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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颜色鞭炮_鲜花鞭炮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毫无疑问,杜七月是我们村里的天才。   他的出生就带着天才的气息。那是七月,大地滚烫。村里“老不死”说,这天热得比毛主席语录还火。他总是生活在毛主席语录的年代。他家里人都叫他“老不死”。他总是委屈地告诉儿子和儿媳,我不是想死皮赖脸地活着,可我就是死不了啊。老天爷啊,你咋还不让我死呢?
  他的儿子和儿媳,就是杜七月的父亲和母亲。
  杜七月出生时,外面流动着火一样的空气,人和庄稼一样蔫巴。当然还是吴婶接生的。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皮肤粉红,但整个身子却像冰一样冷。这是我们后来听吴婶说的。孩子从神秘的子宫来到她手上,她本来应该用长满茧子的双手小心地托着,送到母亲面前,但她双手一松,孩子咚地一声摔在地上。孩子头重身子轻,所以,他的头先着地,我们听到的响声很大。那声音把我们的心砸得一下子揪在一起,僵硬憋闷,几个胆小的妇女甚至捂住胸口,吴婶瞪着躺在地上的孩子说:“他,他的身子像冰块一样,我的手,我的手……”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她的震惊,她就这么朝所有人伸出双手,我们看到她的双手上沾着的羊水、污血已经结成一层薄薄的冰碴儿。我们扭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孩子,他没哭,而是在笑呢,在冲着一脸无辜的吴婶笑呢。他身上的冰碴儿融化,成为一摊色彩斑斓的血,渗进黄土中,旁边一只蚂蚁忧伤地爬着。吴婶脸上紧紧地揪在一起的皮肤哗地放开了,她充满感激地俯下身子,把孩子抱起来,举在孩子妈妈跟前,像捧着敌人头颅的尸体前来邀功的将军一样叫道:“你看,你看,孩子一点事儿都没有,他还笑呢,他还笑呢。”她手上的冰碴儿奇迹一般地融化,像雨滴一样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由于这个小小的变故,我们都忘了孩子出生时的不同寻常,他像冰一样,他没有哭。这两个细节至关重要,但在很长时间里像那年燃烧的风儿一样在我们的记忆中飘走了,一直到所有的人都看出来杜七月是个天才时,我们才想起他的出生本来就不同寻常。
  说起来,我其实第一个知道杜七月是个天才的。那时我在刘村小学读书,语文数学总是一百分,黄地所有的大人都说我是天才。孩子们尤其相信大人,他们拥护我当了他们的王。我的屁股后面经常跟着一串小黑狗般的孩子。我带着他们在村里游荡,干尽坏事。比如,我带他们偷了“老不死”种的西瓜,因为他儿子种的瓜不让他吃,他就不得不自己开荒种瓜。我们把他最大的西瓜偷走了。他坐在他家的门槛上,手里捧着我们吃剩扔下的破烂瓜皮,像苍老的乌鸦一样呜呜地哭一会儿,低下头再啃一会儿瓜皮。他的牙大部分没有了,残留的个别牙齿在娇嫩的瓜皮上留下一道道难看的痕迹,像他儿子的脸。他儿子总是和老婆吵架,老婆总在他脸上抓出一道道血印。他的哭声没有招来同情,只招来了儿媳像夏天的雨点一样密密麻麻的骂声。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的词汇和她的身体一样骨瘦如柴,翻来覆去就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怎么不去死呢?”他抬起长满白草一样杂乱头发的脑袋,委屈地对儿媳说:“我不是想死皮赖脸地活着,可我就是死不了啊。老天爷啊,你咋还不让我死呢?”他的词汇同样和他的脸一样陈旧不堪,毫无新意。
  我还带着孩子们游泳。黄地三面环水。我后来上了中学,学了地理才知道,我们黄地跟前的这个水库,是我们省的第二大水库。那时虽然不知道,但不妨碍我们对它充满敬畏。以我爹为首的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总是绷起本就僵硬如干旱缺水的脸警告我们,别去水库游泳!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们讲述不让我们去游泳的理由:这个水库是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修的,人山人海,自带红薯馍玉米饼干粮,大干五百天才修成的。知道有多少人吗?知道什么是人山人海吗?就像扔在地上的一根油条,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蚂蚁。这个比喻丝毫都无法触动我们,但有次我心血来潮地从家里拿根细长油条扔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我们去背面坡烧了四窝马蜂,打了两次小小的群架后回来一看,我们幼小的心灵被“人山人海”彻底震撼了:那根细长的油条见不到一点点黄颜色,蚂蚁一层摞一层,油条一下子肥胖好几倍,像是一条活物一样在地上痛苦痉挛。静,全他妈的不敢吭声了,全他妈的惊呆了。我们蹲在那里充满敬畏地看着这支蚂蚁大军,油条的香味全被蚂蚁啃吃了,只剩下一种类似泡了许多年的酱菜一样又臭又酸的味道。虽然这样,我们还是毫不客气地找来干草,把这条肥胖的蚂蚁油条烧了。蚂蚁尸体被我们一人一泡尿,一直到第八个人才把它们冲得七零八落,东一群西一群地溃不成军。那时我就想,那些修水库死在坝上的人们的尸体估计也是这样吧。以我爹为首的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五八年还好过,五九年就不好过了,连红薯馒头玉米饼也没有了,没有也不行,水库还得修。那人活得,都只剩下一层皮了。早死的有福气,家里用棺材埋了,后死的,有草席,再死的,草席也没有,最后干脆就没人管了,死了就扔在还没成形的水库里了。这样的水库,你想想,有多少鬼魂在等着找替死鬼呢,下去游泳,他抓着你的腿就把你拖下去了。为什么要拖下去呢?因为他把你弄死了,他才可以托生嘛。他们不像是吓唬我们的,因为他们从来都不去水库游泳。他们身上总是一层厚厚的污垢,散发着多种臭味,和猪圈里的味道差不多。
  那是杜七月第一次跟着我们去游泳。我虽然总是带着黄地的孩子干坏事,但我上学后,因为成绩好,当了少先队大队长,胳膊上有三条横杠杠。老师说,我是学生中的干部了,要严格要求自己。我是很严格要求自己的。比如说,我带他们游泳,他们都会游泳才行。不会游泳的,我伸出拳头就把他吓跑了。杜七月当然也被我吓跑了,他屁大一个孩子,根本就没资格和我们一起去干坏事。那时他应该是六岁,干坏事的细胞还没成形呢。我们跑到河边,扑通扑通饺子下锅一样下到水里,有人去逮虾子,有人去逮螃蟹,这都是美味,还很省事,可以直接生吃。我不用那样忙,他们会把最大最好的虾子奉献给我。河边有块地方,是我固定的王座,早被手下在岸边把土掏成椅子形状,放一块比锅盖稍小点的鹅卵石,我坐在上面,胳膊架在岸上,上身裸露在空气中,为了防止晒伤,涂了一层散发着鱼腥味的河泥,下半身泡在水里,河水被太阳晒得温热。我闭着眼睛,享受毛主席一样的生活。我想象中的毛主席在天安门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我不相信他在游泳池里还能玩出比我更好的花样来,至少他就没有新鲜虾子可吃。
  就在我闻到虾子活蹦乱跳的味道而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天才的诞生。准确地说,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丁小毛满脸媚笑,接着是他举着在我面前晃动的一只硕大的虾子。他服务到家啦,把虾子的头掐掉了,壳剥掉了,我只用张开嘴巴就行了。事实上,我的确张大嘴巴了,但却没有及时合拢,足足有一或者两分钟的光景我才合上嘴。我看到一条白色的大鱼,带着炮弹飞过的声音,扑通一声钻进水里,溅起无数浪花,在阳光照耀下七彩斑斓。我没看到那张脸,但看到了那颗硕大的脑袋,这颗脑袋只有杜七月才有。他长着一个小孩的瘦弱身子, 却有一颗大人才配有的硕大脑袋。黄地所有乡亲,包括我,都怀疑他这样奇怪的脑袋肯定是吴婶接生时摔坏了。他到四岁时才学会说话。在他学会说话前,他妈经常敲着他的大脑袋说,七月啊七月,你是不是个傻瓜呢?我觉得杜七月不像傻瓜,因为他能分辨出香臭,甚至也知道男女有别。吴婶的男人为了积肥,在村头盖了两间草棚,一个写着“男”,一个写着“女”,杜七月从来没有去过女厕所,我试过哄他进女厕所。我那么坏,都没有把他哄进去。虽然这样,他妈还是很担心。那段时间里,吴婶总是躲着杜七月家里的人,甚至一度连他家的牛啊狗啊猫啊她都躲,一直等到大家都知道杜七月是个天才时,她这才长长地舒口气。
  那条大鱼钻进水里,立刻不见了。在一或者两分钟后,他的大脑袋还没有浮出来,而水面已经恢复平静。他那么重的脑袋,会不会把他像石头一样带到了水里?我虽然已经学过“鲁迅踢鬼”的课文,知道世界上本来没有鬼,但此时无数狰狞的鬼从一九五九年飘来,他们的脸在水面之下,苍白如冰,瞪着泛着黑色光芒的眼睛盯着我们。一股寒气从脚底爬到脸上,我脸上的肌肉僵硬麻木,铁板一块,我嚯地站起来,河水惊恐四散。我大叫一声:“不好!大头被淹死了,大家快潜水去摸他!”孩子们兴奋地从水中蹿起身子,正要扎进水里,一个大脑袋从我面前哗地顶着水出来了。杜七月抹着脸上的水花,朝我嘿嘿地笑。我长长地松口气,重重拍了两下他的大脑袋,样子很生气,实际上心里更多的是感激他没死。我惊讶地问他:“大头,你啥时学会游泳的?”
  杜七月说:“我刚才学会的。”
  我瞪他一眼:“你骗鬼吧!”
  他很认真:“我不骗你,真的,这是我第一次到河里游泳。”
  我看看孩子们,孩子们朝我摇头,他们都没有看到过杜七月到水库里游泳。我的心情沉重,表情难看。这小子第一次游泳,埋伏在水底下的时间已经超过我了。我潜在水中,可能连一分钟都不到。我再也没有心情游泳了,从水里湿漉漉地爬到岸上。孩子们跟着上岸,自觉地在岸边排成一排。杜七月也跟着排在队尾。他们个个挺着水花闪闪的小肚子,满脸期待地看着我。我皱着眉头对杜七月说:“你不用,你出来吧。”他还有点不明白,站在队伍中茫然地看着我。根本不用我动手,旁边就有两个孩子一人扯着他一条胳膊把他扔出队伍。我从衣服里掏出钢笔,在每个孩子的肚皮上划了一道。大人们为了防止我们到水库里游泳,在每个孩子肚皮上都用钢笔画了一道。他们没有想到,我比他们更聪明。他们没文化,我有文化。我本来还想在他们的肚皮上再写上一句“我真没有游泳”,但想想他们的父亲母亲根本就不识字,就算了。
  我对杜七月的感情复杂而又无法对人言说,我凭着一个聪明人应有的敏锐,感觉到他将来必定会威胁到我的孩子王地位。我甚至有点害怕他,能躲着他就尽量躲着。但他总是追着我,我总是躲不过去。那年暑假的一天,当我带着孩子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准备去洗劫“老不死”的西瓜地时,杜七月突然出现了,我甚至都没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手里攥着一把外形奇怪的手枪,高高地举起来。那把手枪是用自行车链条做成的,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们人人拿着一把木头做的手枪。这还不奇怪,奇怪的是接着我们听到“呼”地一声,枪口冒出一缕白烟。我的脑袋嗡地响了,拿着木头手枪的手哆嗦一下,手枪差点掉了。我使劲地攥着木头手枪,手心里全是汗水。身后的孩子们躁动不安,几个胆小的吓得咧开嘴巴,哭了起来。当然,我还能看出来,那不是真枪,但如何能发出响声,这点的确让我呆住了。杜七月说:“不要去我爷的西瓜地了,来玩枪吧。”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丁小毛就伸出脑袋问:“你,你那枪是不是真枪?”我拍了下丁小毛的脑袋叫道:“瞎子都能看出来那是假枪!声音也不响,像放屁一样!”杜七月说:“当然是假枪,不用怕,没有子弹。”我虽然暂时把丁小毛的脑袋打得缩了回去,但孩子们眼睛里仿佛流出了口水,口水缠绕在杜七月手里拿的链子枪上,没有一个人再看我了。人心已经散了,队伍没法带了。我只能大度地把木头手枪别在腰里,很英雄地挥下手:“走,看看这小子的手枪是咋回事!”
  杜七月真的是个天才。那天中午,在黄地村头的大槐树下,他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一把链子枪。他从树洞里掏出一大包自行车链条、铁锤、钳子、铁丝和女孩子扎在头上的橡皮筋。他拿出一根铁丝,铁丝太粗,他使劲地抓着钳子,手背青筋暴出,脸上肌肉颤抖,鼻子和嘴巴扭曲得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大脑门上汗水直滴。我说:“我来吧,我力气大。”他摇了摇硕大的脑袋,说:“不用,我做一遍,你们就能学会了。”他终于把铁丝弯成了手枪形状。在我们屏着呼吸的注视下,他把一小段铁丝又弯成一个问号做扳机,用橡皮筋固定起来。他取出自行车链条,把作为枪管的铁丝穿过八节链条,然后用橡皮筋固定起来。他把自行车车轮辐条的固定铜头,用锉打磨粗端,放进链条的最后一节。链条有两个洞,他把用铁丝做成的撞针,插入另一排链条的洞里,再用橡皮筋把撞针固定在手枪末端有扳机的突出位置。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把火柴头上的火药磨掉在铜头里,然后一扣扳机,发出了“呼”地一声,枪口冒出袅袅白烟,我们闻到了火药的香味。
  天啊,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玩具!那个时候,过春节的时候,我们才能听到鞭炮的声音。除夕之夜,当零点过后,第一声鞭炮响起来的时候,全村的小孩就起床了,打着手电筒,在全村游荡,只要听到哪家鞭炮响了,全村的小孩都会猛扑过去,在满地碎纸屑里寻找那些没有爆炸的鞭炮。现在,杜七月做出了一把真正的链子枪,使用随处可见的火柴,可以让我们天天听到鞭炮的爆炸声了。它会把我们黄地孩子所过的每一天,都变得像过年一样。我把杜七月刚刚做好的链子枪拿在手里,高声说道:“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发明!”
  杜七月的眼睛清澈如水:“这把链子枪就送给你了!”
  我毫不犹豫地、充满感激地收下了。我们知道了做链子枪的技术,但自行车的链条却很难找。自行车那时也是稀罕之物呢。我问杜七月是从哪里找来的,他说,是他爹带着他到玉米镇,他在修自行车的铺子里找来的,本来是觉得好玩,慢慢就琢磨出来做成链子枪了。
  我带着链子枪到了学校,成为了我们刘村小学最为风光的学生。我把做链子枪的技术传授给他们,更多的人学会了如何做链子枪。那段时间里,黄地周围的村子里枪声此起彼伏,大人们头疼不已,因为他们总是发现家里的火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我们不但偷拿自己家里的火柴,还偷偷地钻进别人家的厨房,把火柴偷走。那段时间,我们常常看到一个个臃肿的妇女高高地举着一把扫帚,愤怒地叫骂着,追赶那些挥舞着一把链子枪的小黑狗般的孩子。因为很多人家的火柴都丢了,做晚饭的时候,被迫到有火柴的人家取火。天黑以后,黄地,包括周围的几个村庄里,到处是燃烧的火把,犹如回到了黑白电影里的红军时期。这样的场景让我们的童年充满刺激。
  杜七月成为我们公认的天才,他是一个“毫 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天才。他自己似乎并不喜欢这种链子枪,他连自己那把链子枪也不要了,送给了总是流着口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丁小毛。丁小毛本来是我忠实的跟班,他从此成了杜七月的忠实跟班,但我并不在乎。从我见识他如何做出链子枪的那天中午开始,我就把心里那点小小的忌妒果断地掐死了,把自己的天才称呼让给了他。我是真心实意地拜他为天才的,事实可以证明,从此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最擅长的数学有次考试居然还不及格了。无论我如何用功,我的学习成绩还是直线下滑,就像我送走的不但是一个天才的称呼,同时还有我身上的天才细胞。这没什么,能有这样一个天才朋友,比一百分强多了。
  我身上天才细胞都跑到杜七月的身上了,但那些干坏事的细胞还在我身上顽强生长。我带着杜七月送给我们的链子枪,指挥着孩子们匍匐在地潜入“老不死”的瓜地。本来是可以顺利地偷到瓜的,但我们还没有用链子枪实战过,“老不死”是个合适的对象。我和丁小毛摸到“老不死”用茅草盖的窝棚里,老头正在侧着身子午睡,口水淌在席上,嘴巴满足地一张一闭。我和丁小毛一把链子枪放在他左右耳边,一扣扳机,“呼”地一声,老头从床上一跃而起,钻入了床底。我和丁小毛惊慌地后退两步,老头的动作如此敏捷,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充满警惕地看着床下,老头趴在地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像生病一样颤抖不停。我们疑惑地拿起链子枪,它只会发出鞭炮的声音,实际上连鞭炮的丁点威力都没有,我们不可能把老头打伤的。那只有一个可能,我们把他吓坏了。我的额头上渗出汗水,声音比我拿着链子枪的手颤抖得还要厉害:“我们不会把‘老不死’吓出毛病来吧。”丁小毛的嘴巴一撇一撇的:“都怪你,都怪你,谁让你出的这个馊主意!”
  他一下子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了,我比他大,这个责任我没地方可推。我弯下身子,低低地喊道:“爷爷,你没事吧?”“老不死”双手掩着耳朵,脑袋依旧扎在地上,想钻进土里。我和丁小毛喊了几十声,“老不死”的动作不变,姿势不变。我和丁小毛惊恐地扭身就跑,在路上,我们把链子枪扔到了一条沟里。
  黄昏的时候,村里飘起炊烟,响起了牛羊回家兴奋的叫声,我和丁小毛躲在晒麦场的麦秸垛里,巨大的恐惧像块冰一样钻进我们的身体,我们抱着膀子呆呆地坐在那里。“老不死”如果真死了,我和丁小毛肯定也会被父亲母亲活活打死的。
  后来我们看到了一条细细的腿,接着看到一个硕大的脑袋,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杜七月。我和丁小毛扯掉麦秸,连滚带爬地扑出来,我大声地叫,丁小毛呜呜地哭:“七月,七月,我们用链子枪把你爷爷打死了!”
  杜七月厌恶地瞪我们一眼,低低地说:“我爷爷没死……我给你们做链子枪就是让你们有个东西玩,不去偷我爷爷的瓜。你们还去。”
  我和丁小毛忙不迭地说:“不去了,不去了,谁再去,谁不是娘生的!”
  杜七月眼睛里那种厌恶的光消失了,他很开心地笑了,说:“说话算话啊。”
  我和丁小毛忙再次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去偷他爷爷的西瓜了。
  杜七月领着我们回村里,他告诉我们,他后来去了瓜地,把爷爷从床底下拖出来,还把我们扔在沟里的链子枪也找到了,当着爷爷的面表演了一下,爷爷这才不害怕了。
  我问他:“杜七月,你爷爷是咋回事啊,不就是链子枪嘛,又不是真枪,他怎么连这都害怕?”
  杜七月紧紧地皱着眉头,说:“你们不知道,我爷爷当过兵。”
  我和丁小毛一下站住了,充满惊奇与羡慕地问他:“你爷爷还当过解放军?”
  杜七月摇了摇头,说:“才不是呢,他当的是敌人。他给我说过,他在一个叫淮海的地方打过仗,大冬天的,整个雪地都流满了血,他们连一百多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原来当过电影里和解放军作对的敌人!敌人就在我们身边!眼前出现一望无际的雪地,雪地上流淌着河水一样的鲜血,哗哗流淌,生得光荣,死得伟大,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我不由打个冷战。他打死过解放军吗?如果他打死过解放军,我们要不要为解放军报仇?
  我很想就这个问题问问杜七月,我直直地盯着他,把手里的链子枪攥得紧紧的,仿佛那是把可以杀死敌人的真枪。
  杜七月说:“不过,我爷爷被俘虏后,就当了解放军,他后来还参加了抗美援朝呢。”
  我松口气,手里的链子枪也不是那么沉了。这么说,“老不死”也算是我们自己人,不是敌人了,我们就不用替解放军报仇了。这个问题一解决,我感到浑身轻松,向杜七月保证,以后决不会再欺负他爷爷,如果我见到谁再欺负他爷爷,我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丁小毛也扬了扬手:“我也是。”
  杜七月朝我们笑笑,说:“这就不用了……我爷爷其实挺可怜的。我讨厌我爹和我妈,我妈总是骂他,我爹根本就不管他。”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硕大的脑袋上,他长着一张老人的脸。
  那年七月,杜七月过他的七岁生日时,他妈用白面给他做了一碗面条。那时候我们只能吃豌豆面条放豌豆臭屁。他端着那碗诱人的面条,放在上面的荷包蛋香气飘满整个村庄,吸引着我们这些像小黑狗一样的孩子,吸引着猫狗猪鸡鸭,一起浩浩荡荡地到了西瓜地,他把那碗面条送给了他爷爷。我们流着口水看着他爷爷流着泪水把那碗面条吃完了。
  “老不死”吃完那碗面条就死了。那天晚上,黄地上空响着杜七月嘹亮的哭声,他并不是为爷爷哭泣,他是被他妈打得哇哇直哭。他妈心疼那碗面条,他妈说,那碗面条就是喂猪,猪还能长二两肉,送给老不死的吃,全糟蹋啦。
  杜七月八岁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他跟着我一起到刘村小学上学。不用说,他的数学和语文全是一百分。学校那个老得总是咳个不停的校长说,这是他教了四十来年书,见到的最聪明的学生。他说,这娃子将来肯定能考上清华。我上一年级时,他只是说我,这娃子将来肯定能到郑州上大学。不过,我不忌妒,因为我和杜七月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了。我那时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不像话了,父亲放出狠话,我如果还像这样,小学上完就回家放牛。我当然也很着急,但成绩就是不听话,我总是考得不好。
  村里的榜样不再是我,而是杜七月了。杜七月发明链子枪以后,因为家家户户的火柴总被我们偷走,黄地所有的大人对他的发明恨之入骨,他们看到杜七月,都会揪住他的耳朵骂他两句。他八岁那年夏天过后,再也没有人骂他了。所有的人都承认,这孩子的确是个天才。那年夏天风调雨顺,庄稼颗粒饱满,比着生长。树木长得饱满多汁。知了都飞到我们村来了,一层摞着一层,像蚂蟥一样死死地咬在树上,单薄的树枝被压得佝偻,身子较弱的甚至被欺负死了,枯瘦的树叶像坟头上的纸幡在村庄上空悲愤飘荡。知了不管不顾,继续趴在高高的树枝上放声歌唱,不但白天唱歌,晚上也唱歌。它们不但让乡亲失眠,而且还在乡亲走过那些树旁时,翘起尾巴撒尿。这让乡亲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屈辱感。但有什么办法呢?它们的耳朵比狗还要机灵,稍有动静就飞跑了。大人们在知了的歌声中失眠,慢慢地,牛们、猪们、鸡们、鸭们也跟着失 眠,牲畜一天比一天瘦,这让黄地的乡亲比自己的儿女瘦了还要心疼。人们的眼睛红得没有一丝光彩,因为缺少睡眠,走路都是摇摇晃晃。乡亲们摇摇晃晃地来到杜七月家,央求这个天才孩子想出一个捕杀知了的方法。他爹的笑容挤在脸上,已经没地方站了,纷纷地掉在地上,他弯着腰向乡亲们不停地点头:“别急别急,娃子会想出法子的。”杜七月的母亲怀里抱着两岁的女儿杜九月,不满地冲着乡亲们说:“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多主意?”人们仍旧不肯散去,他们相信这个大脑袋的小家伙既然能把链子枪发明出来,肯定还能发明出捕杀知了的工具。杜七月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皱着眉头,紧张地思考着。我们站在他旁边,把手攥成拳头,帮他一起用劲。
  杜七月没有让乡亲们失望。他带着我们从牛尾巴上扯下长长的牛毛,打了一个活结绑在长长的竹竿上。再带着我们悄悄地来到趴满知了的树下,仰头看着正在高声唱歌的知了,慢慢地把竹竿上的活扣接近知了的头部,活扣像搔痒痒一样挑逗着知了,知了伸出一条腿想把那个活扣踢走。杜七月猛地一拉,活扣收紧,把那只知了拽了下来。我们把知了从活扣下解下来,把它的翅膀扯碎,刚要扔到地上踩死,杜七月伸出手拦住我们,让我们把它收起来,攒起来烧着吃或者炒着吃。我那是第一次吃到知了肉,金黄色的知了浑身冒油,脖子以下全是香喷喷的肉。那年吃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知了肉,到秋天的时候,我们比往年都长得更壮更高了。乡亲不但治好了失眠,而且和我们一样被知了肉喂得精神万分,男人们狠劲地折腾老婆。这个天才的孩子仿佛具有预言家的能力,在计划生育开始前的这一年里,我们村因此一下子生出了更多的小孩。
  所有的人见到杜七月都充满尊敬,捎带着对生出这个天才的父母也敬畏起来。从此以后,杜七月的父亲母亲枯瘦的脸总是红扑扑的。我爹我妈对我日渐不满,在他们看来,这么好的事应该是我想出来的才对。他们对我很失望,经常打着骂院里的鸡啊鸭啊猪啊狗啊的幌子来骂我。他们对杜七月一家充满忌妒。我爹和我妈经常在家里小声地一唱一和轮番咒骂他们家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
  那年年底,我们豫西南麦县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县城周边的几个乡镇主要以生产鞭炮而闻名。县里决定每年年底举行一次鞭炮大赛,第一名除了授予“鞭王”的称号,奖励一辆摩托车外,还要再给一千元。一千元是个什么概念?十个一千元就是“万元户”了。那年我上四年级,学费也就十元钱。
  杜七月说:“我准备发明一种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鞭炮,我要弄到那一千元。”
  我们玉米镇并不生产鞭炮,我们对鞭炮一无所知。我觉得他的这个想法有点奇怪,再怎么弄,鞭炮也就是用纸紧紧地卷着火药,再加个捻子,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呢?
  杜七月说:“只要肯想,总能想出别人想不到的新花样。”
  我说:“那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说:“我爹我妈不准备让我妹妹上学了,我要赚钱,供我妹妹上学。”
  他的大脑袋里装的东西让我更加奇怪。我们黄地,我们黄地周围的女娃子从来都不上学,她们长大总要嫁人,上学有什么用呢?再说了,上学有什么好?天天都得五点多起床,鸡还没叫呢,就得屁颠屁颠地跑上八里路到学校上早自习,一个小时过后,又得屁颠屁颠地跑八里路回来吃饭,然后再屁颠屁颠地跑八里路到学校,去晚了,还总被老师揪着耳朵甩到座位上,或者干脆让你站在教室外面罚站,夏天烈日当空,晒得浑身冒油,冬天北风呼啸,像刀子一样割着脸上的每一寸肉。不好玩。说不定,大人们不让女娃子上学,是心疼她们呢。
  杜七月说:“你瞎说什么呢?他们才不是心疼女娃子呢,他们是看不起女娃子。”
  我想想也是,我五岁那年,妹妹出生时,我妈一看是个女娃子,哇地就哭了。我爹脸都黑了,狠狠地甩门而去,门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号叫声。我妹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上户口时,他们让大队支书随便写,大队支书就随便写了个“王五女”。我爹我妈根本就不用这个名字,平常就叫她“赔钱货”。
  我说:“女娃子上学有什么用?长大了照样得嫁人。”
  杜七月说:“那也得上学。要是不上学,我妹妹长大了,还不得像我妈一样,这一辈子就毁了。”
  我说:“那你赶紧发明一种新的鞭炮,当了‘鞭王’,得到那―千块钱,给我十块,我也让我妹妹上学。”
  杜七月说:“那你得帮我。”
  我的任务就是帮他搜集火药。春节时,我们到处寻找没有爆炸的鞭炮,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我钻过狗窝,杜七月进过猪圈,丁小毛还被他爹扇过两个耳光――他把家里的鞭炮偷出来了。
  我们把村里的废旧仓库当做我们的根据地。在杜七月的设想中,这种鞭炮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它会冲天而起,在高高的天空中爆炸,爆炸后,会有无数像星星一样闪耀的火花在空中出现。这么说吧,杜七月说,就像鲜花在一瞬间突然绽放。我们崇拜地看着他的嘴巴和眼睛,他的嘴巴一开一合,美妙的想象像河水一样哗哗歌唱着流出来。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我们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像盛开的鲜花一样的鞭炮的倒影。我激动地闭上眼睛,看到妹妹背着书包,牵着杜七月妹妹的手,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唱着“我们是祖国的花朵”高高兴兴地去学校。
  说干就干。我们把鞭炮从中间折断,把火药倒在一张旧报纸上,仔细地包好,放在仓库的一个墙洞里。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我们经常坐在仓库里,把那包火药摊开,畅谈我们的理想。丁小毛总是闷闷不乐,他的姐姐已经出嫁,丈夫正带着她在不知道名字的远方流浪,躲避计划生育,看样子将来会活得比他妈还要惨。实行了计划生育,他不可能再有一个妹妹了。杜七月安慰他说,没事,到时咱们一起去县城,如果得到了那一千元奖金,我们就到饭店里好好吃一顿。丁小毛说,那咱们就吃大肉饺子,要那种包了很多肉的饺子。我和杜七月都笑了,他爹和他妈是出了名的抠门,过个春节只会买五斤猪肉。丁小毛脸红红地解释说,他们在给我攒钱娶媳妇。杜七月说,小毛,你别听他们的,你要是在农村娶了媳妇,你就会变得像你爹一样。丁小毛说,我学习不好,就这个样子了,能跟着你们去县城一趟好好吃顿大肉饺子,想吃多少个就吃多少个,我就满意了。
  第二年的春节过后,我们已经攒了一大包火药。小小的鞭炮里面是灰色的火药,大拇指粗的“雷子”里是黄色火药。我们最喜欢黄色火药,劲大。问题就出在这些黄色火药上。杜七月把火药装进一个胳膊粗的竹筒里,上面用铁皮覆盖,铁皮上面钻出一个个小孔,在竹筒下面钻了一个洞,把捻子插进去。杜七月抱着竹筒,这个比“雷子”还要大上百倍的大家伙让我们既兴奋又害怕。丁小毛说,能炸翻一头牛呢。我问杜七月,会不会炸到我们啊?杜七月说,放心,只是一些火药,上面没有用泥巴塞死,铁皮上钻有小孔,如果我设想得正确,它只会喷出火花,不会爆炸的。
  到了仓库外面,他让我们闪到一边,我和丁小毛很听话地跑回仓库门边,既兴奋又紧张地看着他。他小心翼翼地把竹筒放在地上,凑上去点燃捻 子,捻子嵫嵫地燃烧着,我们跳着脚喊,杜七月,快过来。杜七月没有看我们,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个巨大的鞭炮,倒着向我们走来。竹筒发出巨大的声响,随之朝地上歪去,火药喷射而出,铁皮挟着巨大的风声擦着我们的头顶飞到了仓库屋顶。我和丁小毛惊恐地趴在地上,还没有抬起头,就听到杜七月撕破喉咙的惨叫声,妈呀妈呀……
  我和丁小毛慌张地跳起来,但我们根本就接近不了他,他在地上又蹦又跳,双手捂着脸,鲜血顺着指缝像水一样往下淌。我和丁小毛拔腿就跑,丁小毛是悄无声息地顺着墙往家里跑,我是往杜七月的家里跑,我一边跑一连扯着嗓子喊:“杜七月被炸到了,杜七月被炸到了!”
  那年春天,我站在村口,咬着手指,看着杜七月的父亲母亲把他抱到架子车上,他父亲拉着,他母亲在后面推着,两人飞快地向玉米镇的方向跑去。杜七月的双手一直没有从脸上移开,但那些鲜血已经不再流了,他的整个手都被紫色的血痂覆盖,看不到手的颜色。那天晚上,我被拉到院里,父亲脱下破布鞋,噼噼啪啪地打在我的屁股上、后背上、胸脯上。母亲在一旁着急地叫:“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把娃子打死吗?娃子,你快跑了,你快跑啊。”我第一次没有躲闪,更没有拔腿就跑。我发誓,我父亲就是把我打死,我也绝无怨言。我根本就不知道疼,和杜七月流着血的脸比,这算不了什么。
  五六天后,杜七月脑袋上缠满白布回到村里。他坐在架子车上,父亲母亲低着头,慢慢地拉着车,乡亲们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娃子怎么样了?他们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连头都没抬,继续拉着车往家里走。我站在路边,杜七月从肮脏的白布中露出的眼睛像一条缝一样,他看到我,朝我笑了,那条缝也不见了。他硕大的脑袋却更大了。
  一个月后,杜七月终于出来了。他脑袋上的白布已经拆开,那张光滑平整的脸不见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张凹凸不平满是沙子的脸。我爹后来告诉我,那是麻子脸。火药把他的脸熏黑了,那些黑长在肉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我不敢看他。他反倒一点事都没有,他告诉我,这是那些黄色火药惹的祸,那些造鞭炮的太黑心了,他们用黄泥巴冒充炸药。我低低地说:“七月,算了吧,咱们以后不要再研究发明新鞭炮了,你妹妹上不了学,那是她的命。”
  杜七月歪着头奇怪地看着我,说:“你难道不想让你妹妹上学了吗?”
  我说:“我自己能上起学就不容易了,我哪里还顾得上她啊。”
  杜七月摇了摇头,说:“不,我要让我妹妹上学,我要把她从小学一直供到大学毕业,我一定不会让她像我妈那样,更不会让她长大了跑出去躲计划生育。”
  他仍旧歪着脑袋固执地盯着我,我突然有点不高兴,那样大的脑袋,再歪,再歪就掉下来了!小学一毕业,我就是一个中学生了,而他,只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我已经长大了,不可能再像孩子一样和他玩了。我打定主意,扭身就走了。
  奇迹一般,我离开了杜七月,我的学习成绩刷地一下升上去了。考初中时,我以我们班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玉米镇的重点初中。那年,我们班五十三名学生,只有四名学生考上了玉米镇的重点初中。我父亲和母亲这才停止了骂院里的鸡啊鸭啊猪啊狗啊,他们看到我,脸上鲜花盛开。
  我是在学校吃住的,每个星期回家一趟,很多时候,我根本就看不到杜七月。看到他时,我就装作没看到。我这时已经意识到,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将来要想过上好日子,只有通过考大学才能成为城里人。这比什么狗屁发明都要实在。我成为一个扎扎实实的好学生。这样说吧,只要和学习无关的事情,我一概都不感兴趣。
  我听说杜七月仍旧在研究他那可以在空中爆炸,在天上开花的鞭炮。在这几年里,他的身子仍然没见长高,但他的脑袋却像施了化肥一样??地膨胀,比我们村里任何一个大人的脑袋都要大。随着脑袋的膨胀,他脸上的凸越来越大,凹也越来越深,脸也越来越黑。他的样子越来越可怕,比他大的都不敢找他玩,比他小的都躲着他,就连已经不上学的丁小毛也不和他玩了。
  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出在他再也考不到一百分了。他把所有心思都花在发明新的鞭炮上面。父亲和母亲对他的围追堵截根本不起作用,他甚至开始逃课,躲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研究鞭炮。乡亲们很快就意识到不能再让他作为一个榜样了,他走在村里,所有的乡亲都指点着他教育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笨孩子,是一个出生时脑袋被撞坏的孩子。吴婶也重新相信了这一说法,她又开始躲避杜七月的父母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杜七月的脸上出现笑容。我偶尔看到他爹他妈,他们都是低着头走路,脸色枯黄。我也见到过杜七月,他的眼神呆滞,总是耷拉着肩膀,勾着头,像是在寻找自己的灵魂。他的灵魂的确被他想象中的那种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鞭炮攫走了。有时我也会很惆怅,一个很有前途的天才就这样完了。
  第二年,他的鞭炮实验再次失败了。这次后果没有第一次严重,只是炸掉了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他父亲和母亲甚至都没有再拉着他去玉米镇的卫生所。那些天里,我们总是听到他母亲在骂他:“你这个脑袋有病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呢?”我们竖起耳朵,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声音。我们故意从他家门口走过,看到他像个老人一样坐在院里,目光忧愁地盯着天空发呆。
  我上初三那年秋天,杜七月来到我们家。友谊不复存在的陌生感让我们都有点尴尬。他脸是红的,但因为整张脸是黑的,所以现在变成了紫色,紫色麻子更加熠熠生辉,像落了一脸的苍蝇。他对我说:“听说你有―种会唱歌的贺卡,能让我用用吗?”
  那年春天,我在一个叫《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的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收到全国各地上千封的读者来信,还有一些从遥远的大城市寄来的精美贺卡。他说的那张贺卡,是成都一个叫韩梅梅的女孩子寄来的。贺卡上是一个奇怪的女人雕塑,胳膊断了,上身还没穿衣服,非常流氓。打开贺卡,会响起一阵泉水叮咚的音乐,我因此舍不得把它扔掉。我爹我妈虽然也觉得它流氓,但贺卡发出的音乐把他们征服了,惊奇地把它当做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魔法,拿到村里到处炫耀。
  我问杜七月:“你要它干什么?”
  他说:“我想把它设计到我发明的鞭炮里,点燃鞭炮以后,先发出音乐,然后鞭炮再升到空中爆炸,像鲜花一样盛开。”
  我本来并不想给他,我敢打赌,在整个玉米镇,也只有我有这种神奇的贺卡。但我们曾经有过伟大的友谊,我不好意思拒绝他。我把贺卡拿出来,用毛巾仔细擦拭着本来就很干净的贺卡,让他看看我很看重它。我把贺卡递给他,他脸上绽开笑容,这使他的脸更加扭曲难看。我不忍心再看他,低下头说:“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设计你那鞭炮的,但你不要把我的贺卡炸坏了,也不要把贺卡炸得像你的脸一样难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起来了,他把贺卡又递回来,说:“谢谢你,我不用了。”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冷。
  我接过贺卡,心想他不用最好。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做出那样漂亮的鞭炮来。再说,我妹妹早已经长大了,她果然没有上成学。杜七月的妹妹同样 没有上学。这是她们的命。他为什么还不认命呢?
  寒假到来时,我再回到黄地,没有想到的是,我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杜七月的鞭炮终于实验成功了。我还听说,他向父亲和母亲保证,这次的鞭炮绝对安全。他到每个乡亲家里,请他们晚上到晒麦场上观看他的实验。冬天的夜晚漫长而又寒冷,反正没有什么事,乡亲们都答应了。我爹我妈也早早地做好饭,他们吸溜着红薯面条时,嘲笑着这个一根筋要发明伟大鞭炮的天才。对了,他们已经不再使用天才这个词语了,他们说,这是一个傻瓜,只有傻瓜才会在炸伤自己的脸、炸掉自己的两根手指后还要继续摆弄那些危险的玩意儿,难道他要把自己炸成碎片吗?我爹这样说了以后,端着饭碗的手抖了一下,面汤溅出来,结满饭痂的桌子更加肮脏了。我妈的饭碗停留在嘴边,兴奋地看着我爹,说,那今晚咱们也去看看。我大口大口地吸溜着红薯面条,父母内心那种盼着杜七月再出场重大事故的渴望我了如指掌,但说实话,我是不是也有这种隐秘的渴望呢?我们的幸福,很多的时候,都是因为别人的不幸衬托出来的。我的眼睛湿润,一颗泪水无声地掉在饭碗中。
  晒麦场上聚集无数的乡亲。每个乡亲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他们大声说话,放声欢笑,借着夜色和喧闹的声音藏匿他们内心无法说出的渴盼。我看到杜七月的父亲和母亲站在人群中唉声叹气,他的妹妹杜九月小声哭泣。杜七月抱着竹筒出现了,丑陋的脸上夸张地流露出许多坚毅自信的表情,这让他的脸反而更加恐怖难看。人群自觉地围成一个大圈子,他在中间,每个人的双腿都躁动不安,做好随时奔逃的准备。
  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黄地的天才是杜七月,而不是我。杜七月真的发明出了在天空中像鲜花盛开的鞭炮。那晚的记忆将永远留在黄地所有人的记忆中。当杜七月点燃鞭炮,捻子??燃烧,火星像石子砸向人们的眼睛,并没有突如其来的意外爆炸,巨大的竹筒纹丝不动。捻子的火花消失了。在一秒或者两秒之后,更多的火花从竹筒里喷出来,它们向天空中喷去。我们抬起头来,满天星星,火花消失了。再过一秒或者两秒之后,我们听到了不断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看到了无数的鲜花在空中盛开。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夜空,五颜六色的夜空,如梦如幻的夜空,鲜花盛开的夜空……时间那么漫长,一朵接一朵的鲜花在空中盛开,除了空中传来的爆炸声,没一点杂音,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人不得不承认,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黄地是杜七月的黄地。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成功了,他将成为“鞭王”,他将得到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他将得到一千元,天啊,他如果参加十次鞭炮大赛,他将得到一万元,他将在20来岁时,成为一名“万元户”!
  杜七月的鞭炮实验成功的那天晚上,村支书亲自来到我们家,我是黄地文化程度最高的,他让我给杜七月的鞭炮起个响亮的名字。我说,就叫“鲜花鞭炮”吧。他们都说好,我也觉得好。看着他们兴奋地走出我家院子,我有点后悔,这关我什么事呢?我为什么要给它起个这么动听的名字呢?那小小的忌妒的恶魔啊,它原来一直在我内心里潜伏着,“鲜花鞭炮”把它惊醒了。
  鞭炮大赛到来时,村支书带队,除了老弱病残,黄地的乡亲全部出动,浩浩荡荡地向县城出发。这样的“鲜花鞭炮”,黄地从来没有出现过,玉米镇也没有,麦县也没有,全中国都没有,甚至连世界上也没有!这是天才的杰作,杜七月绝对会成为“鞭王”!我对此也毫不怀疑,心情复杂地跟在队伍后面,有好几次,我都想和杜七月说说话,告诉他,我并不是不想和他成为永远的朋友,只是因为我上了初中,功课太忙了。我看了看他,他跟在村支书的后面,脸上的紫色麻子兴奋得闪闪发亮,村支书的女儿牵着他的手,就像他的小媳妇一样。他风光无限,我无人关注。我只好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里。
  我们爬过一个山坡,县城就在我们的脚下。我们站在那里,一下子呆住了,整个县城被浓厚得像水一样的硝烟笼罩,在海浪一样的鞭炮声中,天空中盛开一朵朵的鲜花,声音比杜七月的更响亮,火花比杜七月的更耀眼,形状比杜七月的更漂亮!我们贪婪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仿佛还能闻到鲜花的香味。我们使劲地呼吸,想把整个城里的味道全部吸进肺里,让它在我们的身体里开花……
  城里人说,那叫焰火。
  也有人说,那叫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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