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准备雇个保姆伺候自己。不会吧，就她一个月那俩喝粥的屁钱儿？没钱怎么了，小美凭的是智慧。小美租住的小屋有个门厅，她在门厅那儿支了个钢丝床…… 小美像她的名字一样，特臭美。她把自己打扮得像棵圣诞树，齐肩的耳环坠到肚脐眼儿的胸链，胳膊腿手指头脚趾也都铜圈铁环套个热闹，走起路来像一串特大号风铃，叮铃当啷叮铃当啷……
小美要把自己装饰得像花一样好看，来招引颇具实力的蜜蜂，以解决长期饭票的问题――一件不可小觑的终身大事。
小美快奔三了，还没有正式男朋友。所谓正式男朋友就是俩人心贴心手牵手朝着婚姻那条路往前奔。林是小美的同学，他们常拉着手看看电影逛逛大街，或钻进酒吧泡半宿，但小美不准备和他发展到终成眷属。林在一家酒店当领班，老爹老妈还在乡下种田，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背景不在小美的选择范畴里。人的感情一定要奠定在经济基础之上，生活多么现实，糖就是甜的盐就是咸的……
偶尔凑一起热热身子的姚更不算，姚是小美公司的经理，和他有一层暧昧关系有什么不好吗？小美平时迟到早退偷个懒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日的苹果手机，节日的兰蔻化妆品，怎么看这事都划得来。其实小美很不喜欢姚的造型，老大一个秃脑袋，肚子鼓鼓着像吞进去个大西瓜，俩人偶尔走一起小美都要戴上一个特大号墨镜，要是林和姚的优点综合到一起该多好，既有钱财又有身材。
小美头上别着巴掌大的蝴蝶结，穿着刚刚能遮住屁股的超短裙，可即便插上满身花，她也清楚地知道时光已经把她推到了一个需要她尽快解决的课题上。
她嘴上说不急不急，俺还小呢！可心里的小鼓却敲得咚咚响。能不急吗？女人太容易贬值了，就像水果摊上的水蜜桃，刚上市那会儿多讨人喜爱，红红的亮亮的鼓鼓的，体内蕴藏着饱满的甘汁，不用尝看着都让人流口水了，人们争先恐后把桃子装进自家口袋。可要不了多久桃子的面相就没那么可人了，灰了，瘪了，咬一口干巴巴的。卖桃的使劲吆喝，便宜了便宜了，三块钱二斤了。再过些日子那桃子根本没法看了，黑糊糊一块一块像长了老年斑，要烂了。卖桃的扯脖子喊，便宜了便宜了，一块钱一秤盘子，五毛钱一秤盘子，五毛钱两秤盘子了……
小美嘴硬心窝里却虚得跟一团破棉花似的，她可不想变成烂桃。林只能陪她打发打发寂寞时光，姚的作用就是让她感受一下奢侈品的魅力，小美对奢侈品充满感情，那是红灿灿的诱惑，哪能让自己青春的土地白白瞎着！姚比较喜欢像盗贼那样悄悄潜入她房间。那天他一脚踩在西瓜皮上，把尾骨给摔裂了，姚趴在地上哎呦，看看你这屋子比农贸市场还乱。
没去过小美的住处吧，那小屋火柴盒似的，连门厅加厕所才三十几平米。小美把这小屋住成了杂货铺，屋里整日闹阴天，窗子上像贴了遮阳膜，柜子上的灰尘足可以抓起来和煤球，床上堆着薄被厚被毛绒玩具化妆包，地上散落着时装杂志衣服拖鞋水瓶子手机充电器闹钟水果盘，水池里的大锅小碗都要顶到天棚上去了。在这里你想用两只脚走路没门儿，小美都是用单腿在屋子里蹦来蹦去，像跳健身操。她没工夫收拾，有工夫也懒得干，她宁愿花数小时来美化她十个脚趾，也不肯在灰尘这件事上浪费一分一秒。
小美不想失去那些奢侈品，有奢侈品的日子活着都带劲，对奢侈品的渴求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内容。但是找钟点工，又没那份闲钱。小美在门厅照镜子时忽然冒出个好主意。后来，她贴在电线杆子上的广告大意是，可以在她这里白住，但要包揽所有家务活儿，洗衣做饭搞卫生。另外，煤气水电费需均摊。小美对自己这个带有创意性的决策非常满意，找个保姆又分担了水电费。
巧儿看到广告时还不大相信，哪里会白白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巧儿让二姨陪她去看个究竟，巴掌大个小屋，归她使用的就门厅那张床，小是小点儿，反正不花钱，她白天在菜市场，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巧儿明白怎么回事了，人家这是找免费保姆呢，不就多出点儿力气嘛，她力气多得是，就像菜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
先前巧儿每月花钱跟人合租一间平房，那里到菜市场得坐一段公交车。小美这地方好，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巧儿骨瘦如柴，腰细得都挂不住裤子。小美从身份证上知道她刚二十出头，这丫头太瘦了，连狼看见她都要流眼泪。巧儿表示自己肯定没问题，包子有肉不在皮上，我能背着五十斤菜撵汽车，就是每天很早去进货没法准备早饭。小美说她早饭一直在公司解决。俩人像模像样地签了协议，还用口红当印泥按了手印。
中学毕业后巧儿来城里帮二姨做生意，说是生意其实就是卖菜。头两年帮二姨，后来觉得卖菜这事也不是很难，就包个摊位自己干起来。卖菜挣的是辛苦钱，但利润可观。韭菜上价七毛可以卖到一块五，要是挑挑择择能卖到两块，碰上年节能挣个万儿八千的。现在巧儿存折上已经有了可喜的数字，这在她们老家都能娶个媳妇回来。
当晚巧儿就把小屋整理得有模有样，屋小好收拾。她还用一根细绳在自己床前拉了个布帘，隔出来个属于自己的小窝。
小美衣服真多，光裤衩就上百条。小美的裤衩千奇百怪，有的节省得仅有两根细带，有的像张透明的玻璃纸，有的上面写着让人直脸红的荤话。巧儿觉得这么多裤衩合起来足够买条像模像样的裤子了，裤子遮风挡雨，弄一堆裤衩有啥用。小美身上零零碎碎的首饰也不少，上秤称有好几斤，都是些铜片铁片玻璃球子之类。这城里人是不一样，她们老家可不兴这个，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篓，别看剁猪食的老太太手指上那灰不溜秋的黄圈子，绝对四个9的真金，不信你去验验。哥结婚前想买个冒牌货送嫂子，被妈给制止了，妈说一旦哪天给揭穿了，我们在村里还怎么抬头？爹也说为这事再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哪多哪少？
巧儿没什么像样衣服，她们全家连哥哥嫂子算上也没小美衣服多，市场给她们发了统一的蓝大褂，无论你是穿红还是戴绿都得裹在里面，根本没机会表现，巧儿对服装的要求也只能限于冬暖夏凉。再说她也舍不得那个钱，买件衣服最少得一袋子土豆，买条裤子得大半筐茄子，巧儿现在无论买什么都要以菜价为单位进行等量换算，比如一条毛巾得五根黄瓜，一双袜子三把小葱，一桶牙膏两个西红柿，一把牙刷……
小美现在干净得要命，每天内衣内裤外衣外裤脱下来一大堆，连铺盖也是隔天一换。晚上她在卫生间里一边听音乐一边哗哗哗冲洗个没完没了，哗哗，一斤黄瓜流走了，哗哗，二斤土豆没了，哗哗得巧儿心都疼。她可舍不得这么浪费，都是用洗衣服的水抹桌子擦地板，连洗衣机吸尘器也很少用，费用俩人均摊，省点儿是点儿。小美不大正经吃饭。她喜欢山楂条蓝莓薯片鱼片之类的小零食，偶尔也让巧儿给她煮包方便面。巧儿几乎天天扫出来一撮子零碎垃圾，她将垃圾归类，塑料包装放一堆，饮料瓶放一堆，攒一阵子就能卖两块钱，多少贴补点儿水费。
俩人也不常碰面，早上一个还在梦里另一个已经顶着星星去进货了，晚上一个拖着疲惫的身子蜷在被窝里呼呼，另一个才踏着月色而归。小美偶尔早回来屋里就热闹了，她打网络游戏做健身操听音乐看大片，涂手指甲涂脚指甲，她有十多瓶指甲油，一个指头涂一个色，并粘上好些闪光的亮片片。还把脸敷上一层大白膏只留仨窟窿，她把瓜子饼干水果送入下边的窟窿里，嘴唇动一动果皮果核跟着噗噗涌出来。
巧儿觉得小美多亏生在城市，在她们老家这号人根本找不到婆家，谁家会要这么个人，又馋猫又懒蛋。哪家要是养了这么个闺女，爹妈愁得都能跳井。在乡下小美这个年龄的女人孩子都能拿小铲挖菜了，却看不出来小美有多愁，眼神还总那么高飘着。
巧儿倒希望和小美亲近些，她现在的几个朋友都是老乡，她乐意结交小美这样的念过书的城里人，打扮得也时髦。巧儿给她挑了又圆又大的西红柿，还把嫩玉米打碎熬了玉米粥请她喝，可小美不稀罕。
小美嚼着薯片趴在床上看电视，巧儿蹲在地上吭哧吭哧蹭，有块口香糖粘在地上，得找个硬东西把它抠下来。这丫头骨头缝里都是力气，太能干，两只瘦手小耙子似的。洗衣服熨衣服擦桌子拖地板，小屋干净得喷过油漆一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日子居然还可以这么过啊，小美爽死了。这瘦丫头像是她低头捡来的一块金元宝，姚也喜欢这样清清爽爽的环境，小美的手头因此宽裕不少。
小美除了吩咐干活儿基本上不和巧儿多话，她不想和个卖菜丫头搞得太热络。她更愿意在巧儿面前摆出一种姿态树立一种形象，人永远都分三六九等，小美她倒没有多高贵，但起码在巧儿面前她是高贵的，是可以挺胸抬头摆足架子的。小美把这理解为阶层和身份问题，城市和乡下，办公室和菜摊，苹果手机和小灵通，真丝裙和蓝大褂，汉堡包和煎饼卷大葱，这些还不够吗？
腰缠万贯的父母，财大气粗的男朋友，收入丰厚的工作，这些小美一样不占，看看她的伙伴们，名表名包高档化妆品，有的还有了名牌车代步。小美在她们面前卑微且没有底气。她把所有钱统统武装在门面上，可惜还是望尘莫及。她曾使出浑身解数希望钓到金龟婿，好运气却一直没光顾。连姚都那么不称心如意。她就职的是个不大的快递公司，一共才八个人。姚的老婆经常来查账，姚手里活动钱不多，给她买东西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瞧她这个命！她花蝴蝶一样的衣服里包裹着一颗压抑寂寥的心。无论在外边怎么失落，回来看看巧儿心理就平衡多了，再把她转着圈那么一使唤，就更舒服了。什么是快乐啊，看着别人比你活得差劲，就是一份极大的快乐。巧儿，给我烧壶水去。
省钱就是挣钱，巧儿把这一切的辛苦理解为挣钱时，手上的力气依然前仆后继，她愿意拿力气换钱，这么挣钱心里踏实。菜市场里的人都羡慕死了，大家都觉得好运气像肉包子那样咣当砸在她头上，他们成天扬着脖子看墙上的广告，看能不能再掉下一个包子让他们也尝尝。
小美就像老家门前那棵长满柿子的大树，想够也够不着，瞧乡下人不起呗。小美她是没看见巧儿的存折，亮出来能把她吓个跟头，巧儿不可能亮出来，那是她目前最大的秘密，连爹妈都不知道，晚上躲在小窝里数数钱记记账，琢磨一下明天要进的货，翻两页《知音》杂志，捂着胸口睡觉！胸口那儿有个东西，天天揣在身上，一个四方硬纸片小本――存折。为这，她的每一个梦都是香甜的。
巧儿第一次进城是十多年前，二姨领着她给姥爷买药。城里的楼房马路汽车还有城里人的脸蛋，巧儿看个新鲜。一个大男人却穿了件女人也很少穿的花衣裳，就好像北方的一棵山楂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那小姑娘的脸多像煮熟了的红皮鸡蛋，她正舔着一个白色透明的东西，那东西还冒白气，舔一圈就小下去一圈。上学时老师让大家说说自己的理想，巧儿的理想仅四个字，做城里人。这几个字像种子一样埋在她心里边，一点点生根一点点发芽。
巧儿对现状还算满意，她没太多拖累，不像有些姐妹又得帮哥娶媳妇又得供弟弟念书。家里一个菜园子就够爹妈开销了，哥哥几年前就娶了媳妇，年头还生个大胖儿子。城里和乡下一样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不过乡下需要春种秋收一个漫长的过程……城里就特别直接，白天把力气散出去，晚上就会有稀里哗啦的钞票响在兜里，天天有盼头，记账数钱是她每天里最大的快事。看着存折里直线上升的数字，巧儿总要遥想一些不着边际并让人兴奋的事。
那天巧儿终于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份生意，一个两米宽的菜摊子。那天阳光非常好，巧儿特意买了件红衣服，这是她人生里值得记住的一天，她脸上的笑就像挂在枝头的一块红布。第一笔生意有个老大娘买了两根黄瓜，她没收钱。这一天在她脑子里描摹过好多次，里边包含的感情很多，她自己一时也分辨不清，反正那是一份希望，就像眼前这些青菜，一根一棵都是希望。巧儿觉得她已经在城里撒下种子，她会用辛勤和汗水去浇灌，让它慢慢茁壮成一棵树，树也许没那么参天，但一定遮风挡雨。从现在起拥有一摊小生意的她已经算得上半个城里人了，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她一时还没想好。但总有一天她会把剩下的那一半给填上，填得严严实实。
巧儿喜欢卖菜，可能从小就和娘在菜园子里跑来跑去，骨子里对蔬菜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她喜欢蔬菜散发出来的那股清新的味道，甜兮兮的，像早晨农田里的空气一样。她喜欢蔬菜那种本质的天然色泽，小葱的嫩绿黄瓜的深绿，白菜的淡绿青椒的苹果绿……即使外边白雪皑皑，菜市场也是满眼春色。巧儿的菜摊子规矩整洁错落有致，随随便便又恰到好处。小时候她就喜欢扎绿头绳穿绿裙子，绿色是快乐的颜色，前边总有那么多好事在等着。
现在日子好过嘴巴倒难伺候了，好多人都对着菜摊颇费脑筋，眼下谁的嘴巴不是吊在树梢上？问问你自己都想吃点儿啥？说不出来吧，嘴巴都让丰衣足食的日子给惯坏了，没有谁的胃口是那么好应付的。老太太家有个脾气倔强的老头，老头嘴巴刁，老太太炒肉他想吃鱼，老太太炖白菜他想吃萝卜，凡是老太太做的都是他不想吃的，凡是老太太没做的都是他想要的。老太太直想抽他，老太太就活动活动心眼儿，不敢把他怎么样。老头血压高，老太太成天哄孩子似的顺着他。老头现在每月养老金四千多块，老两口面对高物价依然表现得非常从容。老太太拉上老头去买菜，想吃啥你自己挑。巧儿嘴甜大爷大妈叫个热闹，建议他们蒸芹菜馅包子，芹菜降血压对软化血管也好。老人饭食简单，再拌个凉菜一顿饭就解决了，最好拿苦瓜拌虾皮，苦瓜降血糖又缓解疲劳，虾皮还能补钙。老头在家里唧唧歪歪，在外边却像个懂事的孩子，好，就听你的，就听你的。真是个慈祥的好老头。
不光老头，老太太、小媳妇、怀着孩子的大肚婆，巧儿都会细细致致给个很好的建议。她悄悄在书上背下好些医疗食谱，西红柿清热解毒、菠菜通便利尿、茄子降低胆固醇、土豆健脾健胃还能辅助治疗十二指肠溃疡……当然有效果，那个常年便秘的老太太都要给她送锦旗了。看出来没？无论哪个领域，知识都是力量。
巧儿的菜摊前车水马龙，这孩子对光顾她生意的人心存感激，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希望，甚至比希望还要远的地方。钱是个好东西，可生活到底不容易，举手投足都要良苦用心，她一定踏踏实实稳扎稳打抓住机会。买她二斤芸豆，她回手往你袋子里扔两根葱；称几个茄子，她也送上个小辣椒；看你手指头上勾着左一个右一个塑料袋，她会送你个大口袋，帮你把东西都归置到一起。她仿佛要把自己的那份热情统统变成美味青菜的滋味，择菜、称菜、装菜，她的指尖在青叶上弹出缤纷的乐章。
总有人拿上自己的手艺让巧儿尝，巧儿吃饭不挑不拣，什么东西到了她嘴里都特别有滋味，天生好胃口。她一日三餐基本都在菜市场一边做着生意一边给解决了，油条豆浆烤饼花卷包子各种小炒凉拌菜……菜市场里应有尽有。赶上哪天卖钱多她还奖励自己一下，买只鸡腿，或称半斤肉馅和上糯米粉炸个小肉丸子。炸小肉丸是她们那儿的地方小吃，跟娘学的手艺，把肉馅糯米粉和一起，里边多加水和葱花，用文火炸，这小肉丸又香又软，远远的香味就钻鼻子里了。那天就把小美的馋虫给勾出来了，小美上来呼呼呼吃个精光。
小美把嘴头一蹭，一个好念想像那些小肉丸似的在她脑子里跳来跳去。她让巧儿从菜市场把东西带回来，量小但品种繁多，一个土豆一根黄瓜两条小鱼几只鸡爪……桌子上见红见绿，麻油土豆丝、炝拌黄瓜、红烧黄花鱼、香辣?鸡爪，小美细嚼慢咽，有时还来上几罐啤酒。在家里吃饭的感觉这么好，早没发现，瘦丫头原来是个宝藏，不知道里边还藏啥金贵。现在只要没事她就在家里吃，晚上逛街也先吃了饭再去。她还在网上给巧儿找菜谱，巧儿心灵手巧，居然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吃过饭巧儿报账，黄瓜五角土豆一块小鱼两块……真省钱。小美在外边一顿麦当劳还几十块呢！小美漫不经心地掏出钱，如果有零头还会豪爽一下，不用找了。青菜是自己的，鱼呀鸡呀都是巧儿用菜在市场里换的，能赚个三两块的，这钱她挣得心安理得。
小美认为有必要向他人展示一下自己的生活了。她们有高档服装有名牌化妆品，她们有保姆吗？
那晚小美穿了件丝绸面料的家居裙，宽宽松松，领口袖口肩膀都缝了许多奇怪的丝带，她掐着腰扯着嗓门指挥巧儿干这干那时，那些丝带好像鱼的胡须一样摇摆，巴掌大个小屋就要被撑爆了，林翻着画报，几个女伴趴床上在打电子游戏。巧儿就是小美遥控的机器人，倒烟灰、拿毛巾、涮杯子、烧茶煮咖啡、把西瓜切成小方块插上牙签，小屋里噼噼啪啪响着她零碎轻快的脚步声。饭桌上冷菜热菜煎炒烹炸，主食是黄花鱼饺子，鱼肉馅是巧儿从一个个巴掌大的小鱼身上剔的，香味顺着地面跑。小美你请来个大师傅啊！此时的小美又得意又谦虚，哪里哪里……巧儿你再烧个牛尾汤。哪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吃不了没关系，看着也舒服，关键要个气势。小美几乎亢奋了，饭桌上的笑声一串接一串。
巧儿回来前在菜市场吃了个烧鸡腿，早有准备，晚上小美请客哪还有自己吃饭的空儿。小美告诉她一定早回来，中间还来过两次电话吩咐她买这买那。今天的大鸡腿小美埋单，她又从中结结实实赚了一把，相当于卖两大筐菜。屋里边又吃又笑又打又叫，这城里人二十大几了，却跟个孩子似的，一群夜猫子。巧儿前前后后转了几十圈，也没人说让她上桌吃点儿饭，那个叫林的倒是客气了一下，你也歇会儿吧。巧儿羡慕他们那份悠闲快乐还有漂漂亮亮的打扮，可也有让她瞧不上眼的地方，唧唧喳喳的多半都和小美一个样。闹你们的吧，俺明儿一早还得进货去。巧儿钻进她的小窝里，爹娘这时候也该睡了，月亮照着家中自己那个空床……床铺忽然越来越大，吃饭的桌子、坐着看电视的沙发、放衣服的柜子、装存折零钱的五斗橱都摆在上面，床铺还在长，就快长成一个房子了，已经长成一个房子了。巧儿在里边又蹦又跳，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在地上翻起了跟头。灯泡怎么坏了，接触不好似的一眨一眨的。嗝，一股浊气扑面而来，起来，买、买啤酒去。小美拔萝卜一样拽她胳膊。
已经夜了，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楼群里闪烁，风吹着树叶沙拉沙拉响，巧儿闻到了像田地里的味道，这味道很亲，像有家人在身边。出门时林跟了出来。
小美她脸红得像个灯笼，喝多了吧？还真是没少喝。那一会儿就少买点儿，只说太晚全给卖光了。好，真聪明。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喝多久？谁知道，反正我送完啤酒就回了，明天还上早班。那儿，林往前一指，我就住那楼上。原来林就住在菜市场对面。那栋楼的人常去我摊子买菜，怎么没见过你？一个人东一顿西一顿基本不开火。闲聊中他们知道了彼此竟是同乡，两村的距离不足二十里路。话匣子就这么给拉开了，林知道了巧儿的哥哥在家包下一片果园过得很不错，巧儿也知道了林的妹妹在乡里一个砖厂打工很辛苦。巧儿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走在深夜里，天上的月亮好美，姑娘脸蛋似的圆圆一盘挂在头顶，星星明丽在周围，新衣服上的扣子一样缀在天边。林又高又结实，脚蹬旅游鞋手上套着护腕，这一切都配合着他身上那股子健壮劲儿。他的脚步均匀轻快，夜色被他搅动得晕晕乎乎。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小美找了个烹饪手艺不错的保姆，让她上东不上西，让她撵鸭子不撵鸡，那小瘦丫头被小美支使得脚踩风火轮，嗖嗖嗖，直叫人看得眼晕。林现在的任务是为小美头部按摩肩部按摩腰部按摩敲打后背……小美让他拿碟片当教材，错了错了，穴位不对，看看笨的，照猫画虎都不会。看看俯首贴耳的巧儿，瞧瞧言听计从的林，从前的千金小姐不过如此，小美的心情好比四月芳菲天。
小美每次请客前巧儿都先给自己来个大鸡腿，这样力气有了心里也舒服了。在家秋收时，娘顿顿做大鱼大肉来补充体力。
林偶尔会来摊子上看看，林觉得巧儿像家里的妹妹，那么瘦弱却那么能干。巧儿说不行也让林的妹妹进城卖菜，又四下里瞧瞧然后偷偷说，赚头儿大呢。林愿意和这个小丫头聊天，他们总能找到有趣的话题。林说小时候常领着妹妹去钓鱼，他拿两个小板凳，妹妹抱口小白铝锅，锅里放着盐面和勺子，到河边先用石头垒起个小灶，钓具简陋，就是竹竿上拴根线。也没有漂子，直接把线甩在水中，看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钓上来一条妹妹刮刮鳞洗净，就手放到锅里。不大会儿鱼熟了，再撒上盐。他俩一边吃鱼一边继续钓，后边的鱼让妹妹一个个用草棍穿起来，傍晚时他们夹着小板凳拎着鱼抱着锅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巧儿的童年更值得炫耀，下过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巧儿心思细密，她没像旁人那样钻进林子瞎猫碰死耗子乱找，她发现离林子不远的坡地上长着一圈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蘑菇就长在这一圈圈的草丛里，又大又肥，滴溜圆。那年蘑菇发疯了，呼呼长，好像有鬼似的，看着都吓人。巧儿兴奋极了，心里扑扑直跳，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发了发了。一个个用线穿起来，足有十几串。她去集市上用蘑菇换回了书包铅笔盒钢笔头花小镜子红头巾。林发现巧儿从小就能干，和她聊天特别轻松，总能找到共同的快乐点。看得出巧儿还挺崇拜他，被崇拜可是件让人受用的事。碰上小美请客，林就过来帮忙往回拎东西。林喜欢吃家乡的小肉丸，正宗的肉丸要手工剁馅，巧儿买来肉和糯米，那肉被她挥着膀子砸成肉泥。
菜市场维修电路中午关门歇业，业户们一面抱怨着耽误买卖，一面又想着如何来利用这珍贵的半天时间，他们从没有节假日，摸爬滚打一混一天。男人们相约着喝酒去，女人们嚷着逛街去，巧儿只想回去踏踏实实睡一觉。昨晚小美她们折腾得太晚了。
进屋时巧儿还以为那床上放着个大号白炽灯泡，怎么还来回骨碌，呀，竟然是一颗大脑袋。这颗闪着光的脑袋下边还压着一颗小脑袋……巧儿心里特别委屈，像是被谁欺负了，小美让她见识了这世上最肮脏最丑陋的东西。这事电视里常看见，本以为戏里的事应该离生活老远，却活生生发生在身边，又恐怖又突然。那人老得脑袋都没毛了，巧儿知道小美贪图什么。尽管小美不友善，可自己心里对她的仰慕始终都在。这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一个又圆又红的苹果，拿在手上却发现苹果心已经烂掉。巧儿忽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自己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是脚踏实地得来的，挣的每一分钱都是那么干净，就连赚小美那份也是她劳动所得。
再碰面小美还和原来那样，没看出她有多脸红多不好意思，倒是巧儿像做了亏心事，总是躲闪着回避着，怎么给反过来了？巧儿生气，气自己没出息，也气小美脸皮厚。小美的尴尬掖在心里，她不能让这卖菜丫头看出她和先前有什么两样，再说也没碍她什么事，乡下人少见多怪！知道她和林是老乡，愿意告就告去，反正他们也不会有结果，一个吃顿麦当劳都算计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日子依旧和从前一样，小美需要洗衣服就扔卫生间，需要回来吃饭就打电话，只是不再疯狂请客。巧儿无所谓，住一天省一天钱。林常来菜摊子转转，说希望妹妹也能进城做点儿小买卖，在砖厂累死累活挣不到几个钱，如果来想让巧儿带带路。没问题，巧儿讲只要能吃苦做个小买卖没有想象那么难。林虽说上个末流大学却是一流收费，前几年家里为他花了不少钱，现在怕是支个小摊的费用都没有。况且林在城里的工作也不稳定，现在大学生想找个合适工作比中彩票都难。这两年他左手挣右手花，还有个小美帮忙消费。林知道小美就像他房檐上落着的一只鸟，说不定哪天就扑啦啦飞走了。这事嘛，也不难解释，一个近三十的男人无论面子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个女朋友。让妹妹来了先打工等攒够了本钱再自己干。巧儿说她就是这样。妹妹来住也是问题，林现在跟三个人合住。她要来就去小美那儿好了，反正你们将来都是一家人，我去老乡那边，先前我们一直住在一起。这话带着探寻的意味了，巧儿倒要看看……那件事一直塞在心里，巧儿不会冒冒失失打破砂锅。如果林是个痴情脑瓜一根筋，说什么都没有用，反会弄得自己两面黑。电视里这事没少见，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凡事不能轻举妄动。一家人？林苦笑，这一笑让巧儿心里亮了。噢，这样，她不愿意打工就和我一个摊位好了。
巧儿进回一箱鸡腿菇，如果林妹妹来和自己卖一样蔬菜怕是不妥，现在菌类吃食不少，灰蘑黄蘑鲜蘑……先试试效果。当天进货回来晚怕放市场有闪失就给捧回来了，鸡腿菇贵，还是给林妹妹打的前站，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显得更为珍贵。小美进门给绊了个跟头，什么东西呀，这个大箱子？鸡腿菇，给林妹妹打前站。这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巧儿意识到也晚了，小美恶狠狠踢在箱子上，这里又不是库房赶快拿出去。巧儿把纸箱抱到床上，今晚它和我一个被窝。小美才懒得管他们之间的事，无非是萝卜白菜土豆这些个玩意儿，小美和同事闹别扭她心烦。
隔一天巧儿晚上回来，碰上小美和一个女伴准备去逛街，巧儿忽然问小美的耳环多少钱。小美愣住，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语言交流。有事吗？二马路的五爱批发市场才十几块钱，那天我上完菜进去转一圈，样子可多了。你说什么，我这都是在时尚精品装饰屋选的，不是那些破烂货。小美腮帮子都鼓了。肯定都是在那儿上的货，要不哪天我带你去看看，一百块钱能买一堆，精品屋最黑了。巧儿表情里充满对精品屋的愤怒。小美冲进屋拿出一本时尚杂志，你看你看，我这款是香港货。女伴看看杂志又摸摸小美的耳环，你这好像跟书上不太一样。小美的胸腔里燃起熊熊火焰，要是现在她手里有把枪一定会对准巧儿的脑袋嘣、嘣、嘣……
现在相熟的伙伴们都在传小美浑身上下全是地摊货，家有保姆这事刚刚为她树立的尊严和信心转眼间被打得落花流水。她那些耳环链子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姚送的手机钱夹子却货真价实，现在完了，真的也被说成冒牌货。如今什么叫朋友啊，谁心里不是揣着一杆秤，称称自己的分量，看看别人的斤两，两下一比较，所有的辛酸苦甜都出来了。比上去笑逐颜开比下来眉头紧锁，人活着的目的好像就为一决高低，哪个不是气人有笑人无。这个瘦猴实在可恶，小美克制着怒火没有将其扫地出门，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分摊水电费，太现实了。大动作不可取，小小的刁难和折磨还是必要的，还是可以解心头之恨的。
小美晚上早早钻进卫生间，洗过涮过就舒舒服服坐在马桶上听音乐看画报，巧儿内急在门口转圈，急你的去，小美拧开水龙头让水流淙淙着，这招损了，巧儿肚子里的水就快涌出闸门。敲门不开，巧儿跑到楼下，还找什么公厕，墙根解决吧。为安全起见，巧儿买回一个塑料便盆，小美不高兴，这么个东西放家里多不雅观。巧儿把便盆拿进卫生间，再遇到紧急情况我俩各不耽误。巧儿还偷偷把门锁上的弹簧卸了下来。
小美又在门厅那儿换上一面大镜子，晚上她对着镜子放音乐做健身操，紧紧挨着巧儿床边。但是别说放音乐，敲锣打鼓又怎么样？所有的疲劳最终都化成香甜的安眠，她们卖菜的一个姐妹在公交车上站着都睡着了。
一切都是看在钱的分儿上，一天的房租巧儿要称十几秤，卖二十多斤菜，叔叔婶子大爷大娘大哥大姐叫得嗓子冒烟。钱是巧儿面对一切劳苦的精神支柱。她很清楚小美这些小打小闹都是小驴拉车，不会有太长劲。
小美耳朵坏了，都是戴那些破铜烂铁戴的，她耳朵上包着白纱布。巧儿脑子里的某一根神经兴奋起来，她决定去扎耳朵眼儿，再买副金耳环回来。金子可是好东西，保值增值还能传给下一代呢。戴上金耳环的巧儿心里从容多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底气从深水里浮出来。物质竟会如此之神奇竟有如此之功效，它不只是心情心境上的愉悦，甚至连带境遇……巧儿心里豁然开启一扇窗，从窗口望过去，她看到了路上的风景和与风景相伴的自己正朝这边走来。
没等收摊巧儿就先跑回来了，她买了一大堆好吃的，鸡腿猪爪黄鱼青虾，还有水果蔬菜和炸小肉丸的材料。今晚她要请小美大吃一顿，这事在她心里酝酿有一阵子了，她还头一次在吃食上花这么多钱，痛快！以前从没这么隆重请过谁，最多和姐妹们三块五块一碗拉面两个包子，今天她必须请小美。小美最近好像忽然消停了，不霸占厕所不开音响也不安排刁钻费力的饭菜，折腾累了？
小美躺在床上，脸如涂了一层蜡――小美被炒了。被炒的原因很简单，她和姚的事露了馅，没法继续留下。期间又接到房东电话，月底合同到期人家把房子卖了。小美知道即便续租她也没这个能力，今年的租金比去年高出两倍。要是平时节省一点儿还好，工作住房都不顺利，这突如其来的两拳把她打得两眼冒金花。如果这时候有林为她揉揉肩膀，一切似乎还不至于那么糟。这家伙哪儿去了？得尽快跟巧儿打个招呼，也让她提早准备。这么个干巴人白天卖菜晚上还要干那么多家务，真难为她了。前一阵子自己还把她折腾够戗。人只有在不如意时才会反思一下。我……下个月不住在这儿了，房东把房子卖了，你也尽快找地方吧，一起住了这么久，谢谢你照顾我。小美说话时喉咙里像塞了颗酸枣。这个……我也有件事要和你说。巧儿说。小屋里前所未有的和谐，真像一对好姐妹在说知心话。那天水管漏你让我在家等房东，她无意中说要卖房子，后来想想我干脆自己把房子买下来了。首付五万，剩下的是经常买菜的一个大姐帮我贷款。我一直梦想着当个城里人。可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我的几个老乡为这把自己嫁进城，结果不好，不是给人当后妈，就是嫁个瘸子聋子。我渐渐想明白只有努力赚钱在城里买下个房，才算真的在这地方扎下根来。还有件事巧儿想像好姐妹那样和小美分享，但现在肯定不是时候。巧儿有男朋友了，猜到了吗？是林。买房子前前后后的手续都是林陪她一起跑的。巧儿决定买房子那一刻，几乎在瞬间林就对她产生了倾慕之心。屋子虽小，却可以安身立命。这里不完全是功利，有很大成分是感动，一个瘦弱的乡下姑娘，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又那么坚强乐观。和这样的人牵手轻松踏实，累了还可以在她肩上靠靠。他很牵挂家里的妹妹，为供他读书妹妹一直默默地任劳任怨着。现在他可以顺理成章把妹妹带进城交给巧儿，巧儿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想想小美，那不过是虚妄，不过是年轻那股子冲劲儿，不切实际。还是回到现实里来吧，他还有妹妹和巧儿，他们三个都是泥土里摔打出来的乡下孩子，老天赋予他们的最大资本就四个字――吃苦耐劳。和小美在一起，他那乡村人特有的品质几乎丢弃，巧儿唤回了原本的自己。他们将利用吃苦耐劳的优势，努力经营，相信未来一定会很温暖，他们会让小屋子渐渐茁壮成大屋子的。
小美的心情简直没法形容，她马上意识到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她该夹包走人了。可往哪儿去呢？在你没找到房子之前就住这儿吧。巧儿的眼神里有胜利者的自豪还有好心眼的怜惜。我，刚刚没了工作，怕是……不收你房租，你要包揽所有的家务活儿呀。这个……呵！逗你玩，说实话，你那把活计我还真看不上。没吃饭吧，她指指那堆东西，都是你爱吃的，今天我请客，这儿有个糖酥饼你先垫垫。小美真饿了，结结实实咬一口，有一滴眼泪流进嘴里，眼泪咸咸的，糖酥饼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