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8月,高考分数下来的那个晚上我对父母说,如果你们一定要我回去复读,我就离家出走。 爸看了妈一眼,妈又看了爸一眼。然后爸说,你17岁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们不会逼着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而且,小丫,我们是爱你的。
眼泪小溪一样滑过倔强的脸,我转身跑出去。那个夏天,有着漫天忧伤而自由的阳光,我肆意地做着17年来一直渴望做的事情。
秋天里我踩着落叶在街上走来走去,黄昏去体育场看男孩子踢球,晚上在屋子里听音乐,我自由得失去了方向。突然,我厌倦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芜随着落叶一片片占据我没有方向的心。
我才17岁,猛然望过去,剩下的人生,还那么长。
我寂寞了。我想出去走一走,去一个远一些的陌生的地方。
于是我背着一个背包去了几百公里外的舅舅家。
他住在那个小城,真的是小,很快就可以走完一圈了。但是没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它在远方。
舅舅在影院前开了一家小小的桌球室。于是那个冬天开始的时候,我成了一个桌球女孩。我用最快的时间学会了摆球、开局和打球,我对一切新鲜的事情充满向往和热情。
来的多是一些男孩子,他们在电影放映前喜欢玩玩球。
他也是。他常来,和另一个男孩;有时,是一个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一件绛红色的羽绒衫,黑色的牛仔裤和波鞋,很有运动感的那种样子。他是一个漂亮而明朗的男孩子,像初冬晴朗时的阳光。
我喜欢上他。
他一个人的时候,我陪他打球,他让我十杆或者三个球,但我依然是输的,他的球打得很棒。
他总是很快会走,但来的时间没有规律,有时几乎晚到要打烊了。
我有时候想,他这样一个俊朗的男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呢?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怎么去问,我没有喜欢过男生的经历,我此前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了课本上,可是我还是输了。
有一次,在看着我打球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小丫,你怎么不上学了,你还这么小。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叫小丫。
每个人都这么叫嘛。他笑,你说话还是外地口音,不会是来打工的吧,谁会跑到这儿来打工呢?
我啦。我白他一眼,趁机问下去,你叫什么。
可是那个男孩子,他竟然没有回答。只是笑,说,你打工干吗,有机会就上学啦。
我一杆捅过去,球滚到了地上。我厌倦听到那两个字。
天忽然冷了,冷得很厉害。他好几天没有过来了,我有时一个人在空闲的桌上自己打球,一遍遍,想他打球时弯着身子腿站得很整齐的样子。
他突然出现的那个午后,我感觉到自己的惊喜。
他穿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件羽绒衫,上面落了几片雪花。
我说你好长时间没有来了。
他说我上夜班啊,没有时间。
他在一家车队做修理工。很脏很累的,他说,你看我手上的油污都洗不干净了。
他把手在我面前摊开。
我笑了,他的手很大,手掌的纹路黑黑的,像涂了墨水。
那天我们没有打球,他坐在球桌上讲自己的事给我听。
一个同样的故事,比我早三年。他说我以为我能够轻轻松松生存的,即使没有什么学历。但两年了,我只能做修理工。这个世界真的越来越挑剔了,它发展的比我想像的快。
我说你后悔了?你是不是后悔了?
是,他说,是这样,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我已经闲置了太久,也许以后还会吧,不是一定要读大学,但会做一件让自己活着有自信的事。
我始终没有说话,我一直想知道,关于他所有的事。可是一旦摊开,应了我最初的想像,我却哑口无言。
他说你怎么了小丫?
我笑着把他从桌上扯下来,我说你还年轻,有机会的。
可是机会是什么呢?我也年轻,我却不知道自己。
他走的时候雪已经不下了,我看着他开启单车,忽然跑过去,我说我能不能去找你玩,去你上班的地方。他说如果你好奇,就去好了。
他不知道我只是喜欢,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第二天的黄昏,我踩了单车找到了他说的车队,和他说的修理房。
很高很大的屋子,灰暗和杂乱,到处是汽油的味道,到处是穿了沾满庙污的蓝色制服的人。我对一个正弯着腰做事的人说我想找一个人,他叫――
我不知理他叫什么。
那个人抬起头,我愣住,面前脏兮兮的一张脸,竟是他!
我“哈”地一声笑了。许多人转过来看我们。
他摘了手套,带我去旁边的休息室。很小的一间屋子,里面燃了一只简易的炉子。
他说,那么冷,你快暖一暖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把手递到炉子边。说真的是好冷的,手都麻了。
真的吗?我伸出手握他的手背,我试一试。
然后我们一起愣住了――我们的手,叠在一起,都是凉凉的。
我飞快抽回了手,脸一下红了。
那天黄昏,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我才惊觉应该回去了。
他进我走出车队大门的时候开已经黑了,有灯零零落落远远近近地亮起来。我想说一些什么始终说不出口,我看着他,在黯淡的灯光里,看着我们青春的落寞和忧郁。
我说我走了,背过身。我想我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告诉他我喜欢他,这个黄昏,太短暂了。
然后我上车子。忽然地,在我走出几米远的时候,他喊了我的名字。他说小丫。
我停下来,我回过头,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冰雪融化。
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地,一直走到我的面前。他伸出的手,落在我颈前的围巾上。小丫,回家吧,快过年了,你该回家了,回去过你真正应该过的生活。他用手把围巾慢慢系紧,她说我想把我的愿望给你,想让你在一个美好的、青春的校园里实现,或者……
一颗,一颗,我的眼泪。
然后他就一点点、一点点地抱住了我,松松的,隔着一些风。他的衣服散发着燃烧过的汽油的味道,他的唇柔软而冰冷,轻轻地,轻轻地贴在了我的额头。
一颗一颗,我迟迟落下的眼泪。
在一个路口孤单的电话亭,我在离家后第一次拨通了家里的号码。我说,爸、妈,我想回家,我想回去上学。
半年后,我再一次走进了7月的考场,我的自信写在美丽的脸上。
那年初秋,我走进了一所大学,像他说的那样,那是一所美好的、青春的校园。
我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开始写给他的信,都被退回了,原因是查无此人。后来,就不再写了。读书、写作、旅游、上网、看男孩子的信。新的生活里,我在明媚地成长。青春的校园里,他那样漂亮而明朗的男孩随处可见。
有时候,也会想起他来。大三那年署假,跑去了舅剪家,去了他当初上班的车队,有人对我说,他走了,当了兵,去了香港。
那天我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想像他穿了军装英武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暖暖地流下来。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呢,在那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是他,融化了我心中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