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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倌札木苏和烙饼的本命年生日】 我当羊倌那些年

时间:2019-02-1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白巴日斯出生在1962年。那时候,河南那边的人没吃的,偷着跑到内蒙古来。好多挑筐背篓的女人穿白鞋。仔细看,她们在鞋脸上缝了一块白布。蒙古人没见过这个式样,问做什么?女人们一听问这个,蹲地上哭了,甩鼻涕。没穿白鞋的人不哭,悲痛地看哭的人。
  牧民们不敢再问,汉族人太奇怪,一问鞋人就哭了。穿白鞋的女人哭完,站起来说,家里死人啦,我们戴着孝出来的。咋穿白鞋?人有丧事不应该出门,要在家里守孝啊。
  牧民看,光山县来的二三十个逃荒的人,只有两三个人不穿白鞋,家家都摊丧事啦。他们猜,是什么原因死了这么多人。战争?不能是战争,外国的敌人怎么能不经过其他省份直接侵略河南呢?要不然,村里的地一下子塌陷了,有这可能。瘟疫也有可能。这些人哭,蒙古妇女跟着掉眼泪,太可怜了。牧民们把他们领回各家,吃饭,住下。过了好多天,逃荒人的头领悄悄说,我们不走了,家里人都饿死了。回去我们也要饿死。连穿白鞋的人都没了。
  哎呀,太可怜。这些人住下了,慢慢学说蒙古语,依蒙古风俗。过了十几年,他们的汉语反而不会说了,身上只剩下汉人的姓――冯、马、周。他们跟蒙古人和睦相处,谁也没饿死。白巴日斯的母亲来到查干努德村――这里是花加拉嘎河的冲积平原,有草场、有树,还有野花,是个好地方。白巴日斯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产后风。四十多岁的老羊倌札木苏收养了白巴日斯。
  羊倌札木苏给这个孩子喂牛奶,喂米汤,喂到半年多,孩子又白又胖。该给他起个名字了。札木苏宴请邻居。杀了一只羊,给孩子命名。邻居们把一只羊吃得只剩桌上一堆骨头,名字还没着落呢。
  羊倌札木苏说,哎呀,快起名吧;我不能杀第二只羊。
  哈斯说,这孩子是汉人,要起汉人名。他让大家想汉人都有什么名。这里的牧民们没接触过汉人,听说过的汉人有张作霖、袁世凯、傅作义、斯大林。
  玛希说,斯大林不是汉族人,他是汉人咱们也不能起别人叫过的名字。他们停止吃肉,想象一个真正的、别人没叫过的汉人名字。实在太难了,不知道汉人用什么办法起名字,算了,起蒙古名吧。
  哈斯说,就叫四十八。札木苏那年正好四十八岁,是本命年。大伙说很不错,接着吃肉。在牧区,孩子出生以爷爷的岁数命名是一个风俗。名叫七十三、八十二的人在牧区多的是,再说这也是汉语。
  不行,羊倌札木苏说,我小的时候就叫四十八我不能跟他叫一个名字。
  大伙开始思考新的好名字。当过喇嘛的丹碧札森说,就叫白玛顿珠吧,这是佛经里的话。
  意思呢?大伙问。
  丹碧札森说。愿望像莲花开放一样圆满完成,就是白玛顿珠的意思。大伙说好。玛希说,他的妈妈来时候穿白鞋,生出他死了,怎么能叫圆满完成呢?
  大伙说这个名字好是好,这个孩子叫不上。
  哈斯问札木苏,你想给他叫什么名字?
  羊倌札木苏早就想好了一个名字,没敢说。他低下头拽胡子。
  说嘛,快说!
  札木苏清清嗓子,小声说:我给他起的是汉人名字。
  叫什么?
  札木苏声更小了:烙饼。
  大伙哄堂大笑,烙饼?还不如叫槽子糕呢。
  羊倌札木苏被笑声激怒,站起身说,烙饼是人间最好的东西,你们敢说不是吗?我十多年没吃烙饼了,我要让这个孩子长大有烙饼吃,就叫他烙饼。大伙互相看,如果不让孩子叫烙饼,羊倌札木苏会失望,况且羊也吃完了。大伙说,就叫烙饼。他们开始怀想烙饼――白面烙的饼,有金黄的嘎巴,咬一口,没等嚼就被溢上来的唾沫冲进肚子里。多好。出远门的人,腰里揣几张烙饼,就带上了福气,受人尊重。烙饼卷鸡蛋,哎呀,别说了……
  他就是烙饼!孩子听到这个名字,在羊倌札木苏怀里连蹬带踹,哭闹。哈斯说,上学的大名可以叫巴日斯,老虎,他是虎年生的人嘛。白是他们猜想的姓,表示他是汉人。他妈说老家住在白羊寨。
  羊全吃完了,白巴日斯\烙饼的名字诞生。
  白巴日斯12岁,羊倌札木苏给他过生日。他们还是两个人过,日子比1962年还糟糕。这是1974年,杀羊早就是遥远的往事,人只能杀一杀自己身上的虱子了。村里的牛羊被装上卡车运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上级告诉牧民开荒种粮食,自己养活自己。蒙古人自古忌讳开荒。草场一开荒,第二年就变成了沙子地。沙子被风一刮,草场全沙化了。
  羊倌札木苏种了几亩玉米。这地方百里之内没碾子,他们爷俩用鹅卵石把晒干的玉米粒砸碎,炒熟了吃。粗碴子札木苏用茶泡软了吃,细碴子是烙饼的口粮。炒碴子用刺猬油呛呛锅,加点野葱,加点盐,凑合吃吧。
  给白巴日斯过生日这天,札木苏从树林里拣回一小堆蘑菇,还有金针菜,做了两个菜。他说,烙饼啊,今天是你本命年的第一个生日。本命年是有秘密的,我今天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说这话时,羊倌札木苏用长烟袋锅钩桌上的火柴。没钩着,再钩。“扑通”,札木苏从炕上摔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吃惊,啊?秘密还没说出来就遭到天谴。他爬上炕说,吃吧。
  什么秘密,爷爷?烙饼问。
  老天爷不让说,不说了。
  说,烙饼蹬腿,不说我就不吃了。这个孩子被札木苏惯得有点不像话。好吧,羊倌札木苏领孩子出屋,在柴禾垛后面蹲下。
  在这里说,老天爷听不见么?烙饼问。
  老天爷一般都趴在西屋从东数第三根檩子上。他老了,听不见咱们说话。
  什么秘密?
  羊倌札木苏说,你小点声。秘密,是人在本命年生日这天,可以跟天许愿。
  跟第三根檩子?
  第三根檩子是小官,天上还有大官呢,你许愿吧。
  我许什么?烙饼问。
  你不要说出来。在心里说:老天爷啊,我是烙饼,我想吃烙饼,我爷爷也想吃烙饼,让我们吃烙饼吧。说吧,在心里说,烙饼烙饼烙饼……
  白巴日斯跪在地上,闭眼,嘴动,脸也跟着动。我许完了,我说老天爷啊,给我一张烙饼吧,给我爷爷两张烙饼,我们不想天天吃玉米碴子了。
  我孙子说的很好。羊倌札木苏手抚烙饼的头发。我也许愿了,请老天爷再让我活一个本命年,看着我孙子结婚。
  可是,白巴日斯疑惑,今天并不是你的生日,老天爷会答应你吗?
  嗨,孩子,我生日也在今天,6月16嘛,咱们两个是同一天生日。到了下个本命年生日,咱俩有吃不完的烙饼了。是的,札木苏说,如果我能活到那天的话。
  他往屋里走,右脚无端踩在自己左脚上,摔了一跤。烙饼要扶,他说我自己起来,你进屋看东数第三根檩子有什么变化。
  白巴日斯跑进屋又跑出来,爷爷,檩子上吊着一根蜘蛛。
  蜘蛛?羊倌札木苏抱着膝盖想,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六十一岁了,老天爷想告诉我什么呢?
  羊倌札木苏并没摔坏,而且活到了1986年本命年的生日。他73岁,孙子24岁。烙饼在这一天结婚,对象叫齐莲花。他们的日子比早先好了,有牲畜,也有草场。白巴日斯在生日也是结婚日 这天烙了100多张白面饼,炒鸡蛋装满三个洗脸盆子。婚礼上,大伙大吃大喝,羊倌札木苏只吃了点炒鸡蛋。
  爷爷,你怎么不吃烙饼?新郎孙子问。
  咬不动了,我想吃桃罐头。
  桃还能做罐头?查干努德的人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你吃过桃罐头吗?烙饼问爷爷。
  没有,听别人说的。
  桃罐头什么样?是肉的还是地里长的?
  羊倌札木苏说,桃罐头是小姐太太吃的,我听说把桃装进糖水的玻璃瓶里,泡七天七夜,可好吃啦。札木苏咽吐沫,像吃过一样。
  婚礼结束,白巴日斯去公社和旗里的供销社,打听桃罐头,都没有,但有扁铁盒的沙丁鱼罐头。烙饼买到了苹果和白糖,只缺玻璃瓶。供销社里除了酒瓶,再没有其他玻璃瓶。他灵机一动,买了5瓶鸵鸟墨水,倒掉墨水,把苹果切成指甲那么大加白糖水泡了,七天七夜。
  吃了“罐头”,羊倌札木苏把五个小方瓶摆在窗台,告诉别人这是桃罐头的空瓶子。别人有见过墨水瓶的,笑笑没说啥。
  札木苏吃了鸵鸟罐头之后,神奇地活到了85岁,那是1998年。烙饼这时候比过去强一大块,他有200多只羊和一辆摩托车。过生日这天,他给爷爷买了20多瓶真正的罐头。大玻璃瓶里装着黄桃、荔枝、杨梅。柜子和窗台上摆满了罐头,盖开着,想吃什么吃什么。羊倌札木苏没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有20只小鸡崽。白巴日斯买了50只小鸡崽,放在札木苏的炕上。这些黄黄的毛绒绒的小东西迈着动画式的步伐在炕上奔走啁啾,羊倌札木苏咧开没牙的嘴乐,喂它们小米。小鸡崽长大了,展翅下炕,在草地里飞跑下蛋。札木苏仰脸对着第三根檩木说,我怎么还不死呀?老天爷你搞什么鬼。他告诉烙饼,我还有一个秘密,等到下一个本命年生日再告诉你。可能札木苏的话得罪了老天爷,偏不让他死,老羊倌又活了12年,活到今年。
  2010年6月份我到翁牛特草原。旗委宣传部的人说。查干努德村有一户牧民自费举办蒙古长调比赛。来到,才知这是白巴日斯办的,庆祝爷爷和他的生日。过生日之前孙子问爷爷,生日想要什么?羊倌札木苏说想听长调。
  到查干努德,天近傍晚,落日把草原照得金黄辽远,依稀传来长调的歌声,来自烙饼的院子。他家盖十几间砖房,瓷砖罩面、院子有铁艺栅栏,比兽医站、育种站这些公家单位都气派。一天的比赛结束,正发奖呢――每天一奖,奖出10个电饭锅。烙饼看上去没―点汉人模样,是个纯朴、壮硕的蒙古牧人。我给札木苏老人请安,他已96岁,坐在铺棉被的小四轮车厢上。他问我:你想听长调吗?我会唱。
  他唱起来,气息很弱,但还能听出歌词―“骑上轻快的走马,拽上扯手,慢点走,要去的地方很远啊,别灰心……”这是哈札布的歌。院子里所有的人――穿鲜艳的蒙古袍的歌手和观众们,约有一百多人齐声和起来―一‘越过山连着山的路途,骑马要掌握好快慢节奏,就要和知心朋友见面了,想起来,心里舒服”。
  大伙一起唱这个歌,音场辽阔,他们仿佛是脸上镀金的天使。这时候,惊奇的一幕出现:坐在车厢里的羊倌札木苏过世了"他还盘着腿,头歪着,脸上甚至带一点笑容。烙饼和好多人喊他不醒,把他慢慢平放在棉被上。
  白巴日斯和他爷爷的事是旗里的人告诉我的,而我看到了羊倌札木苏带着笑意上路的一幕。这是喜丧,大伙都没难过。我猜想,札木苏想告诉烙饼的秘密不是烙饼,也不是桃罐头和小鸡崽,是他本人将在本命年生日那天的歌声中离开这里,如同一场事先的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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