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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珠枪】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我专门给那把钢珠枪做了个套子,往皮带上一套,腰间就鼓凸起来,市场上的人眼珠子也跟着亮了。   二所长,公安执勤室的人也配枪?一个小贩问。
  我嗯了一声,装得蛮神秘。
  这枪不是假的吧?小贩仍然不相信。
  我学着电视上胡司令的样子,拍拍肚皮,再拍拍枪,照例不作回答。
  小贩这下是相信了。市场公安执勤室挂牌一个月了,我从市管所抽调到执勤室做副主任,跟公安一样,穿警服。前两天,执勤室通过公安局,购了几把钢珠枪。主任是正式干警,公安局那边派过来的,再三叮嘱我,钢珠枪威力蛮大,可以打死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一般情况下,我当然不用。我也是国家干部,这点起码的素质还是有的。在这个本县最大的集贸市场上,我制止过多次械斗,空手夺过几次刀,自身毫发未损。配上钢珠枪,不过是抖抖威风,吓唬一下那些打架斗殴的人而已。我的感觉蛮对,自从配上钢珠枪之后,碰上有人在市场里打架,或拿阿凶器准备伤人,只要我在旁边大吼一声,马上就镇住了他们。
  对我的钢珠枪最感兴趣的是光光。人们都说他是贼,但我不讨厌他,相反,我还蛮喜欢他。光光今年才十七岁。这天,我在市场上迎面碰到他,他的手一下就伸到我腰间。我的手反应也快,抓住他的手腕子:莫乱动!
  听说钢珠枪蛮厉害呢,一枪可以打死一条狗。光光对我一脸羡慕。
  我装出干部派头,说,正因为它厉害,公安部门对枪支管理很严格呢!
  光光说,二所长,我又不借你的枪用,何必跟我板着个脸,你平时蛮好打交道的。
  我笑起来,说,和气归和气,枪是开不得玩笑的。
  光光在市场上混的时间也不短了,他和姐姐都靠这市场吃饭。姐弟俩是乡下人,因父母早逝,三年前就进城谋生来了。他姐姐做批发生意,从广西广东那边装运水果辣椒之类,到这边来卖。光光就在市场里胡混,打架,偷东西,了难,都干。
  这个集贸市场方圆有四五里,每天,成千上万的人汇集在这里,各色人等,活力十足。此处是小贼们的乐土,人多,偷起来利于隐蔽。但他们怕我们市管所的人。我们每抓到一个小贼,就把照相馆的老板喊来,给小贼拍一张彩照,用档案袋装起来。时间一长,档案袋中已存放了几十张。然而,也蛮怪,光光没有进入我们的档案袋。我听人说,他的偷技十分了得,主要是手快,基本上不会失手。我还听说,是他姐姐管得严,尽管姐姐没法制止他去偷,但相对于那些小贼来说,要收敛些。
  光光的名字也有点来历。他十四五岁就混迹江湖了,只是至今也没弄到什么钱。人一个卵一条,天天有吃有喝的,即便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梅山这地方对那些没钱又没势力的人,喜欢叫他们“光光”。光光姐姐倒是对他关怀备至,光光有时身无分文了,姐姐就给他钱。有两次,光光与人打架,伤得厉害,是姐姐出钱帮他治疗。光光从小就缺乏营养,脸色寡白,姐姐就经常买鸡蛋给他吃。姐姐还经常买猪身上的筒子骨,熬汤给他喝。筒子骨虽不贵,但也不便宜,姐姐为了他的身体,舍得。光光能够从姐姐身上获得母爱般的温暖。
  前年,姐姐从广西装了一车新鲜辣椒运回来。照市场上的一般规矩,一车辣椒卸下来,堆在市场的风雨棚里,向市管所交管理费就是了。但这中间被王老大搞了名堂。王老大是市场一霸,他也做辣椒生意。他那一车辣椒也全部批发出去了。照例,就该让别人来堆放辣椒。但他横蛮得很,占着一个空地盘,哪个要来批发辣椒,可以,条件只有一个,交租金给他。这市场明明是工商部门修建的,属于国有资产,他王老大一个个体户,竟然敢将公家的地盘占为己有,拿来出租。一些个体户跑到市管所告状,市管所出面干涉。王老大说,这地方我占了七八年了,转给人家用一用,关你们卵事。所长见势不对,把我派去了。一来我年轻气盛,有点正义感,不怕得罪人;二来我练过功夫,来横的也不怕。我去当然也没解决问题,倒是王老大被我打了一拳,打飞了一颗牙齿。结果,地盘依旧归王老大占有,所里还赔了他四百块钱医药费。光光姐姐骂我们欺软怕恶,平时收了个体户的钱,连一个王老大都奈何不了。她去找王老大讲理,王老大见她有几分姿色,说,地盘给你可以,但你得陪我睡觉。气得光光姐姐要死,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光光提了一把砍刀,去找王老大。没料到王老大对此不屑一顾,说,你个小鬼,你就是拿个原子弹来,也吓不着我。可能是光光又瘦又矮,王老大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拧,砍刀就到了王老大手上。王老大用刀背敲打光光,边敲边说,这市场上我是老大,你个小鬼想跟我作对,哼哼,还差三年饭没吃。
  王老大赶狗一样赶走了光光。
  王老大索性摆了一张竹床,睡在空着的地盘上,他那一脸的痞气,以及睡梦中的呼噜声,简直是在向市管所示威。个体户就更不用说了,王老大占的是最好的一角,在菜市场的进口处,他这里一挡,后面的生意就差去许多。个体户们开始花钱来租此地。一车辣椒,市管所只收两百块,他王老大胃口比市管所大得多,一车收八百块。找他的个体户一多,他就水涨船高。最后,还是光光姐姐花了八百块,她那车辣椒才有了着落。
  说实话,我为此恨得王老大牙根痒痒。我那一拳并没有使他惧怕,相反,他一见我去收管理费,总阴着喉咙说,你神气个鸟,我在身上随便扯根毛,就可以吊死你。
  这种口气,是那些非常有钱的人才敢冒出来的。他一个市霸,也这般自大。我的拳头又紧了。王老大一看,说,你再打我一拳试试,那剁掉你这只手也赔不起。
  他那张胖脸上的肉得意地蠕动着。我碰上这么一个人,还实在没办法。现在,我配了钢珠枪,独有他不把这个放在眼里。
  是个玩具枪吧?王老大暗藏讥笑。
  玩具枪也是国家给我配的,反正你没资格配。
  这个容易,我花五块钱去商店买一把就是。我不是三岁小孩,配这个卵干什么?这人不仅横,而且说话刻薄,太可恶。
  我没搭理王老大。他在我身后说,千万莫走了火啊,打死了地上的蚂蚁,也要赔钱的。
  钢珠枪的威风在王老大面前顿失。
  可能是我白天受了王老大的鸟气,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不晓得什么原因,我和王老大争吵起来。他说一句侮辱我的话,我恶向胆边生,掏出钢珠枪,朝他开了两枪,他倒在地上……惊醒之后,我出了身虚汗。我自言自语说,他再可恶,也不该挨我的枪。
  
  二
  
  王老二丢失了两箱云烟。王老二是王老大的亲弟弟,在市场内做香烟批发生意。做香烟批发生意,必须要有两层关系。一层关系,是与烟草局的关系,有了烟草局关照,即便违点法,也无大碍;另一层关系,是与烟厂的关系,用钱开路,打进了卷烟厂,那进货就不成问题了。王老二因为有了这两层关系,才三年时间,就暴发了。
  王老二来到公安执勤室报案,正碰上我值班。王老二这人比他哥乖巧,赚了钱,却谦和得很,有时候,还显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其实,有人说他做烟生意蛮狠。有一回,他去怀化那边进货,另一个烟贩子也去那边进货。返回途中,他那一车烟平安无事,而那个烟贩子在半途被查扣了。之后,那个同行怀疑是王老二点了水,来找他问个明白。王老二笑着说,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那人想了想,是没真凭实据,加之王老二平时也不与人争斗,就打消了对他的质疑。
  二所长,有人盗了我两箱云烟。
  哪个盗的?我一听,站了起来。
  我暂时不敢肯定是谁,但这市场内一定有个盗窃团伙,上次我丢了一箱烟,没来报案,这次,不报案不行了。
  我问王老二是什么时候被盗的。王老二说是凌晨四点左右。烟是凌晨一点多才装回来的,请人把烟卸到后面那间屋里,因太疲劳,王老二全家就睡死了。那屋子的后窗是用钢筋条加固了的,直着是钢筋条,横着又焊了几根上去。王老二说,好坚固的,没想到还是被撬开了,估计是用千斤顶一类的工具撬开的。
  我说看看现场。王老二说,好。
  来到现场一看,果然,钢筋条都被撬歪了。尤其是横着的那一根,撬成了半圆状。
  我问,两箱云烟价值多少?
  七千多块。
  我爷!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了。我不觉说了一句。
  这些个贼应该蛮熟悉我家情况,不然,没那么利索。
  对,应该是熟贼。
  反正,二所长,你要替我把贼查出来,我不会亏你的。
  王老二说着塞给我两包红塔山,我想推辞,他说我看不起他,就只好收下。我不抽烟,但红塔山是高档烟,我拿回家可以待客。
  从王老二家出来,我沿着市场信步走。市场分为三块,一块是服装市场,一块是水果蔬菜肉类市场,一块是医药市场。其实,自去年以来,在市场内,还形成了一处看相算卦的地方,来此问吉凶的人蛮多。对于这市场,我有一种优越感,这优越感不是居高临下,而是感到自己与市场内的人混得烂熟,大家都信任我,不管大事小事,凡他们摆不平的,都来喊我去定夺。市场内小酒店蛮多,每天,坐得满满的,聚集在此的人三教九流的都有。
  又有人在酒店里喊我。我一看,是光光他们一帮小崽子。我走进去,他们正在说前几天枪毙人的事。
  那人瘦得像个鬼,没想到打了四枪,没死,最后又补了一枪。一个崽子说。
  这肯定是一个新兵打的。这人也太过分了,把人家妹子强奸了也就完事了,还要搞死人家,挨炮子是活该。另一个崽子说。
  光光一般不太说话,呷酒,嚼鸡爪。他精瘦的一个人,胃口却十分好,鸡爪,猪蹄,花生米,吃得又快又干净。
  店老板给我端了一杯水酒上来。
  二所长,你功夫不赖,又有枪,怎么就奈何不了王老大呢?光光敬我酒时,说。
  我勉强笑了一下,没回答他。
  这市场里面,你们市管所不是老大,王老大才是。
  我的无名业火一下被激起来,我把酒杯往桌上砰的一放,说,下次若他再敢横行霸道,我非……
  光光忙说,算了算了,你莫激动,呷酒。
  旁边另一个崽子说,二所长,我若有枪,我会废了他。他这几年在市场里面,专吃那些摊位的棒棒钱。你们敢管他吗?
  我无言以答。有几个卖服装的摊主来所里反映过,王老大说建这些水泥板搭成的摊位时,他出了力的,所以,要收点辛苦费。所里当然晓得王老大所说纯属子虚乌有,却也拿不出手段治他。
  王老大凭着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自以为是市场的元始天尊。所谓元始天尊,就是市场没建以前,他家就住在此地。七八年前,此处还是一片橘园,王老大家矮矮的几间瓦房,掩在其中。后来,建市场了,国家补助给他家一笔钱,拆了房屋。市场建起来后,他在里面买了三个门面,又建了房子,却不满足,常占地为王,吃棒棒钱。
  王老大不是蠢人,他经济基础牢固之后,开始巴结有权有势的人,上至政府领导,下至派出所的人。要想吃棒棒钱,离不开这些。他简直像干部领工资一样,棒棒钱吃得顺畅,时间一长,倒成了合理的。他还喜欢玩女人,专拣那些从乡下来市场做生意的女人玩。那些女人为了在此落根,也只好吃隐心亏了。但王老大玩了女人,喜欢炫耀。
  我呷了李妹子的粑粑。王老大说。
  真呷了她的粑粑?
  你去问李妹子,我呷没呷过她的粑粑?
  粑粑是一句市井痞话。在这市场内,王老大呷了好些女人的粑粑。王老大痞得很,他把这叫采阴补阳。
  一个崽子端着酒杯,傻里傻气问我:二所长,王老大呷了好多女人的粑粑,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哼哼!我只有哼哼而已。
  他其实也该到刑场去呷花生米。另一个崽子说。
  我看到光光的双眼闪着阴沉的光,这光中隐隐闪着煞气。
  一个崽子笑着对光光说,光光,假若有一天你犯了死罪,到刑场,子弹可能打不进你的身体。
  为何?光光不高兴地反问一句。
  你有强盗水啊。
  莫提强盗水还好,一提它,光光就气得站起身来,把酒杯往地下猛地一摔,吼道,小心我剁了你。
  那崽子见光光当了真,就不敢说话了。
  提起强盗水,我也晓得是怎么回事。光光在江湖上拜了个师父,那师父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身怀绝技,心藏一碗强盗水。在梅山民间,强盗水被人们渲染得神乎其神。如果你得到了强盗水的真传,就不怕挨打了。即便你被人拳打脚踢,只要给你一口水喝,默念几句符咒,身体就安然无恙。强盗水在古时一般传于绿林,那些土匪大盗,被官府捉了,严刑拷打之后,只要喝了一口水,就平安无事。
  至于光光的强盗水修成与否,我不清楚。但光光的师父我见过,孤寡老人一个,就住在市场内的木板屋中。那一次是光光带我去的,因为他把这老人说得太神了,我想去见见。老人瘦如枯竹,那双眼睛却蛮活泛。他蛮能呷酒,我给他带了两瓶邵阳老酒,我和光光几乎没喝多少,他很快就喝了一杯。杯子是那种大瓷杯,起码可装三两酒。
  我问起强盗水,老人说得有点玄。他说过去蒋介石有一个保镖是梅山人,有一次和他师父比武过招。那个保镖的功夫略胜一筹,他师父挨了铁砂掌。铁砂掌是绝命掌,挨了一般情况下非死即残。可他师父有强盗水,一口水喝下去,人又精神了。老人又说凡得了强盗水真传的人,只可去偷抢贪官或坏人的钱财宝物,不可偷抢小百姓家的,不然,就不灵了。
  老人最后对我说,现在好多人不讲江湖道义了,偷抢不分善恶。光光这崽子对我还孝顺,心地也好,只是他心里隐藏了杀气。唉,反正我这碗强盗水传给他了,将来他在江湖上是黑是白,我也只能当面念紧箍咒。
  临走时,老人叮嘱我,要我多关照光光,说我毕竟是政府的人,能关照他。
  现在,我见光光怒火冲天。就是那崽子不该提强盗水,我隐约感觉可能是强盗水触动了光光的心,才如此的。
  我想起王老二被盗的香烟。
  我呷完酒,走出酒店,把光光喊了出来。我低声问他:王老二的烟与你有关系吗?他一听脸色有点阴,说,你怀疑是我偷他的烟?我说,那倒没有,我只是顺便问问。光光沉默了一会,说,我听人讲,他的烟全是走私来的。我说,他和烟草局关系蛮好,是搞了些名堂,但我在公安执勤室,他的烟被偷了,我不能不管。光光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三
  
  我回到公安执勤室,见几个同事坐在屋里扯淡,他们在说高压电棒的威力。小赵手拿一根高压电棒,一按,刺啦刺啦,闪着火花,蛮吓人。他边做边说,有时抓到扒手,有时抓到抢劫的人,从不敢使用,这东西威力好大,怕出事。小张说,你的这根电棒还不如二所长的钢珠枪,人家只要一见,脚就发软。
  我掏出钢珠枪,把装在里面的几颗细钢珠卸出来,放在掌心,把玩起来。钢珠绿豆一般大小,可若是上了膛打出去,可以穿进人的肉体,杀伤力可想而知。我说,这个是威慑性武器,一般不使用的。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慌慌张张的。我一看,是老三吉。他本来名叫伍三吉,因长得老相,才三十来岁,看上去却像四五十岁的人,大家就叫他老三吉。老三吉和他老婆在这市场上批发水果和辣椒。
  二所长,你们管不管?老三吉大喘着气,问我们。
  什么事管不管?你先说出来再说。
  王老大正在……搞……搞……老三吉结结巴巴的。
  王老大在搞什么?
  他在搞……搞我老婆!
  我们公安执勤室这几个人大吃一惊。虽然晓得王老大喜欢呷女人的粑粑,但没想到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人家老婆,未免太胆大妄为。
  在哪个地方?我忍住怒气,问老三吉。
  在我家里。
  走,跟我走!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招呼着手下的几个同事。
  二所长,这个只属于男女关系问题,不是嫖娼,我们去抓合适吗?一个同事提醒我。
  先抓了再说!我已控制不住自己。
  老三吉就住市场里面。市场里有很多老木板屋,都被小贩们租住着。我们很快来到老三吉屋门前,见门紧关着。我上前用手一推,推不开,显然是从里面闩死了。
  老三吉哭丧着一张脸,说,我上午才出去个把小时,回来,就有邻居告诉我,王老大进了我家,关了门,一直不见出来。
  我抬脚准备踹门。踹门是我的拿手好戏,爆发力强,一脚过去,再厚的木门也会应声而破。一个同事又一次提醒我:二所长,王老大不是嫖娼。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向后轻轻一个滑步,再滑步向前,一个侧踹,门砰的一声开了。我们几个人冲进了里面的卧室。
  王老大正在和老三吉老婆干着好事。王老大原以为没人敢这个时候来管他的,而我们闯进来,着着实实把他吓了个半死!王老大在市场里玩了不少女人,这是第一次有人来干涉他。
  老三吉的老婆吓得缩进了被窝。王老大毕竟横行霸道惯了,一会就恢复了神气。他穿好短裤,瞪着我说,我玩个女人,这是人家自愿的,莫非也关你们的事?
  老三吉站在一旁有些发颤,欲说什么,却没有开言。他怕这个横棍!他本来就是一个活得窝囊的人,又要在这市场里讨呷,更不敢得罪王老大。即便王老大搞了他老婆,他也只是在心里恨。
  你欺男霸女,怎么不关我们的事?我说着,摸了摸腰间的钢珠枪。
  你还敢用钢珠枪打我?只要你敢动一下,我就到县里到市里告倒你!
  反了,王老大反过来还成了理直气壮的那一边。一股无名业火冒上我的脑门,我上去抓住王老大的手腕,一把就将他拖到床下。
  干部打人!干部打人!王老大坐在地上,扯开喉咙喊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对老三吉说,你也太没用了,他搞你老婆,你自己拿不出手段来?还要这些干部给你出气。
  老三吉一脸傻相,看着这场面,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王老大穿好了衣服,用手指着我,气咻咻地说,你这是第二次打我了,我非告倒你不可。说完,扬长而去。
  我们草草收兵,回到执勤室,大家唉声叹气,说王老大太猖狂了,搞人家老婆,谁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就找到一种理由,他毕竟不是嫖娼,充其量只能算乱搞两性关系,我们有什么办法治他呢?
  过了两天,我们在市场内走动。执勤室的工作就是如此,无事可干时,到市场四处走一走,看有没有偷抢打架闹事的。走到蔬菜水果批发市场那个大棚前,我看到光光姐姐已经在卖菠萝了。她那车辣椒卖得蛮顺畅,三四天就批发光了。现在又进了一车菠萝。不过,我对光光姐姐这一车菠萝有点疑问,她的地盘是王老大转卖给她的,仅限于那一车辣椒。现在这一车菠萝又堆在原地,莫非是王老大发了善心,不要钱让她摆放?
  光光姐姐笑着和我打招呼,说,干部,吃个菠萝。我说了声莫客气。
  光光来了,阴沉着脸站在我身边,冷冷地看着他姐。
  光光姐姐说,弟弟,你怎么用这号脸色对我?
  我平时把你当娘一样看,你本来就是我最亲的人,没想到你这样没骨气……光光说着,眼眶子就红了,有泪珠淌出来。
  我怎么了?弟弟,我对你还要怎样?自从爹娘死后,我们姐弟俩……
  莫说了!光光忽然吼叫一声,眼泪就多了密了。
  姐姐忙去安慰弟弟。
  光光哭出声来,说,我听人说,为了这个地盘,为了赚钱,你最后还是向王老大……
  姐姐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一脸的无地自容。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他弟弟听人说的事情,应该发生在她身上。她还是个未婚女子,没法掩饰自己的羞耻之心。
  光光姐姐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怕见这样的场面,光光也好,他姐姐也好,都是乡下出来讨生活的小百姓,他们其实有他们的爱憎,有他们活着的方式,只是我了解得太少而已。我是个小干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与市场内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我虽然喜欢看《水浒》,内心里崇拜武松鲁智深等好汉,但我不是好汉。我受的约束太多,如果真由着我的性子来,不妨学一学他们,三拳两脚打死那些个恶霸,好不痛快!我当然有正义感,侠义之心,但更多时候,也只能做狐假虎威的小干部,吓吓别人。
  终于,光光姐姐平静下来,她用刀削了一个菠萝,剖成几块,请我和光光吃。
  我随意和光光说说话。
  光光,这几天在忙什么呢?
  我这样的人还能忙什么,无业游民一个。
  你师父身体还好?
  一提他师父,光光双眼就有了光,说,他可是个神仙。
  哦,神仙?
  他不光有那碗强盗水,他还有一套法术,哪个人丢了钱,或丢失了东西,去找他算,他能算出钱和东西的去向。
  有这么神?那王老二不找他去算算?
  光光的脸又阴了下来,半晌才说,他只给那些没钱的人算,有钱人嘛……他……
  我听他这么说,就没往下问了。
  
  四
  
  光光带着怒气看了姐姐一眼,也不跟她说话,就走出了菜棚子。我见他往三妹子发廊那边去了,就晓得他肯定是去找三妹子。三妹子发廊是光光他们那一伙小后生天天光顾的地方。三妹子是光光的相好。梅山这地方不说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之类,就两个字――相好。三妹子是乡下妹,在市场内开发廊两年了。三妹子为人处事蛮爽快,也讲点江湖义气,所以,崽子们尽管都是呷刀屙铁的角色,但对三妹子蛮尊敬,有的叫她三姐,有的叫她三妹。
  崽子们在社会上混,有一套把戏,叫术引。术引说穿了,就是设圈套,摆迷魂阵,让人把假的当成真的,心甘情愿把钱交出来。比方说他们在市场上耍花姑娘。几张牌,一个崽子拿着,用手快速把牌错乱,然后,放到地上铺开,欢迎大家用钱来押。凡把钱押到那张花牌上的,就赢;反之,就输。首先当然是有崽子装作不认识这个耍牌的,押上一百块,翻过来一看,是花牌。他赢了这一百块。他又连押三四次,都赢了。于是,围观的人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这世道发财原来也不难,眨眼就是钞票。就有人来押。这个耍牌的崽子好生了得,先让你赢个一二百块,把你的兴致提起来,再慢慢宰你。最后,你腰包里的钞票就全押去了。这可是你自愿的,没人强迫你,即便你到派出所去报案,也没用。崽子们靠这一招术引,弄了不少钱。
  三妹子对光光显得特别关心。她年龄比光光还大一些,光光叫她三姐。三妹子喜欢光光的灵活。光光在三妹子面前蛮勤快的,电灯坏了,工具坏了,没时间去买菜,等等,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三妹子开口,光光就主动去做了。光光经常在三妹子这里吃饭,三妹子没要过他一分钱。
  光光不参与崽子们用术引搞钱的把戏。光光觉得,这一路钱,搞的都是阿弥陀佛的小百姓,于心不忍。他早记住了师父的话,只能劫富,不可去搞穷人。他甚至还说过那些崽子,小百姓是造孽的人,不要去搞人家。
  光光走进发廊,三妹子见他闷着个脸,就说,我给你洗个头。光光坐到黑色皮椅上,懒懒地靠着。三妹子拿了只瓶子,往他头上洒点水,然后用尖尖的手指抓洗起来。
  你的头发太脏了,你看,头发上连泡都不起一个。三妹子边说边往光光头上又挤了些洗发液。
  光光还是没说话。
  我晓得你为何不高兴。
  为何?光光一直闭着双眼,说。
  为了你姐姐的事。
  我恨不得……光光忽然吐出这么一句。
  我也恨他,他在这里面没干过一件积德的事。有时候到我这里洗头发,对我也动手动脚的。
  这个畜生!光光骂道。
  他这样的人,会有报应的。三妹子说。
  你也相信报应?真要有报应,为何他什么事也没有?工商所拿他都无可奈何。他占着公家的地盘,像工商税务一样收钱,哪个敢出来管他?
  三妹子说,你要听我的,心情不好,来我这里解解闷。
  光光和三妹子正说着话,我走进了发廊。我喜欢到三妹子这里理发,刮胡子。三妹子刮胡子蛮见刀功,刮着舒服。
  二所长来了,请坐。
  三妹,还是你对光光好,给他洗头,好精细的。我说。
  光光是我小弟呢。
  三妹子给光光洗完头发,就接着给我理发。忽然进来一个崽子,说打架了。我忙问哪里打架了。崽子见我穿着警服,就吞吞吐吐起来。光光一猜就晓得,他骂那崽子:你们那套术引,专搞造孽的人的钱,人家打了你们也活该。那崽子蛮委屈,说,我们只赢了他一百块,被他识破了,抓住我们的人就打了。
  这时我自然也明白了,放高声音说,你们都想到拘留所去呷钵子饭了?那崽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光光,对三妹子和我说,去去就来。就走出了发廊。
  二十分钟后,光光返回来,说,我叫他们把那一百块钱退给了人家。
  三妹子说,好,这样好。
  我理完发,走出去,往执勤室那边去。迎面碰上王老大。他朝我翻了几下白眼,说,到了执勤室,穿上这身皮,好神气的嘛!
  我心底的那股无名业火直往上冒,强忍着才没发作。
  你没事干,我和女人的事你也管?你要想玩,下次我给你喊一个过来。
  我气得用拳头冲他的脸虚晃一下,王老大紧张得缩起脖子。
  我走了。王老大在身后骂了我一句脏话。
  
  五
  
  过了几天,我被抽去参加全县的严打运动。我虽是工商所副所长,但自从在市场公安执勤室兼职以来,也相当于半个警察了。我配有公安工作证,还有警服,当然,还有那把钢珠枪。
  在一次严打的碰头会上,轮到我发言。我说,偷扒抢骗嫖赌,当然要严厉打击。但现在有一种现象,我们忽视了,比如欺行霸市,地痞地霸,当坐地虎……
  派出所一位副所长插话:说具体点。
  我说,就说我们市场内的王老大,欺男霸女,仗着有钱,和蛮多领导、部门有关系,公开占着市场内的地盘,收钱。
  那是你们工商的事啦,王老大是你们管辖的个体户,好像去年县政府表彰个体经济,还给他戴了大红花。又是那位副所长插言。
  主持会议的领导马上说,先不要说什么个体户,这是另一个话题,与严打运动没关系。
  又过了几天,在梅山广场召开公捕公判大会。梅山人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枪毙人啦,宣判啦。因为这次大会被押来的刑事犯蛮多,我也穿警服,挎上枪。外面人可不晓得那是钢珠枪,威风十足与别的公安干警一样。我押的那个小后生,长相颇像光光,又矮又瘦,以至于我感觉上差点出了问题。我们去看守所押人时,轮到我押他,我小声叫了一声光光,好在他没听到。在台上,我按住他的肩,肩胛骨又硬又突。我的神经真是见鬼了,直感觉是押着光光。直到公捕公判大会开完,我才发现他还是不太像光光,光光的眼睛看起来比他深一些,那小后生双眼空空洞洞的。
  这可能是我的潜意识在起作用,总预感到光光迟早会出事,至于出什么样的事,那自然是模糊的。
  在那次严打中,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每次行动抓到那些偷抢的,正式干警几乎没人去打他们,倒是派出所临时聘用的那些治安员特别喜欢打人,他们甚至以打犯人为乐。比方说他们用手铐将犯人的一只手铐到窗台上的钢筋条上面,正好让犯人的脚踮起来,整个身子就这么似悬非悬地吊着,相当吃力。他们把这叫吊半边猪。我和一些干警看不惯,有好几次,制止了他们这样乱搞。
  我晓得这些治安员,莫看他们是临时的,但每月能捞到不少钱。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单独一个人去抓嫖,敲诈人家。
  严打运动完结的第二天,我回到市场。刚进办公室,光光的姐姐和三妹子就来找我了。光光姐姐说,光光被抓走了。我问,什么时候抓走的?她说昨夜三更时候。
  我马上想到了王老二那两箱烟。
  我觉得在办公室说话不方便,就把她俩带到外面。光光姐姐说,我弟弟平时不干什么坏事的。三妹子也说,他们那伙崽子干一些讹诈人家钱财的事,光光从来不参与。
  那公安局为何抓他呢?我问。
  你二所长是个好人,平时对光光也蛮好的。我们是平头百姓,见了公安的人就说不出一句话。还是要麻烦你二所长帮我们去打听打听,光光犯了什么事。要是真做了坏事,还得你帮忙。光光姐姐用哀求的口气说。
  我只好答应下来。我这人有个特点,对于权贵几乎不去依附,倒是对于这些做小买卖的,一向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其实差不多跟他们是同类。一个小干部,假如放到那些古装戏里面,不过就是一个持棍喊威武的人。黑三郎还是个押司,我连这个都算不上。
  我估计是城南派出所把光光抓走的,因为市场这一片都属于城南。我对光光姐姐和三妹子说,我先去派出所,问问情况。
  她俩一听,说了蛮多感激的话。
  我来到派出所,见王老大王老二站在派出所的水泥操坪上说话。见我走过来,王老大说了一句不太客气的话:怎么,替犯罪分子说情来了?我没搭理他。倒是王老二,绽开笑脸,说,二所长,那两箱烟是光光偷的,派出所找到了线索和赃物,正在审呢。
  王老二说着塞了包烟给我,我收了。他干什么事都懂得用烟来开路。他的意思很明了,示意我不要替光光说情。我当然不会照他的意思去做。你给我一包烟,就能控制我吗?我有个习惯,别人请我吃顿饭或给一包烟,一般不拒绝。我不像有的干部,吃拿了人家的,却装出一副清廉的样子。我为此还有一套逻辑――小干部,吃顿饭,抽包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证明我们与群众不分彼此,平常处之。有一次,我把这套逻辑说给所里的同事听,所长当场批评我:混账逻辑。混账就混账吧,反正是为了混饭吃。
  我对王老二说了声谢谢,就走进了派出所审讯室。
  两个干警和两个治安员正审着光光。光光早已被治安员吊了半边猪,双眼合着。
  你除了这两箱烟,还偷过别的什么吗?
  光光依旧合着眼,不说话。
  一个治安员上去就扇了光光一个耳巴子,说,你这个死猪,不开口?
  光光睁开眼,见我进来了,说,我想喝水。
  治安员说,交待了再给你水喝。
  我想说情,却一时不好开口。
  我问你,还偷过别的吗?
  没有。光光终于回答了一句。
  显然,光光已交待了他偷王老二两箱香烟的事实,别的,他说没有。
  治安员又是一个耳巴子,还嫌不过瘾,又踢了他一脚。
  我这时已能看出,在吊半边猪之前,两个治安员已过了一番瘾。我终于忍不住了,上去一把扯开治安员,大声说,打什么打,一定要打死了你才过瘾?
  那两个干警感到是有点不对,就同时瞪了治安员一眼。
  光光用无助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想呷一口水。
  一个干警命治安员给光光开了铐子,又叫倒一杯水来。松了铐子的光光脸色乌青,喘着气。经过这一番折磨,他有点快支撑不住了。光光接过茶杯,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如饮甘泉。
  我心头一闪:强盗水?
  强盗水是有符咒的,我猜测光光这一刻一定在心里默念着祖师爷传下来的符咒。当然,这想法若说出来,会很可笑。不过,我看到光光的脸色好些了,神态也安稳了。
  再审,因为我在的缘故,没有再铐光光。
  审毕,我顺便看了一下笔录。笔录上面,光光死死咬定他只偷了这两箱烟,王老二前面丢的烟与他没关系。另外,他只承认是他一个人作的案,当然,使用了千斤顶这个作案工具。这一点,我认为他没说实话。可能是江湖义气所致,他打死也不愿供出那几个崽子。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六
  
  光光的案子一点也不复杂。第一,他以前在公安局无犯罪记录,不算惯犯;第二,他不是团伙犯罪。尽管可能有人和他一起偷了香烟,但他没供出来;第三,他认罪态度较好;还有,数额也不蛮大。
  光光姐姐找过我好几次,又是烟又是酒的。我都收了,并答应给光光去找关系,让他最好不要判刑。我本来就在执法机关工作,加之我这人平时人缘蛮好,各部门认识的人多。凭我的关系,应该可以帮他的忙。
  我去找干公安的朋友,朋友提醒我,趁案子还未上报预审,趁早打通派出所这一层关系,把事情了结。如果案子到了预审,甚至报了检察院,再要去活动就麻烦多了。
  我当然照朋友的意思去做了。
  我请派出所的主要领导吃饭,还送了香烟。这钱自然是光光姐姐出的。派出所的人开始说比较难,因为上面查得紧。但我三番五次请客,他们终于答应放人,却有一个条件:必须交罚金一万元,并且,光光的姐姐以及我,不可出去乱说,要保密。我都答应下来。
  几天之后,我陪着光光姐姐把罚金送到派出所。第二天,光光就被放了出来。
  光光出来马上请我吃饭,他姐姐、三妹子也都在。在酒店,菜还没上来,他一下子就跪在我跟前。这一举动搞得我蛮尴尬。我忙说,莫这样。他说,二所长,你对我的恩,永生难忘。我把他拉了起来,说,你真应该记住的,是你姐姐,哦,还有三妹子。
  光光姐姐的眼泪就下来了,忙说,他只要莫恨我就好。停了一会,她对光光说,弟弟,我们这些人,从来就是在那些个强人下面讨呷的。你还小,不懂得这个社会的厉害。唉,跟你说了也未必就一下会懂。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再不要做坏事,我就放心了。
  光光听了,也哭了起来。
  姐弟俩自有一番情意在其中。但无论怎么说,光光能够这样平平安安放出来,他姐姐是很高兴的。
  这之后好长一段日子,光光帮姐姐打点生意,搬运,收钱,做起来从不偷懒。当然,他闲着的时候依旧去三妹子发廊消遣。他完全把我当成了恩人,除了请我呷酒吃饭,还隔三差五往我家里送东西,水果啦,牛肉啦,鱼啦……送的次数一多,我老婆就觉得奇怪,问我:你到底帮了人家什么忙,值得他这样?我说,三言两语跟你说不清楚,既然送了,你只管收就是。老婆笑着骂我,你快成小贪官了。
  我与光光的往来多起来。
  有一天,两个崽子在市场内的酒店呷酒,起先是比酒量的。比着比着,就不比酒量了,比哪个更狠。然后,每人各拿了一把刀,不比别的,就比用刀砍自己。一般来说,砍别人都下得了手,砍自己,是需要勇气的。但这两个崽子血液里都是灌了火药的,他们有一句行话――搞死卵朝天。
  他俩为了显示自己的不怕死,就走出酒店,以便让更多的人来观看。一个小崽子开始砍了。他砍的力度还有些矜持,右手拿着刀,对着自己的小臂一刀下去,那皮肉一下绽开,血涌出来。有看客捂住了双眼,也有看客喝彩。另一个崽子虽砍在后面,但他更狠些。他对着自己那一刀下去,好像一朵鲜花忽然绽放,夺目得很。
  两个崽子砍得正狠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值班,光光跑进来喊我,说那两个崽子他都认识,但他制止不了,要我去才能制止。
  我和光光来到现场。这场面使我想起了高中时代课本上的一篇文章,似乎是鲁迅先生写的,写那种看杀人场面时看客们麻木的表情。我想,现在总算进步了,看客们不再麻木,相反,生怕这场面不够精彩,在大声喝彩,制造着精彩。
  我不是鲁夫子,我只是一个小干部。鲁夫子有笔,我有一把钢珠枪。我掏出了套子里的钢珠枪,吼了一声:都不要动!
  两个崽子被制止住了,他们委屈地看着我,仿佛我没让他们出尽风头。倒是那些围观的人,先是被我的钢珠枪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爆出了笑声,大呼:假的!假的!一把假枪也拿来吓人?有一个人还冷笑着说,难怪你们连一个王老大都管不了,原来是假枪!我气得直想说自己的是真枪,却没说出来。
  我把两个崽子带到办公室。光光提醒我,快让他们去诊所包扎一下。光光的目光里有着一股怜悯之情。自从他被派出所放出来后,我发现他更沉默寡言了,而且,变得越来越喜欢管闲事。不过,他的爱管闲事既让我高兴,又让我觉得他心里隐藏着另一股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只是感觉而已。
  到了诊所里面,等那两个崽子包扎好之后,我就开始教训他们了:你俩真要是皮痒,下次买把刀来,我来剁!两个崽子到这时已有气无力,垂头丧气,不说话。光光也骂:猪!用你俩这狠劲,干点别的什么去,摆一个小摊也好呢!一个崽子抬头顶了一句:你又干了什么正事,帮着你姐姐做了几天事就成大人了,你姐姐还不是靠了王……那崽子突然住了口,他感到光光的表情有点不对,忙闭了嘴。
  这时,我看到光光双眼放出邪光,人仿佛要随了这光一并杀将出去。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这目光和表情令我心悸。
  有一天,光光与几个崽子又在酒店呷酒,碰巧老三吉也在。我常去酒店坐坐的,就又碰到了一起。他们都在笑话老三吉。老三吉,你戴绿帽子还笑呵呵的?
  老三吉说,我不笑,难道你要我每天都哭?那个东西每天活得像个神仙,我老三吉是只小蚂蚁,也总不能每天都哭着过日子。
  我心头一酸,没说话。
  光光沉默。
  老三吉,要是换了我,早把他身上戳了七八个眼了。
  老三吉的脸涨得通红,又结巴起来:你……你……以为……我不……不敢吗?我只是心软……软……软……
  除了我和光光,几个崽子又大笑起来。
  老三吉说,跟你们说实话吧,前不久,我搞了几根雷管,就是想去炸了他的家。一天夜里,我来到他家门口,想扯开引线,炸了他家。可转念一想,他虽是个十恶不赦的东西,可也有老婆崽女,要是一起炸了,那太残忍了。
  说故事吧,你敢这样?一个崽子说。
  骗你们我是猪。老三吉说。
  我听得出了身冷汗。
  猪!你真是一头猪!光光突然恶狠狠骂了一句老三吉。
  光光或许是想用这种唐突的火爆言语,来暂时冲淡心中积蓄的杀气。但愿我是瞎猜,尽管我也厌恶王老大,甚至想痛揍他一顿,但还是不希望光光最后去杀死他什么的。我是我,光光是光光,相互无法代替,就随他去。反正,他跟王老大之间,肯定没有完。
  老三吉看了光光一眼,叹了口气,说,小老弟,你老哥我是心软的人呢。
  
  七
  
  过了几天,王老二出事了。本来,他贩烟蛮顺畅的,既打通了烟草局,又打通了卷烟厂,可他偏偏忽略了工商局。工商局查的范围广,只要你经商,就可以查你的资格以及行为。
  那天夜里,王老二装的那车烟已进了梅山境内。他以为是回到家了,万无一失。没料到离城还有十几里路时,被工商局查了,烟扣押起来。王老二被工商局的人带去问了话,做了笔录。
  第二天,我刚上班,王老二急匆匆来求助于我。他晓得我不大不小也是工商所副所长,虽不是局领导,但面子总有几分的。说实话,见他为这个来找我,我颇有点幸灾乐祸。我这可能是一种阴暗心理,因为我盼着王老大倒霉,王老二是他弟弟,这多少有点关系。尽管我不希望光光去用暴力对付王老大,但希望他倒霉,却是经常存在的想法。
  不会没收吧?王老二问我。
  很难说。你的烟,你自己清楚。烟厂那边手续不齐,烟草局这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根本经不起查的。
  王老二一听就慌了,说,我个爷,要是没收了,还不是要了我的命!
  一车烟不至于这样吧?我故意不轻不重地说。
  二所长,你哪晓得?这车烟,我花了血本的,如果赚了,那没得二话说。如果没收了……那……他情急之下对我吐了真言。
  怜悯之情又涌上我的心头。再怎么说,王老二在我心里,毕竟不是个恶人。充其量,是个奸商罢了。我答应帮王老二去说情。
  这之后的几天,王老二通过我引路,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俗话说,世事难行钱做马。钱真是匹好马,什么样的路,它都去得了,走得通。王老二的那车烟解决了问题,除了请客送礼花去一些,基本上没受多大损失。
  王老二送了两条烟给我抽。
  那天,我碰上光光,他已听说我帮王老二了难的事了。
  给了你蛮多钱吧?光光乜斜着眼看我。
  你这个小鬼崽,我的事要你管?我说。
  我偷他两箱烟,受了那么多苦。他走私烟,通过你,没几天就解决了问题。不过,这也难怪,他有钱,我没钱。我没料到光光说出这样的话。我无言以答。
  光光见我如此,说,再怎么说,你是我的恩人。你去帮王老二,这也怪不得你,你是工商所的领导,他不找你又找谁呢?
  反正,他有钱。光光最后说。
  光光其实很懂得钱在这个社会的重要性,但目前他还没有去赚钱的手段。偷,他已经不愿意去干。他不仇恨钱,钱本身跟他没有过节。跟他有过节的是王老大和王老二。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局里派了人来,说是有人举报,王老大一个人独占着蔬菜水果批发的最好地盘,工商所等于空设。所里为此召开了会议,专门讨论这个事。
  所长的态度含含糊糊,说话没有底气。
  一个干部说,这个市场是国家的,又不姓王。
  另一个干部说,王老大身兼几种职能,从占地来说,他相当于是国土局的。从收钱来说,他又相当于是工商税务的人。这句话把大家逗得笑了很久。
  局里来的人见所长态度不明朗,就说了一番套话,走了。所里的干部也怕得罪所长,于是轻描淡写发发牢骚,就算过去了。
  会议等于没开一样。
  我当然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王老大从上到下,哪一个关节他都打通了。他利用我们的市场,既搞到了钱,又玩了不少女人。他占了七八年了,大家已习惯了他这种行为。
  我真想一个人单枪匹马去赶走王老大。梅山这地方有句土话――只有卵子的事,没有天子的事了。
  王老大是一粒活得逍遥自在的卵子。起码,我这个小干部是拿他没办法。
  
  八
  
  市场上出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毒鼠强。毒鼠强又叫五步倒,以前是民间用来毒老鼠的,可没料到它毒性太强,属剧毒化学药品。有的人买了它,不是用来毒老鼠,而是用来犯罪,毒人。只要在食物中稍微放一点点毒鼠强,人吃下去,不用几分钟,就会七窍出血一命呜呼。本县今年已发生了几起投毒事件,全是用的毒鼠强。
  我们市场上有好几个卖老鼠药的,卖的全是毒鼠强。以前,凡在市场上做生意的居住的,都喜欢买他们的鼠药。现在,毒鼠强很多时候已成了有人用来报复或者谋杀的毒药,人们对此蛮恐惧。但还是有人去买它。买它的人是用来灭鼠还是用来毒人,天晓得。
  我们公安执勤室负责收缴毒鼠强。
  那天上午,几个卖鼠药的正好在卖毒鼠强,被我们喊到了办公室。没收毒鼠强自然是不在话下。我们又询问他们毒鼠强这几天卖出去了多少。根据他们说的,几个人合计卖了几十包。我的个天,但愿这些买毒鼠强的都是拿回家毒老鼠,不然,太恐怖了。
  我问,这市场里有人买你们的吗?
  我这样问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几个都是老贩了,对市场里常住常往的人蛮熟悉。
  那个叫老三吉的在我这里买了两包。一个卖鼠药的告诉我。
  哦,光光在我这里买了一包。另一个说。
  老三吉和光光?他俩买毒鼠强干什么?
  事不宜迟,毒鼠强杀伤力太厉害,开不得玩笑的。我们马上把光光、老三吉唤到了办公室。他俩见我们满脸严肃,就看出了几分。
  光光,你买毒鼠强做什么用?
  毒老鼠。
  鬼话,你有什么老鼠要毒?
  光光不说话。
  快把那包毒鼠强交出来。
  可能是我的缘故,光光终于说,毒鼠强让王老大家那条狼狗吃了,我见不得那条狗,每次见了它,就像是见了王老大。
  狼狗肯定早已命丧黄泉。我的心揪得很紧。
  我又问老三吉。老三吉起初结结巴巴,经我问几下,竟哭起来,好像是一个受了大冤的小崽子。老三吉哭了一会,告诉我:那两包毒鼠强全部撒到市场后面那口鱼塘里去了。
  什么时候撒的?我追问。
  昨天夜里。
  为何要往鱼塘里撒?
  我出不了气,又不敢拿这个去毒王老大,只好拿鱼来出气。
  我们急忙走出市场,来到鱼塘边。水面上惨白白的,浮着好多鱼。鱼们在水中应该是如在天堂,可此刻,一条条横尸塘面上。我们中有人捡了一个石头,砸向塘中。几圈波纹过后,鱼们依然浮在那里。
  我不敢久看,带了人回到办公室。
  我们收缴的毒鼠强都上交公安局进行销毁。但光光和老三吉买毒鼠强的事,我一想起来,背上就有点发凉。
  
  九
  
  市场上开始了三年一届的个协分会会长、副会长选举活动。在众多个体户中,选两名分会副会长。
  王老大竟是候选人之一,而且,据传闻,王老大是由上面内定了的。一来,王老大这几年有了钱,上面有领导说他是个体户的代表,是致富的领头羊;二来,王老大关系广,名声在外,选他当市场分会副会长,说话有底气。当然,反对的呼声也蛮高,说他这样的地痞居然还想当副会长,等等。
  王老大为了选上分会副会长,做了充分准备。首先,他放出风来,说只要给他投票的,他不会忘记。这句话自然还隐藏着另一层意思:凡不选他的,就是跟他作对。另外,他已请一些在个体户中说话有分量的人呷酒吃饭。
  王老大是志在必得。
  但市场里很快有人暗中在墙上贴了毛笔书写的打油诗。诗的内容明显含有嘲讽――
  
  分会会长大家选,
  选个坏人真丢脸,
  大家一起求老天,
  什么时候开开眼。
  
  诗是打油诗,写得不精彩雅观,却通俗易懂,起码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个体户的心声。
  为此,派出所专门来查过,但最终没查到是谁干的,只好作罢。
  有意思的是,投票那天,连光光姐姐和老三吉老婆都投了王老大一票。老三吉问婆娘,为何要投他的票?婆娘说,他选上总比别人选上好,起码能关照我。老三吉骂她不知羞耻。他历来是无能的男人,只是骂骂而已。
  光光姐姐投王老大的票,主要原因是,王老大几乎可以控制水果蔬菜批发市场,哪个得罪他,基本上是自断生路。这个女人,王老大睡了她还不是蛮要紧的事,要紧的是她这一年生意越来越好,如果没有王老大把最好的地盘给她,能好吗?碰上王老大这样一霸,又能怎样呢?倒不如来点实惠的可靠。
  为此,光光和他姐姐吵了架,愤怒灼烧在每一个毛孔,他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王老大自从选上副会长后,走在市场里,双手背着,踱着方步,即便干咳一声,也显得底气十足。
  为了庆祝自己选副会长,王老大摆了十几桌酒席,欢闹了一天,又请人在电视台为他点歌,以示庆贺。
  那天,王老大走在市场上,好多小贩见了他,都会心地笑着。有的小贩恭维他:会长好。他回一个字:好!但他从人们的笑脸里,看出了嘲讽。王老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反手往背上一摸,竟摸到了一张纸,沾了浆糊贴着,没贴死。王老大一把扯下来,拿到眼前一看,两个字――人渣。
  王老大脸色有点难看。可王老大就是王老大,他很快就恢复了神气,大声说,你们算什么东西呢?
  大家依旧笑着。
  
  十
  
  自此,王老大脸上就写下了副会长这几个字。有一次,王老大骑了一辆摩托车外出办事。摩托车没办牌照,本来要去交警队办的,王老大一想到自己是副会长,就觉得不办也无所谓。不料想在马路上,被交警查了。交警要将他的摩托车扣押起来,他犟着不干。交警说,你凭什么?难道你是特殊公民?王老大一拍胸脯:我是市场分会副会长!交警笑起来:我偏就扣副会长的。但王老大当天就打通关系,把摩托车拿了出来,而且没罚一分钱。
  王老大偶尔还跟那些被他玩过的女人说,你们应该感到光荣,我这个分会副会长玩了你,你们家三辈子上哪里去寻?有女人一听他这种说法,骂他短命遭天杀的,但过后一想,他是副会长,一个偌大的县,又有多少个副会长呢?如此想,就满足地笑了。
  不久,光光姐姐谈了一个对象。她尽管被王老大占有,但毕竟未婚,总得嫁人。那男的是个工人,很本分老实的。光光姐姐对他印象蛮好,接触时间不长,就想嫁给他。那男的本来对光光姐姐印象也蛮好,不晓得什么时候,听人说她早不是黄花闺女,被王老大玩过了。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放弃了。
  光光姐姐为此十分伤心。最气的是光光,他觉得那男的不错,还单独去找过他,希望他认真考虑一下,自己姐姐是个好女人,俩人在一起会幸福的。可那男的拒绝了光光。光光就把这罪孽算到了王老大身上,虽然他没动声色,但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在光光和王老大之间,存在着一股阴霾之气,而且这主要积蓄在光光心里,随时都就会像火药一样,向外炸开。
  有几天夜里,我睡眠不好,似睡非睡,恍惚间,老看见我的钢珠枪,一下隐一下现的。我每天早晨上班前,总要把钢珠枪检查一遍,枪里一共有四粒钢珠子,豆子一般大小。我卸出来,检查完枪,再装进去,关了保险。
  这个上午,我照例在市场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打架斗殴的事发生。我来到三妹子的发廊,见光光和一帮崽子们也在这里。
  连王老大都是副会长,那我也有资格当了。一个崽子大大咧咧地说。
  现在什么都可以花钱买。
  有权有势的人犯了法,也可以没事的。
  放屁!那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光光没参与他们的交谈,三妹子正给他弄一个发型。这发型头发向上竖起,而且染上了黄颜色。光光双眉紧蹙,眉心攒凸着一个结,因为这发型,加上他的表情,颇像兵马俑的头像。
  三妹子请我坐,我就坐下来。通过那面大镜子,我再一次看到了光光的眼睛。他眼里隐匿的东西,我是能够洞察的。我晓得自己无法制止它的爆发,光光不是那种甘愿在沉默中灭亡的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钢珠枪,还在,暂时默默无语。
  我坐了一会,就走了出去。崽子们议论王老大,我插不进嘴,光光又不和我说话,倒不如再到市场里走走。
  我经过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见王老大躺在两根柱子间的吊床上,悠闲地摇晃着,嘴巴里哼着小调。光光姐姐这两天正装了车西瓜过来。她给王老大递了一块鲜红的西瓜过去,王老大用手接了,吃将起来。
  这情形颇似蒋门神在快活林。可武二爷早不在了。武二爷即便在,也未必还有雄心去打蒋门神。如今假酒太多,武二爷喝上三大碗,就会头痛欲裂,弄不好被蒋门神赢了也难说。
  中午,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值班。吃了饭,人有点困,就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这一觉睡得蛮沉。醒来,手往腰间一摸,皮套子还在,是软的,硬邦邦的枪不在了!
  我的天爷!我惊叫起来。一定是光光!一定是光光!除了他,还会有谁敢干呢?我睡觉的时候,背是对着门口的,门又没关。我太疏忽了,没料到光光这个时候来偷我的枪。他也算半个神偷了,顺手牵羊偷走我的枪,不用费多大手脚的。
  我几乎是连跳带跑,奔出办公室。
  我的预感千真万确。
  水果蔬菜批发市场围了很多人,有的在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我火急火燎闯进人群,走到最前面,一看,王老大倒在地上,脸上有几个小血洞洞,额头正中那个最明显,往外渗着血。王老大呻吟着,显然,还没死。光光右手提着我的钢珠枪,一脸的镇定,对我说,你带我去自首。光光姐姐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像个纸人。我也快失去理智了,一把抓住光光的胸,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为何要偷我的枪?你杀他没有错,为何要偷我的枪?我疯了似的重复着这句话。
  许久许久,我才平静下来。王老大已送到医院抢救,我陪着光光去公安局自首。
  菩萨保佑,好在是一把钢珠枪,虽具杀伤力,但比起真正的枪来,还是弱了很多。王老大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命是保住了,可脑神经严重受损,成了个残疾人。光光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我受了处分,记大过。
  半年后,市场里多了一个人,拐着一条腿,身子倾斜着走路。他两眼痴痴茫茫,嘴里时不时流出涎水。这人就是王老大。
  有人说,这世上少了个恶人,多了个残疾人。
  他还是个副会长呢。我听到有人在说。
  我心中的滋味蛮复杂,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继续在市场上做着我的小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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