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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态】 姿态rng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区长冯秋爽正在食堂吃饭,忽然听到门口嘈杂的喧闹,透过食堂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一伙人正兴冲冲地奔往政府办公大楼,冯秋爽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喝尽,然后匆匆离开食堂。
  冯秋爽刚来这个区任职,前后还不到三个月,最初她不想来,她一直在市经委的一个部门干副职,已经干满一届了,她的目标是干正职,但组织部突然有一天找她谈话,要她到区里任区长,冯秋爽听说是洼地区,头皮就乍起来了。洼地区曾经是市辖县,也是市辖县里最穷的一个县,两年前区县合并,洼地县与本市最小的一个区合并成洼地区,但各方面的指标仍是县级标准,冯秋爽到那里工作,职务虽然是升了一级,福利待遇却明显不如市府机关,她有点犹豫,不知答应还是不答应。身边不错的同事提醒说:这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呢,组织上考虑你是女同志,年纪轻又有专业特长,才把这个很重要的位置给你,洼地区眼下虽然穷,但穷则思变,越是穷的地方越能干出政绩。
  冯秋爽想想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干部,一个坑有多少个萝卜等着呢,她今年刚刚三十七岁,三十七八等待提拔,贫困区也许更能考验一个人的毅力和能力,豁出去吧,反正她在哪里都是干活。
  冯秋爽在大学里学的是统计,上任的第一个月,她就把洼地区的财政收入统计了一遍,她大吃一惊,这几乎是一个靠借钱开工资的区政府,区里唯一见效益的企业就是康华药业,这家企业原本是个国营老厂,区县合并后转为民营,药品的销路还很不错。
  冯秋爽从食堂里出来就往政府办公大楼里奔,她估计这伙人是奔着区政府来的,走近一看方知药厂出事了,乱糟糟的人群里传出“假药假药”的叫喊,还有人高举着白色的横幅,上写“坑害生命,康华老板丧尽天良”等标语,已经有保安在人群里维持秩序了。
  冯秋爽站在人群里悄悄听了一会儿,她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在区电视台频道的出镜率虽高,可现实生活中的百姓还不大认识她,再加上她平时随意的穿着,她的出现并没引起群众的注意。她听到了这样的信息,一个感冒咳嗽的农妇送到医院吊水,一瓶水吊下去,家里人就感觉农妇不大对劲了,先是见了东西就咬,后来见了人也咬,家里人把她接回去,仍是见了啥咬啥,甚至端起喂鸡的盆子将里面的鸡食咬了一遍,家里人吓得立刻把她送到了市精神病院,诊断的结果农妇得了精神病,病因是药物刺激了神经。家里人就找到农妇吊水的医院,医生将药品找出来,一查厂家竟是洼地区康华药业生产的止咳药剂,药品说明书上有一行文字说明:此药用量过大会引起神经系统病变。
  患者家属认为这起医疗事故是医院医生操作失误所致,而医院认为医生用药剂量合理,没有超出适用范围,可能药品质量存在着问题。患者家属又找到药监局质量处鉴定,结果发现康华药业的药品原材料存在问题,一些用料严重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
  医疗事件关系百姓的生命,是市民关注的热点,于是各大媒体纷纷抢抓新闻眼,冯秋爽尚未对此作出应急措施,第二天各家晚报就已经大肆炒作起来了。
  这是一桩非处理不可的事件,洼地区政府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由区长冯秋爽亲自带队,深入康华药业进行调查。
  调查结果出乎冯秋爽预料,康华药业上上下下从经理到员工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在生产假药,他们拿出了企业多年来荣获的各种奖状,有国家颁发的,也有省市颁发的,他们对区政府兴师动众搞调查大为光火,甚至质问区长冯秋爽,没有康华药业的存在,谁来支撑洼地区的税收?冯秋爽感到这是一个特别棘手的问题,其难度大大超乎想象,然而面对媒体的压力及市政府相关部门的干预,她不得不继续“假药事件”的进一步调查。
  一个月以后,冯秋爽带领的调查组将康华假药事件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一种叫“消咳”的药剂里面掺用了工业原料,而这种工业原料来自长江彼岸的某座城市,调查中冯秋爽还发现区里个别领导在康华药业参有股份,究竟是谁她尚不清楚。
  这天,冯秋爽专门去区委书记的办公室进行了认真的汇报。
  区委书记彭中和五十有五了,他原是洼地县委书记,区划合并后又继续担任洼地区委书记,按官场的话说这属于人到码头车到站的最后一站了。冯秋爽任区长后不久,洼地区就风传她是未来区委书记的苗子,无论从干工作的力度还是学识与魄力上,冯秋爽都超过了彭中和。最初的一个月,彭中和每逢开全区大会的时候,总是怕冯秋爽发言,冯秋爽发言的声音带有磁性,从话筒里传出来,会场上立刻鸦雀无声,等她发言完毕,全场又会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冯秋爽偏偏又很会作秀,不住地向全场敬礼,掌声也就此起彼伏。彭中和逢到这个时候就在台上坐不住了,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浑身像是蠕动着无数的虱子,虽也拍着巴掌,巴掌却拍得很勉强。
  彭中和正在办公室画梅花,冯秋爽走近一看,忽然想起电影《桃花扇》里侯公子的一句台词:偏是胸中无点墨,喜从纸上乱涂鸦。她很快把这话在脑子里淡去,她想她不能对彭书记的笔墨有丝毫的鄙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尊敬是社交场合的起码礼节。但她也说不出那些附庸风雅的奉承话,她看着梅花,沉默不语。
  彭中和将最后一滴墨迹挥尽,往后退了几步,搓着双手,左看右望,目光始终在画就的梅花上徘徊,那目光有点兴奋,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冯秋爽:“冯区长,你看我这梅花画得还像那么回事吧?”
  冯秋爽点点头,噢噢了两声,没说像也没说不像。冯秋爽对绘画技巧一点都不陌生,她的丈夫就是一位画家,专画梅花,而且现在市场上已有价位,因为绘画专业,丈夫至今在另一座城市的艺术学院当教授,两人每月团聚一次,各自都保持了相对的生活空间。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彭中和吟诵着毛泽东的《咏梅》诗,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忽然问:“冯区长,找我有事?”
  冯秋爽这才把手中的材料递给彭中和说:“彭书记,康华假药事件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您看看,究竟应该怎样处理,市有关部门要求尽快答复他们,各家媒体也都等着报道呢。”
  彭中和不急不火地将材料摊开,目光缓缓地在上面扫了扫,然后抬起头看着冯秋爽说:“这是大事,开常委会再议一议吧,有必要的话再开一次区长办公会。康华药业是洼地区的明星企业,不能这么一棍子就打死了。现在都讲地方保护,冯区长,你说说看,我们洼地区只有这么一个支撑税收的企业,我们跟着媒体一道把它打垮了,以后洼地区吃什么喝什么呀,GDP难道能从天上掉下来?”
  冯秋爽一愣,想不到彭中和是这样一种态度,这等于给这件事情定调子了,早知如此,彭中和当初就不应该让她牵头成立调查组,而调查结果出来了,彭书记的态度又变了,冯秋爽仿佛有一种被愚弄之感,脸上立刻呈现了不悦之色,茫然地问:“那这事?……”
  彭中和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嘛,再议一议,材料先摆我这里吧。”转而又问:“冯区长啊,你在市里认识不认识画界的名人啊?”
  冯秋爽刚想把自己的爱人供出来,突然又改了口说:“不认识,我来这里之前在市经委工作,跟艺术界没有来往,基本没有朋友。”
  “我想请个名家指点一下,我画梅花也有五个年头了,还参加过两次机关干部书画作品展,但我深知要想在艺术上有突破必须请名家指点。”彭中和的目光又在自己画的梅花上扫描了。
  冯秋爽尴尬地站着,自从进了彭书记的办公室她就始终站着,彭书记没有示意她坐下,这证明他不想跟她多说话,她也不想多呆,现在是她应该撤退的时候了,她轻轻地说:“彭书记,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
  彭中和点点头。
  冯秋爽开门的时候,想到康华假药事件非同儿戏,忍不住又回过头来问:“什么时候开常委会?”
  彭中和这才把目光从梅花上移开,想了想说:“到时候通知你吧。”
  冯秋爽从彭书记的办公室出来,身体忽然不适地摇晃了一下,血从脚底涌向脑顶,她对调查康华假药事件的热情仿佛瞬间崩溃了。来洼地区之前,市政府一些好心的同事曾私下透露过洼地区工作的难度,对彭中和的工作方法也颇有微词。这是个“无为而治”的干部,遇事从不拍板,大多由下边的人定夺,他的意见依从大多数人,从政多年虽无多大政绩,但因“无为而治”也就不处在风口浪尖上,谁有事求他他都给办,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人就那么回事”。所以历届考察干部的时候,他的民意测评还说得过去,倒是他手下那些处在风口浪尖上干实事的干部一个一个都被他的“无为而治”而折下马来。区划合并之前有位年轻的县长政绩显赫,大家都觉得他会当书记,但这位年轻的县长干工作不徇私情而得罪了许多人,测评结果却把这位年轻有为的县长调到市农委的一个部门当主任去了,彭中和仍然牢牢地坐在区委书记的位置上,成了洼地区的“不倒翁”。这或许就是官场的游戏规则。
  冯秋爽想到这些浑身发凉,纵然她有工作的热情,遇上彭中和这样的上级,她能迈开步伐吗?她现在虽是区长,组织程序上还要区人大选举投票,而那几位副区长谁能跟她志同道合,谁不想自己的位子再往上挪一步?……冯秋爽感到自己开展工作的第一步就很晦气,刚来三个月就遇上了康华药业的造假事件,作为抓全区经济发展的区长,如果真如彭中和所说,扳倒了康华药业,洼地区的GDP指数从何而来,全区上下干群倘若都是这样的想法,冯秋爽的胳膊焉能扭过大腿?
  起风了,春天的风总要裹着沙粒高傲地席卷天空,从区委办公大楼到区政府办公大楼要走一段路,冯秋爽站在风中,任沙粒在脸上肆虐,她想清醒一下大脑。她的思维已经被彭书记的一番话弄糊涂了,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迈哪只脚才能使步子加快,她站在风中,看到风中的办公大楼和楼四周的树木仿佛都在摇动,确切地说是树木在摇动,更确切地说是风在摇动树木。冯秋爽不安地迎风而立,看着风中的景色。
  
  二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区里没人再提康华药业制假事件,彭中和曾主持召开了一次常委会,会上也没研究这件事,倒是新闻媒体抓住此事穷追不舍,不断地往洼地区政府打电话,彭中和接到电话就说:“这事已责成专案组,由区长冯秋爽直接负责,你们找她好了。”于是,冯秋爽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总是不停地响起,面对媒体不懈的追问,她既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哄弄记者,只好简单地重复一句话:“正在调查中。”
  专案组里有分管工业的副区长路漫,路漫年龄比冯秋爽大,已经四十出头了,是区县合并之前原班人马里的副区长,区县合并后仍当副区长,分管工业,路漫的职务没升没降,与他的政绩平平有关。作为分管工业的副区长,在他长达两届的任期中,没招商引资一家企业在洼地区落户,唯一可以提及的只有康华药业。康华药业出了制假药事件,等于给他平平的政绩又加了一块冰,所以路漫自从进入专案组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冯秋爽知道他的态度冷淡。
  另一位专案组成员是纪检副书记老朱,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冯秋爽每逢看到他那一头白发和打完哈欠流出眼泪的样子,就感觉他身上的朝气不足,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呢,尚未退休的老朱怎么就一副人到码头车到站的状态了呢?
  还有一位专案组成员是区卫生局副局长马正新,与冯秋爽的年龄相当,据说是下届局长的人选,他不多话,总是眯着一双眼睛微笑,性格显得温和。
  冯秋爽任专案组组长,副组长是纪检委副书记老朱。开始,冯秋爽觉得专案组阵容强大,正副区长两位,纪检副书记一位,卫生局副局长一位,再加上市药监局药监处一位副处长,康华药业造假事件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并很快作出相应处理。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调查结果出来了,康华药业利用工业原料用于人体医用临床药剂,造假百分之百,处理结果显而易见。可自从材料报给区委书记彭中和后,案子就如同泥牛入海了,半个月过去,紧跟着又是一个月,专案组在等待宣布处理结果的过程中,媒体不停地催问,康华药业的生产也停下来了。更可怕的是受害妇女现已完全精神失常,家里人经常带着她到区政府门口来闹,精神失常的妇女由原来的见谁咬谁变成了见谁都脱裤子,引得区政府门前天天围着一群人看西洋景。
  冯秋爽去彭中和书记那里催问过几次,彭中和总是说:“不急,等开常委会再议一议。”后来,彭中和又随市府一个文化代表团到东南亚考察去了,一去就是半个月,案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拖下来,三个月就像眨眼一样一闪而逝。
  冯秋爽这才感到自己刚上任就接了这么一桩案子,实际上是彭中和书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捧给了她一个大刺猬,这么棘手的一件事,看你冯秋爽怎么摆弄,摆弄好了算你在洼地区踢开了头三脚,摆弄不好人际关系从此也就很难处了,康华药业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区里就有领导参与了其中的股份。你冯秋爽即便是市里派下来的强龙,也难抵地头蛇的威力,到时候换届选举,那些被你折腾过的人能投你票吗?票不够就落选,看你这新任区长何来的威风?
  冯秋爽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坚信了自己的直觉。
  彭中和出国后,受害妇女又在区政府门口脱裤子,引来四面八方的路人围观,派了好几个保安都难以遣散围观的人群,后来冯秋爽打电话给区民政局,让民政局给了受害者家属几百块钱,家属才把受害妇女架走了。谁知这烧香惹鬼又形成了惯例,受害妇女只要来区政府门前脱裤子,区民政局就务必给钱打发,不给钱就不走人。
  有一天,康华药业的职工也来到了区政府门口,他们举着标语牌,要求恢复生产,有几个五大三粗的职工甚至冲进了区政府大楼里,高喊着冯区长的名字,要见冯区长,跟冯区长要饭。正好是午休时间,冯秋爽刚想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估计是康华药业的职工来了,便没敢吭声,逢到这种场合,领导最好不要跟群众发生正面冲突。她从房间里听见来闹事的人不少,乱哄哄的一大群,闹的主题只有一个,冯区长不能把我们的饭碗砸了,她刚来就砸我们的饭碗,谁还相信这样的区长能带领洼地的百姓奔小康?……大约有半个多时辰,乱哄哄的群众才被保安劝走。至此,冯秋爽陷入了一种极端的困惑之中,彭中和书记扔给她的这个刺猬让她感到越发棘手了。
  冯秋爽开始跟专案组的每个人谈话,她先找了副区长路漫,路漫显得漫不经心,最初来专案组时的斗志早已随着时间的拖延而丧失殆尽。等冯秋爽讲完了自己的意图,路漫沉思了一会儿说:“专案组已经对事件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了,究竟怎么处理还是要彭书记拍板,民主集中制最根本的是集中,凡事要一把手说了算。冯区长,你来到洼地区就集中精力抓这事挺划不来的,不如把这事先搁一搁,抓区里的经济。洼地区眼下工业在全市都提不上筷子,作为一区之长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如果您一届干下来,洼地区的经济不光没有起色,甚至还倒退了,您的政绩会怎样总结?”
  冯秋爽怔了一下,继而认真地看了一眼路漫,突然发现路漫的精神状态中有一种很世故的东西,不能说他的提醒不对,按世俗的观点衡量应该说百分之百正确,但人的利益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为了某种利益就可以放弃真理,她冯秋爽当不当区长都无所谓。冯秋爽看看路漫,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她微笑了一下,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纪检副书记老朱接到冯秋爽的电话时正在跟办公室的人打牌,一听冯区长找他,立马把牌撂下奔赴政府办公大楼。老朱最近精神头很好,本来他已经人到码头车到站准备退了,可彭书记出国考察之前专门到纪检来了一趟,大致问了问康华药业案子的进展情况,临走时扔下几句话,让老朱兴奋了好几天。彭书记说:“老朱啊,你在洼地区干了一辈子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当年你在小九乡当乡长,那个乡穷,经常开不了工资,可你仍是兢兢业业工作,你骑自行车上下班,刮风下雨膝盖上蒙一块塑料布,这我都亲眼看见过。明年区人大政协都要换届了,到时候组织上会考虑把你安排过去再干一届,你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老朱听彭书记这么说,登时就傻眼了。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对机关行政干部来说,如果职务达不到一定的级别,退休之前能安排到政协人大就可以在岗位上再干一届,男的可延期到六十五岁退休,女的可延期到六十岁退休,洼地区各个行政部门的干部谁不心向往之?老朱私下曾想过这事,也只是想想而已,对他这样一个副处级干部来说,这样的好事想都不用想啊。然而,彭书记为他想到了,作为洼地区的一把手,彭书记能说出这话,这证明了组织上对他的关怀,老朱当时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彭书记走后,老朱关上门流了半天泪。
  老朱快步如飞往冯区长的办公室奔,冯区长虽然刚来到洼地区,但行政一把手和副书记的位子仅次于彭中和,常委会开会她的话还是相当管用的。现在老朱为了进人大或政协,谁都不能得罪,如果彭书记提出来,常委们都反对,他的愿望也就成了泡影。
  冯秋爽见老朱连呼带喘地站在自己面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老朱解释说:“区长午休时间找我,一定是有要紧的事谈,我跑了几步。”
  冯秋爽一下子就笑了,觉得老朱摆出这样急匆匆的架式来见自己倒有些滑稽了,同时发现老朱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好像年轻了许多,从前乱糟糟的头发如今也梳理整齐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莫非老朱真的有了什么喜事?冯秋爽示意老朱坐下,老朱坐下后,冯秋爽就把康华药业案子的进展情况又重复了一遍,现在案子的处理显然是搁浅了,她想听听老朱的意见。
  老朱刚要开口,忽然想起彭书记临出国之前在他的办公室说了这样一句话:“康华药业是洼地区的名星企业,有错要纠正,处理还是要慎重。”现在,冯区长要他拿意见,凭他多年行政工作的经验,很可能彭书记与冯区长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出现了不和谐音,冯区长想以专案组人的意见与彭书记论短长。老朱机敏地嘿嘿一笑说:“冯区长,专案组已经把调查结果弄出来了,怎么处理要看区常委会的意见,最终是彭书记的意见。”
  冯秋爽听罢老朱的话,无奈地笑笑,她觉得老朱不愧是在官场历练多年的行政干部,说话滴水不漏,令人佩服。直到目前为止,冯秋爽已经在两个专案组成员面前碰壁了,她想再听听卫生局副局长马正新的意见,如果马局长也是这个态度,那么她个人想决断康华药业的问题就是异想天开了,船行遇见打头风,不折断了桅杆才怪呢。
  老朱走后,冯秋爽又给卫生局副局长马正新打电话,马正新听出是冯区长,忙问什么事,冯秋爽简单地说:“还是康华药业的事情,案子都快三个月了,想征求一下你的处理意见,毕竟是专案组成员嘛。”
  马正新急忙说:“我现在外地出差,过几天才能回去。您是区长,又是专案组组长,我们听您的。”
  又是搪塞之辞,冯秋爽放下电话,呆呆地望着半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无所适从,她第一次感到工作的艰辛,想象与现实之间确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从前在市里,那是一个部门,工作相对单纯,人际关系也不太复杂,如今她身处的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仅凭她个人的热情和美好的愿望是难以开展工作的。冯秋爽看着那一堆调查材料,无力地暗笑了一下,拉开身后的橱柜,将材料塞了进去。路漫副区长说得对,洼地区刚刚完成区划合并任务,千头万绪的事情很多,她何必总陷在康华药业的案子之中?彭书记都不急,区长着急有什么用呢?她太急了,倒显得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冯秋爽的心渐渐凉下来了,这以后媒体再催问康华药业造假案,她仍是回答从前回答过的那句话:正在处理之中。然后她就把媒体推给了区委宣传部,并责成宣传部主要领导处理与媒体的关系。
  
  三
  冯秋爽很快出了一趟差,来到了南方某城市,这里有她的一位大学同学,她在市经委时曾给这位同学提供过帮助。同学是位男士,大学期间两人是学生会的干部,同台演出过小话剧,剧本就是这位男同学写的,讽刺一位经理如何不讲信誉昧着良心赚钱。冯秋爽是女主角,饰演经理夫人,男同学饰演经理。演出过后,校园里曾风传他们是一对恋人,但冯秋爽最清楚她跟这位男同学永远成不了恋人,永远都是事业上的合作伙伴,他们彼此的性格相差悬殊,谁都不想依恋谁,唯独谈起事业来滔滔不绝。男同学叫方宾,如今已是南方某城市资产颇丰名声很响的企业家了,经营建筑材料和品牌家具,他的润丰建材城被誉为建材领域的“航空母舰”。
  冯秋爽在市经委工作时,曾经帮他解决过一笔资金,那时他刚刚下海,现在冯秋爽需要他来洼地区投资项目,这份回报他应该担当。果然,冯秋爽在电话里简单地一说,方宾就立刻邀请她面谈,于是冯秋爽匆匆奔赴南方某市。
  方宾的润丰建材城已成相当规模,他同时拥有自己的酒楼宾馆,冯秋爽的到来让方宾很感意外,尽管在电话里有了简单的沟通,但她的到来还是令他疑惑。在他眼里,冯秋爽是个要强实干的女人,轻易不求人,除非被现实逼得上树爬墙,她来求他投资,一定是她个人有了推不掉的指标和任务。
  两人叙了一会儿,冯秋爽掏出了名片递给方宾,方宾看到冯秋爽名片上的官衔,果然应了自己的猜测,敢情当了区长了,方宾调侃道:“如今的父母官可不好当,上级要求任务和指标,下级要求和谐与小康。难怪招商引资都招到老同学身上来了,这回我欠你的情是非还不可了。”
  冯秋爽勉强笑笑说:“我是施了人家一点情份就拚命追讨的人吗?作为老同学,你应该是了解我的为人的。现在,我跑来求你,只想寻求你的帮助,你有这么大的润丰企业,有这么多的资产,就不能到我任职的洼地去投资吗?”
  “投资可以,但要我去经营什么呢?如今见效益最快的是化工,你们要不要?”方宾快人快语。
  冯秋爽摇头说:“洼地区如今已被市里规划为城市副中心区,预计未来居住人口一百万,这样人口稠密的地方是不允许化工企业进入的,你可以选择商业、房地产、苗木等不破坏生态的投资项目。”
  方宾哈哈笑起来说:“如今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比较难做,房地产的地价和税收已让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找不着北了,你现在让我钻这个圈套等于请君入瓮啊,不闷死也会卡在瓶颈之中。”
  冯秋爽这才意识到请人投资绝不是简单的事情,这里面的风险是要有担保人为其打折扣的。当年她为方宾做资金担保时没考虑那么多,后来方宾很快就把资金还上了,也就削弱了脑子里的风险意识。现在如果方宾冲着她的面子到洼地区投资,方宾的风险必须由她承担,而她怎么可能保证方宾投到洼地区的资金能立刻变成金银财宝一筐一筐拾回来呢?
  冯秋爽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了。
  方宾建议冯秋爽到他的办公室坐坐,有关投资的事再进一步商量。
  冯秋爽随方宾出了酒楼,来到润丰建材城董事长办公室。一进门,她就被墙上悬挂的字幅吸引了,“在商言人”四个字显示了方宾的与众不同,一般而言,经商的人都“在商言商”,而方宾偏偏“在商言人”。冯秋爽坐下后,立刻指着“在商言人”的字幅问:“说说看,你这个商海里的巨子,是怎样不言商而言人的?”
  方宾随着冯秋爽的提问得意地又看了看“在商言人”的字幅,而后说:“中国的伟人毛泽东曾有这样一句名言:‘世界万事万物中,人是最宝贵的因素,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而据我的理解,人是什么呢?人就是天地间的支撑,地球上如果缺少了人,也就缺少了万事万物的灵,人应该是地球的主宰,可人又是最难相处最难琢磨的高级动物。不论政府还是企业,把人弄好了,什么事都会顺,人弄不好什么也顺不起来。所以管人事的行政领导经常会抱怨,人的工作最难做。对于商海来说,人的因素自然最要紧了。重利轻义是人干的,缺乏诚信是人为的。在商海常听到这样的老话:‘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河险,人心更险。’在商言商只能追求财富的表象,而在商言人才会追求到财富的实质。因此我这口号一提出来,商界的许多老板纷纷响应。冯区长,如果你在这座城市考察几天,我可以带你到几个有钱的老板那里转转,他们的办公室里都贴着‘在商言人’的条幅。”
  冯秋爽觉得方宾真是变了,特别是有了自己一套独特的思想体系,听他说话就像听了一堂生动的课。冯秋爽与方宾相比,显得太苍白和简单了,这是不是应了那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方宾这几年在商海里实践,在商海里与人斗智斗勇,他的思想来自他的实践经验。冯秋爽忽然感慨地说:“方宾,你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我的前边。”
  方宾轻松地笑笑,没再自炫也没再自贬,他只求冯秋爽在这座城市多逗留几天,他要带她多认识几位商界的朋友,以便共赴洼地区投资兴业。
  冯秋爽真留了下来,在一周的时间里由方宾陪同参观了几家民营企业,认识了好几个大老板,老板们听了冯秋爽对洼地区的介绍,又感受到了冯区长的真诚态度,纷纷表示要去洼地区投资,最后方宾表态说:“年底把企业利润盘算一下,哥几个一块奔赴洼地区投资。”
  一周以后,冯秋爽乘车返回了洼地区,路上她想这一个星期的收获真是不小,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可言?她与方宾之间就是真正的友谊。
  冯秋爽几乎没在城区停留就直接赶回了洼地区,换乘公交车的时候,她买了份报纸,打开一看,竟一下子惊呆了,报上头版头条居然为康华药业正名,说康华药业制售假药是诬陷。记者同时还采访了那位受害妇女家属和相关医院,都证明说假药不是康华药业生产的……看着看着,冯秋爽拿着报纸的手开始抖动,莫非区委宣传部从中做了手脚以保护地方经济?临走之前,冯秋爽将媒体推给了区委宣传部,她是想让区委宣传部与媒体配合好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跟踪报道,怎么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竟黑白颠倒了?她回忆起彭中和书记及专案组成员的态度,冯秋爽似乎悟出了事态的复杂性。如果真如媒体颠倒黑白报道的这样,那么专案组近一个月的调查取证不仅劳而无功,还会被扣上“诬陷”的罪名。更可怕的是那种诱人精神病发作的止咳药照样在康华药业的生产线上生产下去,将致使无数精神正常的患者服过这种止咳药后变成精神病人。
  冯秋爽决定暂不回洼地区,先去报社问个究竟。当事记者不在,冯秋爽就去找总编,总编正在接电话,冯秋爽在门口站了半天,直至总编打完电话,才示意她进来。
  冯秋爽进了总编办公室就把当日的晚报摊在了办公桌上,指着那上面有关康华药业的新闻问道:“三个月前是你们的晚报披露了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案子,三个月后又是你们的晚报把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案子推翻了,仅仅一百天的时间,晚报居然如此出尔反尔,你们让老百姓怎么相信新闻媒体?他们会按着媒体的误导去生活的,你们这是拿百姓的生命当儿戏开玩笑!……”冯秋爽简直气疯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母狮子在总编的办公室咆哮,没完没了地咆哮。
  终于等到冯秋爽平静下来了,总编好奇地问:“请问您是哪里的?与康华药业的案子有关吗?是受害者家属?……”
  冯秋爽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失态了,既然康华药业的案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巨变,那她就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黑白颠倒了。
  冯秋爽冷静下来,平静地跟总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把这件事情的前后起因及调查结果叙述了一遍,最后她说:“总编,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我想知道报纸这么快就转变了风向,总应该有个事实依据吧?而据我们专案组在市药监局检测的结果看,康华药业所制售的止咳药剂的确存在着诱发精神疾患的超标指数,现在晚报把从前的报道全部颠倒过来了,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总编立刻说:“报纸可不能随便颠倒黑白,从前报道康华药业制售假药有事实依据,现在报道康华药业没有制售假药仍然有事实依据,你看,两份依据都在我这里保留着呢。”总编说着转过身,拉开橱门,从里边拿出了一个硬皮夹子,打开递给冯秋爽。
  冯秋爽接过来认真看了看,忽然讥诮地笑了说:“市药监局检测中心的人业务水平是不是过关啊?前后一百天的时间,居然鉴定出两种检测结果,前者是药品严重超标,后者是药品符合检测标准。报纸也真就依着他们的鉴定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总编无所谓地笑笑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如今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你没见电视上也经常翻来覆去吗?昨天说大强牌奶粉有问题,今天又说大强牌奶粉没问题了。”
  冯秋爽看了一眼总编,发现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觉得自己再跟他争执下去也弄不出个高低对错,想必还是康华药业那里做了手脚,甚至是彭书记那里有与专案组相悖的处理意见,但药品究竟有没有问题,她还是要弄个水落石出。
  从报社出来,冯秋爽站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又把报纸上的内容看了一遍,这回她特别注意到受害妇女及其家属,心想何不去做一次民间私访,到受害者家里探个究竟呢!冯秋爽大体知道受害者所居住的方位,好像在东郊,离洼地区不远,受害者家属三番五次到区里搅闹,冯秋爽差不多已经熟悉他们了。
  换上去郊外的公交车,搭乘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东郊。说是东郊,其实只有一个社区,冯秋爽找到社区,递上报纸将情况简单地说明,社区的人立刻说:“最近找她的人还真不少,一会儿是药厂的,一会儿又是医院的。开始我们以为这家人完了,本来就是我们这个社区的困难户,夫妻俩是从外地来的,带了两个孩子,女的突然患了精神病,一家人还怎么过下去?没想到媒体报道后,最近这家人的境况好转了,不断有人上门关心,送钱送物不说,听说药厂还要安排男的去工作……否极泰来呀!”社区的人停住话,打量一眼冯秋爽问:“你也是送温暖的吗?”冯秋爽未置可否地点点头。社区的人往远处一指说:“看见那间小平房了吧,就住在那里。”
  冯秋爽道了声谢,便直奔小平房而去,敲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刺激得她直想呕吐,房间里堆着乱七八糟的纸盒、玻璃瓶、易拉罐等杂物,一看就是个拾荒之家。迎面一张大床上,脏得发灰的被褥透着人肉味,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正伸着舌头舔窗玻璃,冯秋爽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受害者。正欲说话,一位矮瘦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因地上堆满了杂物,他从房间里面出来的时候,不断地跳着跃过脚下的障碍。冯秋爽差点被他的样子逗笑,她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门口,觉得还是没有地方落脚,便退到了门外。等男子在她面前站稳,冯秋爽将报纸打开,指着那上面的报道说:“三个月前,是你们指控康华药厂制售假药害了你妻子,现在你怎么又跟媒体说不是康华药厂的假药害的呢?”
  中年男子的脸色突然变黄了,他深低着头,由于腰也猫下去了,个子显得更矮了。过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里有了一种狐疑,他在怀疑冯秋爽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要问起这个话题。
  冯秋爽看出了中年男子内心的潜台词,索性直率地说:“我是洼地区的区长,康华药业归我管辖,他们制售假药坑害百姓,你们是直接受害者,区政府已成立调查组着手处理这件事了。可我看到今天的报纸上,你又把从前的指控撤销了,说你妻子使用的药不是康华生产的。如果真是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康华药业制售假药呢?”冯秋爽悄悄将手机的录音健打开,她想今天必须录下关健词,否则以后这案子真说不清道不明了。
  中年男子畏缩地瞥了一眼冯秋爽,而后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药厂让我这么说的,药厂的老板许诺只要我这么说,他们就让我去药厂工作,每月可以挣三千多块钱,我就不用拾垃圾了,他们还负责把我老婆的病治好……”
  冯秋爽全明白了,她将中年男子说的话悄悄录进了手机,然后关了手机的录音键,跟中年男子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东郊。
  走在路上的冯秋爽心里感到无比愤怒,康华药业明显在搞鬼,而专案组经过一个多月苦心调查的结果竟被彭中和书记压了下来,使康华药业有了搞鬼作祟的机会,现在她该怎么办?是顺水推舟弃之不管还是继续为受害患者维权?……冯秋爽忽然想起她在康华药业调查时人们反映给她的情况,区里个别领导在康华参有股份。这证明康华药业有强大的背景支撑,她能扳倒这些支持者吗?
  冯秋爽想跟彭中和书记好好谈一谈,听听他的具体意见。
  
  四
  彭中和书记从东南亚回来的第一天,就被冯秋爽劫持了。可以用“劫持”这样的词形容,冯秋爽在走廊里看见他,不由分说就跟他进了办公室,然后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再然后又把电话座机拿掉了,她甚至关了他的手机,要他此刻跟外界的所有信息绝缘,只听她汇报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调查结果。
  彭中和不愠不火地坐着,尽管冯秋爽区长今天的动作反常,而且大大地超乎寻常,他也要沉着冷静地面对。他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火上房不着急,即便火海一片,他也特别沉得住气。
  冯秋爽摊开报纸,指着上面的报道说:“康华药业买通了媒体,买通了受害者,假药又恢复了生产,这不是拿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吗?”
  彭中和见冯秋爽停下话语,神情严峻地看他,知道她是想要他表态,于是不紧不慢地问:“你听谁说那假药就是康华药业生产的?”
  冯秋爽突然抬高了声音道:“媒体不是报道了吗?专案组前后调查了一个月,调查结果摆在您这里两个月,等您从东南亚回来,媒体又把这事颠倒过来了,我真搞不明白,究竟是谁错了?”
  彭中和晃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说:“这就叫‘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证明康华药业是经得住考验的,也是经得住时间检验的。媒体报道难道就百分之百正确吗?我经常看到媒体报道某种油不能食用,过了两天又说某种油质量可靠。冯区长啊,你刚来洼地区不久,对洼地区还不能说有什么感情,洼地区的人民早就穷怕了,千方百计想致富呢。”
  “致富是在道德水准上的致富,并不是欺诈和坑蒙拐骗。如果政府发现了这种苗头而不去制止,那么政府的责任心在哪里?用丧心病狂的手段去追求GDP指标,这样的致富还有什么意义呢?……”冯秋爽接过彭中和的话说。然后,她想把手机的录音键打开,将受害者家属的讲述播放出来,看彭书记听了会是什么态度。心里犹豫着,到底做还是不做?
  房间里异常安静,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环绕着书记和区长。
  彭中和半晌没吭声,等冯秋爽安静下来,他说:“冯区长,康华药业的事情基本定调子了,我在东南亚时就接到过区委宣传部的电话,大体明确了处理方案,你如果一时想不明白,再去宣传部问问看。我刚回来,事情很多,回头开个常委会,把东南亚的见闻跟常委们吹吹,开眼呢,真是开眼呢。”
  冯秋爽知道彭书记要送客了,她站起身,悻悻地拉开门往外走,走到门口,头轰地晕了一下,身体也随之晃动起来,这时一阵清风从走廊里吹过,拂在她的脸上,她的头脑忽然清醒了,对康华药业制售假药事件,她应该置若罔闻。
  冯秋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刻给方宾打电话,从他那里回来她还没回个信息给对方。方宾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我的几个哥们对你印象很不错,年底一定到你那里去投资,哥几个别的忙帮不上,给老同学折腾点政绩还是小意思。冯区长你就等着吧,方宾一向说话算话。你把地块看好,到时候我们哥几个往你那里砸钱就行了。”
  冯秋爽显然被方宾热烈的情绪感染了,刚刚在彭书记那里招惹的不快一下子烟消云散,真的,何必纠缠在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事件中呢?离它远点,方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冯秋爽开始了全区范围内的企业情况调查,全区有多少投产的企业,有多少停产的企业,有多少废旧的厂房,有多少可提供的工业用地,哪些项目可投资,哪些产品在市场走俏……几个月跑下来,冯秋爽对方宾他们年底来洼地投资有了大致的构想。她想在洼地建一个大型的电子软件园,这是目前国内最走俏的科技行业,市场大有潜力可挖,难以预测其利润空间,凭着方宾他们的脑子,资金投下去不见效益才怪呢!
  就在冯秋爽为区里的投资项目四处奔走的时候,有天上午她刚要出门,看到区政府门前又被蜂拥而至的群众堵住了,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纳闷,忽然发现人群里高举起的横幅,上写:“还我性命,康华药业制假害人!”……冯秋爽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半天不错眼珠,又是康华药业,她想起上次的案子,这回看应该怎么收场?冯秋爽从侧面打听得知,又有一位妇女服用了康华的止咳药剂而患了精神病,这回不是见什么咬什么,而是见什么吃什么,将一根五寸长的钉子吞进了肚子里,扎透了心脏,不一会儿人就死了。
  冯秋爽半天没有出声,这显然是洼地区对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错误放纵不管而导致的,如果上次进行了处理,就会避免事故的再度发生。现在洼地区政府和康华药业又面临被媒体围追堵截的可能,偏偏这位死者还有一些背景,她的侄儿在省里的一家记者站工作,这家记者站是京城派出的驻外机构,在省城有一定的影响力。据说女患者的侄儿从小是姑姑带大的,姑姑服了康华的止咳药意外致死,侄儿能饶了杀手吗?侄儿就在新闻界纠集了几个朋友,找到市报社来了,市报见上面来了人,舆论又开始倒向了被害者。于是记者们轮番往洼地区政府和康华药业跑,几个回合下来,书记彭中和就吃不消了。
  召开紧急常委会,彭中和通知半个小时之内在家的常委们务必与会,冯秋爽刚出政府机关大门就折了回来,进了会议室。看到陆续到来的常委们和列席会议的专案组成员,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大概,这是自康华药业出事以来第一次召开常委会,彭书记这一次被逼上了梁山,不开会不行了。
  彭中和显然具有行政工作的领导经验,会议与以往不同,首先会议室的氛围就显得温馨,每个人的桌上都摆放了草莓和西瓜,好像开会的内容不是研究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而是与大伙儿轻松地谈心聊家常。
  人到齐后,彭中和先让大伙儿吃草莓,并介绍说这草莓是洼地区的农业园自产的,目前市场销路不错。借着草莓的话题,又说到了洼地区的经济状况,谈到支撑洼地区经济运转的企业,自然就说到了康华药业。彭中和这个时候显然动情了,他的脸涨红着,眉毛扬了起来,目光变得有神,炯炯的目光向全场扫了一遍,喉咙立刻发出了声音:“在座的每个人眼下都是洼地区的领导,洼地区人民的公仆。现在的领导不好当,上面要政绩,下面要富裕。这么多年支撑洼地区经济的唯一企业就是康华药业,可今年开春以来,康华药业屡次遭人攻击。前几个月发生了所谓的‘制售假药案’,经市药监局的多次核实,证明康华药业是冤枉的,市里方方面面的媒体很支持洼地区的工作,做了大量的相关报道。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又有人再度攻击康华药业制售假药了,难道真要把洼地区唯一的经济支撑搞垮不成?如果康华药业这次被搞垮了,洼地区财政就得迎风而立喝西北风了……”
  冯秋爽知道彭书记在堵她的嘴了,她回来参加常委会是想就“康华药业制售假药案”说些什么的,看彭书记这阵势,她索性什么也不说吧。会议基本定调子了,散会后,冯秋爽感到胸闷,几个常委和专案组成员跟她打招呼,她言不由衷地嗯嗯了几声。出了办公大楼,冯秋爽在路旁的香樟树下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暑热,夏天到了,一切都跟春天不一样了。站在香樟树下,感受着热风的吹拂,冯秋爽极力想忘却刚刚常委会上彭中和书记那些话,可她越是想忘却,耳畔越是激烈地回荡着那些话,那些蒙着地方保护主义的话,那些昧良心的话。冯秋爽感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对着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她给司机发了信息,司机将车开过来的时候,冯秋爽看到有一群人跟着自己的车跑了过来,他们的脖子上和手上都挎着相机,糟了,是记者们来了。
  如果是往常,冯秋爽不怕面对记者,但现在她最怕的就是面对记者,彭中和书记已经给康华药业定调子了,她焉能反其道而行之?追求真理没错,可顾全大局也很重要。冯秋爽在车停下来的瞬间迅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然而她的动作显然还是慢了,记者们已经包围了车子,车子连掉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冯秋爽只好又从车里钻了出来。阳光下,她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记者立刻围住了她,纷纷询问:“冯区长,听说您一直担任‘康华药业制售假药专案组’组长,从事发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现在又有患者被康华的假药致死,您最初的调查结果是什么?我们以您和专案组的调查结果为准。……”
  冯秋爽想了想说:“市晚报不是已经报道过了吗?”
  记者们说:“市晚报的报道有误,我们是省报的,现在正对这件事进行跟踪报道。”
  冯秋爽忽然想起了医院,康华药业的药剂是经过医院临床实验证明的,真与假医院最有发言权。市晚报忽然推翻了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的案子,一定与医院的证明有关,怎么从前她没想到这个关键的环节呢?冯秋爽顺水推舟说:“这事你们可去医院询问,医院最有发言权了。”
  记者们又追问了一些事情,冯秋爽都没有明确的答复,这个时候她能说什么呢?
  记者们走后,冯秋爽忽然没有下基层的兴趣了,她吩咐司机把车开回车库,而后她自己悄悄去了医院,她要就康华药业的事好好跟临床医生们聊聊。
  值班的是一位老医生,看样子要到退休的年龄了,冯秋爽冒充患者家属的身份说明来意,老医生的脸上立刻呈现出神秘之色,眼睛朝四周看了看,畏畏缩缩地说:“报纸都说康华药业没问题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如今的人啊,什么黑心的钱都敢赚,人命都成儿戏了。”
  冯秋爽最初觉得自己来医院是枉费心机,什么也不可能问出来,可老医生的后一句话倒让她看到了希望,同时联想起自己在患者家里的手机录音。于是,她循循善诱地说:“听您老的意思,康华药业生产的药品还是存在着明显的质量问题。”
  老医生翻翻眼睛,怪腔怪调地说:“没有问题,怎么又疯死了一个呢?”
  “那现在康华药业生产的药品是不是还在临床上使用呢?”冯秋爽问。
  “报纸上都说康华的药没有质量问题,药监局也没通知我们停用,我们只好用呗,反正疯的又不是我们家里人。”老医生一副消极的态度。
  “您能为我写个证明吗?证明康华药业的止咳药致人发疯。”冯秋爽向老医生提出了要求。
  “你这不是砸我的饭碗吗?我一家老小都等着我的工资吃饭呢。这样吧,你去找药监部门,市里不行就找省里,总有实事求是的地方。”
  老医生的一句话提醒了冯秋爽,真不妨到省药监部门去看看,那里的鉴定应该比市里更科学准确。她请老医生给自己开了两支康华药业生产的止咳药剂,带到了省药检部门。她想就算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现在她要以一种正常的心态面对省药监部门的检测,一旦康华药业的产品存在质量问题,那么科学面前人人平等。
  检测结果很快出来了,康华药业的止咳药剂各项指标严重超标,确实含有导致人神经系统非正常的药物元素,与第一次在市药监部门检测的结果相差无几。
  冯秋爽拿着检测的结果愣了半天,既在她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意料之外,这证明康华药业制售假药确凿无疑,那么是谁使媒体和市药监部门将事实真相颠倒了呢?……冯秋爽想起那天常委会上彭书记讲的一番话,又想起在患者家里的手机录音,解铃还得系铃人,现在她要把省药监部门的检测报告呈给彭书记。
  冯秋爽边走边想见了彭书记应该怎么说,既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又使彭书记不失面子。正想着,忽见路边一个摆摊的老头儿向她兜售工艺品,那是一组木雕的猴子,一共有三只,一只捂着眼睛,一只捂着耳朵,还有一只捂着嘴巴。冯秋爽接过木雕猴认真地端详了半天,从雕工看还真是很精致,但她不明白这三只木雕猴为什么要捂上眼睛、耳朵和嘴巴,便忍不住问摆摊的老头儿,老头儿露着一嘴的豁牙说:“猴子告诉你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一句话,管闲事落不是。”
  冯秋爽一惊,好像这摆摊的老头儿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用木雕猴提醒她呢。她暗笑了一下,故意说:“如果人都像猴子这么世故,真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呢。”
  摆摊老头儿豁牙露齿地笑笑说:“随便你怎么想,买一个挂到家里玩呗,香樟木的,又不贵。”
  冯秋爽将木雕猴放回原处,对摆摊老头儿说:“您再重新雕三只猴子,一只睁大眼睛,一只高竖耳朵,一只张大嘴巴,下次我碰见了,一定买。”
  老头儿立刻笑出了声说:“真是怪了,我还从没遇见过像你这么要求的买主呢。”
  冯秋爽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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