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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律学 论江永与西学

时间:2019-01-3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摘要:在清代数学和天文学史上,关于江永对待西学的态度及其贡献,历来颇有争议。及身而至的便有梅毂成的不满、钱大昕的批评,其后更有钱熙祚的指责、钱宝琮的肯定。综观后人评说,大半出于政治立场的批评,而较少出于学术层面的求实评价。其中,“三钱”对江永的评判,就代表了不同时期人们的知识水平和政治意识。文章通过江永《翼梅》对梅文鼎学术的批评与总结,借以纠正人们对江永与梅文鼎关系的误解,进而发掘出江氏在清代天算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并由此探讨“西学东渐”时期传统士大夫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艰难困境和应对策略。
  关键词:江永;《翼梅》;实事求是;“西学中源”
  明清之际流行的“西学中源”论,迁延至康熙时代,已发展成为清代官方钦定的学说,“国朝天算第一”的梅文鼎在其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江永“私淑”梅文鼎,其天文历法之学与梅文鼎关系极为密切,但他的《翼梅》对梅文鼎的某些观点提出了不同意见,因而遭到诸多学者的严厉批评。造成这一尴尬局面的原因,实为江氏特立独行的学术性格与时代学术背景相违背,其中有着难以理清的纠结,所以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江永(1681-1762,字慎修,徽州婺源人)在清代天文学和数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前贤时彦已有所关注,但内容多限于人物对比中所形成的零星评价,而未能以专题形式加以研究。有鉴于此,本文仅就江氏《翼梅》及其相关问题加以探讨与总结,并由此窥探出在“西学东渐”的文化冲突时期,传统士大夫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艰难困境和应对策略。
  一、引子:《翼梅》与《数学》的争议
  江永是康乾时期学术由宋明理学转向考据学的关键人物,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乾隆朝在编纂《四库全书》时,江永的著作有13种入选,另有3种存目于《四库全书总目》,可知其书之价值与其人之影响。这其中便有《数学》一书,它包括《历学补论》、《岁实消长辩》、《恒气注历辩》、《冬至权度》、《七政衍》、《金水发微》、《中西合法拟草》、《算剩》八个部分,各一卷。又有《续数学》一卷《正弧三角疏义》,补于全书之后。
  关于《数学》这部书的题名,从许多文献和书目对其称谓不一来看,就反映了后人对江永及该书的复杂情绪。如江永自称为《翼梅》;文渊阁四库本和《畴人传》著录为《数学》;武英殿本《四库全书总目》和《江慎修年谱》著录为《算学》;群玉山房刊刻此书,称之为《江氏数学翼梅》;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称作《慎修数学》;《万卷精华楼藏书记》称之为《历学全书》,诸如此类,令人无所适从。甚至在当下的许多涉及江永的文章中,作者又往往将《翼梅》与其中的子目篇章并列著录,疑是不明其书内容而误解。
  从版本角度而言,近人李俨先生的《近代中算著述记》早已对江永《数学》一书的版刻情况做了罗列,但未尽翔实,且言有“乾隆五年刊本”,恐有疑误。因为乾隆六年时,江氏逐日抄写给梅毂成批阅的,还只是子目散篇,并无完备之书,何来完备的刊本之说呢?如今,江永的手稿已不可得见,所能看到的主要有四种刻本,属于两个系统:其一,为《四库全书》本,乃1781年四库馆臣编校后的刊刻本,即李俨《近代中算著述记》中所称“乾隆戴震校刊本”,定名为《数学》。钱熙祚守山阁本《数学》(1834年)以四库为底本,又加审订补正,流布于世(今《丛书集成初编》中所采用的就是此本)。第二个系统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海山仙馆本三册。版口题有“海山仙馆丛书”六字,每卷末题有“南海谭莹校”五字。与前者不同的是其书名依江永自序所言而题作《翼梅》,内容上既没有《续数学》一卷,也没有第八卷《算剩》之末的“授时弧矢割圜论”和“授时平立定三差辨”二节内容,但载有江氏的两篇序文(《又序》在前,《翼梅序》在后)。随后,有光绪七年(1881)花雨楼群玉山房所刊《江氏数学翼梅》四册,这是与海山仙馆本为同一版式的覆刊本,在主体内容和刻本行款上没有任何差别,仅是后者在文字印刷上较前者清晰,并剔除了版口和卷终的“海山仙馆丛书”和“南海谭莹校”十一个标志性文字而已。也许是花雨楼主人见到四库系统的本子多出一些内容,于是在目录中列有“又续一卷,正弧三角疏义”,但正文里也无此项内容。比较两个系统中的相同篇卷,除了个别地方的称谓和用字不同外,基本一致。此外,守山阁本晚出,因参照了其他版本和秦蕙田的《五礼通考》,内容上丰富许多,有校改和增补处,都做了按语说明。
  群玉山房本的书前有一篇覆刊者的弁言,可以为江永此书的名称变化做一详尽的解说。《重刊江氏数学翼梅弁言》云:“慎修氏读勿庵书,别启心解,著《翼梅》八卷,阐其所信,辨其所疑,言多详核。后又晤征君孙光禄君,亲为质问,而学益精。论者谓其书于西人作法本原,发挥殆无遗蕴,此足知先生所得。是书光禄君曾为手校。同郡戴君东原传其学,复订定之,易名《数学》。梓行既久,板皆漫漶,因重为校雠,付诸剞劂,复稍缩其板本,俾使流传。署日《江氏数学翼梅》,统前后所名而名之,易于别识也。抑先生又有《推步法解》五卷,拟更访其书续梓之。庶先生所以《翼梅》者,学者将资其所翼,由梅书而进之,闻见愈扩,研思愈深,所造庸可量乎哉。辛巳夏五,花雨楼主人识。”由此可知慎修著《翼梅》,是因研读勿庵之书而“阐其所信,辨其所疑”,别有心解。今刊本署名为《江氏数学翼梅》,是为了“易于别识”。而该书改名为《数学》,则肇始于戴震。
  江永卒于乾隆二十七年三月,作为受业弟子,戴震于五月初即撰成《江慎修先生事略状》,“次其治经要略,著述卷数”,“缮写成帙,藏于其家。书未广播,恐就逸坠,不得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可知戴震对江氏著述的珍视。《事略状》中所记江氏的算学书亦只是前七篇,也再次说明当时的“翼梅”只是散篇,结集定名和加入《算剩》一卷和《正弧三角疏义》(即《续数学》)一卷,当是后来在四库馆中进行的。至于“易名《数学》”,可确定是戴震所为。这实乃缘于《四库全书》的编著体例,否则“难以缮进”。
  或言《翼梅》,或言《数学》,虽然只是名称的变换,但其中的意蕴令人深思。戴震在中西算学问题上有独到的见解和别样的应付手段,他将江氏著述改名为《数学》,也是有别一番心思在其中,虽衷心可鉴,但在无意中缺失了江永的学术意愿(这也是江、戴同研西学而结局不同的关键所在)。因为若用《数学》之名,既不能准确表现作者的用意,也不能够涵盖其中的天文历法内容。而《翼梅》在全书内容及其形式上的编排,基本上是以梅氏思想为依据,间或有些补正梅氏的“歧见未定”之处,但绝无“与梅氏争胜”之意。作者的“翼梅”之名与《翼梅》内容之实,可谓名副其实,贯穿始终。
  二、“翼梅”:江永的真实意图
  关于江永的历算学研究,后人多承袭前说,认为“江氏之学,确守西法”,与梅文鼎的“西学中源”说相对立,以至于“宣城能用西学,江氏则为西人所用”。笔者认为此类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其中掺杂的主观情感色彩较多,有夸大不实之嫌。同时,也违背了江永的“翼梅”本意,值得商榷。
  首先,江永的《翼梅自序》已经明确表达了该书“羽翼梅氏”的意图。大意是说自己少好天官 家言,“得《崇祯历书》而历学骤进”。又知宣城有梅先生《兼济堂历算全书》,得闻先生学术真意。譬如,论太阳中气过宫,不当用古次名,则与先生暗契,一若亲承指示者。又如,岁实消长、恒气注历之类,爰就先生之书衍绎之。大凡或补所未言,或发所未竟,信者阐明,疑者辨难,约得八卷,名日《翼梅》。并且多次言及“永之私淑于先生”。可知江永“私淑”梅氏,“羽翼”其书,绝无“争胜”之意。在其他场合言及此事时,江永亦称:“弟于历学,少即好之,搜讨尤勤。自史传历志及郭太史之法,有明陈星川、袁了凡、邢观察,及明季徐、李、汤、罗诸公之历书,国朝圣祖仁皇帝御制《历象考成》及宣城梅勿庵先生《历算全书》、李安溪先生《历象本要》、游子六《天经或问》等书,悉心研究,略见古今疏密源流,中西数法同异。尝为《历法管见》一卷,撮其大要。又为《翼梅》数卷,羽翼勿庵之书。自谓于此事已得六七分,更冀有进步,不欲及崖而返也。”又云:“早年探讨西学,晚乃私淑宣城梅勿庵先生,近著《翼梅》八卷,写本归之梅氏令孙,余亦难以语人。”江氏屡言“私淑于先生”,又叙述其学术次第与传承,并对历算学的古今源流、中西同异,融会贯通而别有管见。尤其突出和强调了“羽翼勿庵”是《翼梅》八卷的真实用意,“虽不获抠衣其门,犹幸读其书,固当为之补苴而张皇也”。
  其次,从《翼梅》全书的每卷之前的小序来看,江氏所言皆以晚辈后学的口吻发表自己的观点,以“窃疑”发端,言必称“先生”。其景仰之情,溢于言表。譬如,《历学补论》的序言中称赞勿庵先生《历学疑问》“为历法疏通源流,指示交奥。永熟味其书,别有触悟。随笔识之,或赘说于本书之外,或衍绎于本书之中。泰山河海,无俟一卷一勺,聊自道其管蠡窥测云尔”。卷二《岁实消长辨》题解云:岁实消长,前人多论之者。勿庵先生大约主授时,而疑于有无之间。永别为之说,谓平岁实本无消长,而消长之故,在高冲之行与小轮之改。于是援引先生之言,逐节疏论,补所未言,发所未竞,堪为羽翼之助。又《恒气注历辨》一卷,江永疑惑于梅氏《历学疑问》论冬至加减当如西法用定气而不用恒气,但其《历学疑问补》又谓当如旧法用恒气注历而不用定气,且“持论甚坚”。对此,江永为之梳理一通,以为冬至当用定气。故“引先生之说,疏论其下。惜不获依门墙而质正也”。其“羽翼之助”、恭敬之言,跃然纸上,令人肃然起敬,何来“争胜”之说?
  《冬至权度》一卷,江永依循梅氏《春秋冬至考》之法,考证历代史志之误,对《元史》等历书在冬至问题上的记载予以裁断,删去晋献公一事,各以本法推求其故。“永因先生所考定者,用实法推算。有不合者断其为历误史误。名日冬至权度,俟知历者考焉”。在第五卷《七政衍》中,江永以《钦定历象考成》之法,补论梅氏之缺,“本先生之说,一一衍之,且为绘图,诸轮了然在目,而七政之高下行度,亦可知其梗概矣”。《金水发微》一卷,剖析了梅氏初仍旧法,以伏见轮同于岁轮。后因门人刘允恭悟得金水自有岁轮,而伏见轮乃其绕日圆象。于是梅氏详为陈说,而杨学山颇为怀疑。江永谓“文鼎说是,学山疑非”,并详为图说以明之,且“以发先生之覆,并可释学山之疑”。《中西合法拟草》一卷,讨论徐光启酌定新法,同正朔闰月之类,从中不从西;定气整度之类,从西不从中。江永病其非中非西,有错互之嫌,故引文鼎之说,以辨明其非。“以梅先生之说冠于卷首,且附愚之鄙见焉”。第八卷《算剩》序文云:“勿庵先生论算极详,观玩之余,有得辄笔之,此为剩义云尔”。江氏《算剩》之作,是在整理和总结梅氏说的基础上,推衍三角诸法,求其捷要,使之简明易读,堪称“羽翼之助”。诚如钱宝琮先生所言:“江永以梅氏书撰非一时,繁复无次序,又自撰《算剩》一卷,作为其《翼梅》之第八卷。《算剩》细目有《正弧三角会通》、《垂弧法趋捷》、《次形》三篇,皆论球面三角术。虽新法无多,而简明易读,亦有可采。”而《续数学》一卷的《正弧三角疏义》又是对《算剩》的补充说明,更为梅说辅证良多。江永之论必以文鼎之说“冠于卷首”,然后“附以鄙见”,或“绘图”以补证,或踵事以增华,解决了一些梅氏学说所未能解决的问题。惟其如此,江氏自称“翼梅”,可谓恰如其分。
  再者,从《翼梅》全书内容看,但凡提及或引述梅文鼎的地方,皆持赞同或辅证之语。如《论地圆》言:“梅先生引《大戴礼》曾子答单居离之问,以证地圆之论古已有之。极确。”《论左旋右旋》称:“后读梅先生书,乃仍从左旋之说,与始者所见却又不同。此可验愚学识之进退消长,而所得益于先生之书,此尤其大者矣。”又如《附测景余论》云:“勿庵先生《揆日候星纪要》论测景法甚详。尚有三事当论,永为补之。”而卷七《中西合法拟草》各条皆先以梅氏之说冠于卷首,“再考梅先生辨太阳中气过宫之非者,虽详而不言黄道上自有十二宫,于理未尽,后作图明之”。其推阐辅翼之心,昭然若揭。此外,称扬梅氏“发前人所未发”(《论七政小轮》、《论交食》和《金水发微》序),“其说甚当”(《七政衍》序)等语则时见于议论中。可以说《翼梅》一书实为梅著的注释、疏通和证明,全书中绝无一句一字直接批评梅氏的地方。即使有所阐发,也未敢直言,多以“窃疑”一词发端,以为“补苴张皇”之用。与此相比,江永对他人的批评,该书中则所在多有。如《论日月地三体大小》云:“方密之《通雅》不信日大于地百余倍,谓日光甚烈,人在地上必死。亦考之未详耳。”卷三批评“治西法者不能明辨恒气之失,而诃古法为不知盈缩。此则徐、李、汤、罗诸公之疏也”。卷四末尾处批评郭守敬不明“授时固密,而有未密者存”,云:“郭氏不能知也。不谓人误而日天误,此非常之差谬。载之史册,徒为后人作笑资耳。”此处的声色俱厉与对梅氏的“窃疑”口吻,差别不啻霄壤。至于梅毂成对江氏的“补苴”行为有所不满,许是学识不及或气量不够。
  江永继承了梅文鼎早年会通中西的做法,对西学心存中正,毫不隐讳,在“西学中源”论的大潮中特立独行,从未人云亦云,与同时人相比,确乎另类。如《翼梅》开篇的《论天地开辟》一节,称古人陈星川、邵雍之说“固为荒唐”,而“以理断之,疑西学近是也”。《论天大地小》言“西史第谷后出,最精历算者”。《论太阴迟疾》称“西法算太阴有二三均加减,实胜中法一大端也”。《论中西法异者多端》称“中法未尽其用,而西法则有八线表预定无数勾股,以为一切测算之准绳,此皆有补于中历者也”。《论西法六十分为度》一文,称“此欧逻巴立法,斟量尽善者也”。卷七论黄道十二宫,“此则西人恒星行之说,为确;中法分天周岁周,未的也”。诸如此类,不烦?缕。卷三有论西学中“定气注历改宪之大者,当时译书者之失”,此处最为梅毂成、钱大昕所诟病,认为江永“于西说之不善者,必委曲为之辞,以伸其说”,“入室操戈,复授敌人以柄而助之攻”。“为西人所用”,令人“哑然失笑”。实际上,江永此处所言,只是紧承梅文鼎的“非西法之咎,乃译书者之疏略”之语重申而来,并予以实例证明罢了。质言之,江永所受攻击,其根本原因不在其历算学本身,而在于他未能像文鼎那样善于变通,适时地附和“西学中源”之说。所以,相同的言论却因人 而异,“只许梅氏放火,不让江氏点灯”。诚如章学诚所言:“自来门户干戈,是非水火,非必本质如是,皆随声附和者之求加不已,而激至于反也。”
  三、不识时务:“西学中源”说下的学殇
  江永自称“翼梅”,却又遭受梅氏后人的批评,是弄巧成拙,还是遭人误解呢?究其实,还是在于江氏的自误。概言之,就是江永的做法不合时宜,故而其人其书屡遭攻击。
  江永的不识时务,很明显地表现在他未能洞察梅文鼎之书的前后思想不一致。其《恒气注历辨》序言云:“改宪以来,用定气注历久矣。勿庵先生尝举康熙己未以后历年高行以及四正相距时日,别为一卷。而云:治历首务太阳,太阳重在盈缩。又云:西法最高卑之点在两至后数度,岁岁东移。故虽冬至,亦有加减,不得以恒为定。此是西法中一大节目,则先生亦甚重定气矣。而《疑问补》等书,谓当如旧法之恒气注历,持论甚坚。永深思之,谓恒气与平气不同,冬至既不得以恒为定,则诸节气亦当用定,不可用恒。爰引先生之说,疏论其下,惜不获依门墙而质正也。”江氏对梅氏前后矛盾的做法竟然迷惑不解,并在该卷末尾特别指出:“定气注历,遵行已久。前此顺治、康熙年问,民间推步为禄命家用者,或仍用恒气,或兼存古法,无识者将滋其惑。尝邂逅先生门人,犹有坚持师说者,是以不得不辩。”由此可见江永没有政治敏感力,不知风向变化,对梅氏在《历学疑问》与《历学疑问补》中使用“定气”与“恒气”的先后不一,感觉茫然,即使“深思之”,也未能解惑,又不得“依门墙而质正”。殊不知,正是这《历学疑问》与《历学疑问补》,代表了梅文鼎历算学思想的前后变化,二书都是在李光地的“特别指点”下完成的,尤其是后者,突破了作者自己早年的一贯主张,已经成为“西学中源”说的宣言书。可惜江永未能领悟其变,始终如一地“私淑”梅氏“法有可采,何论中西”的学术理念,努力为中国历算学的进步求实求真,埋头苦干。至于郁闷于胸的“不得不辩”,也未敢径对梅氏,却以“邂逅先生门人,犹有坚持师说者”为对象,旨微而语婉,其恭敬之心,日月可鉴。
  梅文鼎中年以前的著述以西学为主,会通中西,并无“西学中源”的观念。其《中西算学通自序》云:“余则以学问之道,求其通而已。吾之所不能通,而人则通之,又何间乎今古?何别乎中西?因汇集其书而为之说,诸如用筹、用笔、用尺,稍稍变从我法,亦以见西人之学,初不远人意。若三角、比例等,原非中法可该,特为表出。”梅氏认为,自利氏以西算鸣,于是有中西两家之法,各有本末,而理实同归,善学者自然能去中西之见。“夫治理者,以理为归,治数者,以数为断。数与理协,中西匪殊。是故礼可以求诸野,官可以问诸郯。必以其西也而摈之,取善之道,不如是之隘也”。诸如此类言辞,时见于梅氏文中。张舜徽先生曾为此称道梅文鼎于天算为绝学,其所以超轶前人者,尤在能汇通中西,以求其是,而不专已守残也。观其所为《中西算学通自序》,则至为弘通,足以破深闭固拒、故步自封之陋。其于承先启后,贯通中西,厥功不细。但自从梅氏结识了李光地,其“数与理协,中西匪殊”和“去中西之见”的“弘通”之论,却逐渐转向了“中西有异”说,而后在李光地的催促下写成的《历学疑问补》,则成为清代“西学中源”说的经典代表之作。
  关于梅文鼎在幸遇李光地以后的学术转向,学界已有共识,诚如陈祖武先生所言:“李光地于62岁时,把当时的著名学者梅文鼎聘入幕署,讲求天文历算学,以便同康熙帝的学术好尚全然吻合。”梅文鼎前后思想的变化,江永未能领悟,却在西学的“低谷”时期,还在沿着梅氏的早期观点,为学术研究而奋进,导致其书无人为之作序,其人屡遭抨击。钱熙祚云:“国朝历算之学,惟宣城梅氏实能融贯中西,而用其所长。江氏生当其后,著书《翼梅》,意在与梅争胜,参稽古测,专用西法。”意指江氏未能承袭《历学疑问补》的路径而“用其所长”,一味地守用西法,导致群起而攻之。江永因“翼梅”而遭此批判,对比其时同研西学者,境遇确乎尴尬。
  康乾时期的学者和官僚,几乎无不持“西学中源”说,以至于由偏见变为常识。那些为此极力倡导和宣扬者从中得到诸多利益。譬如,在科举考场上屡败屡战的梅文鼎,得到康熙帝的“绩学参微”褒奖后,便倾心写作《历学疑问补》以为报效;其孙梅毂成承袭乃祖衣钵,得圣祖钦赐进士,无需在孤灯黄卷下苦读八股文,就能荫袭余荫而轻取官禄;戴震“在四库馆未开以前,所撰书如《句股割圜记》、《迎日推策记》诸篇尽属西学,徒以古人传记之文体重为编纂,几使读之者疑其为中学所固有。在四库馆既开之后,震多见中国旧有之历算著作,所撰天文算法类书提要又竭力为旧学宣传”。戴震研究西学,却暗中运用中国古代天算学名词来置换西学概念的独特方法,使人“以为其所固有”,使人耳目一新,由此迅速获得当时学术界的普遍认同,竞以素衣秀才的身份,在很短时间内就“声重京师,名公卿争相交焉”。其他如李光地、杨光先等更是不知历算,仅凭政治敏感而获得利益。梁启超说:“清圣祖喜历算,故揣摩风气者亦往往学之,李光地辈是也,然不能有所发明。同时有杨光先者,专著书难西术,名《不得已》书,然不解数理,弁陋强辩,徒争意气,非学者也。”由此可见,中西历法的争论不仅在学术,也在朝廷的政治意志;学者对待西学的动机与立场,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影响到仕途与命运。梅氏祖孙的做法及其赢得的恩宠,也是对江永遭遇的最好烘托。事实上,江永敏于学术而拙于政治,其学问开明而实在,不在梅文鼎、戴震之下,而受到的评价竟然不及杨光先,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不学无术的杨光先仅以“不让西学胜中学”的偏激做法立功于朝廷,而学识渊深的江永则因不懂“西学中源”而遭受嗤笑。学者的命运似乎已与学术无关,只与政治结缘了。且看当时名人所言,即可窥其一斑,如钱大昕云:“杨君于步算非专家,又无有力助之者,故终为彼所绌。然其诋耶稣异教,禁人传习,不可谓无功于名教者矣。”而“宣城能用西学,江氏则为西人所用而已。及观其冬至权度,益哑然失笑”。其后阮元也附和道:“光先于步天之学本不甚深,其不旋踵而败,宜哉。然摘谬十论,讥西法一月有三节气之新,移寅宫箕三度入丑宫之新,则固明于推步者所不能废也。”却称:“慎修专力西学,推崇甚至,故于西人作法本原,发挥殆无遗蕴。然守一家言,以推崇之故,并护其所短,《恒气注术辨》专申西说以难梅氏,盖犹不足为定论也。”钱、阮二氏在清儒中洵称实事求是者,但在此一问题上的做法,颇令人遗憾。他们的做法有违于学术的真实,也深刻影响了中国近代科学的发展。梁启超在论“清代自然科学为何不发达”时,指出:“语一时代学术之兴替,实不必问其研究之种类,而惟当问其研究之精神。研究精神不谬者,则施诸此种类而可成就,施诸他种类而亦可以成就也。”研究精神与理论指导往往会影响到科学实践的发展方向、视野和气度,萧一山曾说:西学传人之时,徐光启、李之藻等人认为学问不问精粗,总期有济于世;人亦不问中西,总期不违于天。这是何等的气度。时人也不以工匠技艺之事为鄙,学者于西洋文化,并无深闭固拒之心。而后来为何反致中途顿挫呢?这原因似乎全由于政治的关系。由是观之,江永及其《翼梅》的不幸,也正 是中国近代科学技术之所以不发达的悲哀所在。
  四、问题追踪:作者时代与性格的困境
  西学的输入,给明清时代的知识界带来了全新的知识信息,示范了务实的新学风。此时的江南,经济富庶,文化兴盛,西学东渐之风也最先在此激荡。徽州地处江南,却因深山绝壑,而与外界的交流有很大的距离,信息沟通严重滞后。这对于深居简出、倾心考古的一介书生江永来说,新奇时尚的事物又往往与之隔膜。所以,环境的局限与性格的笃实,也是造成江永学术困境的原因之一。
  据《江慎修年谱》所载和《翼梅》序言所记:江永终生蛰居徽州乡里,“楗户授徒”,“身侧科举之林,心游科举之外”。“弱冠后,见黄石斋《答袁坤仪书》,始知地圆。又得游子六《天经或问》,已诧为奇书”,于是细心衍绎,渐通历算古法,而于“度数之学,最刳心而癖嗜者也”。江氏自言“性颇畏风尘劳攘,足迹不出户”。尽管他颇为长寿,但终生只有两次外出的机会,且都与他的西学研究有着密切的关系。一则是在29岁时,“父往江宁岁试,随侍江宁”。其间“有佴氏者,家有《崇祯历书》,乞假一观。永之历学,是年骤进。既而闻宣城有梅勿庵先生,历算第一名家”。一则是在60岁时,“程傈也太史强拉余人都”,致使与梅?成的西学研讨有了尴尬之交。综合看来,江永的历算学主要得之于《崇祯历书》(即《西洋新法历书》)和梅宣城的《兼济堂历算全书》,所以《翼梅》的思想倾向突显出中西结合的特点也是自然的事。但江永一生清贫,“学于深岩绝壑之间”,未能身居京师,如同乡的杨光先一样,视朝廷风向而得意外之禄。刘大槐云:“先生存,则颓然一老,力学于深岩绝壑之间,朝士大夫无过而问者。”当江永在深山僻野中考古证今、精究西学的时候,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对西学的认识态度还停留在明末清初的原生态,对康熙以后所谓的“西学中源”说的政治意义的争论,茫然不知。地域小环境与外面大世界的隔膜,使得《翼梅》“落后”于时代,隔膜于政治,遭受排挤和打击也是情理中事。
  若论有清―代学术,江永应是第一流的学者。他以“驰逐名场非素心”的境界,过着平静淡泊、与世无争的授徒生活,但其内心又充满了矛盾:21岁即中秀才,却终身不应乡试;崇尚程朱理学,却以汉学宗师闻名。江永曾对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有一个奇妙的譬喻,有诗云:“初生祖父命日龙,原来书中作蠹虫。癖性不肯作天慵,钻破故纸用猛攻。探得书味在吾胸,悟彻来时趣不穷。律历图书一理通,六书九数亦研砻。终朝把丸作玩供,何知春夏与秋冬。雕虫小技不求工,弹丸脱手尽从容。七十余年弄未终,双眸犹炯耳微聋。”言辞虽似戏语,却透露出他内心世界的博大精深,及其务实谦卑的思想境界。江永一生从教60余年,唯以教育英才为乐,不以富贵利达为事。所以,在西学的处理问题上,他无需看着朝廷的脸色行事,能够保持一颗“素心”,所以在他的著述中见不到丝毫的功利意味。自称:“惟求有得于心,居安资深,左右逢源以为快。他人是非毁誉,皆不足以回惑而摇夺之。”也正如现代哲人所叹言:学问大抵是江村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都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而江永正是此处此人也。学术与政治殊途,也未必同归,善于迎合政治变幻的学者,必然失去自我。梅文鼎被尊为“国朝天算第一”,那块康熙御笔的“绩学参微”匾额在为他赢得荣誉的同时,却多少也给他的成就带来些许缺憾。“戴震虽学于江氏,得西洋历算之真传,而所有论著则皆受时代思潮之影响,未能贯彻江氏实事求是之精神”,也成为后人诟病东原未尝“笃在三之谊”的一个口实。
  《翼梅》的不幸遭遇,最先源自梅毂成的不满。毂成承圣祖旨意,极力实证“西学中源”之说。其《赤水遗珍》和《操缦卮言》,虽也称赞“利玛窦等入中国,精于天文历算之学,发微阐奥,运算制器,前此未尝有也”,但“西学中源”则是其贯穿始终的基本思想原则。梅毂成并未能够指出《翼梅》在学术本身上的错误,而仅以江氏“泥于西说”为靶子,以复仇江永对其祖父的纠正与补证,即“吹毛索瘢,尽心力以肆其诋毁,诚不知其何心”。梅毂成如此的胸怀与气量,还表现在对待魏荔彤的态度上。梅文鼎生前著述很多,但散乱无序。魏荔彤主动出资,并聘请文鼎的生前好友、杨作枚任校订之责,刻成兼济堂本《梅勿庵历算全书》。魏氏云:“余欲尽付剞劂,因延锡山杨君学山至署,为之订补疏剔。义之未明者阐之,图之未备者增之,文之缺略者补之,务使有伦有要,首尾贯通。既以勿庵所著为宗,而复有发明修饰之功。庶读者不烦言而解,期于不负勿庵相托之心,而学山好古勤学之志,亦可嘉尚矣。”但梅毂成对别人的善意帮助和“订补疏剔”、“发明修饰”,竟毫不领情,甚至以怨报德,云:“先征君著述等身,力不能自付剞劂,诸公好事,代登梨枣。又以校雠、编次之未善,不得流行,未尝不叹绝学之难明,非唯著撰难,而传之尤不易易也。”此后又作《兼济堂历算书刊谬》一书加以指责,显露出气量的狭小和自负的程度。相比较于魏荔彤和杨作枚的结局,江永所受到的批评已在他的宽恕之中了。至于其后钱大昕、阮元、钱熙祚等人对江永的批评,都是顺承梅毂成以来而加厉。因为,他们本人在历算学上的功力,都不足以批判江永的深厚著作;他们的指责没有丝毫涉及学术自身的是与非,只是隔靴搔痒地在“西学中源”思想上饶舌而已。
  在江永《翼梅》因兼用西法、备受责难之时,只有戴震到处“盛称婺源江氏推步之学,不在宣城下”。即使遭受钱大听的严厉指责,也不以为意。并在参与秦蕙田纂集《五礼通考》时,“摭先生说入《观象授时》一类,而《推步法解》则取全书载人”,称:“法以疏而渐密,测以久而益精。勿庵之术兼统中西,诚为冠绝古今。而江氏此篇推之更密,测之益精,能补勿庵之所未备者,其为青冰之出矣乎?”其后,戴震入值四库馆,对江永著作的搜求整理,更是不遗余力,而《四库全书总目》对江永《数学》的评价也甚为公正平允,代表了意气用事之外的一种平实而求是的做法,尤其强调和突出了江永此书是为“羽翼”勿庵而作,称赞“是编因梅文鼎《历算全书》为之发明订正,而一准《钦定历象考成》,折衷其异同”。“于文鼎历算,推为绝技,此更因所已具,得所未详。踵事而增,愈推愈密,其于测验,亦可谓深有发明矣”。戴震的极力表彰,使得江氏《数学》及其成就不至于淹没,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后人对江氏《数学》的重视与传播。
  当历史走入近代,李俨、钱宝琛等先生摆脱了封建专制思想的束缚,在科学史的发展和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江永及其《翼梅》的价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们的研究基于学术本身问题,没有太多非学术方面的干涉和局限,所以给出的评价也最为中肯而公正。钱先生认为:“自雍正元年以后,西洋最新学说既少输入之机会,乾隆朝复以政府之力从事振兴中国旧学。一时学者又转而尊古排外,学术思潮为之一变。”而“畴人之治西学者亦知搜求古籍,见二者互有短长,可以兼收而并蓄也,辄撰论以沟通之。梅文鼎之《历算丛书》,即本此旨而作。江永读其书而衍绎之,撰书八卷,号日《翼梅》,而于梅氏以中法牵强附会西学之处,实多纠正。”此一段文字,也恰是证明了江永在乾隆朝“以政府之力从事振兴中国旧学”之时,不明梅氏“又转而尊古排外”的变化,却努力去纠正梅氏“以中法牵强附会西学”的做法,实在是不合时宜。但在李俨、钱宝琛等先生看来,江永能持守中西学术“互有短长,可以兼收而并蓄”的观点,正是他与众不同和真实可贵之处。所以,钱先生在《戴震算学天文著作考》中对戴震辑佚和整理《算经十书》的贡献多有称赞,却也时有不满。相反,对江永的思想和作为则极尽赞颂,无丝毫批评之语。钱先生严厉地指出:戴震学于江氏,故能得西洋历算真传,却未能贯彻江氏“实事求是”的精神。其言外之意,江永的思想和贡献应该在戴震之上。钱宝琛先生的看法代表了新时期学者对于以往学术的客观评价,摆脱了政治因素的干扰,已超越了前代学人的知识水平和认识程度。
  五、结语
  “西学东渐”时代的文化冲突,给今人留下了许多可供探究的议题。江永身处“西学中源”说的大背景之下特立独行,不能附会迎合,其书屡遭贬抑,其人沦为学殇。梅毂成、钱大昕、钱熙祚等人对于江永的批评无疑是出于政治话语权的言论,较少出于学术层面的求实评价。从学术层面而言,江氏能够在众人竭力穿凿附会之时,不盲目,不附和,不自欺欺人,保持了学者应有的实事求是精神,不愧为一代开风气的杰出人物。后人称“皖派”学术为“综形名,任裁断”,空所依傍,实事求是,由此也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钱宝琮对江永的肯定则代表了新时期人们的知识水平和求是精神。我们研究江永的艰难遭遇,及其在清代天文学和数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意在纠正人们历来对江永与梅文鼎关系的误解。其次,研究江永的“翼梅”及其与西学的关系,不仅关系到历史人物的个案研究,也关系到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深层次问题,并为探讨特定时期传统士大夫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艰难应对,以及西学在中国本土化过程中的复杂现象,提供了更为丰富而生动的研究案例。
  责任编辑:李洪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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