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觉醒来就觉得出了事，而且是和钱有关，因为我刚才小睡了一会儿，人若是倒霉，在梦里都能丢了钱，你说邪门儿不。我就开始把其他三个睡觉的家伙一一叫起来，问他们，看见我丢了的钱没？这几个睡成了猪一样的人一脸茫然，然后都摇了摇头，说，没看见你丢了钱。
我这家公司租的是半层写字楼，左右两侧共八个办公室，我的老总室在最里头，面积也是最大的，约有八十多平米，地面和走廊都是铺了木地板，走上去当当当的，尤其是皮鞋的声音最响。我的公司业绩虽说不怎么样，但我喜欢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呼朋唤友胡吃海喝是我的习惯。上午，叫了几个人在公司打了一会儿牌，然后就订了楼下的狗肉馆，叫他们去吃肉喝酒，其中有一个弟兄说吃不了狗肉，就走了。吃狗肉火锅是我的一大嗜好，照例喝高度白酒，剩下的三个人和我总共喝了两瓶，也就是说我们每人灌了半斤。大夏天，吃了三斤狗肉，喝了二斤白酒，返回我的公司，各自找了自己睡的沙发。我的办公室是一张大皮沙发，我随手把包扔在了老板台上，就一个人横卧上去了，他们三个在公司的销售部室躺了，那个销售部室只两张布艺沙发，三个人怎么躺进去的我就不知道了。对了，忘了说这几个人的名字了，二板头、药葫芦、抖抖，走了的那个叫塑料脑袋，他们本来都有名字的，好像别人就没那么叫过他们，我也就不想叫他们的本名了。
其实我的睡意并不浓，我还看了一会儿书，到今天还记得，是赵耀东的小说集《为谁演奏》，看了一会儿，这个呼和浩特市的不得志作家写了一个贼偷东西的小说，说这贼趁黑潜入一户人家，偷完东西后又把女主人给强奸了，跑的时候慌乱中把身份证给丢了，结果没两天就被警察抓了，然后过了几个月被强奸的女主人居然怀孕了。我觉得简直胡扯过头了，这年头有些作家别的本事没有，尽瞎编，不看了。酒劲有点上头，然后又开始迷糊，眼皮也很吃力，越眨越慢，也就是说我可能要睡了。为什么说是我可能要睡了而不是睡进去了呢，因为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见有一个人蹑手蹑脚到我面前盯了我一会儿，长什么样没看清，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就坐在我的老板椅上，我困得要命，就没搭理他。那个人坐了一会儿，站起身顺手把我的包拿起来，拉开拉锁翻了一气，然后就站起来直接走了，走的时候好像还冲我笑了笑。这时我急眼了，就喊他，给我站住。发觉嗓子被什么给堵住了，喊不出声来；我想起身，感觉全身被什么给压住了，根本动不了，我心想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睡魇住了。我试图努力睁开眼睛，眼皮却不听使唤，只能睁开一道缝，我泄气了。
我奋力在似睡非睡之间挣扎，忽然间一激灵就醒了。原来是酒精的作用，我迷糊过去了，办公室空空荡荡啥也没有，就我一个在沙发上躺着，刚才应该是做梦了，隔壁屋里还传来了那三头猪的鼾声。一想起刚才的梦境，我笑了笑，毕竟在我的隔壁还躺着三个大活人，就算有窃贼光临，窃贼行窃总是得看着点什么吧，让逮着还不揍个半死。我有点口渴，就起身扭开了一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脑袋里一下清爽了许多。我定了定神，想打个电话，要点账，就坐在老板椅上，伸手摸我的包，没了。我的头一下大了，拉开所有的抽屉，没有。我撅起屁股在老板台下转椅下扫了一圈，没有。真的丢了？我感觉不妙。就去隔壁摇醒那三个睡意正酣的家伙，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出什么事了。看来是真的丢了，我努力回忆梦境中的那个人，过程历历在目，就像放电影一样，可就是回忆不起来他长什么样的脸。我的包里东西陈列如下：
1.现金5350元；
2.银行卡3张；
3.诺基亚手机1部；
4.身份证1张；
5.驾照1本；
6.名片若干张；
7.光碟3张；
8.发票若干张。
弟兄们也不能再睡觉了，过来和我一起分析案情。我说咱们捋一捋，我在楼下狗肉馆买单的时候是从包里掏的钱吧？他们说是。我让抖抖到楼下狗肉馆看一下是不是丢在店里面了。那里的老板和服务员与我很熟，我好几次喝多了把包落在他们店里，人家都给我保存好了，所以即使丢在他们那里，我也是放心的。没几分钟，抖抖上来了，说没有。大家分析说是不是回到公司后根本就没往老板台上放包，说不定扔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打个电话试试。我就借二板头电话拨通了我的电话，通了，整个楼道里没有声音，连厕所都去了，没有。我就反复拨打，一直通，但就是没人接。真是丢了，不用再怀疑了。药葫芦出了个主意，说你发个短信，客气点，让贼把包给你送回来，放在楼下的垃圾桶里，钱我们不要了，但把银行卡、手机卡、驾照给留下，我们还感谢你，朋友。我按他说的发了两遍，没回信。药葫芦就开始琢磨，咱们这个楼道是木地板，人进来肯定有声音，生人不知道，况且咱们是四个男人，毛贼还不至于有那么大胆子，肯定是熟人作案。药葫芦的分析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那么谁是熟人呢？抖抖说肯定是熟悉咱们的人，至少是熟悉咱们今天情况的人。塑料脑袋？大家一齐说出了口。接下来，每个人分析了一通为什么是塑料脑袋。
1.塑料脑袋其实和咱们没有交情，只是认识而已，而且只限于打牌；
2.塑料脑袋不是本地人，至今租着房子住；
3.塑料脑袋以前就有过前科；
4.关键是，塑料脑袋没正经工作，穷；
5.塑料脑袋没和我们一起去吃狗肉火锅，肯定他来踩点，然后叫同伙去了。
要是按这么分析，我还真觉得是塑料脑袋这个家伙了，最直接的嫌疑就是他的塑料脑袋。前好几年他还不叫塑料脑袋，这家伙在一个工地上打工，吃里扒外，看工地上钢筋挺多，疏于防范，就叫了外面的同伙偷工地上的钢筋，偷了几次发现没被发觉，干脆推着车来偷，结果被一个半夜上厕所的工友发现，报告了工头，工头没声张，组织了十几号人蹲守了三天，抓了个现行，有暴脾气的干脆就动手了，抡起的棒子扫在这家伙头上。要说这家伙命还真大，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了，也就是说死亡通知书，结果硬给挺过来了，自此，半个脑袋装的是塑料，塑料脑袋的绰号就非他莫属了。问题是塑料脑袋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呢？因为大家都是熟人啊。对，几个人作了这样的分析，可能啊塑料脑袋估计咱们吃完饭回来，是不是返回来再玩会儿牌，等他进了公司，发现人都没了，等进了我的办公室，看见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以为我是装睡，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似睡非睡，是真睡着了。这塑料脑袋坐了几分钟，感觉无聊，就拿起我的包假装要带走，看我还装睡不，结果他一拿，我没反应，他走了几步，我还没反应，再走，还没反应，再走，没收住脚，走出了公司，弄假成真了。
那么他的同伙是谁呢？大家继续分析，我感觉是塑料脑袋的同村蛤蟆嘴。理由是塑料脑袋认识的几个人中间，其他的没有这方面的毛病，只有他的同村蛤蟆嘴有这个嫌疑，因为蛤蟆嘴也是手贱，他们都有这个毛病，最重要的是，蛤蟆嘴租的房离我公司挺近，也就五百米的样子，无论从召唤同伙的速度还是转移的便捷性都合乎这个推理。蛤蟆嘴主要起事后和稀泥的作用，如果我真是假装睡着了，醒来后把塑料脑袋当成贼，那么，蛤蟆嘴可以说是开玩笑，因为他可以说他当时在场，作证塑料脑袋是和我开玩笑，无非开大了。基本分析出了道道，下一步就是落实了，我打电话给我老婆，让她去一趟蛤蟆嘴他们家，探探虚实，因为我老婆和蛤蟆嘴的老婆是麻友。我老婆一听我丢了包，关键是把钱丢了（光碟就压根儿没敢提），不由分说把我破口大骂了一顿，然后就去了蛤蟆嘴家，名义是叫蛤蟆嘴老婆一起去打麻将，实质上是察言观色。我呢，赶快和几个弟兄去就近银行先把卡给封了，免得让贼拿我身份证取了钱，我的密码是我身份证末尾的六位数，卡里还有几万元，要是被取了就麻烦了。
晚上回到家里，老婆汇报了她的侦察结果，说蛤蟆嘴和塑料脑袋的嫌疑很大，因为今天中午他们曾在一起呆过十几分钟，这是蛤蟆嘴的小女儿看见过的，她说出这个事的时候被她妈劈头给了一个嘴巴，把孩子都打哭了；另外，蛤蟆嘴老婆和蛤蟆嘴一看见我到他们家都十分不自然，肯定就是他们干的了。嗯，我觉得也是。第二天，我又和二板头、药葫芦、抖抖他们三人商量这事，继续给我的手机打电话，通了，不接；发短信，发了，不回。继续发，而且发了一条挺狠的信息：朋友，别他妈的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给你个面子，赶快给爷送回来，否则，小心你的另一半脑袋也变成塑料的。我说，如果塑料脑袋来找我说骂他，肯定就是他对号入座了。等了半天也没回信。抖抖说要不我们去报案吧，公安局有手机跟踪技术，你一打就跟住了，跑也跑不了。我说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就去最近的派出所报案去了，接待我们的值班警察很不屑地说了句，登个记吧，手机跟踪，你们也想得太轻松了，你以为公安局是给你们家开的？嘁！我说电视里不是经常报道你们破案用手机跟踪吗？电视你们也信？嘁！那警察就掉头不理我们了。
我们有点丧气。因为没有直接证据，不好直接去找塑料脑袋和蛤蟆嘴，这事暂时就搁了下来。公司的业务还要做，我不能因为这个破事啥也不干了，就重新买了手机，补办了手机卡，号不能丢，业务关系全在那上面呢，并着手补办身份证和驾照。没几天，电视台的小弟小雷子给我打电话，问我他给我的毛片怎么样啊，看对了他手里还有最新的。我正在开会，直接把电话压了，我靠，都啥时候了，还鼓捣这事儿。我暗暗地叫了几个小弟，给我盯住塑料脑袋和蛤蟆嘴，只要有一点线索，立马就把这两个王八蛋给劈了。
一个月以后，闲着没事，我又在公司组织了一场牌局，除了二板头、药葫芦、抖抖，还有几个观战的，玩得正酣，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没接。继续响，没接。还响，接了。电话那头说，你是赵卡吗？我说是，你是？哦，电话那头似乎松了口气，我捡着一个黑皮包，高仿金利来，里面有一沓子名片，还有身份证和驾照，我按名片上的电话给你打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心想妥了，连说肯定是我的，谢谢，兄弟，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找到的？电话那头说我在军区呢，你在哪儿，我给你送过去。我说谢谢，我去取就行了，让你送怎么好意思呢。对方坚持要送，我只好告诉他我的地址，也就是名片上的地址。
半个钟头后，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穿着短裤，手里拎个包，就是我那个高仿金利来。来人进门就问，赵卡在这里吗？我连忙说，是我，是我，谢谢。坐下来，我打开包，身份证、驾照、银行卡、名片、发票都在，现金、手机和光盘不见了，这贼要不让我瞧不起呢，连毛片也爱。但我依然高兴，问这小伙子贵姓，在哪儿找到的？小伙子说他叫李刚，还给我们看了他的身份证，意思是这包不是他偷的，他们一家在军区宿舍住，他刚退役回来不久，等待安排工作，今天早上正要骑车出去玩，发现车筐里有一个包，他不认识，以为是谁喝多了扔错地方了，就打开了包，发现里面有名片，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和弟兄们都连说感谢之类的字眼。然后互相递烟，满屋子一下烟雾缭绕起来，我们就开始聊上了，起先聊丢包的过程，然后聊怀疑的对象，大家还是坚持认定是塑料脑袋干的，只是苦于没证据，大家咬牙切齿，说哪天逮着了非大卸八块不可，简直就是日本人样的人渣。
聊着聊着就跑题扯到日本人身上了。李刚说他在舟山海军服役了三年，我们就问他海军的事，是不是挺威风。说着说着也扯到日本鬼子那里去了，李刚给我们分析了日本人军舰和我们的军舰，听得我们目瞪口呆，他又说，不过大伙都得保密，国家机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喽。是啊，是啊，保密，保密。我们有点傻了，小日本也太先进了，咱们和人家都不是一个级别的。我们满屋子的人不由得恨起日本人来，说甲午海战，说九一八，说卢沟桥，八年抗战把咱中国算给害惨了，要不现在咱的炮弹也能打住他。李刚还说，中国没有航母，没办法，但美国有，什么华盛顿号、林肯号、卡尔文森号，日本也有，但不如美国的厉害，所以他们在二战时偷袭了珍珠港。航母这家伙太牛逼了，想到哪儿打就到哪儿打，美国出一艘航母，那是恐吓，出两艘是备战，如果同时出三艘，意味着这个地方要开战了，非打不可。现在咱们中国的黄海边和台湾海峡，美国动不动就出个航母耀武扬威，谁也不敢惹。抖抖说，他妈的，欺人太甚，偷偷炸了狗日的，看它还敢不敢在海上溜达了？哈哈，李刚笑了，那你就太不知道航母了，这东西根本炸不沉，它一出动，方圆五百公里是它的范围，天上战斗机，水里核潜艇，没等你靠近就灭了你。那用原子弹炸了它，我不信原子弹还炸不了它？二板头激动地问。原子弹？哥，你就开玩笑吧，中国的原子弹和美国比，就好像你们公司的钱和比尔?盖茨比，比了比不了？那哪能比啊，我们一下都泄气了，都觉得日本人不可恨了，毕竟是小日本，可恨的是美国，又有原子弹，又有全球最牛逼的航母，那么厉害，谁还敢惹啊！大家就开始七嘴八舌骂起美国来了，要不是美国从中作梗，台湾估计早收回来了，我们觉得，比起我丢包的事来，恨美国俨然已是更重要的事了。
正聊得欢，李刚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妈妈，哦，送给了，很好，没为难，很好，好，我马上回家，马上。李刚挂了电话，和我们说，我妈妈让我回去呢，给我落实工作的人到我们家了，咱们以后联系。我说，你看连个饭也没吃，楼下的狗肉火锅很不错的，咱们要不吃了再回？不了，谢谢哥，不了，再见。
我们互相都握了手，送李刚下了楼。再见，兄弟，下回咱们好好聊聊怎么打美国这个狗日的。我们一起说道。送走李刚，我感觉全身轻松，包不管怎么说回来了，尤其是骂小日本和美国，过足了嘴瘾，上下通气。我觉得需要做点什么，我对弟兄们说，走，东西失而复得，破财免灾，好事，我请客，楼下狗肉馆。大伙欢呼起来，走，走。
赵卡，1971年生，有作品发表于各种刊物、选本，获草原文学奖。现居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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