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作文大全 > 诗词 > 正文

月夜忆舍弟_月光忆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切都归于静寂。月亮慢慢往上挪着,步态优雅,静如远离风尘的女子;想那女子,该是活在前朝,或者一首诗里,古典的,幽怨的,顾盼生风,宛若花容。月光则如花屑,落英缤纷,落在我家院子里。院子很小,也很旧,若即若离的青石板一脸斑驳。月光落在上面,恍若陈年的双目,更像逝去的时光与心事。这一直让我怀疑,月光似乎是赶从前过来的;在从前,月光早就苍老不堪了。
  月光还有一个特点:冷而艳。即使夏天,月光落下来,院子里也仿佛堆满霜色,心亦是清凉的,亦如秋色,繁华褪尽,却深沉炫目。院子旁有一老墙,墙边有几棵椿树,椿树已经很老,没有谁愿意去惊扰它们,它们留在月光里的梦,像久远的歌,渺然无痕;树上一直是鸟雀的乐园,只不知鸟们是否也有梦?梦与生活,从未相离相弃。鸟跟人比邻而居,就像相安无事的两家人;一院子的岁月,因此宁静生香。
  老墙根下,还栽着七八种花草。大约是水竹、牡丹、月季、仙人掌、红玫瑰、夜来香之类,都是些俗烂的事物。只是月光落下来,却也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时能过,境能迁,紧贴心灵的那份诗意却不会变。再加上后来读了点书,就觉得在这样的夜里,院子里也该有一把前朝的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个长须飘飘的老祖父,他一手抚弄长须,一手展开线装的书页,一边慢腾腾地教孙子背诵一首诗,诗也必定是古人描写月光的句子,这样的匹配,温润如玉,紧贴心灵。但我家的院子没有这样的藤椅,也没这样的老祖父。我的祖父虽然进过私塾,也能熟背《三字经》、《百家姓》,但就是一字不识。月光落下来,他只是抡起一杆长长的烟斗。在院子里留下一袭长影,然后时不时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晃后就消失了。
  从这个院子里消失的,还有我的奶奶。奶奶不到六十岁,头发就已一片银白。那时候,我常会看见奶奶从月光下走过,她银白的头发,在月光下长乱不堪,就像暗地生出的一片枯草。印象中,她跟爷爷一样,当她从院子里走出去,又走回来,就不在了;月光洒落的路上,在竹林那边,一闪身,她就被月色吞没了,仿佛狐仙与聊斋的画境,目乱心悸;月色或许还是魔术师手中的幕布,展开的瞬间,院子里的风景,早已物是人非。
  月亮升起来,整个村子就入梦了;我想月亮一定是梦的使者,从开始到最后,月亮都长着梦的翅膀。此时,炊烟早已歇下;最后一声鸟啼,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巢穴;山们褪去白日里的沸腾,冷峻无比;泥土和石头,表情松弛下来;远处的树林,幽森如城堡,城堡静谧得比梦还要深远;倒是纺织娘和蟋蟀这班虫子,粉墨登场,一声复一声,高低起伏,为月起舞;一颗心的世界,突然迷离起来。
  这样的夜,一颗心与一轮月亮,是贴得最近的事物。
  你站在月色里,静静地看着远方,远方有什么东西呢?你不知道。但你还是要看,有几分固执,甚至有点义无反顾;月光就像某根莫名的琴弦,不经意地拨动你的情思。据说在月圆之夜,每一只青蛙都会立起身子,面月而立,双目噙泪……而你是否就是这样的一只青蛙呢?你分明知道,一轮圆月,就是一只青蛙的诗歌与宗教。
  山野无遮无拦,月光一泻千里。
  一切都在隐退。山峰、河流、沟壑、树木、庄稼、甚至是匍匐在地的泥土,都隐去了自己的轮廓;月光就像若干年后发明的一滴涂改液,把一切粗糙的、凸显的都消除,只剩一地美好,供你想象;想象是一种诗意――呈现和消弭的过程,一颗心,必将充盈一个夜晚,甚至一生的季节。
  这样的月夜,我是否也曾心潮起伏呢?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条河流,的确到我的梦里来过,那个梦,早已随一抹月色潜入我的心魂,趁我不设防时,往往就向我举起回忆之剑。
  那个夜晚,月光皎洁,一片岑寂,白天飞过的蝴蝶与蜻蜓,早已躲进了花朵和草根下;点水雀仅留下一个幻影,在水波上飞翔。一河清清亮亮的水,在月光下微微起伏,像一个女子轻微的喘息;两岸的艾蒿、狗尾草和蒲公英,一片朦胧,深情摇曳。我一边想着,一边走着,突然就看见了河岸上坐着一个背影;背影模糊、苍老,像贴在月光上的一张旧纸。还没回过神,他就面对着我站立起来了。
  我很快认出了他是村里的幺公。先前,幺公并非村里人,无妻、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靠赶鸭为生。有一年,他赶着鸭群来到河流上,就看上了这里,从此就停了下来。对河流的了解,再没谁比得过他。哪里的水深些;哪里的水浅些;哪里的鱼儿多些;哪里的螃蟹多些;甚至哪里有那么一块或滚圆、或尖削的石头,他都一清二楚。终年在河流里来来去去,河水因季节的变化而变化,比如或凉了、或暖了、或深秋了、或开春了,往往是他首先知道;他甚至成了村子感知二十四节气的“天气预报”。
  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村里已疯传他就要离开村子,被他侄儿接走养老了。我觉得该跟他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他分明也想跟我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可惜,一直若干年后,我才读懂了这是一个老人与一条河流的告别;而那场景,从此就像一个无法安静的梦,让我回想一个月夜埋藏的真相。
  入秋了,月亮一夜比一夜圆。从春到夏,再到秋,月亮一直追赶着季节的脚步;只是月亮并不动声色,花开花落,去留之间,面无表情。只有到了秋天,你才会惊觉一轮月亮的变化。这时候,云是淡的,天是高的,大地与河流是低的,一切事物都为月亮腾出了位置,将月亮推上主角;就像春花一样,在季节深处粲然开放。
  入秋的月亮,最圆,也最干净,就像一个饱满的女子,深情凝眸。如果说春夏的月亮是个清纯少女,那么一轮秋月,则像做了母亲的少妇,更加绰约诱人。这时候,庄稼渐趋饱满,玉米、稻子、大豆、高粱、南瓜……一切植物都充盈起来,月光照着它们,一层晶莹祥和的光无边无际;植物们则表情丰富,面目生动。这时候,清凉的月色底下,却一下子热闹起来。纺织娘和蟋蟀它们,已不是先前的浅吟低唱,一声高过一声,摇滚而过,多了几分酣畅;蛙声抓紧最后的机会,凭空热烈了许多,像一席夜宴的高潮;更关键的是,人们也纷纷赶到月光下;据说在秋月之夜,庇护庄稼的神灵会四处走动,只要你撞上,就会有好运气,秋后必定五谷丰登;远远看去,人影晃动,喊叫声,呼哨声,欢笑声遍布山野;一轮秋月,也因此烙上人世的气息,从此不再是一个人的清幽与寂寞。
  从村子往北,约五里路,有座月亮山。山长相普通,并没特别处。从肉眼判断,它与诗意豪不沾边――它为什么会拥有这个名字呢?我曾经很想知道答案,但每一次都不了了之。不过,月亮山在我心中,却是神秘的。
  月亮山的半腰上,有一间石头垒起的小屋,屋里住着一个老人。老人亦是孤独之身,据说没结过婚,为啥不结婚,却是个谜。老人从来不进村,即使哪家有红白喜事,也请不动他。老人常年住在月亮山,喂有几十只羊,羊们清一色的白,白得像一地月光。记得某个秋夜,怀着好奇,我们几个趁着秋夜撞神的机会悄悄爬近了老人的小 屋。在那里,明月高悬,秋风劲吹,羊群席地而卧,众声消隐,一双双幽蓝的眼睛鬼魅般忽闪,仿佛尘世遗落的精灵,更像一群神祗,遥向天堂。屋里没燃灯,不见老人。就在我们四处搜寻时,一串声音银瓶般破裂――是箫音,有点幽怨,却清澈如水,一尘不染……那个秋夜,老人始终没有出现;但我想,他一定发现了我们;他不偏不倚准时响起的箫声,一定是有意而为;但他究竟是何用意呢?一管长箫,对几个仓惶冒失的孩子而言,毕竟难解如秘密。
  很多年没到月亮山了,住在那里的老人,肯定已随他的羊群走远;远走的背后,一定有忧伤如月光生生不息。但回想时,竞发现自己没有一丝的疼痛,只觉得在一轮秋月的照耀下,那个人更像一个遥远冷血的传说――鼓捣思念,却又豪不动情……以至于我总疑心自己刚做了个梦?总疑心那个人是否存在过?
  记忆中,还有一轮明月,一直落在我家西窗上。
  西窗开在灶房上,没有玻璃,只有几根钢条。月光通过窗子,没有阻拦,率意而为。月光落在上面,一般是凌晨四点左右。这时候,月亮已快走完它一夜的行程,随时都会跌入山谷。也或许是临要别离的缘故,此时的月光特别清凉,月光落下来,就像酝酿经年的泪,点点滴滴,都能让你怦然心动;尤其是,从西窗抬头上去,恰好就看见博多岭上那片坟茔,幽森如注,使月光多了几许凄迷,让人怯怯的,也惘惘的。
  每天此时,我都要准时起床;而母亲早已在西窗下为我做好了早餐,吃过后我要到六里外的镇上读书。此时的村子,没一点声息,寂静如墓冢;除了母亲与我,一切都还在梦乡。一直好几年,母亲始终陪着我;一直到我学会做早餐了,母亲仍然陪着我;母亲的影子,就这样留在了西窗的月光下。
  从我家过去两里路的尾纳冲,我有一个同学,已忘了名字,只记得姓吴。因为要多走路,他比我起得更早;往往是,我还没吃完早餐,他就摸到我家院子了。那几年,能把孩子送进学校的,上邻下寨没几家;能到镇上读中学的,更是少之又少。因此,我跟吴同学一度感到了幸运,并多次在月光下谈及此事,还谈起我们的梦和理想――考取中专或师范,端上铁饭碗,离农门而去……至今想来,那样的场景,美好而凄凉。我们学习都很用功;只是很遗憾,未及初中毕业,吴同学就因病死去;他的死,是我平生少数几次近距离所感知的死亡事件――突然、悄然,让人猝不及防,却又不可更改;就像从黑暗中蓦地伸出一只手,把你拽着,还往黑暗中坠落……吴同学死后,我惊恐到了极点;一个人在月光下行走时,总觉得有一只黑手,随时都会朝我伸来;有时惊然回头,惨白的月亮地上,一片岑寂,宛若空谷,忍不住就毛发竖立、一身冷汗……顿觉人生的脆弱和不确定,惶惑不已。
  好在我终于走通了月光下的那条路。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我考取了师范。为了搭旱班车去学校报到,母亲最后一次在月落西窗时为我做早餐(只不知,此后母亲是否真睡上了安稳觉?);这一次,母亲还把我送到村口两里外的山垭上;当我走出老远,回过头,早起的风中,月光朦胧,树影婆婆;母亲的身影,如千年的一孑石头,一动不动,深情遥望;瞬间的错觉,唤起了我的第一次热泪。
  后来时光荏苒,母亲在月光中一年年老去;我也在一年年的月光中不断靠近母亲,总想陪她多说些话或多呆些时间。近四十岁时,一个月圆之夜,在城里的某个阳台上,我突然就想起了月光下跟我一起上学的吴同学,怅然若失之际,突然就很想去看看他的母亲;我想,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单希望看到孩子从月光中走出去;她更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从月光中走回来的孩子……

标签: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