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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大人物电视剧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从小到大,我只对大人物表示敬意。    他们都说我是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嘘,我蔑视他们的小人之心。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念古书,“天生我材必有用”之类,每每听得我心痒难耐,恨不能立马变成李白。我长大后才知道李白不配成为我的精神偶像。他娘的,我爷爷给我套上的那只“神圣的枷锁”早被我打碎,哎,我早该知道,那本就是一堆破烂木材。可惜打碎枷锁后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改掉走起路来双臂乱晃的臭毛病。这原因也很简单,我的双手无处安放,它们无论上升或下垂都不对。我只能任其率性而为。
   经过爷爷调教,我的心灵至今也是无处安放。我曾经有数般憧憬,但无论哪般都不能低于李白的量级。我爷爷一介酸儒,总是将我误导。等到我醒悟,社会已经发生变化,我上天入地无能,只能重蹈李白的覆辙。他娘的,李白离我太远了,要不我真该追上他问问,他这一辈子,可曾找到一点大人物的感觉?
   我上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六年,专科三年,从学校出来后,人变得很傻。但我疯狂的基因仍在暴涨,这玩意儿总想冲破我的身体,弄得我夜夜无法安睡。我试着给大人物写信,询问他们要想成为大人物,首先该做些什么事情。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道理并非大人物回信解答,而是我自己悟出来的。从此我就改睡沙发床为办公桌了。这是自我修炼第一课,我是秘密进行的,否则人人学样,都想做大人物,那还了得?
   我的自我修炼颇见成效,因为不久后,我就升任小组长了。小组长何其小,但我知足了,因为大人物也都是从小事做起的,何况我,万里长征已经走完了第一步。然后我就从办公桌上挪下来,再度回归沙发床了。那硬木扳拼凑起来的破桌子,硌得我夜夜难受,日日发慌。这劳其筋骨的日子,怎会长得没有尽头?
   县委书记来视察之日,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大人物。这县委书记小小的个子,满口的方言,下巴上还长着一颗痣,真是要多亲切有多亲切。他和每个人都拉呱家常,还说要给大家加紧办理工资改革之事,还说要改善县委食堂的供应。我想举手提点意见,但犹豫了半天没举起来,等到我的勇气积攒到可以举手的程度,我们的领导却眼神严厉地制止了我。县委书记满脸堆笑地走了。
   大约过了三四年光景,我才意识到,县委书记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我真是枉费了爷爷的一番教导。但我的爷爷这时已死了。他当了四十多年乡村教师,桃李满村庄,他落葬的时候,坞村人除了老得下不了地的,除了正在哺乳期的母亲和孩子,其余人一个不落地去了。许多人在墓地一片呜咽。我的两个姑姑哭得最凶。我没哭。我按捺着心中的悲痛,举目望天。天上一片青烟,两行大雁。
   我在无人处哭。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
   当时我觉得爷爷什么都好,就是没给我起个好名字。他叫我一凡,杨一凡。我擅自改了,叫不凡。可这个杨不凡也恁地普通,我想起一个气壮山河的名字,临到现在也没想出来。
   我把我命途多舛归咎于这个名字。
   我在小县城里混迹多年,什么眉目也混不出来,反而得罪了许多人。哎,都怪我太把自己当根葱了。我跟每一个同事都吵架,骂他们是傻逼,我得到的报应是他们的回骂和一顿拳脚。我很快连小组长也做不成了。单位里发奖金和福利,也时常没我的份。我找他们去理论,他们怪我去得晚了。我满脸怒色,左忍右忍,终于可以做到一声不吭。
   可是,我前脚刚出门,就听到他们在后边哄堂大笑。我转过身,所有的忍耐终于功亏一篑。我冲上去,准备把那个刚才笑声最响亮的人狠揍一顿。可是我输了,他们联合起来,把我揍得鼻青脸肿。末了还向领导告状,说我在办公室里大放厥词,还大打出手。
   我被清除出了队伍。我们单位里长得最漂亮的小潮倚在门框上一边嗑葵花子,一边看我,眼睛红红的,湿湿的,我以为她会挽留我,便走上前去听她说话。先叫她一声“小潮”,然后默默地看她。没想到她把嘴巴里的葵花子吐了我一脸,还冲我大吼一声“滚”。我勃然作色。这次我忍住了没有动手,但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半年后我才彻底明白过来。她嫁给了我们领导的公子,办喜宴的那天,她花枝招展地走到我面前,揶揄说:“大人物,现在哪里高就?”
   他妈的这世界,连漂亮女人都这么恶毒,还有什么盼头?
   自那之后很久,我一直希望能再见她一次。
   我这人报复心重,我爷爷很早以前批评我,说大人物不是这样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吃点小亏又何妨?我听不进去,我说宰相才不会是傻子,左脸挨了打会把右脸凑上去?爷爷骂我是孽障,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他咳嗽连连说,我们祖孙三代,秉性纯良,怎么会冒出你这么个孽障?
   他拿起拐棍敲我的屁股,把我的屁股都敲肿了。妈妈心疼得要命,说你不会向爷爷求饶,不会跑?我说,大人物都有钢骨志气,怎能随便向人低头?妈妈气坏了,说我被爷爷教傻了。她鼓动爸爸和爷爷理论,其实我爸爸更怕他的父亲,最后他干脆躲在牛马圈里不回屋了。
   不说爸爸,讲讲我报复小潮的事。
   这件事我做得挺小人的,但我不能忍住不说。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小潮这女的,其实挺水性的一个人,我在闲着无事的那两个月里,跟踪了她三四次,结果就被我发现大问题了。她竟然与她的公公有染。要知道,我的前领导早婚,所以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平时又西装革履的,显得很是精神。有一天,这二位在县里某超市购物完毕后钻进了地下车库,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便在暗淡的光线里拥在了一起。这天杀的小潮还很快发出了母狗一般的呻吟。耳闻目睹之下,我冷笑几声,大觉恶心。转身便出去找了个公话把消息传递了出去。电话那边的女人惊诧得发抖,连连问:
   “你是谁?你是谁?”
   我静静地合上了电话,脑海里突然一阵迷茫。
   小潮的婚变发生的时候,我正在赶往珠海的火车上。
   时隔数年我还在家乡省城遇到了小潮。看到我的片刻,她正和一个留着络腮胡子长发及肩的中年男子坐在迎泽大桥下的草坪上促膝谈心。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喊了她一声,她惊奇地看我一眼便撇下那人,冲我走过来。
   “咳,你好。”
   她没有搭话,只是定睛看我。那目光里有怨怼和仇恨,像是要把我吃了。我被她的目光弄得喘不过气来,便找了个借口溜走。小潮这下子急了:
   “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站住,而是有些心虚地上了桥,撒开腿便跑起来。小潮在后边追。她的高跟鞋在大马路上声音清脆,频率很快。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但她比起我来,到底还是慢多了,我转了两条巷子,瞄瞄身后,便再未见她的身影。
   这桩奇遇我跟谁都没有讲过,尤其我的那些傻逼朋友,假若他们知晓,准会竖起大拇指夸我:
   “大人物,干得不错。”
   我只在深夜无眠时会偶然想起它,反复咀嚼一阵便哈哈大笑,像一个真正的傻瓜。
  
  二
  
   我流浪多处,始终不能放弃成为大人物的梦想,这是我生活中惟一的指望了。由于我的灵魂不能降入凡尘,所以总是碰壁。我很奇怪,为什么好多人都可以读出我的心声,他们称我为“大人物”的时候,我也一再地努力,希望能读入他们的肺腑。可所有人的内心都复杂难解,我只有从极少数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我一样的疑惑。我原以为这些人势必成为我的密友,可后来我发现,连这点希望也很是渺茫。
   离开家乡以后,我发现自己有点写写画画的才能,便厚着脸皮冒充一个文化人。我本来不齿文化人,因为综观他们的表现,太让人失望了,但我已经无路可走,所以只能降格以求。后来,有一些日子,我还同这些人住在一起。同他们一起吃饭,洗澡,泡歌厅,甚至找小姐。我放纵自己堕落下去,因为这种声色犬马的生活会使我忘却一切痛苦。再往后,我还遇到了一个据说愿意同我过日子的女人。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很快便同居了,她涂抹着厚厚的唇红整天晃来荡去,不做家务,也很少愿意同我做爱。
   我们在珠海找了一个简陋的一居室住下来。因为在此之前,她向我哭诉,说自己的行李被强盗抢光了,被小偷偷了,所以我不指望她还会拿出钱来付房租。这没有什么,反正我只要在工作,养活两个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实际上,我无法保证我的每一份工能够做多久。我向她描述了我每一次失业的经过,她装作一本正经地听着,但苍天作证,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拿着我的钱去买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最后把爷爷留给我的几本珍贵古籍悄悄拿去卖了,换成钱,跑到广州去玩了一趟。等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我就把她赶走了,她再度向我哭诉自己的遭遇,骂我没有怜悯之心。我向她解释,大人物应该具有铁石心肠,然后便不再说什么。她有些迷惑地注视我半天,然后哭哭啼啼地走掉了。
   我的心里其实很是悲伤,因为这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的屋子里在她走后很长时间都留有她的气息。但我不能容许自己的悲伤保留许多时候,日子变得异常紧巴,我得动用全身的细胞才能勉强保住一份工作。为了省钱,在这个女人离开我的前三个月里我没有添置衣裳,在她离开的整整半年里我不敢请一次客。我曾经习惯了的那种生活被我像掐烟瘾一样掐掉了。那些下班后的落寞时光,我经常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眺望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在一些无事的周末,我还会步行到单位里,找个借口钻进传达室,有时那个鼻梁高耸的东北老头会像打发乞丐一般递给我一张数额很小的稿费单。同时递给我一句百说不厌的话:“小子,该请客了吧。”
   这样的生活,真让我烦透了。
   第二年,我去了东莞,再度经历了一些大致相仿的故事。有一个女人,她似乎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七周,然后,她果断地向我提出分手。我曾经像个傻逼一样为她写诗,因为她穿吊带的样子很美,所以我甘愿丢下正在做的工作,同她昏天黑地地厮守在一起。我甚至怀疑,她的身体里已经留下了我的种子,但她一句“他要回来了”,就把我打发了。去他妈的,我不想同她争执便准备离开,临走的时候捡起她的钱包抓了一沓钱,她没有阻止我,但神色怅然,若有所失。我感到心中痛楚袭来,但又害怕她反悔,便逃也似的跑下了楼。哎,这个时候,离我爷爷可是太远了。我仿佛看到他在九泉之下看着我,眼神冷厉,面目严酷。我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一直在喃喃自语,我求他饶过我。他会饶过我的,我想来想去,觉得他还是我的爷爷。但我错了,当天夜里他便托梦,要我莫做亏心事,否则厄运会缠身的。这话把我吓坏了。第二天一早,我便返回了那个女人的住处,她穿着吊带裙,对我的不期而至大为吃惊。我四处看了看,发现确实是有男人来过了。我骂了她一句“婊子”,然后放下钱再度逃离。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经久不散。
   我从南方返回内地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在南方的那些年,我把旧日子过厌了,而且所有的一切与我的设想大相径庭。我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离开,也是因为虚荣心在作怪。那时候有本事的人大都往南边跑,很少有人会反其道而行之,除非是鲤鱼跃龙门,直上首都北京城。我觉得自己离北京还有点距离,而且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北京那脏兮兮的空气,尽管我今生只到过一次首都。这些年来,我早把那一次狼狈的北京之行忘到爪哇国去了。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弟弟说他在北京发了小财,准备投资做生意当老板,可是他发财挣的钱不够开张成本,所以相邀我合伙。那时我在老家呆得百无聊赖,明知道他在骗我,可还是兴冲冲地去了。我没有去过北京嘛。可是我刚进北京就迷路了。呵,我没想到首都会那么大。我在几条小巷里钻来钻去,看哪个地方都像弟弟说给我的地名。后来我就被几个人给盯上了。他们乘我不备抢了我的包,几个人一转手,包便不见了。我冲他们大喊大叫,像个疯子似的扑过去。他们每个人都冲我举拳头,其中一个还拿出一把刀锋闪闪发亮的弹簧刀,我估摸了一下刀刃,估计长达十几公分。我被吓怕了。弟弟赶过来的时候,我像个傻子似的坐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他向我伸出手来:
   “钱呢?”
   “有你娘的屁给你!”
   我边说话边朝他吐唾沫,眼睛红得要喷出火来。
   接下来,我和他狠狠地干了一仗。很奇怪,他居然被我打败了。
   哎,那些年,我总在走背运。即使买注彩票,手气也是差得不得了。连五块钱的小奖也没有中过。
  
   我从南方回来后,在老家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那些光景真是不堪回首。连生我养我的娘亲看见我出来进去都没有一点好脸色。有一天我病了,重感冒,我让她给我买点药,她直截了当地问我讨买药钱。我睁大了眼睛看她。她恍然大悟:
   “哎,我可怜的儿,看看你现在,还得妈养你!”
   我羞愧难当,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有一天,刚刚出嫁不久的妹妹来了。我踌躇了半天,向她开口借五百块钱。她没有立马借给我,而是转身同我妈商量去了。五分钟后她把钱递给我,说:
   “这钱你可得还我啊。”
   我冲她“呸”了一口,她哇哇大叫起来,骂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从此我把她们俩一起恨上了。
   离开家的时候,我同谁都没说话。我妈拦住我,问我准备到哪里。我想了想说:
   “寻死去。”
   她被我呛得抹起了眼泪。哭天喊地,说我真是个忤逆子。我嫌她烦了,就硬下心跑出去。走老远了,她的哭声还在响。那可能是她最伤心的一次,我爸爸在外面搞女人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过。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也伤心起来,最终竟然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挨着我坐的中年妇女像躲一只怪物似的从我身边离开了。我索性放倒身子四仰八叉地睡起觉来。
   车在行驶中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中我做了国王,手下猛将谋士如云。他们很听我的指挥,而且很能揣度我的心意,看我不喜欢谁便修理谁,连我妈都被他们叫去训了一顿。我觉得这事做得过了头,就把他们每人打了二十大板。后来我喜欢上天上的星宿,他们便派通灵的道士与上天联系,并造了天梯,让我到太空旅游了一趟。太空中五彩斑斓,好看得要命。回来后我向所有人吹嘘,你们有谁到过太空吗?都没有吧,好,我来给你们讲讲这天上的事情。那几个跟随我的侍从中有个傻逼,他非要纠正说,那天我在天梯上看到的七彩星云是海市蜃楼,嗨,那明明是我的皇服的散光嘛。我真是很不高兴,便喝令刀斧手把他给砍了。
   这事刚处理完,我便醒了。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三
  
   我这个人,咳,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有许多事情都毁在女人身上。都怪我妈把我生错了地方,她要是把我生在达官贵人家里,那我身边打小起就该美女如云,何至于总是饥不择食,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呢?老实说,连我都觉得自己恶心透了。
   我来到我们省城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工作,第二件就是找女人。这个时候的我穷到了极点,除了先前从妹妹手里借到五百大洋外,再无一分余钱,而且五百大元在路上已经花去五十。这剩下的四百五有如下用途:租房,吃饭,坐车,打手机,有时买份登载招聘消息的小报,我估计至多坚持两周。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我不能找到饭辙,也就只能采取坑蒙拐骗抢的下三烂手段,说不好会把自己搞到监狱里去蹲几天。好在我的运气还没有差到极点,我的工作在一周内找到了。又过了几天,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怎么说呢,她是长得胖了些,矮了些,丑了些,脸上还有麻子,可看得出来,她确实是中意我的。我们的相遇很别扭,准确点说,有点像拉郎配。她的父亲是我刚就职那个小报社里搞行政杂务的头头,是他先看上我了。这事他娘的简直把我搞糊涂了。他出面安排了饭局,还让我的同事们作陪,我怀疑他们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了,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等到饭局结束,我才见到了我未来的女人。他娘的,她竟然还大着肚子,不知道是谁给她下的种。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后,抬头看我一眼,又一眼。直到这时,其实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向同事要了枝烟,点着了,缓缓地吐出烟圈。烟圈缭绕着飞到了她的身上,头发丝里,她探了一下脖子说:
   “这是什么烟啊,真好闻。”
   她的父亲瞪了她一下,我看到她把脖子又缩回去了。
   这就是第一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始至终,他们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两三天后,报社里就到处有人在传我们的事了。他们说我贪图钱财,都知道他家在市区有三套房,而且都知道,她是独生女,老头子也已经放出话来,说是连外孙子将来的住所也都安顿好了。我听了哈哈大笑,连连问她是不是真的。她站在报社楼下的台阶上,憨笑着点头。我一下子生气了:
   “当我是傻逼啊?”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就走。她从台阶上追下来,扯我的袖子:
   “你先听我说嘛。”
   后来我不生气了,问她看上了我哪一点。她又是憨笑着:
   “我爸爸觉得你能写文章。我们家喜欢文化人。”
   这下子我高兴起来了。我想大人物嘛,得有大度包容之心。再说这个女的,性情挺好,不像以前我认识的那几个,飞扬跋扈起来一个赛似一个。
   我们很快就住到一起了。那天晚上,她在梳妆镜前的台灯下整修自己的头发、眉毛到很晚。等她摸索着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熟了。
   半夜里我醒来,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双眼里都是红血丝。我捅了捅她的身子,她扭过头来看我:
   “杨一凡,你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哪样?”
   她不说话了。我犯了半天嘀咕,然后强忍着不快把她拉近身边来。她的眼神很是让人心疼。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长得真是不错。欲语还休。欲拒还迎。其中风情,真是难以尽述。我有些琢磨不透她了。
   完事后,她怯怯地看着我,像在等着我发问似的。我满身心都是疲惫,满身心都是萧索,像每次做爱之后,我都会这样难受一会儿。只一会儿便好了。我轻轻地挪了挪枕头,对她说:
   “睡吧。”
   她没有依言坐下来,而是摸摸索索着下了地,跑到卫生间去洗浴。她一边洗浴一边大声哭泣,把我的一颗心搞得很乱。为此我很是不悦。我觉得她不该把我的心搞乱。
   报社里很快就要实施一次大改革,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抓住这次机会。吃饭的时候琢磨,走路的时候琢磨,睡觉的时候也琢磨。结果说起来真是不错,我很快就当上了首席记者。很快就去了一趟北京,采访奥运会。很快就被提拔了,当了新闻中心主任,小权在握。那段日子我春风得意,骄傲透顶,很快就惹得一些人不高兴了。我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可骄傲像一张狗皮膏药,它贴在谁身上就说明谁的身上有肿痛,没错,他娘的,就是这样,我这人做事,总是顾头不顾腚,很快就摔了一个老大跟头。这事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我帮人做宣传,收了一点好处费,结果这事不知怎么传到报社了,老总恼火我为何事前事后都不与他沟通,一气之下,就命我停职反省。
   我在反省期间,报社里谣言四起,许多人揭我的老底,说我在南方打工期间就犯有前科,更多的人指责我吃软饭,殴打女人,其实事情哪会这样。我只是轻轻甩了一下门板,劣质门嘛,上面镶的玻璃不牢靠,竟然就碎了,跑到木地板上,弄出了几粒玻璃星子。那女的拿笤帚把过来揍我,被我推了一掌,她就哇哇大哭了。这事情早都过去了。至于我在南方的事嘛,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哪来言辞凿凿,还前科后科呢?
   君子不与小人为伍,我把不义之财捐给了希望工程,然后向总编正式递交了辞呈,顺带把捐款发票也让他看了。在他假惺惺地挽留我时,我以前所未有的傲慢之心,冲他呵呵冷笑。他大觉受辱,问我何故如此。我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我的朋友说我的对答牛头不对马嘴,咳,管他娘的,我就是看不惯总编那人假装清高的熊样。
   我丢失了工作,不久也抛弃了女人,或者被女人抛弃。她的脚掌上刺入了玻璃渣子,百天里下不得床,很久以后走起路来还是一颤一颤,像是总在疑惧足下会有暗器难防?
   她的父亲大为恼火,找人把我好一顿打。我疼痛难耐地躺在巷子口,像条死狗一样。路过的人看见我,都绕过去了,只有一个交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呵斥我起来,说我妨碍了交通。我睁开死鱼样的眼睛,看见他醉醺醺的酡红面庞,极为岔怒地冲他吐了一口。可惜我挨揍后无力,口水都吐到自己脸上了。
   那警察骂骂咧咧地踢了我一脚,然后侧转身冲着墙头好一泡长尿。尿水顺着墙根流过来,我想支起身子躲一下,可我的力气一点儿都找不回了。我只好在尿水里躺着,看着那交警一步步走远。
   我身上的肋骨断了两根,治愈后一遇阴雨天也还是会疼。天杀的那帮杂种,揍得我太狠了。
   有许多天,我气淤难消,经常跑到报社家属区后院,等着那女人出来与她理论。有几次,她似乎看见我了,似乎就要停下脚步说话,我却见了鬼似的逃开了。她的肚子眼见得小了很多,那孩子呢,也像是被打掉了。她现在是无可救药地瘦下去,原先像个肉球似的身体竟然变成了麻杆状,走起路来弱不禁风,而且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看得我是触目惊心。我的怨恨之心像潮水一般退下去了。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嘛,挨一顿揍又算得了什么?
   最可恨的却是生活无着。他娘的,我只能闲下里咀嚼自己一次次的大方之举,无奈身体却不是钢筋铁骨。我时常充泡方便面勉强度日。很久以来,我都不去照镜子,有一天下了雨,我走到楼前的一处积水坑前,水如明镜,镜中人毛发很长,瘦骨嶙峋,与那已经分手的女人倒开始像了一对。想起她的温存体贴,我眼角发酸,泪流很快如注。有一对长得敦实的双胞胎小孩看见我哭,神情极为迷惑。我冲他们笑笑,问他们几岁了,他们一个伸出三根指头,另一个伸出四根,我综合以后得出结论,两孩子三岁半了。他们的手脚都很快,我一离开,他们就扑打在一起,像两头小兽在斗殴。
  
  四
  
   一晃三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游来荡去。他娘的,跟我共事的每个人都取笑我。先是笑我的瘦,后来笑我的迂,有人还笑我走路的姿势,我说话的声气大了点,也有人会呵斥,说我妨碍了他们做事,我咀嚼食物的声音也遭人厌,他们说,文明人吃饭不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在众口一辞的指责中,我的自我调节能力变得异常强大,要不我早该被气死了。至于我的生活,嗨,幸好还没有沦为乞丐。因为我毕竟还算是个文化人嘛,那些笑话我的人也未必能做了我做的事。仅此一点就让我有足够的理由蔑视他们。黑压压的一片人影,都是些凡夫俗子嘛。我想大人物看待众生也必有如此一面,唉,管他了,只要我还能有思想,他们就奈何不了我。我暗自砥砺,照此下去,势必有他们皆须高看我的一天。
   说说半年前吧。那阵子我寄身的地方,离市中心大约有十公里,我做事的公司,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开的。她的名字想必你们很熟悉了,就是我最早的那位漂亮女同事,小潮嘛。在大约三四年时间里,她对我不依不饶,总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觉得她的心眼恁小。作为胸怀远大的男性,我不与她计较。她唆使人告我的黑状,使我从成功的峰巅一落千丈,这个且不说了,她还在我元气未复的时候找到我,主动承认了这一点,将我刚刚结痂的伤口撕开,再撒上一把盐。这一来,我疼得满地打滚,她便站在一旁哈哈大笑。笑颜如花,又如毒草。有那么一些日子,我总想着犯一次大错误。那柄自我挨打后不久便买来的瑞士军刀一直被我随身携带,我等在小潮时常出没的街口。咳,最后我没有杀掉她,却成了她的员工。这事恁地稀奇古怪,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小潮的公司做的是文化产业,具体来说,就是办一份工商小报,外加做一份医疗杂志。她聘我为她的杂志做校对,顺带帮她做点医疗方面的专题片。文字方面的事嘛,我算是比较在行,但对于医疗,我却是一窍不通。没关系,她有一位合作伙伴,是医学院的博士。这位合作伙伴爱开玩笑,称我为小潮的老相好。小潮听了咯咯笑。他娘的,这个风流女人已是半老徐娘,和她分手的男人不是败于仕途,就是死于非命,总而言之,她早已逸出我的猎艳范围。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保持一种简单的工作关系。
   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她有一天喝醉酒了,故态复萌,站在门边,一边嗑葵花子,一边看我,眼睛红红的,湿湿的,这一幕,真使我刻骨铭心,至死难忘。我装作忙于手头的事务,不去看她。时近黄昏,办公室里已无他人,她做出一副怨女状。一会儿果然难受起来了,她冲到隔壁卧室的卫生间去呕吐,声如裂帛,听得我心神再也无法安宁。我走到近前,隔门问她:
   “要我帮忙吗?”
   她停顿下来,不再发出声音。过了大约有二三分钟,才脸色苍白地出来,坐在平时办公用的椅子上,给我发布命令:
   “给我倒杯水过来。”
   我依言做了。
   她喝水后神色缓和了一会儿,眼睛转向窗外。时值盛夏,浓郁的草木芳香从窗口飘进来,沁人心脾。她的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是酒醉后的反应还是突然回忆起往事,她忽然冲我发起火来:
   “你为什么像根木头样站着?我的膀子酸疼,给我揉揉膀子吧。”
   她的语气令我不快,可我仍是依言做了。她把眼睛闭上了,似乎很享受的样子。我的手掌不知不觉中加了力,她开始时没有察觉,后来感到疼了,便一扭身子,冲我大吼起来:
   “停,停,停!你是不是想要谋杀我?”
   我被她的再次发作弄得更加不快起来,有心同她争辩,又觉得毫无必要,就如她刚才那般,转过头朝窗外瞄去。我看见一只猫疾速地掠过屋脊,脚下夹带着几片破碎的黄叶去了。
   “对不起,我的公司破产了,我心情不好,你别怪我。”
   这却是事出意外,我屏息敛神,忙问她怎么回事。
   “小李把公司的钱卷走了,他昨天转道北京,出国了。”小李就是她的那位合伙人。爱开玩笑的医学博士。
   我们在很长时间里都不说话。夜色降下来了,外面灯光四起,屋子里墨黑如漆。我终于听到她在嘤嘤哭泣。
   “小潮,小潮,我请你吃晚饭吧,去你最喜欢的老干妈火锅城。”
   “不用了,我没有胃口,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留下来陪陪我。”
   我心跳如鼓。她已经颇为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滑。嗨,他娘的,我的身体居然开始不听我的大脑指挥。我的手向她的胸部摸去,并且继续往下滑,往下滑。她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使我怀念起无数已经远去了的青春好时光。嗨,一切都如刚发生的一般,“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嗨,嗨,这狗娘养的小世界,这狗娘养的小潮,哪懂什么千秋别绪,万古离愁?
   这一夜,我们既是仇人又是情人。小潮对我又抓又咬,我很快被弄得遍体鳞伤。子夜过后,我觉得很饿,过度的纵欲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想象自己已经死去,躺在床铺上像一截枯尸。小潮睡得很沉,梦中发出鼾声。后半夜,她开始咬牙切齿,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几个人的名字,我仔细地听了半天,才明白她发出的是恶毒的诅咒:
   “去死吧,去死。”
   我被吓得不轻。月光在床铺上漫开,小潮的脸色因为仇恨而变形得厉害。嘴角流涎,鼻翼上渗出大颗的汗珠。看起来,她正在经受煎熬。这下子,我本就很浅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蹑手蹑脚地起来,到厨房里随便吃了两块蛋糕,然后乘着月光出门。楼道里的灯早已坏了多时,我只能愈加小心,可到底还是踩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的脚下响起“喵”的一声。是一只猫。我大约把它的尾巴踩狠了。
   离开小潮后,我的心里有一种解脱感。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蒿蓬人!
   我总觉得自己会时来运转。当然,基于我的年龄又长了几岁,而身边妻小皆无,所以常人皆有的落寞困苦我一概难免,抑或更甚。夜雨霏霏的时候我偶尔想起我的女人们,她们应该都结婚了吧,骗男人或者被骗,也有的成为良家妇女,颇为自足地哺育一到两个小儿女。嗨,那原也该是我的人生?
   天很快凉下来了,我带着一箱子行李来到了火车站的寄存处。这次,我准备到京城去了。我已经看准了自己的命运,毋庸置疑,我今生的所有错误都将结束,而新的生命将在新的土地上发芽生根。我踌躇满志,将求职信写得天花乱坠,嗨,这都没有什么,这个时代的人惯于夸张,厌弃凡庸,我直到今天,才算大彻大悟了。行前我在站前广场上抽烟,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做出一副傻子样的表情,这也让我看厌了。其中一对男女边走路边吵架,唾沫星子都溅到我脸上了,我希望他们能驻足道歉,可我的要求被忽视,而且,那男的竟然举起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唉,我对这种生活,早已不抱希望。可看在我们曾经共处一城的份上,我还是向他们注目良久。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只贼手向女的坤包伸去。然后,我就趋近去喊了一声。然后,我就感到一柄尖刀顶到了我的腰部。然后,我就觉得浑身发抖,汗出如浆。然后,我便被这柄尖刀所逼,拐到了广场北边的小巷。刚进巷子我就尿了裤子。嗨,他娘的,这可真是丢大发了。我在被一记老拳击晕前还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天空,天上空空荡荡,连只鸟影都看不到,单调得就像我所经历的无数次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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