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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管理思想:从性善到王道|《孟子》中王道思想

时间:2019-02-0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儒学又被称为“孔孟之道”。在历史上关于人性假设的争论中,孟子提出的性善论,成为推行仁政的管理思想原点。在古代的等级社会中,他对政治等级、社会等级、道义等级的区分和论证,为三者设计了嵌合式的稳定秩序,从而成为古代组织层次关系和运行机制的思想基础。孟子进行的王霸之辩,勾勒了仁政的社会轮廓;他所主张的制民之产,恒产恒心,对古代经济基础和思想观念的关系有着独到的解释。他的养气和不动心,为培育君子、担当道义指出了训练路径。关于古代社会分工的思想,更是直接影响到传统社会的管理。了解孟子的思想,对掌握中国传统管理思想的宏观方向具有重要意义。
  游说诸侯的“亚圣”
  在儒家思想发展史上,孟子以“亚圣”著称。不过,这位亚圣,并不是孔门嫡传。他出生的时候,孔门弟子都已经去世,有人说他是孔子的孙子子思的学生,从年龄上推断似乎不太靠谱,但孟子的思想,却明显是子思一流,后世干脆称其为“思孟学派”。所以,太史公很谨慎地称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人”。由于孟子的师承并不清楚,人们曾为此不断考证,其实并无必要。孟子自己就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离娄下》)看起来,他基本上是一个自学成才者。
  孟子是邹国人。邹国是个小国,在今山东邹县,距离曲阜不远,“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尽心下》)。关于孟子家世的记载不多,人们仅知道他祖上是鲁国贵族孟孙氏,家境贫寒,但关于孟母教子的故事却广为流传。《三字经》中“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的说法,几乎尽人皆知。看来,即便是圣人,小时候调皮贪玩不好好读书的天真,家长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的焦虑,古今皆然。正因如此,“孟母三迁”、“断杼教子”成为历代相传的家教典范。可以告慰孟母的是,孟子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终成儒学大家。
  战国时期,天下纷争,给了各种游士大显身手的机会,孟子也在成年后游历各国。不过,孟子的游历不仅仅是为了自身的求职和发展,更有着超越个人前途的明确目的性,他的远大志向就是推行他倡导的仁政和王道。孟子先把目标锁定在东方大国齐国,没想到去齐国后同齐威王谈不拢,既无官守,也无言责,又同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发生了矛盾,正好宋王偃(据钱穆考证疑为徐偃王,因宋国都彭城即徐州,故称)要推行仁政,于是他转到宋国。宋王偃和宋国的大夫们并不接受孟子的主张,王道不行,他只好回到邹国。由邹国再到鲁国,还是得不到重视,这时他想起了滕文公。当初他在宋国时曾两次见到当时还是太子的滕文公,一番讨论,使滕文公对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又去了滕国。尽管孟子胸有大志,滕文公敬重有加,君臣合力,但这样一个纵横只有几十里的小国,根本不可能实现七十里而王、百里而王的理想。于是,他挑选了当时大力招贤纳士的大国梁国(魏国,因其都城为大梁,故称梁国)。这一次,是孟子游历生涯中最气派的,“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俨然是一个庞大的顾问团。梁惠王频繁召见,孟子侃侃而谈,似乎他的理想实现有望,然而谁也没想到,不久梁惠王去世,新继位的梁襄王根本不吃孟子的那一套。孟子对他印象极坏,称其“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梁惠王上》),继续在梁国游说仁政无望,正好齐国的威王死后宣王继位,喜好文学士人,齐宣王设立的稷下学宫名扬遐迩,于是孟子到了齐国,担任了齐国的客卿。可以说,齐国这段是孟子在政治上最辉煌的时期,但齐燕之间的战争考验着齐宣王仁政的真假。燕国内乱,齐国乘机出兵攻占燕国,孟子劝齐宣王顺从燕人的民心向背,拥立新君后撤出燕国,但宣王贪恋燕国的土地人口,导致燕人叛齐。孟子因此辞职。这时,孟子已经是七十老人,于是他不再游历,而是回家授徒著书。现存《孟子》七篇,基本上可以看作孟子自己的著述,他的门人万章等人参与了整理记录和编辑。
  《孟子》一书本是子书,后世被列入经书。儒家经典以“六经”著称,因为《乐》佚亡,所以也称《五经》。一般情况下,泛论儒家经典则称“六经”,如“六经则我开生面”;言及经典文本则称“五经”,如“四书五经”。五代后蜀时,有了“十一经”之称,即五经中的“礼”分为三礼(《礼记》《仪礼》《周礼》),“春秋”分为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加上《论语》和《孟子》,共十一种。宋代沿用了十一经的说法。南宋朱熹又在《礼记》中抽出《大学》和《中庸》,与《论语》《孟子》合称四书。至此,孟子的亚圣地位已经不可动摇。
  人性是否本善――管理原点的争论
  孟子思想涉及面广泛,从管理思想的角度看,需要从人性假设入手。任何管理思想,都以一定的人性假设为前提。管理的主体和对象都是人,对人性的假设不同,管理方法手段乃至制度设计和运作体系都会不同。控制与激励、他治与自治、监督与信任等等问题,从哪个方向出发展开管理活动,都取决于相应的人性假设。中国古代的管理思想,从一开始就有人性假设的分歧。到孟子这里,人性假设成为管理思想的原点之争。
  春秋时的孔子对人性并没有展开论证,仅仅是从经验主义的角度说了一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不过,孔子对仁政和道德修养的强调,使其学说隐含着偏于性善的倾向。到了战国,随着百家争鸣,产生了不同的治国理念,人性讨论就不可能再回避了。孟子关于人性的议论,是在同告子的争辩中展开的。告子论人性,更多地倾向于人的自然本性,是从与生俱来的角度谈论人性,即“生之谓性”。所以,他才有“食色,性也”的说法(《告子上》,下同)。从自然本性出发,告子认为,人性无所谓善恶。就像水一样,渠道向东则东流,渠道向西则西流。水不分东西,人性也就不分善恶。还可以把人性比作杞柳的原木,仁义就像杞柳做成的杯盘用具,你把原木加工成什么样子,它就成为什么样子。孟子对告子的观点不以为然,大加驳斥。孟子认为,如果用水做比喻,固然可以不分东西,然而,难道水能不分上下?“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使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对于以杞柳比喻人性,孟子也说:“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 ?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 ?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 ?,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大意是,杞柳确实可以加工为杯盘,但要害在于这种加工是顺着杞柳的本性加工,还是戕逆杞柳的本性加工?所以,在孟子看来,告子认为人性不分善恶的观点,会给有的人作恶留下逻辑空间,更重要的是会使仁义的正当性遭到怀疑。所以,孟子义愤填膺,责难告子道:“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孟子和告子的争论,还有许多对话,用上了各种比喻,我们不必一一列举。严格意义上,双方的论证都有逻辑上的漏洞和依据上的不足。如果说,告子的说法经不住严密的逻辑追问,而孟子的说法也仅仅是以气势见长,两人谁也不能真正说服对方。因为孟子师徒的记载仅仅是从一方展开的,缺乏告子的辩驳和反问,所以,以孟子单方记载来评判两人的输赢是靠不住的。可以说,孟子不一定就是辩论的获胜者,但是,这一辩论并非没有意义,孟子通过辩论表达出的人性观,依然在管理思想史上具有重大价值。
  孟子坚守性善论。在他驳斥告子的同时,陈述了自己关于性善的观点。公都子在转述告子的观点时说:“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告子以及他人的这些观点,强调了后天经验和人为训练对人性的重要作用。但孟子不以为然,他强调,人性本善,善是人本来就有的,产生于人自身。他也从后天经验出发,强调人的本性为善。按照孟子的说法,人人都有四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见了小孩掉在水里,不假思索也要拉一把;做了不好的事,不由自主地会脸红;见了长者,自然而然要礼让长者优先;某一事情是否该做,总要先判断是非曲直。这些都是人本来就有的,四心分别对应的就是仁义礼智。有没有仁义礼智,是人和动物的区别。“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孟子的这种说法,为人类的善行赋予了不证自明的正当性,是人之为人的前提。实际上,后世对此是公认的。所谓普世价值,并不是近代以来人们才发现的,而是从古代就产生的,孟子所说的人性本善,就是战国儒学对普世价值的一种表达。这种价值观不断洇濡衍化,已经深入人心。长期以来人们判断人与非人的标准,实际上基本同孟子的陈述吻合。即便是作恶者,也往往要用外表的善来掩饰自己的恶,金庸小说中岳不群的君子剑就是一例。而人们指责恶行的常用言辞就是“这还算人吗”?那种公然为恶而不加掩饰的行径,除非依赖暴力的压制,无法得到人们的认同。因此,孟子性善论的意义,不在于是否存在逻辑漏洞,而在于确立了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普世价值。
  问题在于现实中确实存在着不善和恶行,强调人性本善,很容易被现实证伪。对此,孟子给出的解释是,四心仅仅是“善之端”,在价值层面上是人类的趋势,即人不可为恶;但不可为恶不等于不能为恶,在事实层面上需要后天的努力才能实现。四心作为善的发端和萌芽,能不能成为事实上的善行,有待于学习、培养和扩展。孟子的性善说可更简练地表述为:善作为价值因素是存在的甚至是先验的,作为事实因素是后天的且有待实现的。“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告子上》)由于孟子以人的四体比喻四心,又强调仁义礼智属于人的材质,所以思想史学界常常把孟子的性善说看作实然状态,似乎有所误解。如果对性善说加以价值因素和事实因素的区分,即应有状态和实有状态的区分,可能更符合孟子的本意。否则,孟子对战国现实的批判就失去了前提。
  西蒙强调,决策的因素有事实因素和价值因素,如果按照“目的―手段”链来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二者之间存在着转化。目的属于价值范畴,手段属于事实范畴。上一步骤的目的一旦实现,就转变为下一步骤的手段。因此,西蒙指出,从决策的整体过程来看,越向最终目标靠近,事实判断所占的比重越小,价值判断所占的比重越大。这一思路,正好能说明孟子性善说在古代管理思想中的地位。正是人性本善的假设,确定了社会管理的价值取向。而为实现这一取向的不懈努力,能够不断地把人类之善变为现实。后代之所以把孟子思想作为儒学传承的正宗,与孟子的性善假设不无关系。
  性善还是性恶,是管理思想的核心或者原点。由此层层展开,构成丰富多彩的外在世界。如果沿着性善假设展开,那么,各种管理措施和方法,就需要围绕着培育人的善念,发掘人的善心,鼓励人的善行,扩充人的善举来设计和操作,通向“人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三代王道。至于这种王道的实现程度,则同现实中人们的努力程度和条件限制相关。孟子的治国理念就是立足于此。如果沿着性恶假设展开,那么,各种管理措施和方法,就需要处处防范人的恶意,遏制人的恶念,制止和惩罚人的恶行,以制度和暴力来迫使人不敢为恶。韩非的治国理念就是立足于此,而荀子介于二者之间。孟子似乎预感到了自己在人性假设上有逻辑漏洞,所以,他在极力强调性善时不免言语过头,有时甚至强词夺理,表露出一种“好辩”色彩。当然,他自己认为,好辩是出于不得已,是思想界的混乱所迫。但正是孟子的这种自信和好辩,为中国古代的管理思想确立了向善的价值导向。
  评价孟子的性善论,有必要同西方的人性假设相比较。长期以来,在国内的管理学书籍文章中,往往有意无意地把中国的性善论和性恶论,同源于西方的经济人假设和社会人假设相对照,有些论著干脆把性善论等同于社会人假设,把性恶论等同于经济人假设。这种对照有利于纵深把握人性假设的内涵,但片面对照或者等同视之却可能使人性假设的理解产生偏差。性善与性恶是一种道德假设,经济人假设与社会人假设是一种非道德假设。性善强调人类动机的道德性,性恶强调人类动机的反道德性,经济人假设强调人类动机的自利与理性,社会人假设强调人类动机的情感和群体性。如果简单地比附,有可能给管理学带来谬误。通观《孟子》一书,在坚持性善论的同时,并不排斥人的利己行为。尽管孟子有过“何必曰利”的说法,有过义利之辩,但并不排斥人类的大利公利,而仅仅反对有害于仁义的私利小利。如果把性善论同经济人假设对立起来,就有可能否定性善论包含的理性内涵和公利内涵。反过来,性恶论确实强调自利,但性恶论的自利隐含着损害他人利益的丛林假设,把性恶论与经济人假设等同看待,就有可能否定经济人假设中自利推进社会福利的正当性,把所有的利益追求都视为恶。至于把性善性恶这两种假设同社会人假设对照,也有可能出现偏差,把社会人假设中的情感因素混同于道德因素,忽略社会人假设中的群体互动因素,仅仅把社会人假设看作狭义上的利他动机。所以,与其说性善假设接近于社会人假设,不如说性善假设更接近于柏拉图的理想国设想。不论柏拉图的理想国具有多么浓厚的乌托邦性质,但它在西方确立了正义的原初思想形态;同理,不论孟子的性善论在多大程度上属于空想,但它奠定了中国古代管理的价值观方向。这种方向的确立,对于管理是重要的。因为管理的价值目标指向哪里,人们就会走向哪里。以性善论为管理前提,会培育人的善意并促进善行的出现;而以性恶论为管理前提,会唤醒人性中的恶念并引发恶行。“他人是地狱”,正是由于每个人都把他人当作敌人的互动中形成的。
  值得指出的是,孟子在论证性善时,采用了大量比喻。比喻是汉语文化中特有的论证方式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汉语思维和拼音文字思维的差别。拼音文字也有比喻,但更常见的论证方式是演绎,而汉语中离开比喻几乎难以论证。西方论证事物,往往是“因为……所以……”式的,而中国论证事物,往往是“例如……对照……”式的。比喻能使观点更加鲜明,却总会出现逻辑缺陷。所以,西方的学说,往往需要“理解”,而中国的学说,往往需要“领会”。把握孟子的思想,进行逻辑分析确有必要,而且也能够很方便地发现其中的逻辑谬误,但是,这对于洞察孟子的人性假设来说,却不见得一针见血。这种区别,不仅表现出管理思想史的不同,而且在现实生活中,在经营管理中处处可以看到。对于中国的管理者来说,领会、感悟、比照,有可能比推理、分析、演绎更重要。也许,这正是西方学说在中国“水土不服”的语言思维因素之一。所以,仅仅从孟子论证性善的方法入手,也能在汉语表达层面上更好地体验中国管理思想的特质。
  层级关系的道义准则――组织的等级和平衡
  古代的任何组织都是一种等级体系。从组织结构入手,可以观察组织的外貌;从运行机理入手,可以掌握组织的实质;从价值准则入手,可以理解组织的正当性与合法性。孟子没有对组织进行系统的解析和研究,但为了推进他提出的王道,在社会组织建构与运行的价值准则方面有自己的建树。
  西周时期以礼制确定国家和社会组织的等级关系,形成了以宗法制为核心的组织体系。孔子以仁释礼,为周礼的组织关系确立了价值准则,奠定了后世“三纲五常”的思想原型。到了孟子,沿着孔子的路线,把社会组织的道义准则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孟子的著作有个与孔子不同的特征,就是很少讲礼。孔子以前,人们很少讲仁而主要讲礼,孔子开始以仁为思想核心,但礼依然频频出现。孟子一书,讲礼的地方很少,基本上是讲仁。即便涉及到了礼,孟子所说的礼也基本上是礼仪形式,同仁的内涵关系不大。与孔子相比,孟子所说的仁,已经不再是“克己复礼”,而是强调“恻隐之心”。换句话说,孟子把仁完全价值化了,不再强调它的形式。而且孟子有个特色,喜欢仁义连用并举,即以“羞恶之心”来保证“恻隐之心”的实现。这一点,是同孟子推行的仁政王道紧密相关的。仁和义紧密相关,但二者有所区别。仁更多的是同情心理和关爱心理,温情脉脉;义更多的是行为准则和责任担当,大义凛然。相比之下,仁更为本质,但没有义就达不到仁。实际上,在孟子那里,对义更为强调。义的内涵要看是否符合仁,不仁就肯定不义;而要实现仁则全靠义,无义则表现不出仁。所以,孔子以仁为核心,侧重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以义为担当,侧重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孔孟都是寻求精神家园的孤独者,但孔子更接近于仁者,而孟子更接近于勇者。
  正由于孟子强调仁义,所以,孟子在承认传统社会组织的等级关系基础上,提出了处理上下关系的新准则。就最一般的社会关系而言,孟子明确了“五伦”,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滕文公》)。五伦是一种双向要求,而不是单向支配。例如,父子有亲,不仅强调子女孝顺,而且强调父义母慈。对于君臣关系而言,由于在上位的君具有更大的权力,所以孟子要求君要承担更大的道义责任。孟子有一段名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离娄下》)在这里,孟子首先肯定等级关系,所以上下层次的行为有别,然而,维持正常的上下关系,需要上层承担起与自己的地位相符的道义责任。在某种意义上,上层的道义责任更重,而且更具有主动性。所以,孟子把自己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丧失仁义的暴君。齐宣王问:商汤放桀、武王伐纣是不是以下犯上的“臣弑君”?孟子爽快回答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也,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从此,暴君有了独夫民贼的称呼。孟子提出的这种君臣关系准则,不仅仅是在伸张道义,更重要的是为实现传统等级制组织的平衡给出了新的思路,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纠错机制。所以,君主的权力只有承担了道义责任才具有正当性。立足于这种准则,孟子反问齐宣王道:有人外出把妻子托付给朋友,回来后发现妻子挨冻受饿该怎么办?齐宣王回应说应该绝交。又问:如果上司没管好他的下级怎么办?回答是撤职。孟子于是追问道:一个国家治理混乱该怎么办?逼得“王顾左右而言他”。由此可以看出,孟子关于组织中上下关系的调整和变更,已经有了革命性思想,超越了孔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境界。贤者要为王者师、“惟仁者宜居高位”就有了理论依据。
  在上下层次之间,上级具有决定作用,这就要求上级做到闻过则喜,舍己从人,与人为善。同时,下级也不能善命不受,或者惟命是从。如不食周粟的伯夷“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就过于狭隘;柳下惠“不羞污君”,即不以侍奉坏君为耻,就过于不恭。当然,这种上下关系,需要一切以“义”来衡量。比如,有没有同宗关系,下级应尽的道义责任是有区别的。大臣如果是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如果是异姓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万章下》)。很明显,贵戚和异姓的道义责任是不一样的。包括官员系统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如此,既要保证下级服从上级的空间,又要保证下级用脚投票的权利。“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公孙丑下》)政权的所有决策和运行,都应按照这种原则来衡量。
  在组织层级中,道义准则对于下级针对上级的纠错机制具有重大意义,后代的谏言往往以此为据。但还要看到。这一思想是有漏洞的。道义的担当,在行为上肯定是“己所欲,施于人”的,就下对上而言,由于下级没有强制上级的权力,即便下级坚持的道义有偏差,也不会对组织运行造成伤害。然而,如果上级成为道义的代表,那么就很有可能运用权力对下级形成打压。所以,孟子这一思想的价值在于下对上的纠错,而不在于上对下的匡正。更深层次的意义是:孟子承认君有可能犯错误,甚至有可能变为独夫民贼,赋予下层抗上甚至革命的正当性。他在警示着统治者,没有不犯错误的人,没有永远正确的组织。如果没有纠错机制并赋予纠错行为的正当性,任何组织最后都会出问题。即便是推行仁政王道,也要有稳定的组织校正手段,道义就是用来校正权力的。
  在层级关系的定位上,就政权的等级而言,是由官爵决定的;就社会的等级而言,是由年龄决定的;就仁义的等级而言,是由道德决定的。所以孟子说:“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公孙丑下》)也就是说,官爵、年龄和道德,三者之间的互相校正,保证着等级秩序的稳定性与正当性。以国家而论,在组织关系上是君主指挥大臣,但在道义上是君主礼贤下士。所以,优秀的君主肯定有不听召唤的大臣,在智谋上君主要向具有道义担当的大臣学习,没有君主向下学习,就没有君主发号施令的正当性。可以说,孟子以双向服从调整组织关系,臣从君保证组织的稳定性,君从臣保证组织的正当性。
  实现王道――管理目标的价值内涵
  孟子对王道和霸道进行了多次辨析。从仁义出发,孟子反对霸道,倡导王道。所谓霸道,就是以力服人;所谓王道,就是以德服人。“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者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公孙丑上》)由此,他对当时人们津津乐道的春秋五霸嗤之以鼻,不愿赞许齐桓公和晋文公这样的霸主。尽管孟子对孔子十分推崇,但他对孔子曾经高度赞扬的管仲不以为然,认为像管仲、晏婴那样功业过人的大臣都不值得效仿,因为他们都偏向于霸道,背离了王道。
  那么,在战国纷争中,具有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实现王道。孟子认为,不需要太多的条件,只要发挥“不忍人之心”即可。执政者看见用来祭祀即将被杀的牛,只要不忍心其可怜的样子,就具备了推行王道的前提。君子远庖厨,就是这种不忍人之心的表现。人们往往把君子远庖厨看作是一种虚伪,是一种误解。同情心的表达不是虚伪,内心残忍而外表慈祥才是虚伪。孟子夸下海口说:“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公孙丑上》)
  孟子为王道进行了具体的设计,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民有恒产。从经验出发,孟子认识到,不可能人人都能坚守道义。道义的自觉性只有君子才能保持和发扬,普通的凡夫俗子,需要有可以生存的产业,才能接受并坚持道义。“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梁惠王上》)具体的目标是:八口之家,百亩之田,五亩之宅,养殖树桑,温饱无虞,老人能穿帛吃肉,普通民众不饥不寒,花白头发者不再劳役,这就是王道的社会基础。为此,孟子设计出八家共井的井田制,按井编组,形成乡里自治组织,“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国家实行“助法”以严格控制税收劳役。安居乐业之后加以庠序之教,申以孝悌之义,这就是仁政。
  后人往往因为孟子的井田制无法实行而贬低这一设想的意义,加上孟子不顾可行性的辩解,而把他的思想归入空谈,就连司马迁也批评孟子不切实际,“迂阔而远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例如,明明孔子与弟子曾经称许过桓文之事,认为管仲具有仁政的重大功绩,而孟子偏偏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也”。战国各国变法图强,而孟子为了否定霸道,把战国名臣一网打尽,称:“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他以五霸为三王之罪人,以诸侯为五霸之罪人。指责能为国君求富的大臣“是富桀也”,能为国君征战的名将“是辅桀也”。“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告子下》)仅仅从能否实行的角度看,人们很有可能对孟子的这些言论一笑而过。实际上,孟子的价值在思想上,而不在操作上。正是他对仁政和王道的论证,界定了国与民、君与臣的逻辑关系。按照孟子的思想,国家之本在民不在君,国家之强在社会不在府库,王道的实现,是以君主为民众提供生活保障为基础的。“桀纣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由此,振聋发聩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下》)成为古代关于人权与主权关系、国家与社会关系的道义宣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成为历代统治合法性的衡量标准。
  尽管孟子的制民之产流于空想,但其体现的管理思想值得重视。孔子强调仁政,但他主要是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消极自由角度论证社会教化的,所以孔子比较赞许木讷;孟子也强调仁政,但孟子主要是从“举己心加诸彼”,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积极自由角度论证社会改造的,所以孟子勇于言说。积极自由如果没有强制力量做后盾,就肯定要依赖于他人的接受,所以,孟子是古代提出类似于“权威接受论”思想的先行者。要想把仁义礼智由个人推向社会,由君主推向万民,是靠强制力量还是靠道德感召?孟子坚定站在道德感召一边。这就使得国家的治理方向和政府的管理目标要满足民众的需求,实现王道,是民之愿望而不是君之功业,衡量这一目标的基准是民众的欢迎程度,“民贵君轻”思想也由此落实。满足这一点,哪怕“寡人有疾”、好色兼好货,只要与百姓同好,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例如,在齐国要不要占领燕国的问题上,孟子主张:“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止也。”(《梁惠王下》)但齐宣王受土地财富的诱惑,不是以燕国民心为基准,而是贪图占领燕国之利益,招致诸国攻击和燕民反抗。齐宣王也为此“深惭于孟子”。不管孟子的建议可行性大小,建议中隐含的决策目标要考虑利益相关人的愿望,管理要立足于被管理者的接受,至今是值得记住的基本准则。
  如果不是立足于权威接受论,那么“举己心加诸彼”肯定走向专制,只有从被管理者的民意出发,才会避免思想的强暴。但需要注意的是,孟子的仁义和王道充满了道德内涵,即便是感化方式,一旦脱离了“民贵君轻”的轨道,统治者以道德优势对被管理者施加无形压力,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违背权威接受论,走向反面。孟子自己并未防范这一漏洞,致使后代的儒者把孟子的学说变成了统治者打道德牌的工具。
  从经济的角度,孟子的管理思想延展了孔子提出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准则;从社会的角度,孟子对王道的倡扬和对霸道的排斥深化了儒家仁政的观念。孟子的王道,包含了制民之产的利益满足,但指导思想上是非功利化的。这种非功利化,强调以仁义代替功利,而仁义里面包含了满足民众需求的功利。所以,孟子的义利之辩,本质上不排斥民众之利,反对的是以君主私利侵害民众公利。因为民众公利的普遍性,他所实际反对的是功利追逐中的竞争性。在儒家的管理思想中,反对竞争是常态,尤其对竞争造成的丛林状态有着十足的警惕,孟子在这点上坚持了儒家的基本立场。对竞争的排斥,固然在工业社会以来就已经不再适用,然而,是否需要给竞争界定有限的区域,如何防范竞争带来的非帕累托改进(表现为柠檬市场),则是今日管理学应当注意的问题。
  当代应该如何理解《孟子》
  汉唐人读《孟子》,是把它看作一部子书,与其他先秦诸子放在一起评头论足。宋明人读《孟子》,则把它神圣化权威化,看作不可质疑的儒家经典。现代把孟子还原为普通人以后,人们又开始议论《孟子》一书的种种疑点。几千年来对《孟子》的理解,几经变化。
  由于《孟子》的体例是学《论语》的,东汉赵岐称其为“大贤拟圣而作者也”,不像其他诸子的著作有完整的体统,所以,其中有一些细节不一致和前后抵牾。尽管同《论语》相比,《孟子》的叙事方式由警句变成了段落,话语有了事件背景,但依然存在着同《论语》类似的问题。还有,孟子不像孔子那样谦让,说话比较大胆,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而不惜夸张,或者剪裁资料为己所用,改造史实以支持自己,批评论敌时偶尔歪曲原意,说理不以事实为重,全靠气势震慑对方。所以后世有些人往往会觉得孟子是个“说大话”的高手。在解构“宏大叙事”的背景下,《孟子》还有多少说服力是有疑问的。
  反过来,我们还要看到,《孟子》确实戳到了一些人的痛处。由于孟子言辞激烈,而且对君主颇有微辞,所以往往引起在位者不满。根据明人笔记《双槐岁抄》卷一“尊孔卫孟”条的记载,朱元璋就曾经收拾过孟子。“上尝览《孟子》,至土芥寇雠之说,大不然之,谓非臣子所宜言,议欲去其配享。诏有谏者,以不敬论,且命金吾射之。”结果引起了刑部尚书钱唐抬着棺材抗议。“唐抗疏入谏,舆榇自随,袒胸受箭。曰:臣得为孟轲死,死有余荣。上见其剀切出于至诚,命太医院疗其箭疮,而孟子配享得不废。”《明史 ? 钱唐传》的记载大体相同,还增加了一句史料:“然卒命儒臣修《孟子节文》云。”即删掉一些当时认为《孟子》一书不恰当的内容,出版“洁本”。这位主持删订《孟子》的儒者,就是翰林学士刘三吾。根据刘三吾在《孟子节文》题辞中的说法,删节的原则是那些有可能引起以下抗上、“抑扬太过者”,共85条。删掉的这些条文,“课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一以圣贤中正之学为本,则高不至于抗,卑不至于谄矣。”永乐年间,朱棣根据大臣的请求,恢复了《孟子》一书的原貌。这个古代删书的故事很有一些意思,反映了官方对《孟子》态度的变化。
  可见,《孟子》有不同的读法。在民间,往往会因为孟子的言过其实、议论夸张,抵消其弘扬道义的力量;在官方,往往会因为孟子的抗上姿态和不服从精神,感到不爽,压抑其批判社会尤其是批判政权的权利。如果过分受这两个方向的诱导和逼仄,就有可能认识不到《孟子》的真正价值。以现代为例,即便是管理学中广为尊崇的德鲁克的著作,也具有类似于《孟子》的瑕疵,例如其中有些论证说理不够充分,有些举例是否真实大有可疑,有些说法亦带着武断之嫌。如果斤斤计较于这些细节,就有可能不识大体。常说的“魔鬼在细节之中”,实际上有两个魔鬼,一个魔鬼是细节的不察导致宏观的偏失,差之毫厘而谬之千里;另一个魔鬼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津津乐道于细节的考究而失去了宏观的视野。满足于宏大叙事而细节上马马虎虎固然不足取,细节上严谨认真而失去远大目标也会显得猥琐而不大气。因为孟子倡导的王道限制了权力的霸气而运用公权打压它,则更是毁灭信仰追求的治国歧途。
  我们应当看到,《孟子》一书并不是没有瑕疵,在逻辑的严密和说理的证据等方面,它并不是无懈可击。然而,在确立社会道义、奠定普世价值方面,孟子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孟子》一书,描绘出了天地之间的“大丈夫”形象,设计了君子养气修身的基本路径,论证了民贵君轻的社会原理,把民本思想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奠定了儒家的道统概念,确立了义利关系的基本准则,所以,领会它在价值观上的建树,掌握它在古代社会管理中的指导思想地位,有助于后来者理解中国管理思想史上的提纲挈领作用。后人说孟子“醇而又醇”,说荀子“大醇小疵”,不是说细节上的精美,而是说方向上的端正。比照西方的管理思想,我们不难发现,现代的进展,往往多表现在技术创新方面,而基本理念和价值观的确立,则离不开历史的传承。例如,西方的治国理想,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起就有了宏观展望,到中世纪,奥古斯丁、阿奎那等人在神学的旗帜下,确立了自由、平等、博爱等价值观念,近代的启蒙和变革,只不过是剥离了阿奎那《神学大全》中的神圣上帝,而把其中的价值观念还原于人自身。就连现在十分流行的“公民社会”,追根溯源,也是来自于中世纪自治城市的“市民社会”。《孟子》一书,在发扬和深化孔子创立的儒学、形成中国古代的社会价值主导理念、确立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担当等方面,自有其历史意义。研习中国古代的管理思想,需要从《孟子》那里探究“中国式管理”的价值观源流。 责任编辑:邓中华 dengzhonghua@guanlixuejia.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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