设计中的极简主义 [“极简主义”中的人文关怀]

时间:2019-01-2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摘 要:在短篇小说集《大教堂》中,雷蒙德?卡佛着力表现普通人对个体存在的感悟,以及在彼此的沟通和交流中的人性救赎,透露着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卡佛的文学创作极富时代感,建构了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独特人文景观。
  关键词:雷蒙德?卡佛 《大教堂》 极简主义
  
  美国文学具有深厚和优秀的短篇小说创作传统。在近两百年的发展过程中,美国短篇小说名家辈出、佳作不断。弗兰克?奥康纳(Frank O’Connor)认为,对美国人而言,短篇小说已经成为一种“民族艺术形式”①。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是美国20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的短篇小说创作标志着“极简主义”(minimalism)文学风格的成熟,他被公认为是“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极简主义小说追求文字的表现力,通过删减情节、减少作者介入、设置开放式结尾等方式创造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对于卡佛的极简主义风格,评论界有不同的认识。赞同者认为它忠于作品本身,忠于现实②;质疑者则指责卡佛等极简主义作家的作品是“次等的”,它“远离政治”,只描写“家庭琐事”,是“美国文学的人文主义软肋”③。诚然,过度强调表达的精炼会在很大程度上削弱文学创作的艺术整体感,影响读者的审美接受。但若因此否定卡佛文学创作的价值则有失公允,因为卡佛的极简主义风格并非创作上的缺陷,而是反映了深刻的社会现实。关注现代人在一个异化社会中的生存状态是卡佛的创作主旨,这一点在他的代表作,短篇小说集《大教堂》(Cathedral)中得到了最佳诠释。在《大教堂》中,虽然极简的风格犹在,但文字和人物都更加丰满了。作品不再专注于失意的人生和语言的苍白与无力,而是表现普通人对个体存在的感悟,以及在彼此的沟通和交流中的人性救赎,体现了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
  一、在顿悟中感受生命的存在
  “顿悟”(epiphany)原是宗教用语,指上帝在世俗世界中的“显现”(manifestation)。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改造了宗教意义上的顿悟,将其引入小说创作领域,提出了“顿悟说”,指某个特殊时刻,“经过小说家的艺术加工,那些平时最不起眼的人、事、物突然在那个时刻迸发出灵光,也就是把读者导入精神感悟的状态”④。在前期小说创作中,卡佛着力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障碍,以及由此造成的隔阂;人物虽不断尝试走出困境,但似乎总也找不到出路,总也无法从中有所感悟。因此,不同于乔伊斯的短篇小说所展现的顿悟,卡佛在早期小说中呈现的是“反顿悟”⑤(anti-epiphanies),但《大教堂》中开始出现类似于乔伊斯小说中的顿悟瞬间。
  在《瑟夫的房子》中,妻子虽尽力劝慰丈夫,但丈夫还是很难振作。无奈之下,妻子将丈夫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而就在此时,妻子突然回忆起丈夫“十九岁的样子,想起他跑过田野,奔向他父亲时的眼神。他父亲正坐在拖拉机上,手遮着眼,望着魏斯向自己跑过来”⑥。美好的过去在残酷现实的映衬下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意味,原本温馨的场面读来不免让人心酸。卡佛小说中的顿悟通常是人物在逆境或重压之下的感情释放,是浓缩爱的瞬间;卡佛对爱的描写往往具有穿越时空的深邃和厚重。寥寥数语,妻子对丈夫的爱、父亲对儿子的爱都跃然纸上。《保鲜》是卡佛描写“底层人物”⑦(submerged population)的又一经典之作。丈夫失业在家,整日无所事事,虽然在找工作,但始终没有结果。妻子虽尽量保持乐观的心态,但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不知“他们还会碰到什么事”⑧。妻子的担心不久就变成了现实。一天下班回家后,妻子发现冰箱坏了,这对经济拮据的夫妻二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一番盘算后,妻子决定到拍卖市场上买旧冰箱。但丈夫对此似乎不感兴趣,没说几句又昏昏入睡。看着眼前的一切,妻子的思绪回到从前,想起自己和父亲去拍卖会的经历。父母离异后,父亲还经常写信告诉女儿自己非常怀念和她一起逛拍卖会的时光。生活中的细节处处体现着父亲对女儿的爱,女儿也在短暂和略带悲情的追忆中找到了精神寄托。
  如果说在回忆中体验生活的百味是卡佛式顿悟的一种形态,那么对当下的感悟和超越则是卡佛式顿悟的另外一种表现方式。《好事一小件》和《大教堂》集中体现了这种形式的顿悟。《好事一小件》中,为了给儿子过生日,母亲去面包房定做蛋糕,但就在生日那天,儿子出了车祸。突如其来的悲剧让孩子的父母不知所措。在医院里等待诊断结果的过程对两人来说是莫大的煎熬。心急如焚的母亲一直在为儿子祈祷,而当得知丈夫也在为儿子祈祷时,“她第一次觉得他们在共同面对这个困难。她吃惊地发现,这件事她认为只是发生在她和斯科蒂身上,她一直没有让霍华德参与进来,虽然他一直都在安慰她。她为自己是他的妻子而感到高兴”⑨。同样身处逆境,《好事一小件》中的人物没有回到过去寻找慰藉,而是选择珍惜当下的拥有。《大教堂》是小说集的压轴之作,也是思想内涵相对复杂的一篇。妻子的盲人好友要来家中做客,但丈夫看不起盲人,所以非常抵触。然而,两人在交流中慢慢拉近了距离。盲人让丈夫描述电视里看到的大教堂,但丈夫不知从何说起,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盲人提议让丈夫把看到的教堂画出来。在盲人的帮助下,丈夫画出了教堂,也打开了心中的结。画完教堂后,丈夫“觉得已经摆脱束缚,获得自由了”⑩。如果说顿悟在《好事一小件》中是对当下的感悟,那么在《大教堂》中则是对当下的超越,上升到了新的境界,体现了广义的博爱。
  借助这些瞬间,卡佛赋予平淡无奇的事件非同寻常的意义,丰富了文本内涵。事实上,卡佛非常重视并且有意识地通过人物的突然醒悟揭示小说主题。在随笔《论写作》(On Writing)中,卡佛谈到自己非常欣赏契诃夫小说中一句不完整的话――“……他猛然间明白了一切”{11},并以此作为自己追求的艺术效果。对契诃夫而言,“他”或许只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在卡佛看来,“他”既代表了作者的苦心孤诣,又意指人物的苦苦求索,还暗含读者的审美期待。在这个意义上,卡佛的顿悟与乔伊斯的“顿悟说”是有相通之处的。但与乔伊斯强调“小说家的艺术加工”不同,卡佛式的顿悟更加贴近生活,更加朴实,也因此少了一些空灵,多了几分沉重。作为读者,我们很容易对这些文字产生认同,因为它们捕捉到了人物的存在,并让我们想到了自己的存在。而这也正是卡佛的创作宗旨:“要是看到我写的小说,读者能在某种程度上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被它感动,并想到了自己的存在,我就高兴。我还能再奢求什么?我们都要被提醒,自己是个人,这是很重要的。”{12}
  二、在沟通中实现人性的救赎
  如前所述,卡佛在前期小说创作中致力于表现人物间的沟通和理解障碍,以及无法掌控命运时的无力感。被奉为极简派文学典范的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中的《严肃的谈话》和《还有一件事》是表现这一主题的代表作。卡佛之所以钟情这类题材,与极简主义作家的语言观有很大关系,“语言不足以沟通,尤其不足以传递感情、主观概念和难以言传之事,这种观念是极简主义作家感受力中的重要元素。”{13}虽然《大教堂》中的《车厢》《保鲜》和《小心》等小说也不同程度地体现了交流的匮乏和语言的无力,但人物已经开始尝试走出自我,在积极的交流和沟通中理解他人的境遇,审视自身的人性弱点。
  在卡佛所有刻画酒鬼的故事中,《我打电话的地方》无疑是最能给人希望的。叙事者“我”因为酗酒和妻子离婚,被送到戒酒所戒酒,是卡佛塑造的众多酒鬼形象中的一个。但和其他酒鬼形象相比,“我”是幸运的:既不像《瑟夫的房子》中的魏斯,刚刚看到希望就又被残酷的现实击倒,也异于《小心》中的劳埃德,想跟妻子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在戒酒所里,“我”结识了J.P.,他非常健谈,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自己的人生经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J.P.的故事表面上平淡无奇,但对“我”来说却另有深意。J.P.小时候曾经失足落井,虽经历过等待和恐惧,但“井口的一小方蓝天一直都在”{14};J.P.和妻子的感情虽历经波折,但依旧恩爱如初。“我”显然从J.P.的故事里读出了希望和坚守。尽管
  “我”是听者,但J.P.的故事全部出自叙述者之口,而不是以直接引语的方式出现,这说明他已经融入其中,成为对话的一部分。{15}对“我”而言,J.P.的讲述是一种疗伤;在与J.P.的交流中,“我”意识到沟通的必要,继而萌发了想要跟前妻和女友通电话的想法。这种想法有没有成为现实,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丝毫不影响小说的表现力度,因为“卡佛的人物通常拼命想要被理解,即便理解(常常)无法实现时,它的缺席也被感觉或表现为故事中的一个中心要素,让卡佛的小说具有人文性和细腻艺术感的就是这种感觉”{16}。小说以“我”想象中的回答“是我”结束,这种开放式的结尾在给读者想象空间的同时,也象征“我”又重新找回自我。{17}
  不同于《我打电话的地方》隐晦的艺术处理方式,《好事一小件》以更加直白的方式表现了人物对于沟通和理解的渴望。“在《好事一小件》中,卡佛的‘底层人物’开始浮出水面,走出对自我的关注,意识到更大社会群体的存在并对其产生认同。”{18}与其初版《洗澡》相比,《好事一小件》的人物更加丰满,情节更加完整,主题也更加明朗。{19}首先,《洗澡》没有明确交代儿子的死活,而在《好事一小件》中,虽然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几率,但儿子还是不幸死去。其次,《洗澡》中一直身处幕后的面包师在《好事一小件》中走向前台,成为表现小说主题的关键人物。儿子死后,毫不知情的面包师不停地给夫妇二人打电话,催他们取蛋糕。已经悲痛到极点的母亲忍无可忍,冲到面包房对面包师开口大骂。了解实情后,善良的面包师请他们吃面包,和他们促膝长谈,矛盾由此化解。面包师的努力尝试和夫妇二人的善解人意体现了“人类间一种深沉和有创造性的联结,它向卡佛孤立和简化的人物表明,在一个他们认为没有意义或爱的世界里,交流是存在的”{20}。
  在谈到小说集的同名小说《大教堂》的创作时,卡佛认为它比“之前的任何作品都开阔、宏大”{21}。通过大教堂这一意象,小说意在说明宗教不仅是人与上帝交流的平台,更是人类之间相互和解的有效载体。但《大教堂》的独特之处在于,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人与人之间隔阂的不是语言的交流,而是线条的流动。阿瑟?布朗(Arthur Brown)认为勾画教堂轮廓在小说中是一个象征后现代小说的隐喻,因为它关注表面细节,拒绝深度模式,并且具备自我意识{22},因此称卡佛的小说创作为“人文后现代主义”{23}(humanist postmodernism)。但叙事者画出的不仅是教堂的轮廓,还有内容。在依次画出了屋顶、窗和门之后,盲人指点叙事者:“现在画些人在里面。没有人算什么教堂?”{24}这一细节凸显了小说的主题,因为“通过在曾经类似他房子的大教堂里画人,叙事者象征性地成为一个更大群体的一部分”{25}。所以“卡佛的艺术不是一种关于分离的艺术,而是一种讲述联结和参与的艺术”{26}。
  
  上述分析表明,仅从现实主义的角度,追究卡佛的小说在多大程度上忠于现实是不够的。卡佛本人也承认,虽然他的创作属于现实主义传统,但按事物的本来面目讲故事也会让他厌烦。{27}因为“极简主义作家似乎与后现代主义者拥有相同的信念,即世界充满了随机性和偶然性,而不是确定的,受控于一套稳定的规则、真相和原理”{28},所以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内容上看,卡佛的小说都具有后现代小说的特征。
  但卡佛的小说又和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美学保持一定距离。不同于后现代小说中人物的“无指涉性”
  (nonreferentiality)和“自反性”(self-reflexiveness),极简主义小说“关注的是作为一个真实世界实体的人”{29}。卡佛多以暗示,而非直接介入的方式揭示影响人物命运的社会力量,而这种艺术处理方式恰恰体现了20世纪70年代处于“后越战”“后水门事件”和“后能源危机”时代的美国悲观、消极的社会氛围。{30}因此,卡佛的小说创作扎根于社会,具有强烈的时代感――这是我们理解其小说人文性的前提。卡佛准确地诠释了现代人脆弱的自我意识和如影随形的危机感,建构了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独特人文景观。就其创作的人文性而言,或许《芝加哥论坛报》的一段评语最切中肯綮:“与那些标准式的美国英雄相比,他这些角色可能属于混蛋、晦气鬼、失败者、傻瓜、同性恋,但每一个这样的角色又都心存关怀。这一人性特征促使我们进入了每一个卡佛故事。”{31}
  
  ①⑤{15}{16}{17} Scofield,Martin.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The American Short Story [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1,228,229,228,229.
  ②③{30} Lainsbury,G. P. The Carver Chronotope: Inside the Life-World of Raym ond Carver’s Fiction [M]. 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4:4,2-3,8.
  ④ 殷企平、高奋、童燕萍:《英国小说批评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 195页。
  ⑥⑧⑨⑩{14}{24} Carver,Raymond. Cathedral [M]. Alfred A. Knopf,1983:32,37,68,228,130,227.
  ⑦ “submerged population”是卡佛对契诃夫小说中人物特点的总结。在一次访谈中,卡佛以契诃夫为例,说明自己的人物塑造并无标新立异之处,而是对前代文学创作的继承。见Ewing Campbell.Raymond Carver: A Study of the Short Fiction [M].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1992:111.
  {11}{18}{21}{27} Campbell,Ewing. Raymond Carver: A Study of the Short Fiction [M].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1992: 94, 122,100,112.
  {12} [美]雷蒙德?卡佛:《大教堂》,肖铁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6页。
  {13}{28} Hallett,Cynthia Whitney.Minimalism and the Short Story: Raymond Carver,Amy Hempel,and Mary Robison [M]. New York: The Edwin Mellen Press,1999:35,16-17.
  {19} 但也有论者质疑卡佛的这种变化。比如,李公昭教授就认为“卡弗最大的艺术成就不是他表面的丰满,而是他洗尽铅华的简约”。见李公昭:《论卡弗短篇小说简约中的丰满》,《当代外国文学》2005年第3期,第127页。笔者认为,卡弗的这种变化并非“表面的丰满”,而是有深层的精神内涵,体现了作者的人文理念。
  {20} Facknitz,Mark A. R. “The Calm”, “A Small Good Thing”, and “Cathedral”:Raymond Carver and the Rediscovery of Human Worth [J]. 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986,(03):296.
  {22}{23}{26} Brown,Arthur. Raymond Carver and Postmodern Humanism [J].Critique,1990,(02):125,126,133.
  {25} Bethea,Arthur F. Technique and Sensibility in the Fiction and Poetry of Raymond Carver [M].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2001:156.
  {29} Abadi-Nagy,Zoltan. Minimalism VS. Postmodern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 [J]. Neohelicon,2001,(01):135.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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