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刺 皮肤点刺和抽血哪个好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天还黑得像一口锅的时候,父亲已把我从被窝里拖了起来。知道今天就要去上海,昨晚我做了很多乱梦,都是有关上海的,以及上车、下车,遇见三伯、小敏之类的事。被父亲拖起来时,发现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些乱梦,反倒让我感觉眼前物事的不真实。我穿衣,漱口,呼噜呼噜地喝粥。母亲在我耳边反复絮叨:到了外面一定要抓牢你爹的衣角,你眼睛不好,当心被马路上的人挤丢了。我没有回答,只是更快地喝粥。父亲往那只人造革拎包里塞一大包煮熟了的菱角,这是父亲送给三伯的礼物之一。
  当我们沿着小路走了四华里,来到那条铺着柏油的国道边时,那趟驶往余姚县城的长途客车还在驶向这里的半途上。一起等待着的一名采购员模样的人往手里哈着气说,可能还有十来分钟。我揉了揉眼睛,看见这名采购员穿着一件笔挺的中山装呢制服,像是去上海做客的样子,但旁边几个同在等车的人对他似有些嗤之以鼻。资本主义的尾巴现在已经不割了,这些曾经偷偷摸摸搞钱的人开始变得明目张胆,可他们不事稼穑,总是被人看不起。这时,从远处的某个高音喇叭里,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声音,一男一女字正腔圆地在说着些什么。父亲让我抬起头来,要我找出国道旁那棵枯树上究竟有几只冬雀。我眯起眼睛寻了好一会儿,一只冬雀也没找见。父亲便重重地叹一口气,脸上是比冬天还要凝重的神情。
  是的,如果我的眼睛没出问题,我就没有这次去大上海遛达的机会。十三岁的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带给了我麻烦还是运气。
  客车在半个小时后方才驶近,此时众人的耐心已差不多消耗殆尽,只有采购员始终微笑着,像是在安抚众人似地一直自言自语:再等等吧,肯定会来的,每天早上就这一班,哪会随便脱了班次?……客车一停,众人忙不迭地挤上去,因为有的人带了箩筐什么的,车门处一下子被堵住,谁也上不去。站在人群最后的采购员便又大声地说:急什么哩,反正车都来了嘛,哪一个都不会丢下的。除了我之外,谁都没有理睬他,大家可能还觉得这个装扮得像半个上海人似的家伙神经不正常。你无非多去了几趟上海吗,充什么文明样呢?
  客车司机却显得脾气暴躁,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骂骂咧咧,骂今天一早汽车水箱突然无来由地漏水,骂路边乱蹿的鸡,骂今天阴沉沉的天气,骂汽车运输公司。骂得舌干,便抓过旁边的一只搪瓷茶缸,很痛快地喝了一口。不料就在喝水的当口,路面上忽地出现了一个大坑,他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客车便走了个S形,车厢里顿时发出一片尖叫,幸亏非常拥挤,谁都没有摔倒。站在驾驶室后边的我听见接下来的他开始骂年久失修的国道,骂凹坑,骂养护工。我再次眯起眼睛,想看清楚这司机究竟长着什么模样,依稀看见他满脸胡髭,一丛鼻毛从鼻孔里翘出。我联想起小镇上的杀猪屠户,他手里的那把刀让人又爱又怕,他一边劈肉一边骂骂咧咧的样子镇上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我不禁笑了。我回头,看见那个采购员正站在我身后,似乎也在听着司机几近失控的发泄。他对我宽厚地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脑袋。我真有点儿怀疑他会不会是一个真正的上海人。
  
  三伯在福建中路台湾路口等着我们。黄昏最后的那丝光亮已经收走,弄堂口那盏黯淡的路灯在墙壁上照出一个半椭圆形的光圈。寒冷的风从弄堂底部吹过来,在三伯脚下打着旋转。之前父亲已经写信告诉他即将带着我来上海医眼睛的具体日子,估摸差不多可以到了,他说他就在路口转悠着等待,不料转悠了一个小时。“怕你找不到呀,这里都是一条条小弄堂,每一幢石库门老房子里人多得要死,从我们这个石库门进出的,就有二十多户人家哩。上海就是大,人多,与乡下不能比的。”他顺手提过父亲的人造革拎包,半开玩笑半带真地说,“介重的,四弟,给我带来啥好东西了?”
  我们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上去。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上下,我担心如果有一个人从楼上迎面走下来该怎么办,难道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身上飞过去吗?嘿嘿,我为自己这个奇特的想像暗自得意。走上三楼,在走廊北侧的旮旯处,三伯推开门,让我们进去。但就在我的一只脚刚跨入这个房间时,一句粗粝的骂声从里面飞来,砸在了我们身上:“小赤佬,还嘴巴贼硬,寻死吗?”随即就是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
  三伯却若无其事,照样微笑着领我们走进房间。我眯起眼睛,努力看清房间里的陈设,以及逼仄的空间里几个晃动的人影。我看见一个高大女人揪着一个瘦小的少年,少年已被她推到一只五斗橱边上,惹得五斗橱上的一排空酒瓶发出丁丁当当的乱响。见我们进来,高大女人放开了少年的胸襟,潦草地打了个招呼。那少年便趁机像鼹鼠似的溜走了。我眯起眼睛,看见三伯正对这个高大女人发送谄媚的笑容,而高大女人很不屑地翻了翻眼睛,她的身上似乎有一股强烈的粪便味――这气味也许只出自我的臆想。她是我的三伯母。
  “旅馆找好了吗?”三伯把我父亲的东西放在地上,貌似顺口地问道。
  “……没找,就在你家住了。”父亲没好声气地说。在我们家乡人的心目中,客人到了你家,你竟要他去外面找旅馆,这是最不能容忍的。即使只能睡到地板上,挂在墙壁上,也不该让客人住到外面去。但上海人就是这个脾性,脚还刚跨进你家呢,就忙着问有没有找好旅馆。按理说三伯也是从我们老家出来的,谁知也沾染上了这种坏脾气。
  三伯吐了吐舌头,没有吱声。三伯母再次翻了翻眼睛,露出一脸不满。好在我父亲没有看见这些,他在房间里寻找着,他发现窗口下有一块稍空的地方,可以临时铺开一张床。
  “这是洪升晚上搭地铺的位置,他今天上下午班,晚上十点钟下班。”三伯看出了我父亲的心思,赶紧说。
  父亲仍然未予理睬,顾自在小饭桌旁坐下来,冷冷地打量着房间。一大一小两张木板床,占去了房间的大半,一张五斗橱,一只大衣柜,一张小饭桌,大床的一侧放着一只红漆马桶,靠墙角落还有一些卷起来的被褥,这便是整个房间的陈设了。三伯母警惕地看着他,像在提防父亲今晚会有些什么举动。父亲在小饭桌旁坐了好长时间,像是休息够了,身子显得活泛了一点,对着逼仄的房间中仅有的空间,吁出一口长气。
  三伯母的眼珠转了好几圈,然后问我三伯:“要么……让他们住到天津路的那个阁楼去吧,就是那里直不起腰的,但小孩不要紧……阿是?”
  
  小敏,就是那个被三伯母劈了一巴掌的瘦弱男孩,在晚饭将要吃完的时候重又出现了。他怯怯地看着坐在饭桌旁高脚凳上的三伯母,似乎还犹豫了一会,才慢慢地挤到我与我父亲之间的空隙中,手里已经盛好了一碗白米饭。因为我们的到来,三伯和父亲都喝了一点酒,三伯母也喝了大半杯,所以饭桌上的气氛还是不错的,这给了小敏一个可乘之机。据三伯对我父亲说,因为顽皮作乱,小敏被罚掉一顿饭,已是常有的事。父亲却说:“小敏可怜,不能太严厉的……”
  三伯母身体巨硕,屁股下的高脚凳被压得吱吱扭扭。在同我父亲碰杯的时候,她还很不礼貌地放了一个屁。但我发现三伯今天很得意,似乎三伯母很长了他的脸面,非但主动提议我们父子俩入住小阁楼,还一起营造出晚饭时其乐融融的气氛。一高兴,三伯就多喝了几杯,便开始夸耀所住的地方地段好,距南京路只有两分半钟的路;交通方便,有十多条公交线可乘;离外滩近,如果晚饭吃好还有兴致,可以一起去那儿观赏防波堤上轧朋友的年轻男女。我发现三伯与我父亲尽管是亲兄弟,长得也有几分相像,但气质完全不同。我父亲自然是一脸的淳朴,而三伯看上去好像有点儿油腔滑调,梳得很光溜的头发也像个汉奸。
  小敏趁人不备,悄悄抓过他爹的酒杯,动作很快地喝了一大口。
  三伯母看了看五斗橱上的小闹钟说:“已经快七点钟了,我等一会要?一息。夜里十二点钟要去上班的,不?的话夜里开车会没精神。”这些话在我父亲听来,像有快点结束晚饭的意思,因为她要睡觉,就必须在这房间里睡,我们还一直这样喝酒吃饭,她就睡不成。父亲听完,便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你,开车?”我脱口问三伯母。“开车”这个词显然让我颇觉好奇。
  “是呀,开车。你跟我去吗?”三伯母忽地弯下腰,像我车上遇见的那个采购员那样,在我脑袋上摸了一把,“可惜我的车不是公共汽车,我的车很臭很臭,会把你的鼻子臭下来的,嘿嘿。”
  三伯皱了皱眉头嚷道:“这种恶心的事,不要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讲呀!”但他马上又对三伯母涎起脸,“不过根娣啊,我还是要说,我的老婆是最漂亮的,最能干的,最伟大的,虽然她开的车是肮脏的,丑陋的。毛主席不是说过吗?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所以我认为肮脏车最干净,它掩盖不了美丽的心灵,因为劳动最光荣嘛!”显然,他早已喝多了。
  正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推开,又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看见房间里有这么多人,她似乎怔住了,在门口站了好几秒才醒悟过来,对我父亲绽开笑容。“是你乡下的小伯啊,这是你的小堂弟。”三伯显得非常兴奋,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门口,把这姑娘拉到桌边,拉到我父亲身前,“这是女儿玉英,根娣的掌上明珠,当然也是我的……咦,玉英,说好下午荡好马路就回来的,怎么现在才回来?夜饭吃过吗?”
  玉英挣脱了他的手,夸张地扭了扭略显丰腴的身体:“我现在不吃夜饭了,我的腰已经变成水桶了。难道你真的要把我变成农村老大妈呀!”她撅了撅嘴,“啊,我累死了!为乡下人买衣裳,比在稻田里插秧还吃力啊!”
  玉英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她的窈窕是我不用眯眼也能看清楚的。我终于记起来玉英是谁了。三伯的家庭结构说起来有些复杂,他原先的妻子在生了小敏后病逝,约摸一年后,三伯即与现在的老婆根娣结婚,但根娣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与三伯结婚时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即洪升和玉英。但这两个孩子中,洪升也并非是三伯母所生,而是三伯母的前夫与她前夫的前妻所生,也就是说,当三伯母与前夫结婚时,前夫已与他的前妻有了洪升,洪升在三伯母与前夫离婚时,被三伯母带走,后来又带到了三伯家里。由此可知,洪升与这儿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这复杂的关系说清楚。
  玉英是三伯母所生,与三伯母无疑亲近多了。她原先在温州那边的农村插队落户,由于不擅长农活,又加上知青回城的消息已在四处传播,所以她索性回了上海,也挤住在这间房间里,不愿再回农村了……噢,天哪,这么小的房间里,居然住了五个大人,这让我大开眼界。而我记得三伯曾经在我们家说过,他在上海的房子,还算宽敞的……
  看见玉英到来,小敏显出非常不耐烦的神情。他草草地吃下了半碗饭,把饭碗往桌上一推就离开了。
  
  检查是在一间异常黑暗的眼科检查室进行的。一名女医生拿着一支手电筒,对着我的眼睛照了半天,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味儿,是在农村妇女――甚至包括农村姑娘――绝对不可能有的,当然我也从来没有闻过她们。或许出于对于上海女性的敏感,抑或由于她太靠近我的缘故,她身上好闻的馨香味儿已经盖过了我对医院的恐惧,对自己眼疾的担忧。她检查完了我的眼睛,然后发出了一句感叹:“呀,现在的乡下小孩,也有患近视眼的了……”
  我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一边跟着她从检查室里出来,一边瞪着无神的眼睛看她。父亲却不以为意,他急着探听接下来将如何医治的消息。女医生用带有浓重上海腔的普通话说,应该不是假性近视,但如果要确诊,还需要做散瞳检查,也就是说,要把我的眼睛瞳孔用眼药水放大后,再次检查眼底,以便确认。
  父亲鸡啄米似地一味点头,却又想到了什么,再问:“散……瞳检查,要花几天时间?”
  “至少一个礼拜。”女医生开始在我的病历卡上写着什么。父亲又问了她一句,她不再理会。
  经反复央求,父亲最终在医院门外的新华书店为我买了一本连环画,书名叫《消息树》。一上公共汽车,我就猴急地翻看起来。喜欢看书,据说是我眼睛近视的主要原因。这本连环画说的是越南少年英勇抗击美帝国主义的故事。每当侵略者即将进入小村庄,几名越南少年就把村边高地上一棵又高又尖的树放下,民兵们见状马上撤退,或者进入反击状态。侵略者被打得嗥嗥叫,却绝对想不到是一种原始而智慧的通讯方式起了关键作用。可我还没有看完,父亲就一把夺了过去,他说在车上看书会让我的眼睛坏得更快。
  因为已近黄昏,父亲决定暂不去天津路那个临时住处,直接去台湾路的三伯家。三伯说过,晚饭还是一起吃。天津路那个既黑又矮的阁楼确实很憋气,阁楼的高度只有一米四五,面积不到十个平方,更糟糕的是阁楼的下面是一家街道小厂,像是在轧螺丝,嗵嗵嗵地仿佛有人用锤子在砸你脑袋,到了晚上才清静下来。但因为没去住旅馆,父亲把这阁楼理解成三伯家的一部分,感觉自然好多了。
  三伯家的那扇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我们进去,惊异地发现房间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三十多岁,脸庞黝黑,像蒙了一张黑皮,但眼睛非常灵活,或者说,整个身体都非常灵活。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手指上还套着一只金戒指,感觉很刺眼。见我们进来,他马上起身,对我们微笑,压低着嗓门寒暄:“小伯回来了,小弟弟眼睛没问题吧?……玉英在睡觉。”他指了指房间里三伯的那张大床,床上的棉被果然裹着一个轻微蠕动的人形。
  见我们神情仍然疑惑,黑皮男人自我介绍道:“我是玉英的男朋友,从温州过来的……这几天正好在上海跑些业务。我是专门跑电器接插件销售的。”他顺手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父亲。我父亲可能从来没见过名片这样的东西,搓了搓双手才接过。父亲仔细看着名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的玉英,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迷惘。黑皮却无所谓,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发现上海人和跑供销的人,好像都喜欢摸我这样的小男孩的脑袋。
  不知三伯、小敏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房间里只有玉英他们两个,我们呆坐着,有一点儿闯入别人地盘的感觉,何况玉英又在睡觉。由于寻不出合适的话题,摩挲着名片的父亲只能继续惘然地微笑着。黑皮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起身出了房间,像是往楼下走了。父亲才松了一口气,斜倚在饭桌边的椅子上,疲劳得像是要打盹。
  我也斜倚在椅子上。床上棉被下的人形蠕动幅度大了起来,随即翻了一个身,将醒未醒的模样。我在想,难道晚上黑皮也要睡在这儿吗?这儿可是绝对挤不下了。那么会不会跟我们住到天津路阁楼上去?这时,床上的玉英又翻了一个身,一条大腿突然从棉被里伸了出来,绷直着,像在伸懒腰。这条腿是如此的洁白细嫩,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不禁瞪大眼睛,然后又本能地眯起来,这样看得清楚多了。接着,我看见这条大腿更放肆地伸出了棉被外,淡黄色的内裤约摸暴露了两秒钟。我的心脏变成了一只狂奔的小兔子。
  好在父亲一直闭着眼睛假寐,没有目睹这片风景。我既想看又生怕被她发现,便稍稍别转了身,眼睛却仍停留在床上。我强烈地意识到拥有一双好眼睛的好处了。可惜玉英后来把那条白腿收入了棉被中,她已经彻底醒来了。
  
  小敏与我很快混熟了。晚饭后,我主动借给他连环画《消息树》,他只翻了一下,就扔在一边,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这种东西没啥味道,到时我给你看好白相的。”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把脸上的几滴眼泪擦去了。刚才他又受到了三伯母的训斥,因为他今天一早居然从三伯母的钱包里偷了五毛钱。关于这五毛钱的最终下落,他还死活不肯说。这样的态度,遭受一顿训斥还算是轻的。三伯本来想用拳头教训他,被我父亲拦下了。
  在善饮的黑皮殷勤的劝酒下,晚饭时三伯喝了不少黑皮买来的酒,他的兴致显得很高,不仅与我父亲回忆了早年兄弟俩的情谊故事,更是滔滔不绝地说了玉英小时候的若干细节,一边还拍着玉英的背部和黑皮的手背。三伯母怕他喝醉,在黑皮试图再开一瓶黄酒的时候阻止了,那瓶黄酒被她放在了衣橱的最上方,腿短的三伯就没办法了。三伯母洗碗的时候,三伯津津乐道的话题已转入了品酒,他说喝酒绝对不是图一个醉,而是图一种感觉,按外国人的说法就是文化。他把我父亲拉到五斗橱前,让他注意摆在五斗橱台面上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父亲凑近了一看,失望地嚷道:“全是空酒瓶嘛!”
  三伯微微一笑,说:“四弟你真是不懂了,这不是你家里掼来扔去的空老酒瓶,而全是世界名酒的酒瓶!”三伯兴致勃勃地拿过一只只酒瓶,一一向父亲展示,黑皮也讨好似地凑过来,还不住地点头,“你看,这是雷司令的瓶子,这是轩尼诗,这是XO,这是拉菲,这是圣达美隆,这是法兰克、波尔多……四弟,每一瓶都价值连城啊!”三伯兴奋地讲解着。
  “可是,这些酒瓶都是空的。”父亲提醒他道。
  “空的仍然有价值啊!每只空酒瓶都代表着一种葡萄酒文化,它的背后都是比24层国际饭店的高度还要厚的历史!阿是?……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酒瓶。告诉你,收集到它们,花了我五六年时间,有好几只还是朋友帮我从饭店里讨来的。”
  “什么什么,这些酒还不是你自己喝掉的?”我父亲越发惊讶,“多丢脸哪,喝不起酒,讨一只空酒瓶过过瘾。”
  此时的三伯脾气很好,父亲如此不给面子的话语,他听了也不生气,仍然顾自喋喋不休,不肯放手地把玩着。黑皮见未来丈人如此一副痴迷相,便插了一句:“老爸有这样的爱好,这蛮好的!下次我也帮您收集一些。温州那边喝洋酒的人也多起来了!”
  三伯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李,你怎么可以送给我空酒瓶?玉英这么好的上海姑娘嫁给了你,你以后还不乖乖地把葡萄酒成箱成箱送过来?”
  大人们进行着无聊的谈论,我与小敏开始在腾空的饭桌上玩陆战棋。不是正儿八经地下棋,而是把棋子分别当成子弹和靶子,瞄准后勾起手指弹射。我眼力不济,小敏自然占了优势,所以他来劲了,嘴里咂咂有声,手指头也弹得非常有力。有好几只棋子被我们弹到了地下,滚进了衣橱下面,小敏的整个身子便趴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支筷,在衣橱下面拚命拨弄。棋子的每次失而复得,都让我们会心一笑。
  玉英吃了晚饭又像懒虫似地躺在了床上,她好像非常爱睡,从床上爬起来就会空呕,一声声地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因为三伯母晚上十二点时又得去上班,她必须先?一觉。大床已经被玉英占了,三伯母不得不在那张小床上铺被,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回那个阁楼了。两个人正玩得开心,小敏对我的离去很是不愿,嘴巴便翘了起来。他一边理着棋子,一边问我明天准备干什么,如果有空的话他会到那个小阁楼看我,顺便给我看“好白相”的东西。我说明天好像父亲去浦东那边找一位同乡,我可能一个人留在那儿。小敏便赶紧点点头。
  玉英的哥哥洪升下班回来了,他是一名商店的营业员,如果上的是下午班,就必须在盘清钱货后回家。他一进门,对我父亲淡淡地笑了笑之后,就找了一碗冷饭,夹了几筷冷菜吃,一副饿死鬼的模样。我眯起眼睛看他,发现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洪升,头发竟已经有些白了。奇怪的是,房间里的这么多人都不怎么理睬他,他也像个局外人似的,对周围的人熟视无睹。小敏突然凑过来咬住我的耳朵,盯着洪升说:“野种!”
  
  第二天早上,小敏就已出现在天津路的阁楼里了。还在睡觉的我是被他手中油条的香味搅醒的。“昨天我偷了她五毛钱,到今天还剩下一毛五,都买这个了!”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抓过油条,心里顿时充满对于小敏的感激。
  小敏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说是为了来上海医眼睛,向老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小敏仔细看了我的眼睛,忽地感叹道:“呀,现在的乡下人,也有患近视眼的了……”想起昨天那个护士也这么说,觉得这样的感叹很是无知,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过了一会,我问小敏为什么不去上学,小敏说:“上学有什么意思,读了书不知以后能派什么用场?我经常从学校溜号的。”我记得父亲跟我说起过,小敏是学校里有名的差生,主要是亲生父亲和继母都不关心他,亲生母亲去世后他早已成为一根没人要的草了,恨不得把他推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可是现在国家从去年起不搞这个运动了。想到这个,我不由得沉默下来。
  我想给小敏出一个如何摆脱三伯母体罚的好主意,思忖了老半天,心里还是一笔糊涂账,很是怅然。或许小敏意识到了我正在想什么,便碰了碰我的手,问:“考你一下怎么样?……那个女人,就是你的三伯母,究竟是开什么汽车的?为什么她说自己开的车是最臭最臭的?”
  我想了想,很没把握地回答:“她的车是装猪的?或许装羊?……反正不是装人的。”
  小敏终于爆出一阵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太有趣了!告诉你,她的车是装人的大便的,粪!”他一把箍住我的脖子,兴高采烈地叫着,“她开的是吸粪车,到了晚上就出动,一到公共厕所旁边,就用一根又粗又长的塑料管子,把粪坑里的大便都吸进车里,像是吃进她的肚皮里,然后送往郊区……她的汽车比装猪猡的还要臭上一万倍,阿是?哈哈哈哈!”他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我觉得又叫又笑的他很不正常,像个神经病。
  换了个话题。我问他究竟要给我看什么“好白相”的东西,他一听,马上收起笑容,弯下腰来,从阁楼唯一的床铺下面拖出一只落满灰尘的大皮箱。“这是我爷的百宝箱。”他神秘兮兮地说。上海话“爷”有时指的是父亲。父亲的百宝箱能随便动吗?刚要提出疑问,小敏已经轻轻一扭,皮箱上的那把小铜锁即就被扭开。灰尘飞扬,呛了我好几口。小敏从大皮箱里抽出一捆什么东西来,“啪”地扔在床铺上。
  借助阁楼上方的那盏电灯,我凑近着看,眯起眼睛看,终于看清原来是一叠发黄了的旧画报。“噢,原来是这个……”我嘀咕道。旧画报算什么呀,我还在学校里经常看新画报哩。
  小敏顾不上我的轻视,他跳上床铺,一张张翻起来,得意洋洋地让我欣赏。“这是什么画报,你懂吗?都是些五六十年代的《上海电影》、《上影画报》啊,是我爷精心保存的,乡下人打死也看不到的!”看我表现得有点漫不经心,他扑过来,揪住我的衣领,把我直拖到画报前,“看到了吗?这是张瑞芳,这是王晓棠,这是秦怡,这是跳楼自杀的上官云珠……唉,乡下人看电影总是图个热闹,根本不记什么明星的。”他鼓凸的眼睛差点要挨到画报了。
  对他一口一个“乡下人”的,我不免有些生气,便奋力从他揪着我的手中挣脱。
  “别急,快看,这个女人你肯定认识,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谁娶了她当老婆谁就能当神仙。不知道?哎,《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啊,演员真名叫刘,刘尚……娴。噢,多么好听的名字呀,你们乡下人十辈子都想不出来的好名字……”
  我终于生气了,狠狠地推开了他。
  他却依旧兴致极高,见我恼怒,便又想出了新的玩法。“不过,这些女人我虽然见不到真人,但可以把她们变成半雌雄,变成怪物!”他从床铺上嗵地跳下来,熟门熟路地从阁楼一侧的小柜里找出一支钢笔,拔去笔套,开始在画报上涂起来。我敢说,小敏非常了得,因为他在女明星脸上画出来的胡子、眼镜都像模像样,尤其是胡子,两撇胡子刷刷刷一加,原本漂亮的女人立马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很让我佩服。他一口气让好几本画报上的女人变了模样。但是后来,我发现小敏有点儿乱来了,他居然在好几个女明星胸襟上画出了奶子的形状,甚至还有奶头。“你这个流氓!”我不禁嬉笑着骂他。
  “我就是流氓。”后来他想了想,把其中一张已画得特别流氓的画报内页撕下来,撕碎,扔到了楼下街道工厂的小天井里,别的统统扔回大皮箱,往床底下一塞。
  
  与小敏一起回到三伯的家里,发现父亲也已经回来了,玉英、黑皮、洪升都在,还有三伯母,房间里人挤人,集市似的热闹。小敏走在我的后面,他一现身,三伯就对他吼叫了一声:“今天又逃学了吗?”
  “哪能?今天一天都在学校里,作业也都交了。”小敏明显是在撒谎。
  三伯看了看与小敏一起进来的我,欲言又止。黑皮已把一瓶黄酒打开了,给三伯和我父亲斟上。洪升对酒很不满地翻了翻眼皮,然后顾自开始吃饭。三伯母却主动从黑皮那儿拿酒瓶,黑皮赶紧给三伯母也斟上了一杯。
  三伯喝下几口酒之后,心情好了很多。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小敏,说:“小敏,你堂弟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你也得陪陪他呀!怎么样,小李刚才送来了两张今晚的电影票,东海电影院的。我们不去了,就让你们两个小瘪三捡个大便宜吧!”
  “可我眼睛看不清楚的……”我满是遗憾。
  “这有什么关系?跟人家换个最前排的位子嘛!”三伯的脸开始酡红,我父亲也对我点着头,对这安排很满意似的。“给我!”小敏突然跳起身,从三伯手里夺过了那两张粉红色的电影票。众人都笑起来,除了洪升以外。
  十分钟以后我们已经乘上驶往提篮桥的13路电车了。两个人有一种冲出牢笼、准备胡天胡地大闹一通的冲动。白天还在与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过不去呢,到了晚上居然有电影看了,看来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电车很空,但我和小敏不愿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而是趴在电车司机后面的铁栏杆上,看司机摆弄方向盘。电车在转弯时,铁辫子顶端会放出星星点点的电火花,电火花声传到司机脚边的一只铁盒子里,噼噼啪啪的,很是有趣,比我老家的长途客车有趣多了。后来,我发现这辆电车上只有两三个人了,但我们仍然趴在那儿,兴致盎然。
  小敏把嘴套近我的耳朵,说:“这样的车才有劲哩,这才叫开车哩!那个马桶师傅,”他向我眨了眨眼,我马上明白他在说谁了,“开的是什么车呀,马桶车呀!”说完又大笑。
  小敏沿途给我介绍所经过的地方,上海大厦,外白渡桥,苏联领事馆……我不得不佩服他知识的渊博,他说话的机趣。上海人确实要比我们小镇人见识多了,聪明多了。上海这地方也够吸引人,马路,房子,尤其是夜景,似乎随时都会跳出让我兴奋的细节,细节的繁多更让我欲罢不能。我忽然想,三伯可真英明,当年的他敢只身来到大上海闯荡,而我父亲却迷恋上那座破败的小镇,还过得有滋有味,唉!……
  那部电影没什么可说的,讲的是革命群众与“四人帮”作斗争的故事,比以前那些打仗的故事寡淡多了。看电影的人不算很多,我们很快找到第一排的空位,两个人像对天吃屁的小狗仰着脑袋,电影放完的时候我们的脖子快要断了。
  晚上8点半电影才放完,两个人急急地从影院里跑出来寻找公交车站,如果没了车子就只能走回去了。一辆电车拖着辫子从我们面前驶过,我们禁不住高兴地大叫,跟着它跑,它却一转眼就不见了。街道很暗,我惊讶地发现我居然能看清黑暗中的景色,后来才想到,医生曾经讲过,散瞳后的眼睛成了猫眼,黑暗中要比常人看清得多。“就在那儿!”我喊了一声,一手指向前方的拐弯处。想不到散瞳后的眼睛竟意外地派上了用场,我极为欣喜。小敏却看不清楚,两只眼睛眯成缝都看不清楚,原来他也是个近视眼。
  终于在前方的拐弯处找到了电车站。原来这里是起点站,电车要绕了一个大圈才能停下,我们先前下车的地方只能下车,不能上车的。这大城市,真欺侮人的。
  “你,也该到医院里去配个眼镜的……”上了车,我对小敏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上海人近视眼不稀奇,所以用不着配眼镜。你们乡下人近视了够稀奇,不戴眼镜不是可惜了吗?”他翻着嘴皮乱说。什么怪理论呀,我不由得推了他一把。
  
  一进门小敏就被三伯揪住了。三伯抄起一只拖鞋就往小敏脑袋上扇,吓得他身后的我赶紧后退了几步,差点滚下了楼梯。房间里顿时乱了,除了三伯的咆哮和小敏的尖叫,还有三伯母的一声声怒吼:“打死这个小赤佬,打死算了!”一只拖鞋从房间里飞出来,飞过我的头顶,弹落在对面那户人家的门边。我低头一看,竟然已只有半只。这显然是三伯正在惩罚小敏的刑具,刑具都破了,说明刑罚的严厉已经非同小可。
  我父亲不在现场,可能提早回天津路那个阁楼睡觉去了,这几天的他也累了。
  好不容易才壮起胆,蹩进三伯家的这间房间。此时小敏已被三伯按倒,但小敏挣扎得非常厉害,三伯好几次被踢中了胸口和脑袋。三伯母出手相帮,才让小敏像条宁死不屈的泥鳅,终于被彻底按在了地上。三伯抄起另半只拖鞋继续扇去。
  “破拖鞋有个屁用,快换个末事呀!”三伯母喊道。
  三伯扔了拖鞋,站起身,在五斗橱上挑了一只可能最不值钱的空酒瓶。玉英蜷缩在床上,冷漠地打量着这副乱局,黑皮见惩罚愈发升级,便过来阻拦三伯,但并不显得特别坚决,可能觉得不宜插手过多。小敏已经在地上直喊救命了。
  房间角落的高脚凳上坐着洪升,他的脸上满是微笑,古怪的微笑。
  忽地,我看见了扔在饭桌上的那几本电影画报,发黄了的《上海电影》、《上影画报》。我看见画报翻开着,恰是被涂满胡子、眼镜甚至奶子奶头的那些纸页。被赤裸裸地放在桌子上,如同展览,那些乱涂乱画之处更加不堪入目,让我这个近视眼也看得触目惊心。角落里的洪升眼光每次扫过这些画报,脸上的得意和古怪便增加几分。
  “……你这么喜欢耍流氓,那就到大街上去当流氓吧!欺侮画报上的女人有什么意思?大街上的女人才有味道呢,都很漂亮,都很年轻,你去呀!你去呀!”三伯的空酒瓶一次次落在小敏的屁股上,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上次把我和你根娣妈的结婚证画得一塌糊涂,还不痛快,这回是对电影明星下手了。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哪怕洪升下了上午班不去阁楼里睡觉,我保证也能在三天之内发现你的破坏行为!”由于极度愤怒,三伯的咆哮已变得尖声尖气,像蒸汽火车头的尖啸。
  果真是洪升,看来惯于沉默的他是个类似特务的角色。看着小敏被揍的惨相,听着小敏的惨叫,我真想帮一帮他,何况今天我们一直玩得很愉快。我想我如果有一支手枪就好了,把这个来历不明的洪升“叭”地消灭了。
  洪升却转过脸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像被兜头泼了一盆水,我顿觉全身发冷:他,以及三伯三伯母,会不会对我也下手啊?我本能地四下寻找,认定一旦麻烦来临,最有可能救助我的只有黑皮。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蜷缩在床上的玉英突然莫名其妙地叫唤起来,是疼痛难忍的呼叫。三伯的空酒瓶根本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她怎么会疼成这样呢?众人不由得狐疑地向她看去。“哎哟哟,哎哟哟……”她捂着肚子开始在床上打滚,脸色也已变得惨白。
  “怎么回事?”三伯母惊诧地冲过来,抱住玉英,连声问道。
  “……没什么,没,没什么。”玉英似乎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三伯母的脑袋转过来,对准了站立一旁,显得颇为尴尬的黑皮。黑皮试图想解释些什么,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三伯母终于有些明白了,她站起来,几乎与黑皮脸贴脸地逼问:“说!你在玉英身上又干了什么?”
  “不是我……我最最喜欢她的,我没干什么……”黑皮只能抵赖。
  “趁我们都不在的时候,你们就知道干这个!你难道不知道这段时间的她不能做这种事了?阿是?告诉我,昨天还是今天?”三伯母的脸与黑皮贴得更近了。
  “是今天,是我要他的……下午起我所以一直不舒服。”玉英坦白。
  三伯母撩起那吸粪车司机的右掌,狠狠地击在黑皮的左脸上。一记沉闷的肉体相击声,黑皮那张厚实的脸开始黑里透红。
  小敏先是从地板上昂起头来,后来慢慢地爬起来,偷偷地坐在了饭桌旁的高脚凳上。他也向玉英投来狐疑的目光,似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以确认,因为新的乱局因素的出现,自己正在遭遇的惩罚已经结束,他便又显得凶蛮,对洪升呸了一声。
  三伯母与玉英拥抱在一起,两个女人都在嚎哭。三伯母好像还对三伯说,能不能讨辆乌龟出租车去医院看看。
  洪升嗵地起身,出了房间,不知道这么迟了他还要去哪里,但肯定不是去讨车子。
  黑皮喃语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去医院吧,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三伯咆哮:“钱钱钱,钱有个屁用!玉英是个上海姑娘,对她真心爱护才值钱哩!”他把手里的空酒瓶往桌上一?,瓶子竟然叭地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开来。小敏的屁股肯定硬不过瓶子,但酒瓶又硬不过桌子。
  就在我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父亲出现在了房间门口。“三哥你们怎么了?我在楼下就听到这里又哭又叫的?”
  “大乱了,比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还要兵荒马乱、鸡飞狗跳了!”三伯神经质地跺着地板。
  父亲把我从饭桌边的凳子上拉起来,拉着我,绕过这群乱糟糟的人,向房间门口走去。“你眼睛不方便,这么迟还不回阁楼睡觉,我以为你迷路了呢!”父亲的手很温暖,我顿时获得了在乱局中获救的安稳,眼泪不禁流了出来。我抬手擦了一下泪水,忽然觉得一阵剧痛。我把自己的手凑近在眼前,惊恐地看见手上是血。“爹,我的眼睛有血!”我喊道。
  父亲赶紧蹲下身,端详我的脸。“老天爷,你眼睛旁边怎么会有玻璃碎片?”他细心地为我取着那小片酒瓶玻璃。
  我眨眨眼睛,又眨了好几下,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模糊而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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