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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河西:河西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乡村初夏的夜晚,不时传来鸡叫狗咬猪哼哼,或是拖拉机的嘟嘟声,偶尔还伴随着人们若近若远呼儿唤女的乡音长调。这里是河西――甘肃的河西。自古以来,人们习惯将甘肃境内黄河以西的地方,统称为河西。谷子云对河西并不陌生,她曾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以一个藏传佛教小喇嘛的身份,遗落于辽阔广袤的河西大地,来到索南活佛所在的马蹄寺,虽然时间短暂,却刻骨铭心。
   往事如烟,绵绵涌入眼前,如梦如幻。从离开马蹄寺到走进学校教书,再到文革结束,恢复高考,上了大学,进入某科研院所,仿佛行云流水,恍然而过,又匆匆来去,几十年的情景如同昨天般的清晰。八十年代,她与时任解放军连长的陶永涛相识,结婚,从此定居兰州,生下女儿西舞。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社会迅速转型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陶永涛所在的作战部队也面临大裁军,陶永涛转业南下深圳,参加了中国首个经济特区的开发建设。他们牛郎织女天各一方,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生活得平凡而踏实。谷子云不是一个喜好卿卿我我、沉湎儿女私情的人,虽然与陶永涛山水相隔绵绵千里,但身边有可爱的女儿西舞为伴,每天有工作相依托,日子过得井然有序,清淡而充实。她认为,夫妻之间以诚相待,两心相通,胜似庸庸厮守。远在深圳的陶永涛,从小生长在河西的戈壁大漠,他吃苦耐劳,敢拼敢打,凭着一股子干劲和韧劲,硬是拼成了身价千万的“老总”。她知道他付出的辛劳和汗水,她知道他的那些牺牲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常常以信件和长途电话诉说情感,慰藉彼此。
   然而,伴随着他事务的繁忙,会议的增多,往复信件越来越少,通话也变得简短而敷衍。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谷子云心里有些忐忑,有时还会荡起一股无名的忧伤。继而风闻陶永涛与年轻女秘书如何如何,直到未婚生子。当这一切大白于天下,终于成为铁定的事实的时候,面对陶永涛的怯懦、愧疚与无助,她知道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心无挂碍地彻底分手。当爱情不再忠贞,情缘走到尽头,还要抱残守缺,委实愚不可及。她深知,世事无常,在这个世界上,始终不变的就是变化。当不可逆转的变化已经降临,离婚已经成为必然,莫若痛痛快快地各自东西,给他人一份方便,也给自己一份方便,各自重新生活。因为人生本来就是独立面对世界的,没人能替代。于是,她快刀斩乱麻,果断地离开了陶永涛,独自养育着他们的女儿西舞。现在,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成为一名英气勃勃的硕士航空航天军人,正在基地尽职尽责地工作着。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一别数年,蓦然回首,自己也很难想象,为什么竟然再也没返回河西。而今年过半百,若非自告奋勇参加城市帮扶项目前来民勤,走进腾格里沙漠,治理土地沙化日益严重的生态环境,很难说身陷浮生琐事的她还会再来河西。
   哦,人生命运多变,究竟有几人能真正把握或驾驭自己的命运,又有多少事情能够抓在自己手里?谷子云说不清楚。
  
   夜已深沉,可是她辗转反侧,仍然难以入睡。脑海里闪现着许多历史的碎片,忽而是河西壮阔的地理形貌,忽而是草原、戈壁、寺院,忽而又是模模糊糊的江南景致。如今,她已不记得母亲为什么急急匆匆地离开江南,又如何乘船坐车,辗转来到湖南的一个什么招募团,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报了名,领了衣服,又带着她挤上了一辆长长的火车。火车上几乎全是年轻女子,这些女子都穿着前襟有两排钮扣的军服“列宁装”。吃饭的时候有人给她们配发饭菜,母亲也穿着军装领受饭菜。不同的是母亲自从穿上军装就让她叫她“姨妈妈”,千万不能再叫她“妈妈”。妈妈说,如果叫她妈妈,她们就会被赶下火车,没饭吃了。她很懂事地点点头,接着乖巧地叫她“姨妈妈”。“姨妈妈”眼含泪水搂她亲她,告诉人家这孩子是她姐姐的孩子,她的姐姐姐夫都是人民子弟兵,现在都留在了新疆。两人多年在外当兵打仗,生了孩子就丢在了老家。现在和平解放了,就让她顺路给他们带到新疆去。大家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孩子跟“姨妈妈”长得那么像,很可爱呢。
   火车到了西安就停下不走了,因为西安前面还没有铺好铁路,通不了火车。要去新疆,就只能坐汽车前往。大家都下了火车,又都走进了会场。有个人站在身后挂着红旗的主席台上讲话,台下的人听着台上的人讲话都兴奋地不断拍巴掌。
   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这些参军的女子远去新疆是去完成一项特殊的历史使命的。她们将和首批进疆的军垦战士配对成双,让那些就地转业成为军垦战士的人民子弟兵,或是参加过新疆“九?二五”起义的国民党军人都有个家,共同屯垦守边,开发建设新新疆。本来她“姨妈妈”的命运也和这些女兵一样,是板上钉钉铁定了的。可是铁定的命运,却从来不会被动地听从自我的指挥,而是用它那双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左右着每个人命定的变数。
   乘坐敞蓬汽车从西安一路西行,颠簸了好几天,女兵们一个个又渴又饿,因为没有长途跋涉经验,她们早把军用水壶喝得空荡荡的了。口干舌燥的她们,一直撑到兰州才得以水米补给。汽车继续颠簸前行,不料刚走进河西,就遭遇了一伙土匪。土匪们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尘土漫卷,放着空枪,喊着黑话,飞奔前来将汽车团团围住。机智勇敢的司机使出浑身解数,开足马力冲出包围圈,一路飞驰向前,巧妙地躲开了他们。直到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司机才停下车来,招呼大家“赶快下车,方便方便”。
   妈妈带着她也匆匆忙忙地下了车,眼看着人们一个个又爬上了汽车,她的肚子生疼,肠子乱扭,很想拉屎,可就是拉不出来。妈妈急得直催她,可是那泡屎就是憋在肚子里迟迟不肯出来。
   正在这时,一伙土匪又出现在暮色下的戈壁荒滩上。马蹄声越来越近,土匪的人马也越来越近,司机果断地启动了汽车。妈妈拖起她要走,不料憋了半天的屎,一下子拉出来了。“哎呀,我要命的子云噢!” 妈妈眼看着汽车飞驰而去,急得摇晃着她的肩膀大哭起来。妈妈说,50年代的那个7月的夜晚啊,悲凉的嚎啕响彻戈壁旷野,把两只眼里闪着绿光想袭击她们的野狼都吓跑了。
   是的,她确实是妈妈“要命的子云”。
   1949年,作为南京政府高级文职官员的父亲谷墨千逃往台湾的那一天,母亲正在医院生养她。俗话说,生养不由人,落地有时辰。前来催促他登机的人员容不得谷墨千“再等片刻”,马上帮着他抱起三岁的儿子谷子轩,拉着他五岁的女儿谷子田,离开了医院,仓皇地逃往台湾。
   从此一家人天涯相隔,断了来往。
   是的,妈妈尹萍因为她这个“要命的子云”,与父兄长姐天各一方,后来辗转湖南,找到新疆兵团招募团,为了她不惜撒谎隐瞒报名参了军。本想当个扎根边疆、默默偷生的军垦战士,命运却阴差阳错,半道上独独地将她们娘俩抛在了甘肃河西这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为了“要命的子云”,妈妈用她那副单薄的身板背着她,在漫漫戈壁捕野兔、捉蜥蜴、挖野菜,她们天当被子地当床,盲目地流浪乞讨,艰难地寻找着活路。直到有一天,她们遇到一位手摇经轮独自在山里行走的藏族老阿妈,伸手向她乞讨。那阿妈悲悯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她们母女,打量着妈妈的装扮,又问了妈妈几句话,便慷慨地收留了她们。她说:“既然佛祖安排我们在这里相遇,就说明我们今世有缘。如果你们愿意做我的孩子,就跟着我孤老婆子卓玛拉一块过吧。”
   她记得妈妈哽咽地叫了一声“阿妈”,就跪在了卓玛拉奶奶的面前。
   往事如烟,她的耳畔仿佛又响起卓玛拉奶奶低声默诵的六字真言“?嘛呢叭咪?”,这真言如同美妙的音律伴着她走进梦乡,重新回到卓玛拉奶奶和妈妈的身边。
  
   碎片,碎片,无数迸裂的历史碎片,犹如卓玛拉奶奶安然的眼神,沉静而坚定,敏锐而明丽,又仿佛那些说不清的岁月流年,散淡而零乱。
   她和妈妈后来的一些日子,就是在卓玛拉奶奶的草原上度过的。那是个藏传文化兴盛之地,是生长神奇白牦牛的地方,那里居住着世代友好相处的藏、蒙、回、汉等多个民族,她们一家三代的日子过得平静而简朴。
   可是,某个冬天的下午,几个陌生男人突然来到家中,打破了往日的平静。“说!你在这里隐藏了多久?说!许多红军都被马匪杀头活埋,为什么你还活着?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可耻吗?今天,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交代!”
   卓玛拉奶奶没有回答。
   “你以为你不说话,组织上就不了解你们这些红军叛徒和逃兵了?告诉你,组织上对你们这些人的历史一清二楚,谁也别想蒙混过关!别说你躲在深山,藏在草原,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钻进蛇窝老鼠洞,我们也要掘地三尺,把你们这些革命的叛徒给揪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卓玛拉奶奶依旧沉默着。
   “老顽固,你以为不开口,我们就不知道你是老几了?让我们先来看看你的‘光荣’历史!”一个人打开材料念起来:“王战菊,1918年生于四川,1932年混入红军队伍,先在前进剧团担任红军宣传员,后被编入女子独立团担任连长。1936年10月随军长征到达甘肃会宁,参加了三军大会师。后被编入红西路军执行西进任务。1936年底,女子独立团在河西走廊与西北军阀马步青的队伍遭遇,曾经喋血奋战。战后,所部有生力量继续随军西进,沿途参加了红西路军与马家军的一些战斗。后来,由于敌众我寡和粮草不足等等原因,红西路军在倪家营大决战中战事失利,上万名红军将士牺牲,不少人被活活埋进了万人坑,但也有少数红军逃离流失……”
   那人刚刚念到这里,立即被另外一人厉声打断,他极其鄙视地对卓玛拉奶奶说:“告诉你,你就属于‘逃离流失’的那部分人。换句话说,你就是红军的叛徒和逃兵!打倒红军叛徒和逃兵!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他们走了,瘦弱的妈妈却拥抱着卓玛拉奶奶哭了。卓玛拉奶奶没有流泪,她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说:“尹萍,不哭,不要哭。刮点风,下点雨,天不会塌下来。走,跟我做饭去!吃了饭好活命,明天照样看太阳升起。”
  
   但是,灾难接二连三,不断有人来家里找麻烦。
   月光爬进了冬夜清冷的院落,坐在氆氇上低垂眼帘转了很久玛尼的卓玛拉奶奶,沉静地停下手来,神情庄严地对妈妈说:“我要到北京去,现在就走!”
   “因为他们?”妈妈说。
   “不,是为了我们,为了像我一样遭遇的红军,红西路军。”
   妈妈看了看卓玛拉奶奶耷拉在耳边的半白发辫说:“可北京那么远,妈妈毕竟上了年纪。”卓玛拉奶奶苦笑了一下,苍凉地说:“看起来我有六七十岁了吧!尹萍啊,其实我还不满五十呢。”
   妈妈一脸惊诧。
   卓玛拉奶奶坚定地说:“是的,一定要去!为了我们那些长眠在地下,而灵魂却在哭泣的红西路军的战友。活着的我们怎么样都不委屈,但是他们的热血和生命决不能蒙尘!他们的灵魂应该得到安息。”卓玛拉奶奶说,“是的,我是红军,是汉人,是叫王战菊。但最主要的我是共产党员。从我入党宣誓的那一刻起,直到我死,就永远是共产党员,决不背叛,也决不会背叛!孩子们,我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叛徒、逃兵和变节分子。尹萍,子云,今天我就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你们。将来,无论我是死是活,你们一定要明白,收养你们的这个人,是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她骨子里永远是红军,共产党员,她的心从来就没有离开红军,离开党。”她站起身来,从壁龛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缝制的小包交给妈妈,“拿好它,有一天它会开口说话的。”
   那一刻,谷子云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和神圣。卓玛拉奶奶重新坐定,给她们讲述着自己的一切。
   ――我的家在四川桐江,祖父一条扁担打天下。从做小买卖到开钱庄,积攒了一点资财,让我父亲兄弟几个都读了书,我父亲还上了复旦大学,毕业后做了官。我们兄弟姊妹也都上学读书,不愁吃,不愁穿。我是家里的幺妹,十七岁那年冬至,父亲为了他在官场的利益,强迫我跟一个官宦子弟订了婚。这个官宦子弟平时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妈妈知道以后虽然伤心,可是又没有办法阻止这桩屈辱的婚姻。这时正赶上革命年代闹红军,巴蜀大地闹得是沸沸扬扬热气腾腾。于是,我就趁大年初一外出拜年的时候,偷偷地跑出去投奔了红军。当时红军部队正在扩红,大量吸收新兵,我顺利地参加了红军,并且很快就跟着队伍走了。因为我有文化,先被编到宣传队,后又进了独立团侦察连,以后担任了侦察连连长。长征开始了,我们红四方面军翻过白雪皑皑的夹金山,趟过难以跋涉的大草地,来到了毛尔盖。但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命令我们再折回去,重翻夹金山,再过大草地。不少战友在这反复跋涉中丧失了生命,长眠在了长征路上。后来,我们来到川甘交界的藏区。在藏区,我们学习藏话,宣传红军政策,积极搞好民族团结,不久就在土司和头人的帮助下顺利地通过了各个民族区。
   1936年10月,我们跨越甘南迭部的天险腊子口,走过无数苍凉的高山沟壑,来到甘肃中部的会宁城,在这里实现了一、二、四三个方面红军的胜利大会师。随即,队伍进行了整编,成立了以原四方面军独立团为基础的妇女先锋团。我们妇女先锋团和男同志一样,留短发,打绑腿,每人一杆长枪,几颗手榴弹。同年11月,中央正式批准一部分红军渡过黄河,向西挺进,争取与苏联红军会合。于是,所有奉命西进的红军部队,就统称为“红西路军”,一路沿甘肃的河西向前挺进,再挺进。不久,我们妇女先锋团也奉命出发,来到甘肃靖远的黄河岸边,乘羊皮筏子过了黄河,与前来堵截红军的国民党军阀“二马”(马步芳、马步青)的部队遭遇。在景泰战役中,我们打退了敌人,缴获骆驼30匹。在古浪,我们挥着大刀与敌人的黑衣队血战。为了掩护我们突出重围,我们团一个连的战友全部壮烈牺牲。在永昌,我们一边作战,一边宣传群众,很快赢得当地群众的支持,妇女们纷纷主动帮助红军护理伤员,还为红军赶制衣服鞋袜。西路军继续西进。在山丹,我们又与马家军遭遇,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这时已是寒冬腊月,河西走廊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我们却还穿着破旧的单衣单裤与敌人周旋。由于这一带长期被国民党军阀马步芳、马步青统治,老百姓不敢公开支持红军。红军对这里也是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沿途缺少补给。我们吃不饱,穿不暖,行军作战,条件很是艰苦,但是大家团结一心,斗志弥坚,没有一个人掉队。
   1937年1月,我们一路走一路打,一直战斗着挺进今天张掖地区的临泽。不料早有准备的马家军团团包围。当时,马家军兵强马壮,兵力强我十倍百倍。为了突出重围,我们跟凶恶的敌人硬是一连打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打红了。一直打到弹尽粮绝,一直打到舍死拼搏。由于敌众我寡,红军牺牲惨重。第四天,敌人用猛烈的炮火轰炸城门。我们眼看他们从城墙爬着天梯,攀扯着吊绳登上城头,却无力回击。一些小头目看到我们女红军无耻地叫喊:“兄弟们,冲啊!冲进去一人赏一个女红军当老婆!”
   “拼了,和他们拼了!”愤怒的我们高叫着,有的掀翻敌人的梯子,有的朝敌人砸石头,有的夺过敌人的武器和敌人决一死战,同归于尽。
   尹萍啊,子云啊,就是在这次临泽城突围的战斗中,我们妇女先锋团的大部分女红军在城内外壮烈牺牲了。我们这些在高台、临泽以及山丹、古浪战斗中突围出来的红西路军将士又集合起来,全部集中到了临泽城外的倪家营子,决心继续跟敌人周旋和斗争。
   可是,狡猾的敌人趁西路军撤出倪家营子回击他们的时候,偷偷派了一伙马家兵进来,把我们的水井填了,粮食抢了、藏了,迫使我们的有生力量走投无路。弹尽粮绝,敌众我寡,我们不怕,红军有副硬骨头,就是死也要和敌人拼他个你死我活!
   于是,倪家营子最惨烈的战斗打响了,倪家营子最惨烈的拼搏开始了,倪家营子最惨烈的牺牲到来了!然而,此刻敌强我弱,我们失败了,红军西进的战事失败了!
  
   失败者的命运是悲惨的。根据上级指示,妇女先锋团幸存的几百余名女战士,只能就地分散。分散了的战士,失去了作战的武器,失去了部队的依托,失去了集体凝聚的战斗力量,我们只能在这冰天雪地的祁连山下分散活动,顽强生存。分散活动,力量不足,敌人更加有机可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妇女先锋团幸存的几百名战士先后被俘――被国民党西北军阀马家军的队伍屈辱地俘虏了。
   天色阴沉,大雪漫天,敌人的枪炮押送我们穿越戈壁。赤脚走过雪地里的碎石、蒺藜、剌剌刺,脚板流血,却疼得不知道疼。我们身穿血染单衣,披着毡片,一路上虽然被凶残的敌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但毅然高昂不屈的头颅,坚强地迈着大步走在苍茫的高天之下,并不知道敌人正在把我们投入凉州监狱。沿途的老百姓见了我们,都在偷偷地抹眼泪。
   我们被关押在凉州监狱,敌人不断威逼利诱,企图让我们叛变投降。我们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机智勇敢地和敌人作斗争,我们这些不幸被俘的女红军,没一个人上当,没一个人贪生怕死屈膝投降,个个都是好样的。
   8月中旬,马步青亲自来到凉州监狱,假惺惺地向我们表示关怀:“我来看望诸位,是要告诉你们,目下国共已经再度携手共赴国难,精诚团结在蒋委员长麾下一致抗日。为表示国共合作的诚意,我们将对你们这些女红军实施释放。具体释放的方案,马上由我的副官宣布。不过,马某也想借此机会奉劝你们几句。马某知道诸位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各位都是鼎鼎而立的巾帼英雄,但毕竟都是女人。女人嘛,就该信守妇道,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嘿嘿,相夫教子,历来都是女人的天职嘛,这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是完全一致的嘛。”说完,马步青甩着白手套一挥手,转身带着一些随从走了。
   他的副官马上走过来,对我们大家说:“从明天起,你们这些女红军就被释放了。释放以后你们到哪里去呢?各位不要发愁,我们早都为你们考虑好了。那就是许配给我们的各级官兵当妻做妾,好好慰劳慰劳劳苦功高的他们,也是归有其所,身有所依嘛!来来来,现在你们就抓阄看对象!”
   无论我们如何愤怒,如何抗议,我们还是被那些早已在一旁伺机等候的马家军官兵强行掳掠了,一个个的被他们强行掳掠了!尹萍啊,从那以后,我们这些遗落在西部的红军女战士,命运千差万别,各自成了别人的女人,流落飘零,彼此不知信息。
   卓玛拉奶奶低声啜泣,实在说不下去了。酥油灯的火苗被草原的夜风吹得起伏不定,依然摇曳着光明,山野的远处,不时传来几声藏獒的悲鸣。
   唉,还是给你们说我吧。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的命运,在苦难和黑暗到来的时候,如同必须要承受一切的大地,将会遭遇无情的践踏和蹂躏。所以,尹萍啊,当我看到你这个身穿军装、背个孩子、憔悴疲惫的女人的时候,我就义不容辞地收留了你们。
   ――我被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军官掳掠到马上,带回家中。这个军官已经有两房女人,可是仍然不放过我这个在监狱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对他来说,我是他的赏赐,是他军官级别和功劳的一份待遇。当天晚上他把我扔在床铺上,撕去我的衣服,突然发现我遍体伤痕,惊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把他个狗日的杂■,敢把这样的女人分给我!”他气急败坏地把我扔在床上,还是残暴地把我给糟蹋了。
   第二天,他又把我赏给了他手下的一个小官。
   这个小官看我表情麻木,弱不禁风,很不高兴,就吩咐他身边的士兵把我搀扶到他家里去。我听出这个奉令送我去小官家的士兵口音很像四川人,就在路上问他怎么到这里了?他说他是被抓丁的,家里很穷。我就说,我们是老乡,家里也很穷,但是自愿参加了红军,现在被俘了,请他看在老乡的份上把我放了。他说,现在不能放,得把你送到他家里先完成任务,再帮你逃出去,不然我不好交差。我信了。可是,他把我交给小官的家人,扭头就走了。任凭我晚上多么焦急地等待,那个士兵到底没敢来。
   小官家里有妈妈和妹妹,还有一个腿脚不太利索的弟弟,靠做些饮食生意过日子,看起来家境并不富裕。到了半夜,她妈妈独自过来问了我几句话,又撩起衣服看了看我身上的伤,没再说什么,扔给我两件衣服,悄悄地敞开大门,朝我摆了摆手。
   我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急忙拾起衣服就往门外溜。黑灯瞎火出了城,换上了小官妈妈给我的那身老百姓衣服,便朝着兰州的方向一个劲地跑。
   一路上,我忍饥挨饿,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兰州城外,远远看见白塔山下的黄河铁桥上布满了岗哨――马家军的岗哨。悄悄走近一看,桥头上悬挂着我们红军的人头。马家军的岗哨对过往行人盘查得很严,没有证件根本进不了城,各种各样的外地人也被拦在桥头反复问话,稍有不慎就被抓走。
   看这情景,我只好掉头往回走。走过永登,看到了乌鞘岭。这时,有几个马家军的骑兵看到我是个独身女子,嘻嘻哈哈地说着流氓话就朝我走过来,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摔倒在地上……后来的事情是烙在心尖上也说不出口的。尹萍啊,你明白吗?我被他们折磨得几近死去,以至于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开的。黄昏来临,残阳落下,夜幕漆黑,月亮升起,惨白惨白地照着我赤裸的身体,大风做了我的纱衣,红柳做了我的高墙。我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又昏死过去。
   后来,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个藏民用一张破毡裹着我,背起来朝山里走,朝有弯弯曲曲路径的深山里走。我不知道这个人背着我走了有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光亮发白。一个年长的喇嘛悲悯地望着裹着毡片卧在寺庙里的我,一个健壮的藏族青年垂手站立在他的面前。年长的喇嘛缓缓地说:“贡保甲,你做得很好,天不早啦,你放心回家去吧。这孩子就让她先留在佛祖身边吧。”贡保甲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顺从地走开了。
   事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天堂寺德高望重的洛桑活佛。洛桑活佛问了我一些话,末了说:“你,卓玛拉,既然没有找到家,那就在寺院里先留下来吧。不过嘛,既然留下来就不要白吃饭,要干活的。”之后,我就成了藏民卓玛拉,在寺院里打杂,帮着寺院救助附近藏区的病人,有时还帮洛桑活佛抄写经文。
   平和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夏天走了,秋天很快到来。有一天,洛桑活佛看着寺院里飘零的落叶说:“卓玛拉,嫁给贡保甲,去成个家吧。一些女红军流散了,遗落了,再回原路不容易了。”
   我立刻恍然大悟,原来洛桑活佛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人,却慈悲地收留了我。我也明白,俗人是不能长期留住在寺院的。眼下,除了跟贡保甲搭伴过日子,实在无处寄身。于是,我听从了洛桑活佛的话,和老实善良的贡保甲成了一家人。贡保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也是个老实规矩的放牧人。如果说男女成家过日子,安定祥和一部分来自男人,一部分来自女人,那我人生短暂的夫妇生活,大概要算那个时候了。大概佛祖怜悯我们这两个可怜人,给我们送来一份宝贵的礼物――让我怀上了贡保甲的孩子。正当我怀着淡淡的喜悦准备做妈妈的时候,贡保甲却在山里放牧时被饿狼咬住,搏斗中不幸跌下山崖摔死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到崖下给他去收尸,哪想到孩子也流掉了。哦,或许佛祖认为那孩子应该跟随贡保甲一起去天堂生活吧。
   从那以后我就心里装着红军,数着星星过日子,直到遇上你们。
   独自去北京的卓玛拉奶奶走了没几天,那个什么组织的人又来了。这次他们带来了一帮人,为首的那个特别凶恶。他命令手下把尹萍和谷子云绑起来,接着照着她们的腿弯猛踹过来,母女二人即刻重重跌跪在地。
   “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实说,王战菊跑到哪里去了?那个冒牌的藏民老婆子卓玛拉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妈妈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知道?那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她死了,那个死老婆子在逃跑的路上掉到深山沟里摔死了!死了,活该!又叫狼吃了,骨头都被狼嚼了个净光,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她是不耻人类的狗屎堆,死了连狗都不吃,只能喂野狼。”
   谷子云看见妈妈的泪珠儿摔在了地上,那模样让她心里越发伤悲。但是她怎么也不相信机智勇敢的卓玛拉奶奶会掉到山沟里摔死。特别是卓玛拉奶奶的死,从这些人嘴里说出来,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能信。她倔强地昂起了头,又被他们强硬地按下去:“反革命狗崽子,还敢嚣张!看不整死你、斗死你,叫你和你妈一个样!”
   从那天起,妈妈就成了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反革命,成了台湾那个谷墨千的替身和债主,遭受种种非人的磨难。她不断被拉去批斗,干又苦又累又脏的活,掏粪,拉车,脱土块……身体一向柔弱的妈妈,常常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即便是端着饭碗喝口水,两手都发抖。妈妈是个性格温柔、寡言少语又好面子的人,而今偏偏身心遭受摧残与重压,每日艰难痛苦而又屈辱地活着,为了她这个“要命的子云”,一切都能忍受,一切逆来顺受,哪怕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毅然坚强地活着,期待着希望的明天。
   年少气盛的她心如刀绞,几次忍无可忍地要去找他们的头头评理,都被妈妈拦住了。
   一个雪后晴天,她看到妈妈被绑在一棵树上,几个人正在围攻鞭打。一股热血直灌头顶,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妈妈,紧紧抓住那高高举起的鞭子,愤怒地说:“打吧,打吧!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干脆把我们都打死吧!”
   那伙人呆头呆脑地看看她,又看看妈妈,突然扔下鞭子,忽的一下跑散了。
   她忍着疼痛给妈妈解开绳索,此刻的妈妈已被折磨得有气无力,面目全非,几乎命悬一线了。她把妈妈紧紧地抱在怀里,痛心疾首地连声呼叫着妈妈,妈妈吃力地张开眼睛,拉着她的手,微弱地说:“包,牛皮……千万……”
   妈妈就这样撒手离她而去,永远,永远的。
   她掩埋了妈妈,带着痛苦、疲惫和失落,孤零零地回到家,那个曾经充满温暖的家。
   酥油灯下,她找出卓玛拉奶奶交给妈妈的那个小小牛皮包,那是卓玛拉奶奶用软牛皮亲手缝制的小包。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里面有一张早期的党证,一顶红军军帽,一些零零碎碎的钱,还有一个手工缝制的旧笔记本和一截铅笔。旧笔记本上详细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共产党员王战菊按时交纳党费几分几角,总共是一百六十八元三角二分。这不是电影里的镜头,也不是老师讲的故事,它沉甸甸地捧在谷子云的手里,那么亲切,那么真实。谷子云抚摸着那磨损的皮包鼻子直发酸,泪水情不自禁地往外流。我的妈妈尹萍啊,我的藏族奶奶卓玛拉,不,我的红军奶奶王战菊啊,你们有着怎样的骨气,怎样的胸怀,怎样的清白!
   是的,“有一天它会说话的”!谷子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又给皮包缝了个护袋,把它仔细装好,藏在身上,相信将来它定会还卓玛拉奶奶一个清白。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谷子云心里一紧。
   “我是天堂寺的小喇嘛。洛桑活佛说了,让你赶快收拾东西随我到寺里去。”门外说。
   “知道了。”她连忙收拾了几件衣物,跟随小喇嘛来到寺院。她明白她必须离开这个家了。
   洛桑活佛说:“卓玛拉的孙女子云哪,这里的草原你是呆不下去了。呆不下去就走吧,走到别的草原去。你愿意听从我的安排吗?”
   她打心眼里感激洛桑活佛的仁慈和厚爱,说:“我愿意。”
   “那个草原很远,步行得要走好几天,你怕吗?”
   “不怕。”
   洛桑活佛慈祥地笑了,说:“不怕就好。那个草原有个寺院,是上师宗喀巴创立格鲁派的圣地,那里的索南活佛会像我一样帮助你的。这几天恰好那个寺院有人前来咱们天堂寺行走法事,明天就往回走。我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了,你就跟随他们一块儿走吧。”
   “是,我跟他们一块儿走。”望着慈祥和蔼的洛桑活佛,谷子云只想哭,她不敢抬头。
   洛桑活佛犹豫地看了看她,很为难地开了口:“子云哪,为了避免一路上将要到来的麻烦,我打算让你暂时做一回喇嘛,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谷子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乌黑的发辫,“剃度?”
   洛桑活佛点了点头。她的心头一颤。洛桑活佛说:“羔皮上面披铠甲,本来是无心去披它。卓玛拉的孙女子云哪,你要明白,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啊……”
   “我明白您的心意。”她毅然松开乌黑的发辫。
   “放心吧,孩子,树叶儿秋天落下,春天仍旧会生长。”次日,一行喇嘛从天堂寺出发,徒步走向肃南,走向马蹄寺。
  
   一切历历在目,一切依旧那么清晰。
   坚强勇敢的卓玛拉奶奶,那个寒夜走出草原,并没有死,相反,她成功地逃跑了。
   “佛祖保佑,那一天,你妈把我悄悄送出了庄子,我的脚下就像生了风,好比小鸟一样地飞跑起来。子云啊,我真的走得飞快。我们红军战士两次过草地,三次翻越大雪山,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根本不怕走路,什么样的路我们都能走,再艰难的道路也阻挡不了我们。中午的时候,我就进了天祝城。可是这时候有人追上来,他们有马,还有拖拉机哩。”
   事后,卓玛拉奶奶将她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了谷子云。
   ――子云啊,奶奶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在城里远远看到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抓我的,直到他们也进了牛肉面馆,我看他们在满腾腾的人群里野鹰一般地瞎寻摸才明白。他们压根没想到我离开家的时候,你细心的妈妈已经给我剪去发辫,换上了汉装。她说,要走就得变个样,不能让他们发现。说得对,咱们不打无准备的仗。我在牛肉面馆里低着头吃面,抓我的人就站在我身边,他们眼睛四下里寻摸,当然也会寻摸我这一桌。真是佛祖保佑啊,他们并没有认出我来,在牛肉面馆里瞎转了一圈,走了。子云啊,你妈真聪明。
   我知道形势不妙,不能贸然行动了。于是就偷偷躲到牛肉面馆后面的柴棚里,直到没有什么动静了,才又往城外走。为了预防万一,我在柴棚里拿了一把柴刀别在身上。我必须马上离开。看见大路上有辆汽车停着,就问司机走不走,司机说走,我二话没说就爬上车斗。可是车是上武威的,并不去兰州,与原来的打算正好是南辕北辙。没办法,计划没有变化快,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傍晚,我独自来到武威城门口,感觉身后有人盯梢,我走快,他也走快,我走慢,他也走慢。走来走去,惹得我心里直窜火,我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跟后面的人周旋了一阵子,渐渐就不耐烦了。反正路上也没有几个行人,就是较量起来,我也未必不能取胜。俗话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拼上一死,也要弄个清楚,绝不能轻易地落入敌人的圈套。这样一想,索性立定看个明白,于是我猛然回头瞪着眼睛去看身后的那个人。那人见我突然站下,竖眉立眼的,吓了一跳,立即收住脚步傻愣愣地看着我。原来是个推着架子车走街的擀毡匠,看样子人还老实。那毡匠见我看车上擀毡的家什,赶忙说:“大姐家里有羊毛吧?擀个毡吧,山羊的绵羊的,厚的薄的几层的都行。不是吹的,武威城里我擀的毡活儿最好,要钱最少,也收羊毛……”
   没等他说完,我就来气了:“有你这样揽活的吗?紧跟慢赶的,吓死个人,为啥子不吆喝?”
   “我……”
   正和那个毡匠吵吵着,忽然从旁边跑过来一个女人,她凑到我的脸前直看,我也瞪着眼看她。她问:“你是四川人吧?”
   我回头一看,这个人似曾相识。
   “王战菊,你不认识我啦?”
   “你是?”
   “华三梅!”
   “三梅营长,是你!”我当时激动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快走,赶紧到家里去!”华三梅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一路小跑往她家里走去。
   那个擀毡匠拉着架子车,木呆呆地望着我们飞跑的背影,莫名其妙。
   子云啊,我告诉你,华三梅是我们女子先锋独立团的营长,湖北红安人。湖北红安你知道吗?就是诞生过200多位共和国将军的地方。华三梅大胆泼辣,性格开朗,生得人高马大,说话办事干净利落,从不喜欢拖泥带水,有股巾帼豪气。她的丈夫钟国祥是我们的红军团长,和许多西路军将士一样,钟国祥在倪家营惨烈的血战中牺牲了。战事失利,华三梅营长也被俘了。被俘后,她和几个战友一起被敌人押着进了一个已废弃的农家小院。她见看押他们的这个马家军士兵年纪挺大,对关在这里的红军不狠也不凶,对年龄小的红军还表现出一些同情心,看得出他人不坏,就悄悄地问他:“老总,我们在这里还得关几天哟?”
   “明天就往青海送。听说那里有个万人坑,已经活埋了不少的红军了。路上你们就瞅空子逃跑吧!我也是当爷有娃的老汉了,还被他们抓了兵,让我来干这伤天害理的事,良心上不安哩。”那老兵偷偷告诉华三梅说。
   那老兵说得对,第二天果然是把他们押往青海。一路上华三梅都在找机会逃跑,但是一路上敌人看管得都很紧。
   起风了,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天越来越冷了。穿着破烂单衣的红军们身体冻得都麻木了,只能咬紧牙关机械地走呀走。敌人押着长长的一串红军来到扁都口附近,在一个破庙里落下了脚。敌人命令华三梅和另外一个女红军刘小安一起到山下河里去背冰,准备做饭。华三梅心想机会终于来了。她俩来到河边一看,周围没有敌人,祁连山就在眼前。这里是甘肃和青海的交界处,她知道翻过山就到青海了。华三梅朝刘小安果断地说了个“跑”,两人丢下家什,就拼命地往山里跑。
   不料,敌人随后派来两个监视他们的骑兵趟过河谷也进山了。她们紧紧屏住呼吸躲在山崖的屏障下。眼看敌人就要来到跟前,那两个人却停在那里不走了。一个说:“他妈的,山里这么冻,没吃没喝的,两个女共产活不了几天!”另外一个没搭话,举起枪来砰砰胡乱放了两枪,说:“老子已经把她们枪毙了,往回走!”
   敌人走了,她们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连在山洞里呆了几天,名副其实地风餐露宿。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华三梅发现自己怀孕了,是钟国祥的遗腹子。刘小安知道以后,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吃树皮草根了,她决定自己出山要饭给华三梅吃。华三梅当然不同意,统共两个红军,要饭也要一块儿走,她不能让刘小安为自己去冒险。刘小安是江西人,是跟着哥哥参加队伍的小红军。红军在甘肃会宁三军会师以后,她哥哥的部队去了靖远,正准备渡过黄河,忽然接到命令,奉命东进,直奔延安。刘小安却在会宁整编后进了红军女子先锋独立团,她一心一意盼望着有一天能和哥哥在延安胜利相逢。
   华三梅说,她们决定两人一起下山,分头去要饭,说好在庄子的马车店附近会面。不料,刘小安在半路上遇上了搜捕红军的地方民团。乡音难改,敌人几句问话就断定她就是南方来的西路军,便五花大绑地把她抓走了。紧接着,就被敌人拉到古浪的万人坑给活埋了。当时的刘小安才16岁,她没等到与哥哥相见的那一天,就把命丢在了河西,幽魂也遗落在河西了。
   流着眼泪的华三梅说,战菊啊,那时有什么法子呢!我们手无寸铁,为了国祥,为了孩子,我不能白白送死,必须保证有生力量,活下去!我躲在远处的草料堆里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团丁端着枪围着刘小安盘问,却无能为力。一个人不能挺身而出去解救自己的战友,真是活着比死都难受!每每想起刘小安,我心如刀割,寝食难安,窝囊极了,沮丧极了。战菊啊,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华三梅你要活下去,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为了刘小安,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红西路军的死难战友,必须活下去,报仇雪恨,迎接我们的胜利,看到敌人的灭亡!
   战菊啊,后来我在要饭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回族皮匠,他从青海来,要到武威城里去做皮匠生意。他说他也是个孤苦伶仃的人,独自在人世上混,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个女人,让我跟他一搭里过,当个回族女人。他说,你跟着我,就是生下‘共产’的娃,也没人找麻达。战菊啊,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外乡女人,又是人人都怕的“红军婆子”,要想保住孩子活下去,只有嫁人,只有嫁给一个愿意给咱遮风挡雨的人。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吗?我答应了他。答应嫁给皮匠,答应当个回族女人,答应让他来保护我们红军的孩子。这是一个万不得已的痛苦选择,但又是一个必须的选择,这个选择,并不意味着我从此就不是红军,就不是共产党了。
   我跟着皮匠进了武威城,披上了黑色的纱头巾,不再吃大肉,生活上完全尊重和依从皮匠的民族习惯,学习西北话,皮匠很高兴。我做了皮匠铺里的老板娘,生下了钟国祥的儿。后来我也给皮匠生了个男娃儿。皮匠这个人精明实在,手艺也不错。对待钟国祥的儿和自己的儿一样,都很好。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是红军,是共产党员。只要活着,我就要找党,就要找红军。我没有闲着,一有机会就打听。后来,听说组织上在兰州设立了八路军办事处,我就带着钟国祥的儿子钟同新一起去寻找,但是几次都被皮匠察觉,并且要死要活地给追扯回来了。
   1949年,冰消河开,春天来了,我听说解放军已经渡过黄河,就要进军河西走廊了。这次,我趁着皮匠领着小儿子出远门,也连忙带着钟国祥的儿钟同新骑上毛驴去寻找我们的部队。当我翻过乌鞘岭,看到头戴红星帽的解放军部队的时候,战菊啊,我就泪流满面,滚下毛驴跪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高喊起来:“红军啊,部队啊,我是红军,我回来了!”
   冬去春回,十多年了,终于见到了亲人,真是悲喜交集,无以言表!我又回到部队,我又回到了党的身边,参加了革命工作,跟随部队去剿匪!战菊啊,你知道那些土匪是些什么人吗?就是残害过无数红军战士的马家军的散兵游勇!他们隐藏在祁连山里结伙成群,号称“反共救国军”。他们负隅顽抗,骚扰百姓,不让我们安生。
   当时,党给我的任务就是深入群众,探查土匪活动的行踪,彻底消灭他们!没说的,就是要彻底消灭他们,为刘小安,为钟国祥,为所有死难的战友报仇雪恨!我的干劲冲天,对敌斗争非常勇敢,把土匪斗得心惊胆颤,搞得他们又恨又怕,扬言要杀了我华三梅,点我华三梅的天灯。哼,怕死不革命,我华三梅已经死去活来多少回,难道会被几个土匪的大话吓住?笑话!不死,我就和你们拼到底!斗争是残酷的,战斗是激烈的,再残酷,再激烈,我华三梅都不怕。骑马挎枪剿土匪,钻山沟趟河水追戈壁,我华三梅比男人还能拼。后来,拼得他们只剩下几个土匪头子。他们又放出话来:“抓住华三梅,千刀万剐,等我们进了武威城,定杀它个鸡犬不留!”哼,几个秋后的蚂蚱,太不自量力了。共产党把全中国都解放了,还收拾不了你们这一小撮土匪!我华三梅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是吓大的,根本不吃这一套。我们又进了祁连山。骑在马上我想,当年进祁连山是为了躲避敌人,这次进祁连山是为了彻底消灭国民党军阀马步芳的“反共救国军”。想起刘小安,想起我们那些牺牲的红军战友,我的每颗子弹都喷射着仇恨的烈焰,枪膛里的子弹个个都像长上了眼,瞄到哪里,敌人就倒在哪里。不到半天工夫,我们就彻底消灭了敌人。战菊啊,我们胜利了,彻底地胜利了,可这胜利来得是多么的不容易!
   后来我参加土改,做群众工作,担任了妇联主任。根据工作需要,组织上又派我去劳改局工作,改造罪犯。工作刚稳定下来,我就给大家都写了信,急切了解红西路军战友的情况,特别是我们女子先锋团战友的情况。我想尽可能地为我们蒙难的同志提供帮助,尽点责任。当然更希望把我们遗落河西的红西路军的情况反映到组织上去,反映到党中央去,希望有个好结果。可是很奇怪,寄出去的许多信都是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音。没想到30年过去了,今天才在武威见到你。战菊啊,当时你收到信没有,为什么没来找我?我可是天天都在想你们,盼你们噢。现在你终于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在一块做那些该做的工作了。
   ――子云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和三梅营长见面有多激动,有多少话要说,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问三梅营长,那个皮匠和你的小儿子后来怎么样了?三梅营长说,当皮匠知道我骑着毛驴带着同新找到红军以后,就说,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华三梅不是他皮匠能降服的女人,因为她是红军的人,红军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他说,我和他好比是天亮前的露水,太阳出来了,露水就消退了。他给邻居留话说,他再也不想看见我华三梅,也很害怕我回来跟他争夺小儿子。所以,他知道我带着钟同新成功地回归红军之后,就急忙收拾了东西带着小儿子回青海老家去了。说实话,皮匠没有亏待我。有时候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其实,联系起来看那个皮匠,他的行事为人还真像个堂堂正正的汉子呢。你看,人家无论我当官也好,要饭也好,从来都不在乎。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决不回头找麻烦,各过各的日子。驴子翻山,骆驼走沙漠,各有各的肠子和胃口,活得挺清楚。现在老了,闲下来的时候,还挺想他们的呢。我又问她儿子同新的情况,她说长大了,参军了,在部队表现还不错,有钟国祥的劲头,挺懂事。
   卓玛拉奶奶说,子云啊,后来我就把我的事情、咱家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我们坚信,虽然现在红西路军不在了,但是党在,只要党在,什么问题就都能搞清楚。之后,我们就开始做三梅营长说的那份“工作”了。说白了,就是想方设法走乡串户,调查了解遗落在各地的红西路军情况,如实地向组织反映大家的不幸遭遇和存在的问题。子云啊,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不是还让你帮着抄写过材料嘛。其实,组织上也一直在关心着我们的情况,特别是女子先锋团的情况。因此,党在粉碎“四人帮”之后,马上正本清源,拨乱反正,迅速地恢复了我们的党籍,恢复了我们“红西路军老战士”的光荣称号,改善了我们各方面的待遇,还组织我们这些幸存者到首都北京参观,回老家探亲访友。
   子云啊,如今,你的卓玛拉奶奶是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告慰那些曾经抑郁游荡的英魂和战友了,他们可以安息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匆匆流过,有时快得来不及留下任何痕迹。她想着卓玛拉奶奶,想着妈妈尹萍,仿佛她们并没有死去,仍然活在人世间的某个地方,依然和自己在一起。是的,她们活着,活在她的心里,长在她生命的年轮里,她们心灵相通,息息相连。她想起坐落在深山里的天堂寺、马蹄寺,想起巍峨宏大的大佛寺,想起洛桑活佛、索南活佛、慧觉师父,这些地方、这些人,已经成为她人生的一部分,刻骨铭心。
   在马蹄寺,索南活佛亲自教谷子云学经打坐,又拿出一些汉文经卷指导她抄写,有时候让她描摹寺院的彩画,督促她温习随身携带的那些课本。转眼树叶浓郁,日光渐烈,夏风轻柔。一天,索南活佛对她说:“子云啊,我想送你到大佛寺去。那里的经卷很多,梵文藏文汉文的都有。当年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东归,曾经在那里设坛讲经,很多经卷都是汉文呢。大佛寺需要抄写经文的人,子云啊,你年轻聪慧,好学上进,认得不少字,经文抄写得也不错,我想,你在大佛寺会有大长进的。”
   正当索南活佛有这样打算的时候,马蹄寺来了一位客人,是大佛寺的。
   关于大佛寺,谷子云知道一些故事。那是一座始建于西夏崇宗永安元年的大寺院,已经临栉风雨近千年。寺内有尊身长35米的彩塑大卧佛,是佛祖释迦牟尼的涅?侧身像,寺院因此而得名。寺内经文浩帙,仅用金粉银粉写成的经卷就有600多卷。传说寺中有个秘密藏经处,但是春秋代序多少年,谁也不知这个藏经处究竟在哪里。尽管盗贼兵匪一次次地劫掠搜刮,却从来没有得逞,到头来仍然落得两手空空。西北军阀马步芳很不甘心,命令自己手下强行驻扎在寺内,扬言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秘密藏经处给撬出来,但是挖来掘去,仍然一无所获。现在守护大佛寺的慧觉师父,原本是个云游四方途经大佛寺的尼姑。慧觉抵达大佛寺的时候,正赶上战乱之际,大佛寺遭劫。寺院的老主持了尘,因为劝诫进驻在寺院打架斗殴的兵匪,反被横行霸道的兵匪杀害了,寺院里的一些僧人,有的被抓,有的被打,有的吓得偷偷跑掉了。一时间,寺院虚空,无人主事。这时,慧觉尼姑却毅然决然地留在了大佛寺,并且自愿担当了寺院的守护。贪婪成性的马家军不见结果,就地捆绑起慧觉,严刑逼供,企图有所收获。没想到慧觉尼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炸不透”的铜豌豆,硬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最后,那些兵匪只好把伤痕累累的慧觉丢下,败兴而去。因为那时候他们不走也不行了,各界人士在抗议游行哩。马步芳也知道寺院的事情不能弄得太大,弄得太大,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利,在西北的影响也不好。于是就把那几个杀害寺院主持的士兵抓了起来,关押到监狱里,说是要军法处置。其实,待平息了这场“意外风波”,又偷偷把人给放了。
   慧觉固本守忠、一心护寺的高风亮节,在各个寺院不胫而走,广泛传诵。
   大佛寺的客人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送走客人,谷子云才知道,那人是来报信的――慧觉师父生命垂危,即将不久于人世。索南活佛因此而忧悲,谷子云也为此而难过。
   索南活佛深锁愁眉看了看身边的谷子云,说:“如果你能去大佛寺照顾几天慧觉大师,聊表我的一点心意,那就最好不过了。”谷子云说:“我愿意遵从您的心意,动身去大佛寺。”
   索南活佛的眉头舒展了。很难忘记慧觉师父弥留之际的那双眼睛,那双蕴涵着丰富内容的眼睛;很难忘记慧觉师父的那个动作,那个手指身边房墙的动作;很难忘记大佛寺主持双手合十,面对慧觉师父说的那几个字:“人在佛在。”很难忘记那一刻慧觉师父眉宇间灵光闪烁,两眼放亮,而后就是那个定格在她清癯面容上的永久微笑。
   多年后媒体披露了大佛寺那个保存了近千年的秘密:慧觉师父居住的房屋内,有道坚实厚重的夹壁墙,墙内藏有明代洪武年间制造的12只大木柜,柜中珍藏了弥足珍贵的佛教经典――它就是历代权奸拼命寻找的秘密藏经处。谷子云恍然大悟,真正明白大佛寺主持所言“人在佛在”的深刻含义,逐渐参透慧觉师父心中的那份坚守和执著,那份坚如磐石至死不渝,那就是主导人们灵魂、带给人们光明和崇高理想的神圣信念。如同卓玛拉奶奶、华三梅,以及妈妈尹萍那样纯洁质朴的坚定信念。
   回到马蹄寺不久,索南活佛便让谷子云蓄发留头,彻底还俗,以常人的身份在寺院里继续帮忙。到了复课闹革命的那个春天,索南活佛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子云啊,到学校里去吧,给娃娃们教着认字去,那里才是你锻炼翅膀的地方。”并亲自推荐她到张掖的一个小学,当了小学教师。分手的时候,索南活佛告诉她说:“其实,这也是洛桑活佛的意思。他在信上说‘乌云遮不住太阳,地上的雪再厚,也有融化的时候,头上的启明星当空,不要耽误了姑娘子云。’如果我不这样做,那就有负于洛桑活佛,也就对不起卓玛拉他们了。”
   啊,原来索南活佛也知道“卓玛拉他们”。无数画面从眼前划过,谷子云将泪花闪烁的目光伸向蓝天,天空白云散淡,有燕雀掠空在飞。
   从此,她离开了寺院,走进了学校。正是在那里,她认真努力,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准备,后来结识了回家探亲的解放军排长陶永涛。
   这里是民勤。民勤位于河西走廊的东北部,这片土地辽远壮阔,广袤深邃,其东、北、西三面被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包围。由于地处沙漠,干旱缺水,作物难以灌溉,实际可耕地面积仅占该县土地总面积的10%。伴随着世界性的环境恶化,土地沙漠化愈发严峻。为遏止沙漠侵吞土地,国家加大了沙漠化治理和研究,沙乡民众创造了草方格沙障、土工编织沙障、尼龙网沙障,以及玉米秸秆行列和棉花秆行列沙障等十多种固沙模式,同时种植了大面积的红柳、沙芦、梭梭等一些适宜沙区生长的旱地植物,有效地阻止了风沙的移动,逐步降低了沙漠化侵吞的速度。
   连日行走沙乡,现在终于完成了沙漠化治理模式的报告,望着那些作为附件的生动的沙障画面,谷子云由衷地笑了。她从笔记本电脑上取下U盘,关闭电脑,舒畅地伸了个懒腰。她拉开窗帘,打开房门,北山乡村金色的阳光扑面而来,小鸟在枝头啾啾跳跃,枝条放叶绽绿,晨光明丽清新。四月沙乡草色似金,虽然这里的初夏比不上兰州满城的锦簇,更不能与那花红柳绿树树婆娑的江南相提并论,但时令到了,季节到了,沙乡所有的植被都在着力萌芽吐翠,那些新老红柳、沙芦、梭梭、骆驼刺也在迎风峭立,舞弄柔条嫩枝,怒放新叶迷人的美丽。
   就要离开沙乡回兰州交差了,谷子云心里有些兴奋,她轻快地梳洗打扮,整理行囊。
   这时,手机响了:“妈妈,我是西舞,现在兰州。您还好吧?”
   “好。你在兰州出差吗?”
   “不,正在你们单位等您呢!”
   谷子云心里一惊,忙问:“有什么事吗?”
   西舞娇嗔地说:“我亲爱的妈妈,您可千万别紧张。是有事,是史无前例的特大喜事!”
   谷子云不语了。
   西舞接着说:“妈妈,您知道吗?远在台湾的舅舅已经启程来大陆了,不日抵达北京,所以首长批准我前来接您,咱们一起去北京迎接舅舅到兰州……”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现在政通人和,社会开放,科技发达,多少梦想都能成真,两岸亲人相逢团聚早就屡见不鲜,只是您谨小慎微,不愿意寻找罢了。”
   “莫非你……”
   “是,是我帮您寻找的。瞧着吧,过不了多久,咱们还要和台湾所有的亲人欢聚一堂呢!”西舞喜眉笑眼地说。
   谷子云百感交集,一时语塞。
   “妈妈,您没事吧?对不起,也许,这事我不该瞒您……”
   “不,孩子,妈妈感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她想,我的西舞真是长大了。
   谷子云背起行囊,走进金色的晨光里。
   沙乡蓝天白云,青草绿树,暖风和煦,眼前的一切那么美好。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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