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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乡野】乡野小春医免费阅读全文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阿慧   原名李智慧,回族女作家,河南省沈丘县人, 现供职于河南省周口市纺织路小学。散文《羊来羊去》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      泥 娃
  
  “你呀!是西洼地头一块土坷垃变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奶奶的这句话深信不疑。那晚,在临近大西洼的一个孤独小土屋里,奶奶的话语带着泥土的气息,煤油灯在木桌上扑闪着梦一般的光晕,我睁着一双小羊似的眼睛,审视奶奶躲在灯后的目光,奶奶就煞有介事地给我讲了这么一段故事。
  “那天啊,我背着大筐去西洼里割草。刚走到地头,就听见有小娃哭,我还在想,是不是我耳朵聋听错了,这大野地里哪来的小娃啊?我才割了一把草,又听见小娃哭,哇哇的,揪着我的心啊!我弯着腰,顺着小娃的哭声找。一看,你躺在一堆土坷垃中间儿,正舞胳膊弄腿地哭哩,好个白白胖胖的丫头片子,奶奶我欢喜得不行哩!我脱下褂子麻利地包上你,也不知道冷了,草筐、镰刀也不要了,奶奶我一口气把你抱回家啦!”直听得我眼泪哗哗地淌。从那以后,我就常跑去西洼看我的土坷垃父母,不再想念远在城里的爸妈。
  奶奶在生产队干活时,就把几个月大的我带到地里。奶奶说,因为我吃得太胖,她就把我放在大柳筐里?着,就像?着一只羔羊。我在筐底摇晃着,看天、看云,听一群下地的妇女说说笑笑。她们忙碌时,奶奶用一条红裤腰带拦腰系住我,拴在地头的柳树下。开始我还能听见奶奶的呼唤,渐渐的,就只能看到她们远去的背影。我自己跟自己玩,爬起来蹒跚地走,活动的半径是那条裤带,多迈半步就会被拉回。我跌坐在泥土上,小屁股?得生疼,咧咧嘴却不哭,一个人用尿和汗和起泥巴来,很艺术的涂了一身,然后再细细品尝这自制泥巴块的美味。奶奶说,下工时她从地那头小跑过来,往往找不见树下的我,我仰面躺在泥土上睡着,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像粘在地上的一坨泥土,只是小肚皮在不停地起伏。
  田边总有大坷垃静静地躺着,褐黄的土地泛着金色的温暖,土坷垃的间隙里总是生长着野花和草,像它的花环和长发,我喜爱着我的土地妈妈,躺在上面的时候,那温软和踏实像血液一样游进身体的每一寸地方。
  奶奶她们仍然在田地间劳作,我和伙伴们仍然在地头玩耍。不知蚱蜢也有生命,也会疼痛,总是把这飞来的朋友抓住,捏住两条细腿,让它们不停地磕头求饶,终于磕不动了,一条腿断在我的手指间,绿色血液粘在手上黏黏的。蚱蜢拖着残缺的身子爬进草丛,一条湿湿的爬痕隐在土里。一群蚂蚁排着队搬家,头上顶着比它们大几倍的白卵。我嫌它们太傻,就用小木棍把大米粒样的娃娃一个个挑下。蚂蚁们失魂落魄,它们寻找孩子的脚步一时纷乱。碰到空手而归的对方,相互碰一下失望的触角,又各自焦急地离去。终于在我的脚边,找见各自的宝贝儿,又欢喜地聚起,不忘排好整齐的队列。一个叫来顺的破小子,捏起小鸡儿就要朝蚂蚁队伍撒尿,被我一把推翻在地上,眼泪和尿水弄湿了他自己。
  土地上的孩子,喜欢在土地上劳动是与生俱来的。大人们驾着牲口犁地,小孩就捣腾着小腿散种,有时候双脚陷在深土里拔不出来了,险些把自己种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手里多了镰刀,背上多了草筐。我柔弱的小手总是握不牢镰把,刀刃好几次滑过草茎砍上自己的手背,有血滴在地面上噗噗作响。听见哭叫声的奶奶跑来,抓一把细土洒在伤口上,慌忙撕下衣襟包裹住。细土变成红泥时,血总能止住,伤口从未化脓发炎。泥土对泥娃来说,总是天然的良药。
  总能在田野里找到美味,“香娘娘”“甜马炮”“酸不溜”,都是我们爱吃的野果。在低矮的红薯地,一眼看到高挑的“野天星”,紫色的浆果小小的,绿豆粒儿似的缀满枝丫,星星般的数不清。我们一窝蜂地抢去吃,一把把撸着,指缝里滴着紫色汁水,忙塞进嘴里,酸甜在口中弥散。来顺最坏,把野果棵连根拔掉,扛着就跑,像偷了仙桃枝的孙猴子,我们就在后头撵,被红薯秧子纷纷绊倒,成了土娃。油灯下,紫色的嘴唇、紫色的舌头、紫色的双手,像中了毒的我总把奶奶惊得脸色发紫。
  那天,来顺娘的叫声像是中了毒。当时,我们一群娃儿正在地头啃玉米秆,咔咔地咀嚼秆里的甜味。我啃了半截不啃了,看见一条胖胖的小青虫探出脑袋,我有点恶心。来顺也不吃了,看着我说,他更恶心,我一看,他咬过的地方,一条小虫没了头,剩下的半截身子仍在扭动。正在这时,来顺他娘发出凄厉的叫声。妇女们从红薯地的不同方向朝她跑去,奶奶在田垄里摇摆着边奔跑边说:“怕是要生了!眼看该临盆了还让来干活,这个该遭恕弥(惩罚)的秃子!”秃子是生产队的小队长。
  来顺扔掉甜秆跑向他娘,我们也跑过去,以为来顺娘得了紧病。西洼离村子很远,真是要紧的病,可能会抬不到村里。奶奶大声让我们走开,妇女们抱来草和红薯秧子垫在顺子娘身下,夕阳在来顺娘的叫声里,洇得天空血红。
  小娃柔弱的哭叫在田野颤抖,我想起奶奶讲过的故事,又一个土坷垃变成了小娃。回村的路上,我一路细瞅来顺娘的肚子,她一直鼓起的肚皮瘪下了,怀里多了个一路啼哭的娃娃。
  那小娃长到两岁时,村人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个毒辣的日头把麦地烤得滚烫的日子,抢收麦子的热潮同天气一样热烈。大人们的身影在麦浪里起伏,并不知道,一个小娃的身影像一块泥团滚进了泥坑。来顺的弟弟在地头晒得又渴又饿,他喊了几声娘又喊了几声爹,稚嫩的声音被麦浪打得细碎。他就歪歪扭扭地走到不远的水坑边。那天,奶奶和村人把那小小的埋体(尸体)清洗干净,用白布细细裹了,就在西洼地边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我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小小的身子贴在潮湿的泥土上,小脸泥土般焦黄。
  来顺的弟弟入土不久,我和来顺他们都进了村里小学。小学校是泥土搭起的五间房,桌凳是泥土砌起的台子,我们伏在泥台子上念书,声音像是从泥坛子发出的,清新而古朴。一个知青老师在我们教室转了一圈,他摇头晃脑说:“泥房子,泥台子,里边坐着泥娃子。”
  七年后,我带着一身泥土和泥土的秉性来到小城。又一个七年,我又去了一座更远的城市。我身上的土腥味,即使坐在高楼里仍然浓烈,我讲课时的声音,总带着草根的颜色。
  回家的路始终漫长,村庄在我的视线里放大。脚下的尘土荡起又落下,我在尘雾里看见了儿时的伙伴。来顺从田垄里缓缓站起,腰成了一张无法伸展的弯弓,他手扶铁锨的模样像一塑泥像。
  
  雪地胎羊
  
  我在被窝里就感到了空气的清凉,有风透过床边木格窗子打得鼻翼酸痛。我闭着眼睛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听的被风钻破的窗户纸呼哧呼哧地响,很像村里患哮喘病的老乌代。有凉凉的粉末,成群地扑上我的脸和被头,下雪了!在开斋节的前一天,这是我长到十岁第一次在节日里看到雪。很麻利地穿上臃肿的棉衣,拉开虚掩的柴门,我的动作野兔般敏捷。
  节日的气息使小村庄漾着不同寻常的瑞祥,不紧不慢的飞雪,抚摸着几十家穆民的草房顶、柴垛尖、树木梢和井台边,也抚摸着翘着两条牛角辫的我,还有在桥上漫步的一条精瘦的白狗。站在小桥头,看常年生活的村庄有着陌生的异样。灰色的村庄在悄悄变得明亮,雪像一个爱美又热心的小姑娘,在不遗余力地粉饰着这个豫东平原贫瘠的小乡村,沙沙的声音是它摩挲树枝、屋顶和土地的快乐。小学校安静地卧在村子东头,就像产后的月婆肚腹空空地闭着眼睛沉睡,我们几十个学生娃从昨天起就不再上学,每个人都被节日鼓胀得欢蹦乱跳,这群毛孩子使忙碌的村庄更加热闹,一窝蜂地拥着大人去清真寺宰羊,又一窝蜂地挤到老乌代的土院里。村人把新宰的羊交给老乌代的儿子阿里来剥,剥羊是一门手艺,讲究干净麻利,不是每个村人都熟稔的劳作。
  当我踩着薄薄的雪,咯吱咯吱来到老乌代的院里时,那里已经站了好多小孩子,他们像团得很紧密的一枚大蒜头,蒜瓣儿一个个挤挨着,把中间的蒜柱围了个密不透风。我侧着身子挤进去,充当最后一个蒜瓣儿,看正在忙活不停的蒜柱阿里。阿里正准备剥一只不大不小的山羊,他身后的架子车上还躺着几只软软的白山羊。我看见,案板上的那只山羊的头已脱离了它的身子,它的脖颈因此显得有些粗短,断裂处鲜红的血让我忍不住心跳加速。那血渗得很慢,在脖颈攒大了重重的一滴,才噗地一声落在地上,雪地上的一坨冰冻的鲜红,浓艳而又恐怖。我不知为什么还要观看,心里呼唤着逃跑,但双脚并没有挪动。瞅着一圈子的大小孩娃,他们个个不错眼珠的傻看,不断飘落的雪使他们小乌龟似的紧缩着脑袋。
  年轻的阿里把无头山羊的身子用力翻转过来,我们有机会看到了它柔软白净的腹部,羊被翻过来一瞬间,它坚硬的脊椎骨把木案板碰撞得咚咚直响。阿里掏出锋利的小刀,他把刀子在羊的肚皮上正反背了几下,就在羊的右后腿上切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接着他张开嘴巴,伏在羊腿上鼓着腮帮用劲吹起来。这是我们最爱看的一幕,阿里像是在吹一只很大的气球。我也吹,鼓着腮帮子在一旁悄悄使劲,吹化了飘落在嘴边的几片雪花。几个破小子,顾不得擦掉淌到嘴边的鼻涕,可劲地喊:“大!大!大!”那羊就慢慢地变得滚圆了,破小子们笑得心满意足。阿里伸手在羊肚上拍了几拍,羊肚发出皮鼓一般的山响,他掏出小刀,让刀刃在羊的肚皮上轻轻划动,随着轻微的刺刺声,羊皮冲开一道白亮的长口,阿里攥紧拳头在羊皮下左捅右拥,很快,一张完整的羊皮顺利剥下,摊在松软的雪地上,如一只敞开四蹄睡觉的懒羊。一只黑狗围着那羊皮转了转,探着脑袋晃到我们身边,伸长舌头舔雪地上凝固的血渍,吧唧有声。
  身后的屋门吱扭一声开了,阿里美貌的妻子走了出来,她提着满满一桶冒着热气的刷锅水,沉重的身子更加沉重。丈夫扭头瞪了她一眼,粗声大气地说:“看你能的,小心我儿子哩!”妻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圆鼓鼓的大肚子,脸似乎红了一下,甜蜜的笑水波似的轻漫开来。那桶泼在院子里的水,融开了一大片积雪,一股白气在地上打了个转,不见了,几只母鸡跌跌撞撞抢夺地面遗下的食渣。
  喜欢看刀子剖开羊肚的淋漓,开膛破肚的一瞬间,羊肚子里仅存的热气呼一下在面前展开了。阿里冻紫了的手在羊肚里得到温润,羊鲜红的心肝,淡紫色肠肚都呼啦啦泄在人的视线里,我有着一种姹紫嫣红的快乐和热气腾腾的感动。
  抽羊肠子时,阿里突然唱起歌来,他一边把抽出的羊肠轻轻挽在左手腕上,一边有节奏地唱着,歌声开始含含糊糊,后来就清晰明快了,我听清他在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会儿又改唱豫剧《朝阳沟》。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节日,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歌声,让我有着一种别样的温软。
  阿里在歌声中扯出一个羊的尿泡来,瘪瘪的像一个冻坏的茄子,那群破小子嗷地扑上去,乱哄哄地去抢那宝贝,一个小子抢到了,挤掉残余的羊尿,吹成一个小气球,一群男娃子呼啸着追着“气球”跑走了,他们的身影和雪一样迷蒙。我不走,不断挪动冻僵的脚,看阿里剥更多的羊,听他唱更多的歌。
  第三只羊剥开时,扒开温暖的羊肚,阿里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他的歌在抖动中逃到了风里,我伸长脑袋去看,阿里的手里捧着一个颤颤的肉球,透明的胞衣裹着一对粉白的小羊,它们的身子弯成弓形,脸对脸躺着,安静得如两个睡熟了的婴儿。我伸出食指在胞衣上按了按,小羊胎在里面晃了几晃,我永远也摇不醒它们的梦,指尖传递的柔软和冰冷使我鼻子发酸。
  来送茶水的阿里妻呀地尖叫一声,她的大肚子猛烈地起伏不停。头顶树枝上的积雪纷纷坠落,阿里手掌里的羊胎啪地掉在地上,胞衣陡然破碎了,雪地上的小羊胎一东一西地躺着。案板上它们的母亲,肚膛里的温热早已悄然散尽。
  突然间彻骨地寒冷,让我止不住地战栗,一股疼痛从心里一直延伸到脚底。不知道这是谁家的母羊,宰它前主人是不是知道它怀着小羊,而且是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或许主人忙着生计和生病,并不知晓母羊的肚子里怀揣两个鲜活的生命,但我相信这年轻的母羊是一定知道的。或许它在几天前主人的目光里,就已经感知它和未出生孩子的劫难。生来是只肥美的羊,小母羊也许并不害怕挨刀,但它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吓得颤抖不已。十岁的我已经感受到了小母羊那时的战栗,我甚至猜想,小母羊曾计划过在主人的熟睡里逃走,它情愿把孩子生在荒凉的野地里。饿也好,饱也好,只要和孩子们一起活着就好啊!可是今天早上,小母羊还是被主人牵出了家门,它在风雪里是怎样一步一挨地走,在飘雪的路上都想了些什么,只有年轻的小母羊和凛冽的北风知道。
  不敢再想了,我看见那条黑狗急慌慌冲过来,张开大口要吃地上的小胎羊,阿里飞起一脚踢在狗腿上,那狗吭叽叽夹着尾巴消失在雪地上。
  
  迷失乡野
  
  快到家门口时,我迷了,这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我从居住的城市到老家的县城,倒了两次车,没迷,乘一辆出租车驶在乡下老家的土路时,竟迷了。离家五年里,心路上千百次镌刻着回家的路,眼前的陌生完全混淆了我的心路。
  出租车司机被我指使得如一头拉磨的毛驴,当他第三次回到原先的老路时,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气急败坏。他嘎地把车停在坑洼的土路上,鼻孔里呼出的粗气,使我想起灶房里漏气的风箱。他终于丢下我走了,红色的车屁股撅了几撅,一尥蹶子就消失了。
  我站在冬季的野地里,独自迷着。
  记忆里的地图被我翻得破碎,回老家总是要经过一个叫李楼的小村子的,还要过一片永远不死的野苇洼才是啊!可是它们却像山头上放哨的消息树一样,倒下了,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没有踪影。
  四下里不见人影,连一只过路的飞鸟都没有,树零星地站在水坑边、小路旁、坟茔里,守着冬季平原的冷寂。抬头看,一棵上了年纪的杨树灰白地立着,赤裸的树冠上一坨黑的鸟窝,只是窝,鸟没了,树就少了热闹,它就站着睡了,我倚住它晃荡几下,见它没有醒的意思,就独自走开了。我的脚落在田陇上,板结的冻土顶撞我的脚底,也有不顶撞的,那是干枯的野草,草尖上一层白霜铺盖,我踩在上面,听到它腿折腰断的咔嚓声,我就跳过草丛在走,走得稀奇古怪。一个瓦片撞上脚尖,我把它踢得声音空落。
  我就这样走进一片荒芜。开始还以为是一片荒坟园子,杂草和树都长得肆意,像有人在地下鼓舞。蒿草有一人多高,夹杂各样的枯花和种子,有一种花我很熟悉,开成狗尾巴模样,绒绒的,尖部粉红的一截仍动人地亮着,寒霜和冰雪并没有使她褪色。我分开草茎走过去,把那干花握在手里,耳边有童年的声音回响:“奶奶,狗尾巴花!”秋天的地头,我跑向奶奶,手里一大把狗尾巴乱颤。“慧儿,花尾巴狗!”奶奶的豁牙藏不住戏谑的快乐。突然对眼前的境地有些感知,我从绒绒的花草中嗅到了久远的味道,我的心怦跳起来。
  有人也这样叫我狗尾巴花或花尾巴狗,她童稚的叫声像是牛脖子上的铃铛,脆响一路。我一直追她到了邻村小李楼,花书包殷勤地拍打我们的臀部。李楼村口有一棵老槐树,树干黑壮得如李逵的粗腰。我终于追上线芳,把她摁倒在树下,咯吱得小丫头在地上打滚。线芳的家,住在槐树后面的小胡同,一村子十几户人家都姓李,都是回族人,一村子没有一间楼,村名里却有楼字。
  我扒开纷乱的草蔓艰难地走,草茎划破了手和脸,我没觉得出疼来,直到看见乱草中一截粗黑的树桩,这才被人腰斩似的锐疼不已。一村子的白帽,端着各自的饭碗在槐树下朗朗说笑,已成现世的记忆。有灰黄的土高出地面,碎砖烂瓦杂在土堆里,我的心有些杂乱。村人把地基里的砖石挖走,留下一个个方形的土沟,又立即被杂草填满。我站在杂草里,草也陪我站着,高过我的头顶,我听见草窃窃的私语。草是一直会说话的,这之前我一点儿也没听说,就是听说了我也不信。我在线芳家留宿时,一点儿也没有听到草在地下说话,但草却在地下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草在黑暗里长久地蹲着,它的耐心超出所有的生灵,它一定看见谁家迎娶了漂亮的新媳妇,听见了新人在洞房里的甜蜜私语。草还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夫妻的打骂,还有更多柴米油盐的日子。直到有一日村庄搬走了,房屋搬走了,草就呼啦一声站起了,站成人的样子,我和草并肩站着,感觉自个站成一棵草的模样。
  有一个村庄还在,在废弃的村落西头,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它。这是小李楼的坟园子,长圆的坟成了一座村庄,搬不走的村人在这里享受后世的安宁。有熟识的脸交替晃动,一张稚嫩的小脸儿晃得我心生疼。
  我十岁那年把线芳的小小尸体送到这里来了。那年,线芳的弟弟一整夏都在发疟疾,高烧昏迷中嚷嚷要吃咸鸭蛋,正赶上鸡鸭瘟疫,线芳寻遍了全村也没有寻到一枚鸭蛋。她在一个清晨悄悄地走向野苇洼,苇洼里有白鹭、野鸭,但也苇深水大,村里是不允许孩子接近那里的,小线芳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村人在夜晚捞起她时,她的小手里仍紧紧攥住一枚野鸭蛋。鸭蛋成全着村人的想象:线芳在苇塘边,看见那个野鸭蛋在泥水里闪着幽亮的光,她不顾一切朝那光冲过去,一把抓起那鸭蛋,她的兴奋让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她一头栽进了深水里,直到塘水把她漂起来,残月在她鼓起的小肚皮上泛着清冷的光。人们把线芳抱起时,那蛋掉在地上碎了,黑绿的汁液四处飞溅,恶臭轰然弥漫,原来是个坏蛋。
  线芳在那个燥热的季节走丢了,再也没有回到生养她的村子。她用生命疼爱的小弟,考上一所公安大学。有一天,我们在城里遇见了,他刚当上某局局长,车水马龙里我们对面站住。他完全没有了小时候的清瘦,头大腿短,肚鼓腰圆,活像一枚泛着油光的白皮大鸭蛋。他始终没提姐姐,也没提及乡下的村庄,好像他从没在乡下待过。他很快钻进一辆等候的轿车,消失在摩天大楼的夹缝里。我知道,曾经的村子和人正在局长大人记忆里消失,就像眼前消失的村庄。
  我在田埂上游走,如一个虚幻的影子。麦苗的细叶掩不住土地的焦黄,我的心绪被涂得黄黄绿绿。一个月前我卷入一次正科级竞选,我睁大一双警惕的眼睛,昼夜不肯关闭,我加入跑关系的队列,猥琐得如一只偷油的耗子。暗夜里听见自己缩小的声音,灵魂正一点点压碎成片,我被俗世一点点吞没,在虚妄里找不见了自己。我看见了自己可耻的荒芜。终于在最后的关口选择退出,我的世界有了珍贵的安静。
  我在田野里立成草的模样,看自个化成一滴雨从云层落下来,砸落出一声脆响。还伴着羊的咩叫。山羊,一群七八只,像是从云朵里走下来,之前我一只也没有发现。也许它们一直就在附近,被废墟上的荒草掩住了灵动。这时,一个跛脚女人,一升一降地走过来,墨绿色的盖头也一飘一落。她两手揣在棉袄的袖筒里,左边胳膊窝夹着一根羊鞭,鼻涕在上唇清亮。她定着眼珠看我,然后举起袖子抹掉鼻涕说:“可是西头李老二家的大闺女?”我也认出是东头老马家的大媳妇,五年的岁月,给了我们不同程度的变化。
  她笑:“你这妮儿,咋待在这哩!”
  我说:“我找不到家了!”
  她大笑一阵, 说:“也难怪哩!你看这小李楼都没有了!”
  “村庄哪去了?”她一扬手说:“被征收了,村人都迁走了。”
  看我还在愣着,就说:“你再过两年不回乡,咱村也没影了,秋天量的地,说是建花园洋房哩。”
  我紧跟马家媳妇身后,扯住她扬起的长鞭,怕自己像羊一样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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