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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人胡印叔]叔岳老人携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作者简介:李龙,1945年生,原名李朝来,祖籍中国福建南安九都,为第三代华裔,生于新加坡,肄业于新加坡南洋大学经济系。曾任《新加坡文艺》执行编辑、新加坡文艺协会秘书长,现任新加坡文艺协会募征主任。著有小说集《困惑》《阿Q下南洋》《新一代离乡人》、诗集《无根之花》、散文集《沉寂中的呼唤》等多种。【短篇小说】
  
  1979年的一日,在红灯码头的海上,一位老人坐在“长城”号轮船的船舱里,送船的人只有三位。这位老人瘦瘦巴巴、干瘪古铜色的脸上,被岁月深深地刻着如干旱的土地般的龟裂;嘴里只剩稀稀落落几颗因抽红烟而发黄的牙齿;两边的颧骨,没有肉感地凸出;一头如黑白芝麻混杂的特短头发,看起来是刚剪不久;眉毛粗而白,两边的眉尾有一两根眉毛长得特别长,向两边垂下;不很明亮的,稍稍凹进去的一双眼睛,眼角还留着黄黄的眼屎;浅蓝色的粗布长袖衬衫,配着一条土黄色的斜纹布长裤,脚上穿了一双黑色布鞋。这样的打扮是他几十年来最好的打扮了。自我知道他这个人以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他穿长裤和鞋子,他就是要返回中国福建安溪的胡印叔。
  胡印叔,自我懂事起,就在我们家杂货店前的五脚基摆摊卖猪肉。他是我四舅母的堂兄,算是远亲,妈妈要我叫他做“胡印叔”。
  因家乡闹土匪,胡印叔在战前就与几位乡亲到了印尼巨港,战争结束后,来石叻坡(新加坡)投靠舅父,舅父把他安排在我们家杂货店前的五脚基摆摊,还在马路对面店屋后的村子的菜园边,给他找了一小块地,建了一间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寮子的阿答屋,屋内分两个隔间,内间用两条自制的长板凳架上几片木板,没有垫子,只在木板上铺上一张草席,就是他的床。厕所就用菜园里,离房子有一百米远,建在粪池边上用两条板架着的简单厕所。屋前有一个用木材起火的小炉子,只用来烧开水。他家里没有生火,当然也没有做伙食,一切都在咖啡店里解决,过年过节,妈妈就会把他叫来家里吃饭。
  我没听过他对这么简陋的生活条件发出任何怨言。
  他只从邻镇海南山的摊贩那里买半只猪来卖,除非有什么节日可以卖出一整只猪。卖完了也就算数,若卖不完,就拿来扑克牌赌三张。几个镇上的妇女,把卖不出的猪肉的价钱,有几人就分几份,每人出一份钱,点数多的就算赢,赢的人就把猪肉拿走。胡印叔有时也给我们家留点猪肉或排骨。甘榜的人都叫他做“猪肉印”。(甘榜:马来语,南洋一带用来指代乡村。)
  自从他来到石叻坡,就没听他去过坡底(市区),更别说去看什么电影或到名胜去玩。长期的简单生活,使他没有任何奢求。他最喜欢看大戏了,凡是村里安溪人奉拜的“九峰岩三代公”庙酬神日做大戏,他一定每晚都会看到剧终。这些戏都是闽剧团演的传统剧目,他会讲每一部戏的完整故事,什么《山伯英台》《胡奎卖人头》《七侠五义》《陈世美不认前妻》《白蛇传》《陈三五娘》等等,他讲得头头是道,并会评说哪个花旦唱得好,哪个小生唱得不好,哪个演员青衣演得最可怜,也有他最赞赏的演员:
  “‘新赛凤’的魏筱凤演得最好,比得上唐山的戏子。”在几个闽剧团中,他也最爱看“新赛凤闽剧团”的演出。有时,他卖完猪肉,还会哼几句。
  自从我上了中学后,他每个月就会有一个周末到家里来找我,要我给他写家书,在这之前,是由镇上开药材店的傅先生帮他写的。
  每次,他都自己带来信纸信封,也是在药材店买的。甘榜里的药材店兼卖一些文具之类的东西。
  那是一个周末,妈妈说,“胡印叔在找你,好像要你替他写信给他在唐山的老婆和孩子。他说午饭后叫你在店里等他。”这是他第一次要求我帮他写家书。
  当时,我才进中学一年,从来没有写过信,心里有些没底。
  他说,“麻烦你帮我写封信给我的儿子,他在唐山教小学,就说我一切都好,简简单单写几句就可以了,算是报平安,也给他们寄去二十元。”那时的二十元,数目不算小,况且听说当时在中国,每人每月的工资都一样三十六元。
   我帮他写完了信,就要写地址,他说,“我忘了带旧的信封来,上面有我在唐山的地址,这么吧,我念你写。”
   于是他念出他的唐山地址,“中国福建省安溪蓬莱上智胡有德。”我一听懵了。他说的是闽南语,“中国福建省”五个字还可以听懂,“安溪”念成“安奎”、“蓬莱”说是“红来”、“上智”成了“雄地”,听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这些闽南话的字音翻译成国文写出来,可真是个难题,是一个考验。
   妈妈在旁边听了说,“怎么,给你读了那么多年书,连这几个字你也写不出来,真是白读了。”听她这么一说,我脸上一阵热气腾飞上来。
   我回说,“妈,我们在学校都是用国语,没有讲福建话的。要我把这些翻译成国语,我真的不会,如果翻译错了,信就寄不到,那就不好了。”
   妈妈听了,没有再说什么。胡印叔上来解围,说是回家拿旧的信封来,那上面有地址。信封拿来后,我才知道正确的地址。信写好后,他再让药材店傅先生帮他拿到梧槽路汇兑信庄去寄,回信也是托傅先生带回来给他。从那次后,每次要写信就叫我帮他,回信也是我读给他听。偶尔,他的家人会寄点茶叶来,也给我们家分一点。
   记得五十年代尾六十年代初,海外华侨兴起一股寄旧衣服和粮食回乡的热潮,听说唐山粮食和物资匮乏,胡印叔也想寄点东西给家人。他自己就穿那两条短裤和背心,还是当时从巨港带来的;连鞋子都没一双,每天就穿着木屐,就是看大戏,也是短裤配圆领有袖的白背心,但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寄,他唯恐家人没有收到他寄的东西,面子不好看,于是切了20斤猪肉,请我妈妈帮他腌好,装在一个饼干罐里,密封,再由药材店的傅先生帮他拿去坡底船务公司寄。药材店是坡底汇兑信庄和船务公司的代理,甘榜的人要寄信、汇钱或寄东西,都可以通过他处理。这样,他心里才安定些,总算也给家人寄去一些东西。
   胡印叔是我见过的人中,生活过得最简单的一位,他的“家”是那么简单,六亲五服都不在身边,四舅母也鲜少来看他,除非是她到我们家,胡印叔刚好也在场,才寒暄几句。好多唐山来的男人,过了“番”,都另外在“番邦”娶一个小老婆,所以当时流传着这么一句歌谣,“唐山新客有福气,过来番邦娶小姨”。但是,胡印叔好像特别寡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见他和任何女人好过,也没有到柳市花街去寻花问柳,或听到任何绯闻。他家里没有电灯,只有一盏一闪一闪的臭土灯。就是衣服,也不过是那么三两件短裤和背心,脚上只有一双木屐,坏了就丢,丢了再买双新的。中午卖完猪肉,洗个澡就到咖啡店打麻将过日子,他从来不会与人争吵,一切都置之度外。在印象里,似乎没见过甘榜人给他发过喜帖,好像大家都把他忘了,他也不计较,没有送去贺礼;人家有丧事,他也不会去探丧。从来没有人去注意这些事,也没有人批评他吝啬或不懂礼节,在这个甘榜里他像是个多余的人,只有要买猪肉时才来找他。买猪肉时,有些贪小便宜的妇女看见有小块的猪肉在摊子上,顺手牵羊拿走,他也从不计较或开口去讲。
  有人约他到坡底去玩,他就会用很重的家乡腔的闽南话说,“那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又不会留在眼里。”除了打麻将小输小赢外,他连“万字票”或“十二支”都不买一分钱,他说,“我要攒一笔钱,他日有机会回唐山建房子用。”
   196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在唐山的老婆与孩子,与他几乎断了书信来往,他不懂什么叫做文化大革命,只三番五次地问我,“你看报纸怎么讲,唐山乱成什么样子了?”
  我只能说:“福建应该比较没事,等平静后,再帮你写信回去。”他患了思乡病,常常在想,常常发愁,电台一有“厦语新闻”,他就静静坐在咖啡店听收音机报道有关中国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闹了十年,在这十年里,他没有汇钱回唐山,还发生了一件很不光彩又很痛心的事:
  胡印叔家那片菜园的主人柯嫂,有六十岁了,每天就穿一身黑衣黑裤,丈夫在日本时代给日本军检举去,一去不回,留下这片菜园和一个女儿。女儿出嫁了,她也不懂得如何经营这片菜园,所以一年到头用最简单的方式,整个菜园只种空心菜,周遭篱笆插一些木薯梗,让它们自己生长。这两种农作物,最容易种,生命力也最强,不管哪个时间,都有收成。她每天收割一些空心菜和木薯,拿到小镇的巷子在地上摆摊卖,有些邻居上门割一把空心菜,柯嫂就收他们一角或两角钱。
  人家说三个女人可以组成一个巴刹(马来语,菜市场)。有一天早上,柯嫂收了些空心菜和木薯到巷子来卖,做生意时小声对来买空心菜的阿嫂们说:“你们知道吗?最近几天下午两点多,胡印回家时,常看到住在红毛丹后村的张莲花,到他的阿答屋去,关上门,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出来。”
  “柯嫂,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的,不然死后会被阎罗王割舌头的。”一个说。
  “我怎么会乱说啦?我每天这个时候都在菜园里拔草、浇水,怎会看错呢!”柯嫂强调说。
  “那你有去偷看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另一个半笑地说。
  柯嫂瞪了那查某一眼说:“你要死,谁敢去偷看。”(查某:闽南语,即女人)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是事实还是谣言,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小镇和咖啡店。这个时候,胡印成了甘榜的新闻人物,才有人注意起他来。
  当胡印叔到咖啡店吃饭或打麻将时,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提起这件事。而当张莲花到他的猪肉摊买猪肉时,旁边的阿嫂就特别注意他们的脸色和举动。很快又传开说:“莲花去胡印那边买猪肉,胡印还多给她一块肉,有时都没有收钱呢!”说得有形有款。这是胡印叔第一次被人传出绯闻。
  张莲花四十多岁,是名寡妇,三年前丈夫生病过世,留下她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家里种了一小片红毛丹和榴莲园,就靠收成红毛丹、榴莲,养些家禽勉强过活。
  胡印叔与张莲花的绯闻越传越有真实感,到底哪方面采取主动,谁也说不清。胡印叔当年已年近半百,身体还很硬朗,但因为生活条件的关系,看上去比较苍老,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
  过了约半个月,有一天胡印叔没有来卖猪肉,大家议论纷纷,各有各的说法,这些说法,都跟张莲花有关,说得最难听的,说他与张莲花搞得太多太累,起不了床。
  妈妈叫我到他的阿答屋去看看,虽是远亲,终究是亲戚。来到他的门口,我从门缝往里望,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他的床、被子翻得乱七八糟,他还躺在木板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屋顶,我轻轻地敲了几下木门,喊道:
  “胡印叔,胡印叔,你怎么今天没有去卖猪肉啊?”屋内没有回音。
  我又喊道,“胡印叔,你是不是病了?”
  他还是没有回应,但是,听到木床发出咔咔声响,一下子,木门开了,他样子很憔悴,没有一点精神,双眼还有眼屎,很是呆木,很低声地对我说:
  “你来了。”
  他也没有要我进屋,只站在门口和我讲话。就算站在门口,一股强烈的汗臭味扑鼻而来,让我承受不住,但是,我不敢说出来,只得忍着,希望快点和他谈好就离开。
  “胡印叔,你今天怎么没有去卖猪肉啊?”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我……”欲言又止。
  “说吧,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是不是病了?”
  “我没有病,我存的三千多块钱不见了。”
  “怎会不见呢?是不是被贼偷了?”我关心地问。
  ……
  他没有回答。谁也不知道他会存这么多钱放在屋里,他从来不去银行,三千多元对他来说,可是一个大数目。
  “你放在哪里不见的?”
  “我用报纸包好,藏在草席下。”
  “那怎么会不见呢?有谁知道你把钱放在草席下?”
  这时,他渐渐从伤感变为愤怒,语气很坏地说:
  “都是那个臭查某,把我的钱偷走。”我明知道他讲的“臭查某”是张莲花,但没揭破,也不知道要怎样来安慰他,更不知道要再对他讲些什么。外面虽然在谈论他与张莲花的事,我却从来没有当面遇见过他与张莲花接近,或是开口问过,他也没有向任何人表白过。
  “这钱是我千辛万苦存下来准备到唐山建祖屋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是胡印叔的心里话,他省吃俭用攒这些钱,计划着将来要分成三份用:一份是回唐山的盘缠,一份用来兴建祖屋,剩下一份用来在唐山养老。怎知,现在全部泡汤了,怎不叫他伤心欲绝。
  听到这里,我只有安慰他说:
  “钱没有了,再赚就有。我妈叫你到我们家吃饭。”我还是不敢正面提张莲花的事。
  “好的,你先回去,我等一下就来。”我回家照实跟我妈说了情况。
  “唉,钱怎么可以这样放呢?又怎么可以让别人知道?”妈妈从没有在我面前讲过张莲花与胡印叔的绯闻。爸爸过世后,她一直掌管着杂货店,但是从来不与那些三姑六婆说三道四。有哪位“家婆”的阿嫂来说是非,她从不插话,只会说,“我在忙,没有时间听这些话”来应付,她们就会没趣地走开。(家婆:闽南语,好管闲事的妇女)
  一小时后,胡印叔来我家,妈妈安慰了他。他慢慢从裤袋里拿出一叠钞票说:
  “阿嫂,这里是五百块,是我放在裤袋里,才没有被拿走的,我想先存在你这里,以后需要的时候,我再向你拿回。”胡印叔一直都叫我妈妈“阿嫂”。
  “好吧,我帮你存在银行,你要的时候就跟我说。”妈妈同意了。
  “我看以后我的钱都放在你这里,比较安全,我那破寮子太简陋了,很容易被人家偷走。”
  “你放心吧!我会替你保管好。你以后也不要随便给别人去你那里,人心不可测,不要随意相信人。你也不要太伤心,钱不见就不见了,生活还是要过的。”妈妈只是点到为止,不挑明张莲花的事。
  可能由于和张莲花的事是丑事,胡印叔不敢张扬,所以,也不再去追究,更不想把事情闹大。
  从那天开始,不再看见张莲花到镇上买菜了,据说,她到海南山那边去买了。
  于是,胡印叔又恢复正常的生活,有关他的绯闻也烟消云散了。
  
  政府宣布为了卫生和确保猪肉的健康,所有生猪不能在家自己屠杀,必须送去政府屠宰场检疫后,现场屠杀才能到市场上卖。海南山的猪肉贩不再供应猪肉,胡印叔不安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期限到后,他失业了。他想,“假如那些钱不被那个臭查某偷走,我可能还可以回唐山,现在搞到人财两空,该怎么办呢?”
  老人最怕寂寞,更怕无聊没事做。胡印叔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每天风雨不改,一早就去卖猪肉,下午就几乎整半天泡在咖啡店,生活很规律。虽清苦节俭,从来就没有为生活苦恼过,却因被张莲花偷走了钱,又遇上没有猪肉可以卖,每天不知要怎样过活和打发时间,除了出来吃饭,差不多都躲在他的屋里睡觉。这回,镇上的人开始关心起他来,都在问他以后要怎么办?
  甘榜人有甘榜情,在小巷卖鱼的胡阿坤,祖籍也是福建安溪,与胡印叔算是乡亲,他忽有所悟,决定向胡印叔伸出援手。
  胡阿坤来我们店里找我妈妈,对她说,“我看胡印这样下去也不行,假如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就不好了。”
  妈妈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帮他。”
  “我倒有一个想法,我教他卖鱼,你觉得怎样?”胡阿坤说。
  “同在一个地方卖鱼,你不怕生意受影响?”妈妈惊讶地说。
  “生意大家做,有饭大家吃。不然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但是,他不可能老远去裕廊渔场买鱼啊。”
  “这倒没有问题,每天一早可以坐我的小罗里去,大家同个甘榜,又是唐山老乡,有什么好计较的。”
  “那你去他那边找他谈吧!”
  于是,胡印叔就改弦易张,卖起鱼来了。
  三年后,一天,小镇闹闹哄哄的,无论是菜市场还是咖啡店,大家都议论纷纷。原来发展商要开发土地,胡印叔的阿答屋刚好在整块地的正中央,周围除了菜园,还有零零散散几间房子以及马路边的一排七八间店屋。于是,受影响的屋主都在和发展商的代表谈赔偿的事,唯独胡印叔没有去谈。他一直在想,发展商肯定不会赔给他这间不是买来,但已经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他又想,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假如被逼迁后,他要去哪里住?这小阿答屋,虽那么简陋,也算有个落脚处,住了二十几年,也有了感情,真的搬迁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使要回唐山,也没有盘缠。他又一次陷入烦恼中。又听说,发展商给的期限是半年,半年后就得全部搬清。胡印叔不管做怎样的决定,半年后一定得搬家,另找安居之所。
  那天,发展商的代表来谈搬迁之事,看到这不起眼的小寮子,更看不起胡印叔,他们对他说,你不会签,就打手印。胡印叔慢条斯理地回说:
  “是你们要我搬,怎么说是我自愿的呢?”
  “因为根据我们调查,你这房子根本没有申请衙字,是违法建筑,不能赔偿你。” (衙字:即政府批文)
  “你们要我搬,我要搬去哪里呢?”
  “那是你的事,这块地,我们头家已经买下来了,明年就要在这里建红毛屋。这样吧,在感情上,我向公司说说看,送你两千元搬迁费可以吗?”
  甘榜人听了都叫胡印叔不要签,不要打手印,不然就什么都没有了。阿坤对那两个代表说,“他战后不久就住在这里,你们太欺负人了,收回你们的那些纸吧。明天我们几个会到你们的‘乌毕’去找你们黄老板或经理谈。”于是,这两个代表无功而返。
  “胡印,不用怕他们,不要随便在他们的文件上打手印,不然你就要睡五脚基了。”
  第二天下午,几个甘榜人带胡印叔到协和树胶厂黄老板的办公室,他是这块地的发展商。
  大家等了很久黄老板才肯顶着大肚腩接见他们,“这不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管闲事,你们自己的事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是啊,黄老板你大人有大量,看在胡印只一个人,希望你发慈悲,赔偿他一个数目,让他回唐山过活吧!”阿坤说。
  “那就五千吧。胡印那间房子是非法建筑,本来就没有赔偿的。五千元算是给他的安抚费。”黄老板说。
  “黄老板,看在大家都是安溪人的面上,他家刚好在你要开发的那块地的中央,他也在那里住了二十几年,你就多给一些吧。”
  在拉锯的谈判中,黄老板最后同意赔偿胡印叔四万元,阿坤问胡印叔满意吗,他点点头,小声说,“好吧,谢谢你们。”
  半年后,胡印叔果然拿到四万元,把钱全寄放在我妈妈那里。发展商限期一个月内全部清场,大家都建议胡印叔回唐山找他的孩子胡有德――他的老婆已在五年前过世了。
  过了几天,胡印叔来找我说决定回唐山,问我他的钱怎样带回唐山,在哪里买船票。
  我向妈妈说了胡印叔的决定,妈妈说,“明天载我去海南山银行一趟,把他的四万元和之前存的两千多元都提出来,你再载他去办理汇款的事,顺便去买张船票。”妈妈觉得这事有必要给四舅父和四舅母知道,于是我打电话通知了他们,四舅父和四舅母第二天来看他,还包了个红包给他。
  第三天,我载了胡印叔去坡底的中国银行,在排队等待的间隙,我跟他说:“胡印叔,我把你的四万一千元分成两张汇票,你回去的时候,只要到唐山的任何一间中国银行就可领钱,你不会签名,等一下银行职员会叫你在汇票上打手印,那样就可以了。另外一千多元,我带你去买船票和其他想要的东西,好像冬天和秋天的衣服、路上吃的东西都得买一些,还有你到厦门的食宿和去安溪的路费。”
  “为什么要分成两张?做成一张不好吗?”
  “胡印叔,你离开唐山也有四十多年了,不知道家里人的情况,我帮你分成两张,回去后,一定不要把两张都拿出来,先拿一张,用完了,再拿另外一张。这汇票里的钱,你不用一次全拿出来,要用多少拿多少,只要每次去银行打手印就行了。这汇票里的钱只有你才可以领,其他任何人都领不出来。要用钱时,就叫你的孩子带你去安溪镇上的中国银行。”
  “你想得真周到,没有你们母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别这样说,应该的。回家后,我叫我妈给你缝个袋子,可以绑在身上。汇票和一些文件都放在袋里,在路上不要随便拿出来,丢了就麻烦了。你回去没有人同行,一路上要小心,回到家,叫你的孩子写封信来报平安。”
  “好啦!”
  胡印叔要回唐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甘榜,他又一次成为甘榜的新闻人物。
  “是啊,他早就该回去了,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谁来帮他处理呢?”
  “‘三代公’有灵,他虽然被那查某骗掉三千多元,却又得到四万元的赔偿金。总算能回久别的唐山过晚年。”
  “四万块应该可以让他在唐山过下半辈子了吧!好好回去享清福。”
  这是甘榜人给胡印叔的说词。
  于是,有些人给他送红包,有些人给他送礼,甚至给他送些旧衣服让他带回唐山。这些东西在他的小阿答屋无法存放,都集中到我们家的杂货店里来。除了这些,还有人要他替他们带东西回唐山给他们的亲人,胡印叔都一一答应了。这段日子,他忙于筹备回唐山的事,已经不再卖鱼了,想到要回离开四十多年的家乡,心情也释然了许多。我充当起他的“临时秘书”,把那些要托他带回唐山的东西,一一写上地址和姓名,这时,我已经略懂用闽南话所说的唐山地址了。
  所有的行李装起来足有三大麻袋之多,用粗绳子绑得紧紧的。胡阿坤帮他预先载到坡底的船务公司,由船务公司托运。据说,这些托运的行李,在厦门下船时不用旅客处理,直接由船务公司的厦门代理运到安溪的家。胡印叔说他的儿子会到厦门来接他,大家都替他高兴,认可他的孩子还相当有孝心。
  在船舱我再三检查了胡印叔所有的证件、汇票等,还一再告诉他回到家,不要马上说出有两张汇票,先拿一张来领钱就好,等用完了再拿第二张。
  耿直的胡印叔在别离的前一刻,第一次流下了富有感情的眼泪说,“谢谢你们来送我,也谢谢你们这些年来的照顾。”这样感人的话,我还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到。就是在他被张莲花骗走了钱的时候,也没见他哭,这次他真是流下了真情的、别离的热泪。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回去替我向你妈妈说声谢谢!谢谢她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好的!”我应了一声。
  船马上就要开了,送行者都对他说了些关照话,离开了轮船。
  政府也在这个时候宣布征用土地,镇上马路另一边的店屋和住屋必须搬迁,迁移到建屋发展局在附近建的三排店屋和巴刹里。这些甘榜人很羡慕对面的甘榜人,因为那里的土地是私人发展商要开发,以市价赔偿,赔了好多钱;而这边是政府要扩建马路征用土地,赔偿还不到对面的四分之一,且所赔的钱,在搬迁和装修之后几乎荡然无存,还需每个月付租金。
  这时,家家户户都忙着搬迁的事,再没有人有闲情谈起胡印叔。
  
  在这个甘榜里,福建安溪人占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所以,安溪来的消息也特别多。
  一回,一个甘榜人回安溪探亲,回来后说,他在安溪有到胡印叔的家拜访他,说他过得很好,建了一间不错的房子,他的孩子、媳妇、孙子都和他住在一起,其乐融融,他很想念在石叻坡的甘榜人。
  胡印叔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听到这消息,大家都说,年纪一大把,他早就应该回唐山享福了。有些还说,假如没有被那女人骗了钱,早些时候回去可能会活得更好,可以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
  事过一年,又有了胡印叔的消息。有位甘榜人的亲戚从安溪来石叻坡探亲,有人问他认识不认识胡印叔,问他在唐山的家离胡印叔家远不远,他说,“我们家和他家离得很近,他在山腰,我们在山脚,两家都很熟,茶园也相连。不过,胡印在去年冬天就死了。”
  “死了?怎么那么快,也没有听说。”
  “他死得很惨。”
  “这话怎么说呢?”
  “他回去后,用带回去的钱建了两层楼,六个房间,很不错的房子给儿孙们住。”
  “那不是很好吗?”
  “唉,怎么能好呢?你不知道,他那个儿子,对他很不孝的。”
  “怎么会呢,胡印回去时,他还到厦门来接他,去年有人回去,还说他们一家人过得很幸福。”
  “开始是这样,但那是装出来的,他看到胡印带了那么多钱回去,一心只想要胡印的钱。他回去后,他儿子以为是万元户了,就辞掉了教书的工作,整天在家无所事事。他想胡印应该还有钱没拿出来,所以不敢对他怎样。去年秋天第一张汇票的钱用完了,他儿子就带他到安溪县城的中国银行把全部的钱拿出来,一分也不给胡印,全部自己拿走了。回家后不久,儿子知道他已经被榨干了,没有钱了,即使胡印病了,也不带他去看医生,还把他赶去鸡寮住。冬天到了,没给他加衣服,他就冻死在鸡寮了。村里的人都很不满,告到县城去,他儿子被关了三个月。”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胡印好可怜。他在这里时,他儿子还经常给他来信。”
  “那是他以为胡印在石叻坡赚很多钱,还可以经常给他寄点钱,寄点东西。后来,全部的钱到手了,知道他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榨取了,就原形毕露,露出不孝的面目来。”
  “原来是这样的,当初要知道会这样,倒不如不要回去。” 一位甘榜人很同情,感叹地说。
  “那是命呀!”安溪来的亲戚说。
  …………
  从此,胡印叔就完全被甘榜人遗忘了,再也没有人提起他,就是有唐山的人从安溪来,也没有人去问胡印一家的事。
  
  【责任编辑 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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