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江汉机械厂大门门楼顶上跳下来一个人。这个人跳下来后一动不动地趴着，血涌了出来，一摊子。 有许多人跑去看。林小敬跑到现场时，只看见那摊血和延伸到很远地方的串串血印。红兵说，他是哭着跳下来的。
林小敬有段时间没出门了，他没出门是因为母亲不让。母亲之所以不让林小敬出门，是因为林小敬的父亲出事了。他们说，林小敬的父亲思想有问题，就让父亲去劳动改造。
劳动一定能把思想改造好的，林小敬对此充满期待。等林小敬再次走出家门时，他发现以前伙伴们玩的游戏变了。他们顺着树干爬上围墙，再从围墙上跳下去。红兵、建军、王小红他们都在围墙上。江汉机械厂的围墙从厂大门的左侧开始，越过山林、田野、河流，最终回到厂大门的右侧，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圈。红兵在围墙上仰起头对着天空喊道：同志们，永别了。然后，他在围墙上曲膝、摆手，一跃而下，风灌进他的军装，后背圆圆鼓鼓地凸起，像藏着个气球。红兵双脚落地时，震荡出一团尘烟，他的头脚无限靠近，像只晒干的对虾，他的嘴巴也许碰到了泥地，所以，他立稳站直身子时呸了声，大概是吐嘴里的泥巴。
林小敬觉得，红兵这一连串动作的确好看，包括向风里吐出的那口泥，都具有革命英雄主义的味道。等王小红跳下来时，大家就邀请林小敬也上围墙。王小红是女孩子。林小敬有些时间没见到她了，她有点变化，个子高了，皮肤白了，还有什么呢？林小敬只瞟了眼她风纪扣以下的部位，脸就热了起来，可能还有些红。
林小敬站在围墙上就后悔了。看着不高的围墙让林小敬头晕目眩、浑身发抖，他呆呆地站在围墙上。伙伴们的鼓励和威胁都没有起作用。林小敬居然弓起腰蹲下身子，迟疑半天，哆哆嗦嗦将身体转了九十度，两腿叉开跨坐在围墙上，像个生瓜蛋子第一次骑在了马上。王小红说，来，跳啊，我接着你。林小敬有那么一瞬间热血沸腾，他几乎快再次站立在围墙上了，但不听话的身体左右摇晃，最终熄火了。林小敬是从围墙上爬下来的，手腕擦破了皮，衣服裤子上蹭满了灰。林小敬最怕看见王小红的眼光，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了。
白天的事，假的比真的多，夜晚的事，真的比假的多，林小敬听父亲这样说过。林小敬听不太懂，但是夜晚从家属楼传出的鼾声中，林小敬明白了点，大家真的是在睡觉。父亲不是哲学家，父亲是名工人，要做点真事，必须在夜幕中，这点，林小敬是认可的，他拿了把黑布伞溜出家门。
围墙附近善于鸣叫的家伙显然知道这个小男孩儿的意图，它们噤若寒蝉一言不发，躲在黑夜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总体上来说，林小敬的实验是成功的。
有了撑伞跳墙的经验后，林小敬和伙伴们又一次站在了围墙顶上。林小敬还是闭上了眼睛，想像着手中的雨伞，纵身跃下，他的嘴巴也啃到了泥，但他没有像红兵那样潇洒，站起来朝风中吐掉那口泥。林小敬是在地上滚成一团时吐掉那口泥的，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嚎叫声。林小敬的左脚崴了。王小红扶起林小敬，帮他拍身上的灰，还脱掉他的袜子检查伤处，满脸都是焦急。
“骚相。”红兵说。
王小红说：“你再说一遍。”
红兵说：“我是说小样，跳个墙也会崴脚。”
林小敬一只脚站在地上，疼得眯起眼睛。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逆着光，王小红的表情看不真切，但可以感觉到她的威慑力，她绝对是生气了。林小敬想。
林小敬在家养伤的日子里，江汉机械厂又有个人沿着厂围墙攀上厂大门楼顶，跳了下来，没死，重伤。
没有人再去玩跳墙的游戏了。大人们不准。晚上的时候，林小敬没找到玩伴，他沿着围墙边走着。时间已经是初秋，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围墙上插满了玻璃碎片，尖角向上，在清冷的月光下熠熠生辉。林小敬心生遗憾，怎么就不跳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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