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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下句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陈峰   1960年生,祖籍山西芮城。历史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博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学术兼职: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宋史学会副会长、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及京都大学人文研究所客座教授等。出版个人专著《北宋武将群体与相关问题研究》《武士的悲哀》《宋史论稿》《漕运与古代社会》等多部,发表论文及散文多篇。
  
  公元1057年农历三月间,正是北宋嘉?二年的暮春时节,中原大地草木葱翠,和风扑面,碎花摇曳,流莺飞舞。当此万物一派生机之际,在京师东面的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州城内,一位时年五十岁的强壮生命却告别了人世。此人就是当地的长官狄青,上任才半年左右时光。
   这位狄青本是宋朝开国以来少有的名将,戎马一生,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曾做过朝廷的最高军政首脑职务。但正当壮年的他,最终却死在与军旅无涉的地方官任内,着实是件令后人费解的事。要说原委,一切还得从头谈起。
  
  犯法投军
  
   狄青,字汉臣,大中祥符元年(1008)出生于河东汾州西河县(今山西汾阳县)。从身世记载阙如的情况不难推测,他属于寻常农家子弟。河东从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屡经战火,百姓们为了护乡保家,不得不习武练兵,因此民风颇为剽悍。受此影响,狄家兄弟也练就一身的武艺,成为本乡的硬角色。
   狄青早年的事迹不详,但从史书中的片言只语已看出他的特点,便是坚毅果敢。当年,本地有个绰号叫“铁罗汉”的人,大概属于膀大腰圆横行乡里的莽汉,一次与狄青的兄长狄素发生冲突,双方便在汾河岸边打了起来。这狄素也不是好惹的,几番交手,竟将“铁罗汉”打落水中淹死。人命关天,乡里的保丁闻讯就要捆绑狄素报官。恰巧狄青从田间路过撞见,当时才十六岁的他当即冲过来高喊:杀人的是我。既然有人出头承担罪责,众人就放过大哥转头来抓小弟。狄青对诸位说:我是不会逃跑,先待我救人,假若“铁罗汉”确实死了,到时再抓我也不迟。据说,狄青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保佑,我若有大贵之命,这厮合该不死!言罢,他奋力举起尸体不断摇晃,那“铁罗汉”口吐数斗积水后苏醒过来,官司也就此了断。由此,狄青名声大噪,乡民都视他为异人。这段来自宋人野史的记载未必确切,可能还有美化的色彩,却也透露出狄青身上那股子敢作敢当的豪情。
   但狄青显然也不是安分青年,打架斗殴的事自然少不了,以后又不知犯了什么案子,被抓到京城审理,最终被刺配充军。这里得说明,宋朝实行募兵制度,军队除了主要招募失业农民外,也从罪犯中挑选一部分强壮者入伍。为了防止士兵逃跑,按规定要在他们面颊上刺字,以作为军人的标志,狄青当然也不例外。
   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狄青在二十来岁被迫从军,却无意间为日后成就的一番功业打通了路径。在军营里,体壮力强的狄青不甘心混迹于普通士卒之中,遂苦心练兵,加上原本就有的一身功夫,于是很快便脱颖而出,以能骑善射折服众人。不久,他被选入天子宿卫军,成为拱卫皇宫的一名卫士。
   彼时的京师开封城,正赶上歌舞升平之时,但见宫阙巍峨壮丽,庙堂上达官显贵坐而论道,衙门内文士应酬唱和,军营里将帅藏弓搁剑;街市中店铺鳞次栉比,勾栏瓦舍以及酒肆茶楼彻夜灯火,巨商大贾出没,贩夫贩妇叫卖,歌妓艺人乃至于闲汉乞丐如织。在这大富大贵、三教九流充斥的京城里,狄青一介武夫确是过于渺小,但他意志坚毅,不甘平庸,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遥想着壮志凌云。
   有一年,科举考试终结后开始放榜,一个叫王尧臣的举子高中状元,都城士庶百姓纷纷跑到皇宫外围观。当王状元从宫廷大门走出时受到潮水般的追捧,此时狄青恰巧与几位卫兵在大道旁站岗,一个卫兵感叹道:这人做了状元,我辈还是兵卒,贵贱之间真有天壤之别!他却不服地说:此话不对,到底还是要看才能如何。同伴们听了发笑,都讥笑他狂妄无知。此事足见狄青志向高远,不畏流俗。
  
  西线扬威
  
   军队的天职是出征作战,是保家卫国,但战争又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而正因为战争的无比危险和血腥,军人也被推向社会的前列,其存在的价值自当受到关注。然而,从来是一将成名万骨朽,激烈的战火葬送了无数的士兵,名将却因此诞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对狄青来说,如若不是出现了大战,以他的出身和官场论资排辈的规矩,恐怕难有用武之地,也难以展现超凡的军事才能,充其量只能混到中下级武将的地位,到头来默默无闻老死于军营之内。
   宝元元年(1038),原属西陲地方政权的西夏首领元昊称帝建国,公开与中央决裂,随后便爆发了战争。当战火尚未燃起之际,朝廷紧急向西线增兵,一些宫廷卫士也被提拔到前线任职。机会终于来了,三十岁的狄青也获得低级武官的头衔,出任延州(今陕西延安市)驻军的营指挥使,成为带兵五百人的军官。
   一个营的兵力还是太小,无法担当一方之责,不过狄青有的是胆气,主动请缨,承担大部队的先锋角色。每每交战,但见他披头散发地配上铜制面具,一马当先,驰射挥刀,勇猛出击,令对手望而生畏,无人敢挡。
   狄青的出色表现很快就受到上司的注意。所在战区的经略判官尹洙接见狄青时,有意与他交谈用兵之道,不曾想这位下级军官竟谈得头头是道,令尹判官大感惊奇,认为发现了一位极具潜力的良将,于是将他推荐给陕西经略副使范仲淹和韩琦两位大帅。此前,由于朝廷三十多年没有对外用兵打仗,军队战斗力已日渐下降,尤其是军中将才极其缺乏,因此范、韩二人对狄青十分器重,范仲淹还特意送给他一部《左氏春秋》,并告诫道:将帅不知古今,不过是匹夫之勇。蒙受如此知遇之恩和点拨,狄青便在战斗之余潜心读书,逐渐掌握了兵法要略,熟悉了历代的战争历史,就此他从一名好勇斗狠的武夫迅速成长为一位胸怀韬略的将军,在西线大军中声名鹊起。
   据记载,在西北最初的四年时间里,狄青参加大小战斗二十五次,身负箭伤八处,战功赫赫,大大超越于同辈之上。他还攻城略地,曾攻克西夏军占据的金汤城要塞,从而控制了今天陕北吴旗县和志丹县之间的洛川要道,又挥师深入今天陕北定边和靖边一带,收服五千多名边地少数部族,打击了支持西夏的游牧势力。除此之外,他还在前线修筑了许多堡寨,有效地巩固了防线。狄青善于用兵,每次临战,都精心筹划准备后才果断出手,所以屡屡获胜。他又重军纪,明赏罚,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因此深得军心,纵使遭到突然袭击,仓促间士兵们也不会乱了阵脚。
   伴随着军功的积累和上司的赏识,狄青不断获得提拔,在短短的四年间已从营级军官升迁到泾原路副都部署、经略招讨副使,也就是泾原战区(今甘肃东部与宁夏东南一带)的副总指挥官,并加授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和团练使的头衔。依照宋朝官制的规矩,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属于禁军高级军职,名义上可统辖两三万士卒,而团练使则是中高级武将的附加头衔。至此,当年同时选调到前线的那些宫廷卫士,早已被他远远地甩在后头。
   庆历二年(1042),仁宗皇帝闻听到狄青的威名,曾打算召他入宫晋见,亲自询问用兵方略,结果因为战事紧张而作罢。但天子还是想目睹这位勇将的英姿,遂派宫廷画师到前线为狄青画了一幅像带回。此事传出来,立即引起军中一派钦慕声,狄青由此获得良将的美名。
  
  初入庙堂
  
   到庆历四年(1044),西线战事终于平静下来。当年,精疲力竭的元昊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对朝廷称臣,仁宗皇帝也早已厌倦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于是彼此签订“庆历和议”,休战和好。
  西线是无战事了,但北边的形势却令天子忧心忡忡,因为当西北战争还打得火热的时候,辽朝曾乘机陈兵要挟,搞得朝廷分身乏术,只得派人前去谈判,最终以达成每年增加岁币的条件才缓和了压力。“庆历和议”订立后,君臣决定充实河北的防御力量,狄青遂改调河北真定路副都部署、经略招讨副使,负责河北最重要的一块防区,军职也先后提升为侍卫步军、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加衔则从团练使先后升迁为防御使、节度观察留后。须知侍卫步军和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已是禁军三大统军机构中的两个副统帅之职,而节度观察留后也属高级将官的加衔。
   狄青从军十多年,以军功起家,从军队底层一路升到禁军大帅,成为从士兵到将军的典范,并且受到天子的赏识。可狄青作为高级将领出没官方场合时,脸上却赫然暴露着耻辱的刺字,君王觉得不妥,就要求他想办法用药水消除。岂料狄青指着面颊回答天子道:陛下不问出身门第,以战功提拔为臣,我之所以有今天,正因刺字从军,为臣愿意保留脸上的刺字以鼓励军人,所以不敢从命。这话说得很有骨气,足见狄青保持着军人的自尊和自豪,不为世俗所动。
   但当狄青个人仕途通畅顺达之时,朝野的氛围和环境却日渐令武将们感到压抑。因为自太宗两次北伐辽朝失败以来,朝廷放弃了主动用兵的战略思想,转而以内部建设为施政的主要目标,日渐高扬崇文抑武的方针大旗,因此武备松懈,将士们也受到冷遇,尤其是武将在文臣面前总是心虚气短,抬不起头来。
   狄青虽始终尽职尽责,功勋卓著,并受到多位文臣的好评,但随着地位的提高也遭到更多朝臣的非议。早在西北前线期间,他因功升任渭州(今甘肃平凉市)知州,受命负责泾原路防务。当时,谏官余靖连上四道奏章竭力反对这一任命,言辞激烈,理由不过是:狄青乃粗率武人,不可独当一面之责。由此可见,对狄青快速升迁,许多文臣是怀有极大的不满,其骨子里透出的是对武将的轻蔑和嫉妒。
   狄青来到河北任职时,老上司韩琦任定州(今河北定州市)知州,同时兼任真定路都部署和经略招讨使,又是他的新领导。可以说,韩琦对这位部下感情复杂,既认可他的为人与才干,又不免夹杂着些轻蔑。多年后,韩琦对身边人回忆说:当年在定州时曾专门设宴款待狄青,请老儒刘易作陪。席间,优伶演戏助兴,刘老先生素来粗狂,一看演唱的内容有挖苦儒生酸腐的意思,当即勃然大怒,指着狄青破口大骂:你一个黥卒(即刺字的士卒)竟胆敢如此!骂了许久还不算,又摔了酒杯拂袖而去,搞得场面十分尴尬。主人安排的活动,本与狄青无干,就因为他是兵卒出身,便蒙受如此羞辱。不过,韩琦观察到狄将军一直镇定自若,谈笑如常。翌日,狄青还登门向刘易先生谢罪。由此,韩琦深为狄青的气量所叹服。
   若说上面那件事,反映的是狄青的气度,接下来的一段野史记载便道出狄青的无奈与韩琦的傲慢。据说,韩琦有一次设宴招待本地官员,狄青也应邀赴会。同样是在宴会中,艺名“白牡丹”的官妓喝得有些醉意,竟公然对狄青劝酒道:斑儿喝一盏。妓女称狄青为“斑儿”,即是嘲讽他面部有刺字。当着众多客人的面,久经沙场的大将没有发作,但到第二天,狄青却将“白牡丹”鞭笞了一顿。也许是因此事得罪了韩长官,不久他便受到了冷酷的报复。一日,狄青的老部下焦用带兵路过定州,狄青设宴为旧属接风。此时,有士卒反映焦用克扣军饷,韩琦闻听立即下令将焦用逮捕。狄青赶往知州衙门营救,然而韩知州并不理会,他只能站在台阶下面恳求道:焦用是有军功的好男儿。不料韩琦却反驳道:京城东华门外唱出的状元才称得上好男儿,此人岂配得上叫好男儿?说罢,韩琦当着狄青的面下令将焦用斩首。此事出自宋人王?的《默记》,未必完全真实,但也多少反映了狄青及武将在文官大臣眼中的地位。
  皇?四年(1052)六月间,狄青因功勋卓著,由彰化军节度使、知延州(今陕西延安市)升任枢密副使,跻身执政大臣之列,成为最高军政机关的副首脑。当任命诏书下达之际,遭到众多朝臣的反对。御史中丞王举正、左司谏贾黯、御史韩贽等人纷纷上奏表示反对,列出了狄青出身行伍、四夷轻蔑朝廷、大臣耻与为伍、动摇人心及破坏祖宗成规等“五不可”的理由。好在天子并没有太在意这些意见。
   当日,民间称军人为“赤老”,狄青在赴任之际就受到了“赤老”的对待。据记载,枢密院得知狄青将从延州赴京师上任后,便派出官员到京城外迎接,不曾想一连多日也没有见到新任长官。一天,迎候的官吏向一个过路人询问,却不知道此人就是狄青,遂漫不经心地骂道:迎一个赤老,竟多日不来。此事很快就传出去,于是文人们都贬呼狄青为“赤枢”。也就是说,狄青虽已官至显赫的枢密副使,但地位仍没有发生根本改变,在士大夫们看来,他仍不过是一介粗陋武夫而已。听到这些无聊的讥讽,初入庙堂的狄青,内心一定会泛起许多的苦涩与不平。
  
  艰难挂帅
  
   就在狄青进入枢密院前夕,发生了广源蛮族反叛的事件。广源位于今天越南北部高平以北,靠近中越边境一带,当时属于宋朝的边荒之地。皇?四年春,当地的部族首领侬智高野心膨胀,利用朝廷大军纠缠于对夏战争而造成南方兵力空虚的机会,纠集部众北上动武。五月,侬智高攻破宋朝邕州(今广西南宁市)后建立大南国,随之进一步攻城略地,妄想割据岭南。侬智高倒是有办法,因地制宜,组织了一批大象投入战斗。面对战象嘶鸣狂奔开路,蛮兵挥刀蜂拥跟进的景象,驻守宋军魂飞胆破,望风溃逃,于是广西诸多城寨接连失守。随之,侬智高挥师东向,又兵围岭南中心的广州城(今广州市)。
   从来平静的南疆突然发生大战,令朝廷一时措手不及,朝野人心惶惶,因为边防的重心一直在河北与西北,南方驻军不仅数量少,而且很多还是战斗力低下的地方军,因此蒙受巨大损失。庙堂上君臣会商后,只得紧急抽调援军南下。不过,按照当时用文臣驾驭武将的固定做法,最初派出了多名文臣率军应对,先是桂州(今广西桂林市)地方官陈曙受命征讨,接着余靖和杨畋两位文臣挂帅,分别负责广西与广东的军事活动。当战场形势日益紧张后,朝廷干脆又任命余靖为两广地区安抚使,统一指挥军队行动。不久,再派文臣孙沔负责湖南、江西军务,协助平乱。遗憾的是,余靖这位文官大帅以前曾激烈地指责狄青为粗率武人,威望难以服众,反对其独当一面防务,结果自己却懵懂军务,指挥无方,损兵折将,致使战场形势不断恶化。
   叛军在围攻广州两个月不能得手后,侬智高又回师广西,依然是势如破竹,一路连斩多员朝廷将领,继续盘踞邕州城。到九月间,南疆失利的战报如雪片一般涌向京城,形势严峻,刻不容缓。
  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军界领头羊的狄青热血沸腾,再也按捺不住了,就主动请缨。他向天子上表请战:为臣起于军旅行伍,国家有难,我自当出征以报效朝廷。仁宗皇帝眼见文臣无力扭转败局,只得考虑请狄将军出马。
   狄青出任南征统帅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当初,仁宗曾一度打算派亲信宦官任守忠出任狄青的副手,承担监军的任务,以监视主帅。可文官们对武将固然不免轻蔑,但对宦官更无好感,所以几位谏官都对此提出异议。天子拗不过言之凿凿的谏官,便放弃这一方案。宦官是出局了,不料一位叫韩绛的朝官又提出新的建议,他上奏提议道:狄青只是一个武人,不可过于放权,最好还是派出天子的近臣加以监督。不用说,这仍是安插监军的办法,只是由宦官改为文臣。
   问题摆在天子面前,祖宗留下的家法是要防范武将专权,以免引起兵变。那么眼下是派出文官牵制狄青呢?还是打破成规,放手让狄青一搏?在家法与实效的矛盾顶撞下,这位素来仁厚寡断的皇帝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起来,只得征求宰相庞籍的意见。庞籍由科举出身登至高位,自然熟知文官对武将的轻视态度,他以前也曾在西北做过方面军的指挥官,了解一些军中的实情,他清楚主将若受到牵制的话,往往会贻误战机,而这将严重影响南征的行动结果,遂劝说天子道:之前王师所以屡败,都是因为大将的权威不够,副将们人人自作主张,进退不相统一,故不能克敌制胜。狄青起自行伍,如果派侍从之臣出任副职,必定无视狄青的权威,主帅的号令便难以执行,结果是必然重蹈覆辙。陛下若授予狄青南征大权,令他具备足够的权威,部属一心服从,则王师必能成功。仁宗这才下定决心,专任狄青全权负责。
   天子下达了诏书,任命狄青为宣徽南院使、荆湖南北路宣抚使,提举广南东西两路“经制贼盗事”。在狄青获得的三个头衔中,宣徽南院使属于武官的顶级虚衔,而另外两个则是差遣实职,也就是负责今天湖北、湖南、广东和广西四省广大地区军事的最高指挥官,加上原本的枢密副使官职,可谓位高权重,实在是本朝开国以来武将所获得的罕见信任。
   狄青挂帅后,立即组建幕僚班子,准备行装,同时上奏请求从西北抽调万余番汉骑兵随自己南下。为了防止继续发生败局,他又火速派人先期给前线下达了禁止擅自行动的指令。
   就在此时,朝廷接到余靖从广西送来的交趾(今越南)国王李德政的国书,表示愿意出兵协助平叛。余靖在前线一筹莫展,焦头烂额,所以希望朝廷接受。仁宗刚表态同意余靖的建议,狄青闻听立即反对,他在给天子的上奏中说:以我堂堂大国,不能平定一撮叛乱,还要假手小国相助,实在是有辱朝廷神威!何况交趾乃蛮夷之邦,居心叵测,一旦得志,又如何防范?这话说得不仅义正词严,而且极具远见,一下子提醒了仁宗皇帝,于是马上回书谢绝了交趾的提议。
  
  南疆大捷
  
   正当狄青率军马不停蹄南行过程中,又发生了令人遗憾的结果。当年十二月下旬,肩负前线指挥职责的余靖与另一位文臣广西转运使孙抗,显然是不服狄青的指挥,还试图抢功,就不顾禁令逼迫广西钤辖陈曙进攻邕州。陈曙是位武将,虽不愿贸然行动,但拗不过顶头上司的强硬态度,只得率领八千士卒发起进攻,结果在昆仑关(位于广西宾阳县与邕宁县之间)前溃败,一些部将还临阵逃跑,从而再度助长了敌军的气焰。
   抵达广西前线的当天,狄青就获悉了不久前战败的消息,他放眼残破的战线,耳闻将士们的叹息,凭着丰富的军事经验,他当下就明了到战场失利的症结所在,这便是事权分散,指挥混乱,互不统属,更不用说一些文官不懂兵略,随意调遣,自难形成强大战斗力。更令他无法容忍的是,有人无视自己的权威,胆敢公然违抗军令。他对身边幕僚说:兵之所以败,就在于号令不一。经过彻夜思索,他决定先下手痛治这一顽疾,之后再筹划用兵。
   翌日早晨,奉命赶到的各路文武官员汇集于主帅大帐之内。狄青看到来人都到齐坐定后,便先请败将陈曙起立,接着传令三十余位怯阵逃脱的裨将进帐,然后当众历数这些人违抗军令军纪的罪状,随之祭出尚方宝剑,喝令将他们推出辕门斩首。眼见几十个将校喊冤叫屈地被拉出去问斩,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个个面面相觑,提心吊胆,大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据记载,身为前统帅的文官余靖也在狄将军的追问下,惊恐地伏地谢罪。狄青起身将他拉起,说道:你是文官,军旅的事情非你所能承担。大帅一句话,算是网开一面,放了余靖一马。其他人可是惧怕继续问罪,不由得惊恐万分。此时,广西提点刑狱官祖无择急中生智,忙谎称自己有天子的特诏在身,必须去办,言罢匆忙离席,跨上马便狂奔而去,及至回到官舍,才发现自己屎尿撒了一裤子。
   狄青懂得掌握分寸,当然不会扩大追究面,便见好就收。但通过这次严厉的整肃,树立起主帅的绝对权威,严明了军纪,也震慑了军中那些自命不凡的文臣,为整军出战作好了准备。
   为了给屡战屡败的军队振奋士气,狄青还采取了一些特殊的手段。他听说桂林城南有座庙香火很旺,当地人都视若神灵,便率部下前去祈祷。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说完一段祈求成功的话后,取出百枚铜钱,对庙中神像说道:我如胜算,撒出的钱都字面朝上!左右一听,忙劝说不可,万一不如意,恐怕影响军心。他却毫不在意,出手将铜钱抛于面前,真是天遂人愿,一百枚铜币竟全是字面朝天,众人一看,都大呼上天显灵,于是全军欢呼,声震四方。狄青见状,立即喝令手下拿来铁钉,把所有铜钱都钉死于地上,然后用青纱遮住,并亲自写上封条,最后对神像说:等我凯旋归来,再致谢取钱。日后,他获胜如约重返这座神庙,令幕僚将一枚枚钉子撬开,大伙发现这些铜钱其实是两面一样,也就是特殊的两面字铜钱,才明白是大帅施展的一个小手腕。要说兵家讲究的本就是虚虚实实,虚实难辨,所谓“兵不厌诈”者是也。
   据记载,邕州一带瘴气很重,叛乱者又在溪流上游投下毒药,一些士卒喝了溪水便中毒身亡。这可把狄将军难住了,他为此忧虑整夜,不料想第二天竟忽然有甘泉涌出,真是上苍保佑,一下子就解决了大军的燃眉之急。
   时值皇?五年正月里,狄青按兵不动,一连十日都在休整,叛军间谍自然将消息报告回去。正当对手麻痹松懈之际,狄青突然率先锋暗中昼夜兼程出昆仑关,突至邕州城前的归仁铺,抢占到有利的地形,接着孙沔等带领大军跟进,可谓未战已先取得主动权。随之,狄青下令竖起大帅军旗,擂响战鼓,发起猛攻。在交战的过程中,狄将军亲自手执五色令旗指挥战斗,对方也倾巢出动,排出前后中三列锐形阵势应战,一时双方正面形成厮杀胶着局面。当日战斗异常激烈,敌军几度拼死反扑,致使前锋一度受挫后退,战线几乎动摇,先锋将孙节也中枪战死阵前。一看这种阵势,孙沔等人紧张得脸面都为之变色。就在紧要关头,狄青镇定自若,挥出白色令旗,指挥剽悍的骑兵突然从敌阵左右两翼杀出,挥刀劈杀,将对手打得措手不及,敌阵遂轰然崩溃。最终,经过将士的顽强作战,大败叛军,除了溃逃者外,共斩获首级两千两百多,包括侬智高军师黄师宓在内的各级首领五十七人也被杀,又生擒战俘五百余名,侬智高只得率少数亲信逃入大理国(今云南地区)。为了抓获贼首,狄青还派杨家将的后人杨文广一路追击,直到大理边境才不得不返回。
   战后,狄青一方面将大捷战果报送京师,一方面整军进入邕州城,安抚百姓,收集流民。为了震慑残敌,狄青还下令在城门以北筑起“京观”。说到京观,这本是古代战争中一种残酷的做法,战胜一方惯常将敌军尸体堆积成山,以庆贺胜利并威慑对手。就此,蔓延大半年的南疆战火终于熄灭。据说,当侬智高反叛之日,民间流传一句民谣:“农家种,籴家收。”农与侬同音,籴则与狄同音,按照古代迷信谶语的说法,狄青平侬智高之叛,正吻合了这一民谣。还要说的是,以后大理国王惧怕侬智高作乱,便将其斩杀,并把首级献给宋廷,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狄青用兵酣畅淋漓,一举剿灭叛乱,取得了开国以来南疆战争的最大胜利,更重要的是消弭了分裂岭南的态势,从而建立了盖世功勋。要说,自太宗时代以来,由于朝廷采取被动防御的战略思想,轻视武备,军队将领逐渐呈现出庸碌无为的精神状态,在边防战争中畏敌避战的现象屡见不鲜,已在社会上严重影响了军人的形象。因此,与那些怯懦无能的大将相比,狄青无疑如鹤立鸡群般突出,其毅然果决与深思谋略的表现,展现出名将的超凡风采,为军队赢得了声誉。
   狄青治军极严,但气量够大,他对部下推诚相待,故深得军心,即使原本对他抱有成见并不服节制的文臣孙沔等人,通过这次亲身战场经历,不仅对他的军事才能深感佩服,也对其气量赞叹不已。战后,狄青并不独贪功劳,在上报战功时没有忘记孙沔、余靖等文臣,并请孙沔等人主持善后事宜,将剩余的机会留给了他们。至于其他有功的将士,上报受奖者不下数百人,其中八十多位军官因此获得升迁。
   狄青不辱使命,以大捷的战果凯歌班师,令世人赞叹,当世和后代史家也给予高度评价。要说其之所以成功,除了他个人的素质和能力外,还与获得独立指挥权有重要关系。正如宋代史家王称在《东都事略》中所说:为将之道,必须具备智、威、权三方面的条件。狄青讨侬智高之战,可谓能“施其智而奋其威”,但他之所以能发挥如此,则因“仁宗专任而责成之也,是得君之权者也”。王称说得不错,而这恰恰是本朝将帅长期所最缺乏的关键一点。遗憾的是,当边患危机暂告结束后,将帅又回归边缘位置,纵然是名将也很快被当政者忽略。
  
  困惑枢府
  
   皇?五年二月,朝廷终于接到广西前线送达的战报,宵衣旰食的君臣为之惊喜,大半年来的烦恼总算了结,上下可以舒坦安心了。接下来的事,当然是要论功行赏,对立功将士该赏赐的要赏赐,该提拔的也须提拔,对战死的烈士更不能遗忘,该褒扬和抚恤的一个都不能遗漏,因为朝廷从来提倡忠君报国。但对主帅狄青该如何奖赏,却在朝中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狄青尚未回朝之日,君臣已商议到奖赏他的问题。狄青毕竟解决了南疆的巨患,仁宗皇帝一时激动,就打算提拔他到枢密使的位置。可是,历史上除了某些专断的暴君之外,一般情况下,帝王裁决时还是愿意听取大臣的意见。遗憾的是,在如何对待功臣狄青的事情上,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此时,昔日曾经支持过狄青独立用兵的宰相庞籍带头提出异议。庞丞相对天子苦劝道:太祖皇帝时,大将慕容延钊、曹彬剪灭荆湖与南唐政权,立下大功,都没有获得枢密使的高位,如今狄青的功劳还不及这二人,若重用其掌管枢密院,则其名位到头,万一今后再立大功,又该如何奖赏?庞丞相还以保全狄青的功名为理由继续劝谏:狄青出身行伍,不久前已骤然升为枢密副使,引得朝野舆论汹汹,认为是从未有过的旷世之举。眼下对狄青的议论方才平息,如果再恩赏过多,恐怕又会招来更多的非议。此外,现有枢密使高若讷在位,若无故被免,也说不过去。在庞籍的身后,其实还有更多的朝臣立挺支持,要说有不同意见的话,也唯有参知政事梁适一人而已。
   说起来,庞籍的反对理由似是而非,其实骨子里还是透着文臣对武将的强烈偏见,因为以往历代出将入相的情况并不少见,像汉朝大将樊哙、周勃,唐朝名将李靖、李?,也都因战功而入朝为相,当时也没有引发多少物议。历来畏惧人言的仁宗争执了几次,终究拗不过宰相的固执,转而一想也觉得言之有理,就不再坚持了,于是君臣之间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
   这个妥协方案的内容是:通过破格升迁狄青两个儿子官爵的方式,来体现朝廷对功臣的感谢;至于狄青本人,则在卸去大帅差遣职权后,继续保留枢密副使的官职,同时再授予检校太尉、河中尹的虚衔,原来他的彰化军节度使的名号也改换为护国军节度使,按照宋朝官制的规矩,这也算是一种形式上的升迁。另外,还赐予狄青开封城内敦教坊一座大宅第。事后,仁宗对庞籍的建议称道不已,认为甚为得体,可谓深谋远虑。
   然而,政坛从来诡谲多变,往往会因某个细微因素或者机缘而引起突然变化。
   同年五月间,狄青南征归来不久,正当安心供职的时候,事情却意外地出现了转机。当初,参知政事梁适之所以支持狄青,那完全是为自己打着小算盘。梁适深知枢密使高若讷排序在自己的前面,一旦宰相出缺,高若讷理当优先入选,而如果武夫出身的狄青能取代高若讷,则在相位上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于是,为了排挤自己的政敌,他一开始就同意提拔狄青为枢密使。在遭遇庞丞相的否决后,他随之又向天子密奏:狄青建立了重大功勋,朝廷的赏赐却太薄,如此怎能发挥感召后人的功效?梁参政密奏过还不罢休,又暗中与宦官联手,利用随军参战的大宦官石全彬的不满情绪,在宫廷内制造南征将帅受到刻薄对待的舆论。天子天天被此类言辞包围,身边人喋喋不休多日下来,哪能不为之所动?一天,仁宗终于按捺不住了,突然对上朝的庞相公下达口谕:任命狄青枢密使、孙沔枢密副使,石全彬先按观察使标准发放俸禄,一年后正式授予观察使;高若讷可迁一级官阶,转任翰林侍读学士,负责给朕讲解经史。说着说着,天子竟声色俱厉起来,这倒的确极为罕见。庞籍吃了一惊,请求先回去与中书大臣商议,第二天再拿出意见。仁宗不容宰相拖延,下令立即在宫内殿阁里商定解决,马上给予答复。慌作一团的宰执大臣只得按照陛下的旨意,匆匆起草出任命诏书,然后进殿启奏,天子这才气色舒缓。
   正是在如此复杂的政治纷争中,狄青入主枢密院。这一年,他四十五岁,从士兵起步最终踏入国家最高军事首脑位置,走到了政治生涯的顶峰。在宋代历史上,可以说狄青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特例。
   从表面上看,狄青似乎在政坛上平步青云,成为与宰相平级的大臣。然而,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之下,来自文臣集团的压力却与日俱增。
   提到当日的政治气候,不能不从开国以来说起。经历过唐末五代百余年的武人跋扈和战乱杀戮,文臣内心普遍都对武将充满恐惧,故坚定支持君王收夺兵权,也一心要营造崇文抑武的政治环境,这对开国初期的拨乱反正以及恢复秩序,实在是必要的。但是进入到第三代的真宗、第四代的仁宗时期,来自武臣的威胁不仅早已解决,甚至于又颠倒过来,出现了文盛武衰的状态,此时再继续打压武将便属抱残守缺之举。可习惯已经养成,根深蒂固的意识总在支配世人的行为。正因为如此,在朝臣的眼里,狄青不过是一介粗鲁武夫,纵然做了枢密使,也还是赤佬一个。他们抵不住天子的压力,只得眼睁睁看着狄青踏入枢密院,但绝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像状元出身的枢密副使王尧臣,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毫不在意,时常拿狄青脸上的刺字开玩笑,他最爱戏说的话是:你今天脸上的字怎么更加鲜亮了?终于有一天,狄青回了一句:你喜欢吗?奉赠你一行如何?搞得王枢密副使极为难堪。
  据范镇《东斋记事》记载,他在做谏官期间,有人图谋中伤狄青,便在夜间吟诗道:“汉似胡儿胡似汉,改头换面总一般。只在汾河川子畔……”云云。此诗用心极为险恶,说狄青是胡姓却冒充汉人,虽当了枢密使还不愿消除刺字,无非是暗示他有异心的嫌疑。作者将这首歪诗交给范谏官,想唆使他反映到天庭。唐初,功臣李君羡就因李淳风的一句谶语诗,而无辜遭到唐太宗诛杀。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范镇头脑还算清醒,意识到害人后果的严重性,所以没有答应。
   置身如此氛围之中,日日瞧着那些冷眼,耳闻冷嘲热讽,狄青有着无穷的困惑和烦恼。自己赤诚报国,从无二心,爱岗敬业,在枢密院正可以施展才能强化国家武备,可许多文臣凭什么总是怀疑将帅?又为什么老跟自己过不去?庙堂不是战场,其残酷性却胜似战场,狄将军真切体会到这一点,在无限荣光的背后他走的是一路的坎坷。
  
  抑郁而终
  
   狄青出任枢密使的时候,孙沔同时被任命为枢密副使,原本还有一位枢密副使王尧臣留任。而中书内的宰相只有庞籍一人,参知政事则是梁适、刘沆两位。狄青在任三年零三个月左右时间,共事过的同僚还有枢密使王德用、副使田况和程戡,在相位上先后有过陈执中、梁适、刘沆、文彦博及富弼几位。在这些衮衮诸公中,除了他和将门出身的王德用属于武官外,都是清一色科举背景的文官大臣,要说感情大概只有孙沔与他近些,若论共同语言恐怕也只有王德用了。至于其余诸如,大都对他抱有成见,这令他不免陷于孤独,有苦难言,煞是无奈。
   枢密院位于开封皇城内的西侧,与东侧的中书相对,这两大机关分掌国家文武大政,号称东西“二府”,都是距离皇宫最近的要地。在议论纷纷中,狄青入主西府,素来缜密谨慎的他不能不处处小心翼翼,凡事隐忍退让,对文官士大夫始终表现出十二分的谦恭姿态。
   对两任宰臣的文彦博,狄青极为敬重,对其他宰执大臣也虚心相待,而对昔日的上司韩琦更是毕恭毕敬。当日,韩琦早已离开枢密副使的官位,到地方任职,按说狄青的地位已高于韩琦,但他仍时常到京城的韩府问安。据记载,他每次到韩家,都入拜韩夫人甚恭,并以同辈礼数对待其子弟。显然,狄青希冀以此赢得朝廷的信任,取得文臣的好感。但他所做的一切,在文尊武卑的环境下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徒劳而无功。因为其武人身份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贴着标签的,更何况他不同于一般的庸将,有战功,有名望,所以备受许多朝臣的嫉妒和排挤。
   在枢府的三年多,有关狄青的正面记载几乎绝迹,倒是有关他的流言偶尔见诸文字,令后世感到费解。
   如:知制诰刘敞就将狄青与灭亡唐朝的乱臣贼子朱温相联系,宣称发现狄家宅院在夜晚常发出奇光,而这种亮光恰与当年朱温篡位前的情景惊人相似。此事其实纯属因误会所致。当年,京城因屡次发生大火,甚至焚毁宫殿,故官府为了防止火灾,通常禁止深夜燃烧火烛,凡士庶人家要夜间祭奠,必须先报告主管街坊的官吏后方可燃烧冥币。一次,狄青家在晚间烧纸钱,管家偶然忘记事先去报备,自然有火光显现,结果被巡夜的逐级汇报到开封府。等负责官员来到狄府查看时,祭奠早已结束,火光当然也消失了。次日,都城里遂盛传狄枢密家有异光发射,刘敞不问究竟,便上奏反映,随意渲染。
   又有一次,京师发洪灾,狄青携家人到地势高亢的大相国寺避水。事后,有人表示看见他身穿非同寻常的黄袄登上大殿,此事大概也属于随意遐想的结果。更可笑的是,还有人宣称发现狄家的狗头上长出角来。诸如此类子虚乌有的事情,成了许多人热衷的话题,整得狄青是莫口难辨。
   依照古人的观念,一个人若奇事多,就预示着他不同凡人,不是龙种便是怀揣异心。这还了得?于是多位官员接连上奏天子,称天象恶变,必有世间奇人作怪,坚决要求将狄青逐出京城。用宋人王?的话说就是“童谣方息,角犬成妖”。宰相文彦博曾为狄青说过几句好话,便受到指责。
   其实,当时有关的传闻固然对狄青不利,但最终导致其罢官的原因恐怕还不至于此。据记载,狄青步入枢密院后,不仅广大士兵将他视为自己的英雄,对外人夸耀,而且京城内外的民众也深为其事迹所折服,广为传颂其“材武”精神,民间还传说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以至于狄青每次出门,都有许多百姓跑来围观,将大路拥堵得无法通行。在当政者看来,这无异于鼓动民众好勇斗狠,鼓励军功,若就此下去不仅会影响到苦心营造出的崇文价值观与风尚,进而还可能威胁到社稷的安全。
   到嘉?元年(1056)八月间,天气炎热得令人心烦,久患疾病的仁宗皇帝病情加重,卧床不起。臣僚们忧心的不仅是天子的重病,更操心天子一直无子,如何传承皇位成了大问题。当群臣议论立皇嗣的大事时,谈着谈着又捎带着扯到狄青的身上。翰林学士欧阳修指出:武臣掌握了朝廷机密与军情,“岂是国家之利”?狄青本人固然没有恶意,不幸为军人们所拥戴,深恐因此陷狄青于不仁不义,就此为国家生出事端来。这话说得婉转,可透的却是杀气,一句话就是狄青对朝廷已构成潜在威胁,因此必须罢免其职,以防患未然。大文学家欧阳修也是大历史学家,用唐末五代兵变的惨痛教训为说辞,马上就打动了宰执大臣。
   在如此强大的舆论攻势下,疑心颇重的当政者终于抛弃了狄青。宰相文彦博提议以使相官衔来安抚狄青,再安排到地方赋闲。当仁宗对文彦博说出“狄青忠臣”的话时,文丞相当即告诫天子:我太祖皇帝岂非周世宗的忠臣?但因得到军心所以有“陈桥之变”。仁宗一听哑口无言了。随后,文彦博又公开对前来喊冤的狄青绝情地说:没有其他理由,就是朝廷怀疑你!狄青闻听此话,大吃一惊,惊恐得连退数步。至此,再也无人愿为他辩护了。用清初思想家王船山的话说,狄青最终“颠倒于廷臣之笔舌”下。
   在流言蜚语缠身之下,狄青被打发到陈州任地方长官,其实不过是挂名而已,具体事务都由僚属来做。从表面看,他的待遇倒是不低,节度使加上同平章事的头衔,也就是所谓的使相,其俸禄甚至比宰相还要高些,但却是在异常情况下远离了庙堂。
   即使如此,当权者对狄青仍不放心,每月都两次专门派遣宦官来探问,其实便是监视其举动。据说,每当闻知使者到来,他都“惊疑终日”。当年十一月里,王德用也因同样的遭遇被逐出京师,最高军事决策机关的枢密院内成了一色的文士天下。狄青听到这一消息后,作何感想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他又是一记打击。真是英雄末路,四面楚歌,风声鹤唳,悲凉之感怎能不油然涌起?纵使狄青强硬如铁的身躯,也抵不住悲愤的无穷侵蚀。“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其实狄青的遭遇,正是宋朝武将群体境遇的一个缩影。
   狄青到任不过半年左右,便郁闷而死,一代名将之星陨落于中原大地,时年仅五十岁。仁宗皇帝闻知噩耗,悼伤不已,为之特辍朝两日。朝廷追赠其中书令的官衔,定谥号为“武襄”。
   当日,朝臣王?奉诏为亡臣撰写神道碑,碑文内容很长,最后的文字为:“汾晋之气,蒙于崆峒。有如其人,武襄之雄。始来京师,感慨从军。以节自发,孰莫不闻。元昊雄奸,归节塞下。西边用兵,露甲在野。公出大里,至于杏林。奇谋纵横,以?戎心。上顾将帅,威名无如。来汝陪予,秉国之枢。盗起南荒,乘边驰防。陷邕围广,妖雾以猖。公于上前,愤然请讨。贼失昆仑,膏血原草。还服在廷,越兹累年。夙夜乃事,匪图弗宣。将相出藩,年甫五十。公不复还,天子为泣。生莫与荣,没莫与哀。彝常之载,其绩有来。有勤其初,有大其后。书德于诗,以质不朽!”可谓总结了狄青的一生事迹,并给予高度评价。读到这些文字,后世自然充满同情,却不知当年文彦博、欧阳修等人作何感想?
   十多年后,神宗皇帝了解到狄青的功业,对这位名将极为钦佩,特意找来他的画像挂在宫内,并亲自御笔撰写了祭文,遣使祭奠。这份御制祭文,在宋人笔记《能改斋漫录》卷十四中还能看到,可谓字字动情,句句感怀。
   狄青身后,其家人境况也值得一提。狄青妻子魏氏生前封定国夫人,共育有六子、二女。六个儿子都因父亲的功勋荫补为官,其中两位早逝,而以次子狄谘、三子狄?以后名气较大。狄谘官至东上合门使、提举河北义勇保甲,他的前一个头衔属于中高级武阶官衔,后者则是负责河北大区后备役武装的指挥官;狄?也做到了东上合门使,当过成都府利州路钤辖等官职,也就是四川腹地驻军的长官。
   狄青长得相貌堂堂,基因也传给了后代。哲宗皇帝在位期间,为了给自己的公主妹妹寻找驸马颇费心思,大臣们推荐的许多世家子弟都看不上眼。近臣不得已便询问有何标准,哲宗答曰:要像狄?的样子才行。狄?仪表不凡,是一个美男子,但早已婚配,所以只能当样子了。此事传出宫廷,世间遂称狄?为“人样子”。另外,太后与大臣为少年天子哲宗选皇后时,狄谘的女儿一度也入选,并得到太后的认可,后因其非正房所生等原因,而最终落选。
   读狄青其人其事,令人肃然起敬,后世诗人王佑有“将军千古平蛮绩,马援真成伯仲间”的诗句(见曹学?编《石仓历代诗选》卷344),将他与东汉开辟南疆的名将马援相并列,此说公允。而观其最终结局,又使人感慨良多,同情之心油然而起。明朝诗人张以宁有诗云:“江右流芳墨作庄,气雄文古压欧王。平生却为多稽古,忧杀平南狄武襄。”(《过临江怀刘原父孔文仲诸贤》)不过,说到底“公道自在人间”,狄青不仅在青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也为后世百姓所感怀,元明以来诸多狄家将的戏曲平话,乃至如今的影视剧,便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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