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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分别时不舍的句子 将离别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现在清明过去了,阳气像开了瓶盖的啤酒,到处乱冒。太阳也出来得早了,天光地亮,格外叫人爽心。办公楼前的花坛里,茸黄娇绿的芽叶,挤满了枝条,一树山茶花开得火焰一般,灼得人脸颊发热。此刻,厂区大路很静,水泥路面上沾着一层湿润的水气,闪着柔和的光泽。
  尹金生倚在三楼技术科大办公室的玻璃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这些景致,他看了多少年了,看熟了,看厌了,但以后却不能倚在窗前看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潮湿而朦胧,他赶忙用手背抹去那两行泪水。
  整个大楼静悄悄的,他是第一个进入这座大楼的人。
  他没有吃早饭,也不想吃早饭,就从家里出来了。穿过密集的宿舍区,穿过各种各样的目光,他极力做出悠然洒脱的样子,脸上带着笑,步子迈得均均匀匀,打招呼的口气也尽量平和。他尹金生还是尹金生,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还是这家江南木材加工厂的技术科科长――当了二十多年的技术科长啊。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有惋惜,有惆怅,舌尖却浸出点点苦涩。日子过得太快了,也变化得太快了,他不过五十五岁,可以退休了,自然要让出技术科科长这把交椅。今天是他最后一个班了,党委嘱咐他向新上任的科长戈一君办一下交接手续。办完了交接手续,他就无官一身轻,可以一心一意欢度晚年去了。
  人也怪,肩上压着担子时,总感到特别吃力,整天愁眉不展。论学历,他只是个中专技校的毕业生,当然有实践经验,也搞过不少技术革新,充当的却是掌握全厂技术大权的角色,实在是太难了。但从今以后他却要去习惯轻松,这并不比习惯负重容易。
  昨夜,他根本就没有上床,坐在沙发里,熄了灯,一支一支地吸烟,一直挨到天亮。他仔细地回忆了二十多年来在技术科的“政绩”,觉得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科里那些工程师、技术员都很尊敬他。以业务能力而论,他自感愧疚,高深的国内国外的技术书籍,他没法子钻进去,洋文呢,更是云山雾罩。但他领导的技术科,上上下下的关系,亲密、和谐。
  同事对他的尊敬是不是发自内心呢?是不是含有很大比重的同情和怜悯呢?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这两年来,他的轴心地位已在暗中转移。当大家有什么事向他请示完以后(那是例行公事),又会走向副科长戈一君的桌前,轻声地询问一些技术上的问题,就连他的姨侄女沈虹也是这样。
  戈一君完全成了主宰全科的“影子科长”,很多事是戈一君点头后,人们才去办的。那时,他感激戈一君,使技术科没有出过什么技术事故,让他少操许多心。但这种感激他只是藏在心里,从不动声色。
  昨天傍晚,沈虹居然把两盆仙人掌搬进他家,说是这东西好养,可以消磨光阴。他勉强地笑着,那一根根针刺,扎得他的心出血。他晚年的时光就靠这两盆仙人掌来打发?!他真想摔碎这两盆东西,但他终于克制住了。
  他怨恨起戈一君来,仿佛他的退位与这个四十二岁的工程师有关。戈一君不应该拆他的台,不应该以怨报德。少年得志,不应该飘飘然!但他又想不起在哪件具体的事情上,戈一君违拗过他。戈一君是科里的技术骨干,他只是在尽自己的责任。要讲工作态度,尹金生确实是兢兢业业。每天,他总是第一个进入办公室,打开水,擦地板,抹桌子……然后,安然地坐下,等候同事来上班。他曾为一些冒失鬼承担过不应该承担的责任。十年前,戈一君年少气壮,居然画出一套改革湿法纤维板为干法纤维板的图纸,需要投资五百万,说是瑞士刚刚开始搞的一个新科研项目。这下子可惹了大祸了,厂里的湿法纤维板正搞得有声有色,效益也很可观,搞什么干法呢?瑞士这个国家有多大,还去学他什么干法,何况一投资就是五百万!厂长说这是盲目的崇洋媚外,是出风头。
  是他尹金生挺身而出,写了份检讨,交到厂办,把责任一股脑儿揽过来。领导和群众,顺理成章地谅解了他。可戈一君背后还埋怨他:“搞干法是木材综合利用的新路子,错不了,你去作什么检讨!”
  他不生气,他有那个气量,笑一笑就过去了。年轻人嘛,办事没个定准,难说。当然,眼下干法纤维板毕竟上了马,闹得红火,用的仍然是戈一君当年搞的图纸。外地来参观的一批接一批,潮水样地涌。这叫“此一时,彼一时”,国内有人先搞了,再跟着来,就错不到哪里去。
  办公大楼上班的预备铃声响了。尹金生一惊,才从沉思中醒过来。再过十五分钟,科里的人都该来了,得赶快把要交接的东西清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情绪竟然亢奋起来。昨夜,他就想过了,虽说这是他在技术科的最后一天,但决不能松松垮垮,得显出一种从容和大度,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把该嘱托的嘱托详尽,交接仪式是不能马虎的,这是他的最后一次“从政”。他设想同志们无数挽留的话语,一道道真诚的带泪的目光,那将是对他一生最中肯的评价。他还想,应该安慰朝夕相处的同事们,讲一点有鼓动性的话。同时,特别要关照戈一君,凡事要稳重,不要心血来潮,乱闯乱蹦;不要翘尾巴,以为天下从此平安无事。自己当技术科长几十年,之所以没出大乱子,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稳稳重重地做人!
  他开始用拖把擦地板,他的影子渐渐清晰地映在上面,再用揩布抹桌子,然后,给每张办公桌上的茶杯倒上开水……他干得十分细心。突然他下意识地觉得有一双眼睛同情地望着他,他的额头分明感受到一阵灼热。“尹科长,我们来吧。您是不是先看看桌子上那几张图纸,是关于干法风机的设计图,今天等着送机械车间哩!”哦,是戈一君。“你看吧,看完后我来签个字就行了,反正我不太懂!”他回答的声音很响亮。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屋子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他敲了敲太阳穴:怎么搞的,发梦癫了!
  接着,他从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七片。亮晃晃的,是开资料柜、图纸档案柜、绘图工具柜……的。
  阳光斜射进来,钥匙闪着神奇的光。他把钥匙在手心攥紧,又松开;再攥紧,再松开。然后,放在耳边摇了摇,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一串铜钥匙,是什么年代接过来的?哦,应是1985年吧,他当时在机修车间当主任。那天,老厂长突然把他从车间喊到办公室,庄严地对他说:“你来干吧,技术科是个要害部门,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去掌管。这是钥匙,好好攥着!”
  他惶惑、惊诧。在片刻的迟疑之后,迎着老厂长信任的目光,他接过了钥匙。
  那一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把一串钥匙看了又看,数了又数,不时地摇动几下,用耳朵去听那种叮叮当当金属的音韵……那声音好听,小时候在家乡,风吹动那座大庙飞檐上的铃铎,曾叫他百听不厌……
  然而,现在钥匙却要移交给戈一君了。
  这么多年来,钥匙没有离开过他,挂在身上,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老尹,我查一份图纸!”“尹科长,我看一下资料。”“科座,我领一瓶绘图墨水。”他笑着,乐呵呵地应答着。随后,掏出钥匙,准确地拣出其中的一片,小心地插入锁孔,旋转着,熟练极了。七片钥匙,他看熟了、摸熟了,闭着眼睛也不会拿错,他有这个本事。钥匙是他的命。如今却非交不可了。
  昨天,老厂长喊他到办公室,递过一支烟,泡上一杯茶,说:“我也要走了……要走了。明天,你也把钥匙交了吧。”说完,竟别过脸去,再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这场景,这几句话,弄得他老尹心里酸酸的,猛地把袖口一捋,下意识地在自己胸脯上打了一拳!
  交吧,交吧,大势所趋,我尹金生留得住这一串钥匙么?
  他颤巍巍地去开图纸档案柜,钥匙塞了半天,才塞进锁孔,往右旋转,怎么往左边去了?唉,人老了,丢三忘四的,这记性!
  柜门打开了,他把图纸一叠叠拿出来,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上。手一抖,一张图纸滑了下来。图纸已有些发黄,看得出有不少年月了。他轻轻地展开来,一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绘制的,绘图人的那一栏里,用仿宋字体写着:“戈一君”。这是一张自动平刨机的设计图。在主审人意见的那一栏里写着四个字:“研究一下。”没有错,那是他的字,歪歪斜斜的。
  他想起来了,那年戈一君大学毕业,招聘到厂技术科。没过两星期,就交给他这么一张图纸,说是用自动平刨代替手工推刨,可以增加家具平面的光洁度,可以提高工效。当时,他嗬嗬地笑了几声,夸奖了戈一君几句,一转身,便写上了那四个字,把图纸锁进了柜子里。后来呢,戈一君居然跑到家具车间,活动了几个老木工,用废旧材料装配了一台,而且成功了。
  他慌忙将这张图纸折好,塞进那一叠图纸中间,他不想让人看见它。但他心里有数,那一叠图纸里,有着他批复的这样四个字的还不少。许多技术革新和技术改造,他认为是异想天开的,后来竟大都搞成了。
  此刻,像被人窥见了什么隐私一样,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在车间时,亲手搞过不少小革新,怎么一到机关就缩手缩脚了,是怕出岔子?还是因循守旧?他想,当戈一君把这些图纸接收过去,该有什么感想?
  他把图纸一叠一叠摆好。又打开资料柜,赫然闪进眼睛的是几本半寸厚的书,书名是《木材加工刀具研究》。在著作者“戈一君”的前面,竟有他的名字。这本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版的。那时,戈一君还没结婚,单身宿舍人来人往,写书是不可能的。为了清静,戈一君居然向他借办公室的钥匙,说是业余时间想在技术科里查查资料。
  尹金生装着很相信的样子,爽快地同意了。说实在话,他喜欢这样的年轻人,舍得下苦功。他知道戈一君在写书,但从不去挑破。每天下班后,他便从裤带上解下钥匙,悄悄地递给戈一君。后来,戈一君还要过他改进木材加工的老图纸,还专门介绍他创制的几种刀具。书出版时,戈一君一定要署上“尹金生”的名字。鬼使神差,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他为什么会同意?好名?好利?不,是为了面子。他一直评不上工程师,学历不够,外语不行,成果也缺少重要的项目。有了著作,算是学术成果,可以破格的。后来呢,还真的如愿以偿。当戈一君把稿费的一半给他时,他拒绝了。他觉得那钱自己用了有愧。
  他把其中的一本书拿起来,掂了掂,然后塞进裤口袋里。他想留下它做个纪念,一生中,他毕竟在一本书上署过一个名字。
  正式上班的铃声已经响过一阵了,办公楼上上下下响起了脚步声、椅子挪动声,然后又复归平静。可技术科的门仍没有被人推开。
  “人呢?”尹金生咕哝了一句。
  他从墙上取下考勤表,慎重地在除他之外的每个名字下,标上迟到的记号,这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
  他正准备去打开文具柜时,门“砰”地被推开了。尹金生猛一回头,是姨侄女沈虹。只见她穿一身沾着油污的工作服,工作帽浅浅地扣在后脑勺上,细眉大眼,卷曲的刘海伸在额前,脸颊上满是汗水。看样子她是跑步来的,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
  尹金生马上挺直了腰,沉下一张脸,说:“好呀,我还没走,科里就乱成这个样子!人呢?连班都不上了?”
  尹金生怎能不发火呢?他本来想堂堂皇皇搞个交接仪式,体体面面走出这间办公室,谁知连人都看不见一个,叫他一张老脸往哪里放?真正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
  沈虹并不畏惧他,嘴一撅:“我不是来了吗?”
  “他们呢?哼!”
  “昨晚零点干法纤维板车间热压机压板试验,厂部把戈一君叫去看试验数据,我们得了信也全都去了,到现在还在车间忙哩!”
  “厂部怎么不通知我?”尹金生愤怒起来,他觉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竟然拍了一下桌子(几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失去理智),吼道:“我还没死,我还有一天的任期!”
  沈虹“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掏出花手帕,抹了抹眼睛,然后细声说,“姨爹,你反正要下了,还在乎这一天!你就是去了,也不懂呀。我本来想去喊你,戈一君不肯,他说你累了这么多年,不容易,就让你好好睡一觉,年岁大了,比不得年轻人!”
  尹金生颓然跌坐在木靠椅上。他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划着。火苗抖动着,他脸上的肌肉也抖动着,他感到一种被遗弃的深刻的痛苦。
  沈虹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底朝天,动情地说:“姨爹,你走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们准备茶呢。”
  尹金生的心一跳,眼里竟冒出一层泪花。看得出,大家还是记得他的。但又不无遗憾,当了几十年科长,就只记得他泡的茶么?
  “小虹,他们今天不来了吗?”
  “会来的,但试验还没有完。戈一君怕你久等,所以叫我来告诉您一声。我还得去车间,拜――拜!”
  沈虹像只小鸟―样,轻盈地飞走了。
  办公室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不,是袭人的冷清,很压抑。尹金生有些经受不住了,在此刻,他居然变得如此脆弱,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站起来,把每个茶杯里凉了的茶倒掉,又添上热的。然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摸出一张报销单,颤抖着给戈―君他们填上昨晚的夜餐补贴数目,每人六元,不多也不少。再在负责人签字的那个空白处,谨慎地写上“尹金生”三个字。他第一次发现这三个字写得这么难看,连架子都站不稳。他感到十分的遗憾。这么多年,也没好好地练一下字。他忽然想:应该去买支毛笔,买本字帖,正经地练练字。
  他把报销单小心地放在戈一君的桌子上,再用那串铜质的钥匙压在上面。
  他再也不用留在这儿了,也没有必要等他们回来。该交接的都已交接了,包括几十年来他所做的、他所想的!
  他走出办公室,依恋地回过头来看了几眼,然后轻轻地拉上门。他苦笑了一声:“老了。老了就该走,让年轻人去闹腾吧!”
  门上钉着一个硬纸做的方向盘,按顺序写着各个车间的名称,盘中心有一个可以移动的鲜红的箭头。往常科长率队往哪车间去了,便将箭头指着哪个车间。
  ――箭头正指着干法纤维板车间!
  他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这记忆,这眼神,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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