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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话练习曲

时间:2019-01-2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长居男宿,经常有些铿锵的字眼夹在语句如炮弹轰隆隆地穿过我的耳朵,炸不了我,炸不了我,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习惯听脏话。   男孩子都应该骂脏话,K是这样告诉我的。球队队长,男子气概从透气轻薄的球衣球裤中不停散放,统领球队如率兵出征,脏话是军令是军歌,不得不听,不得不讲,每骂一句荷尔蒙就增加一毫,大伙男儿就多敬你三分。我反驳,我说我是男的,但不会骂脏话。于是他说我是娘炮,娘炮娘炮,他拼命说,句尾还要垫着厚厚的脏话,仿佛这样,娘炮这两个字才不会弄脏他高贵的舌根。
  于是我对镜子练习说脏话。一字经三字经,最长拖了十六字。嘴歪斜,头抬高,出口刹那要大方自然,不能存有道德感,礼义廉耻全要忘。眼神含箭,要够利够杀,骂人时和脏话一起射向箭靶,中了靶心,得分,人人奉你男子汉,你高兴,你不是娘炮,继续骂,好比阿弥陀佛梵音喃喃,念了就能降魔除妖。
  在镜子前别扭地练习脏话,念着念着,我想起我阿爸。
  阿爸也是说脏话的。从阿公、大伯到阿爸每个都说了一口流利的脏话。小时候我对此惊讶非常,阿公讲脏话,露出槟榔红牙,口齿不清嘴边有泡;大伯讲脏话,语调太柔,温文儒雅,杀气在他温驯的脸上融化;阿爸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的脏话最吓人最粗鄙最没有道德感,祖宗八代进阶到九代十代,连别人家里的小狗小猫都可以顺便叫骂。卷头花衫,蓝白拖抖脚喀喀响,脏话配着槟榔香烟细嚼细嚼,阿爸说他是真正的台湾男子汉。
  阿母说听到阿爸讲脏话要把耳朵捂起来,可是阿爸每一句仿佛都带着脏话,狰狞的表情和繁复的手势穿插话题。阿公也是,每一字和着槟榔红渣喷出来,地板瞬间如凶杀现场。大家感觉情绪都好激昂,脏话天天讲,每天有人该死,死法不停换;每天有人该打,打法千百样。渐渐我也分不清哪句干净哪句脏,我一直捂着耳朵,大人的话我都听不到。红灯等太久,被灯泡电到,客厅蚊子多,阿爸都要说脏话;清明中秋大过年,脏话变成吉祥话,越说越痛快,日子越平安。
  邻居的男孩也会骂脏话,捉迷藏被鬼抓到,糖果卖完,脚踏车落链,他们都骂,嘴里缺了几根牙,骂得漏风,口水牵丝;外省小孩,台语不轮转,北京、上海话混着骂,大家听不懂就笑,笑也减不去他们的锐气一丝一毫。只有我,不会骂,怎么骂都骂不好,阿母说骂脏话不好,我有听进去;阿爸每天照三餐骂,我也有偷学,两者折冲之下让我结结巴巴。他们最后不和我玩,说我讲话太娘,去和女孩子玩芭比娃娃,我哭,我觉得和邻居的男孩们差异甚大。
  到了大学还是一样。男宿走廊一步一脏话,车子被偷便当难吃台风不放假都要骂,从现实声音到网志文字都塞满邋遢的脏话,男生话里总是有缝就插,插的不是大规模沉默就是锐利的脏话。一字三字五字在你的耳朵缠绕停驻留扎,我想到底有什么好骂,为何我就不骂,大多数的女孩也不骂。阿爸有天喝醉酒也对着小狗旺福说脏话,踹它的屁股要它滚出去流浪,阿母冲向阿爸,也朝他痛骂,一个一个颤抖的脏话在空气里被阿爸的嘴臭打散,阿母像我一样,把脏话轻轻摆在句子不小心就会落掉。抱歉抱歉,阿母说,她不该骂脏话,我说我知道,阿母和阿爸不要吵架,我有捂耳朵,什么该听该学,我都知道。
  大人也是说脏话的,何况乳臭未干的大学少男。
  我对着镜子刷牙,薄荷泡沫含在嘴里咕噜吐掉,我还是男孩,虽然我不说脏话。镜子里的我不够有男子气概,我尴尬,我结巴,我决定不讲,不勉强捶男人胸膛显得义气昂扬,不刻意蓄胡强调我是正宗男子汉,我不说脏话,道德平凡偶尔使坏,饮食起居一切正常。
  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话比脏话更坏,脏话只是汤面浮的几片葱花,有人嫌弃有人爱它;扭曲的谣言和谎话像硫酸,一出口就能造成永久伤害难以愈好;谄媚和拍马屁则像黏腻的方糖,说出来让蚂蚁欣赏,却让别人成为精神的糖尿病患。我不骂脏话,但我尊重脏话,我打好领带对镜子笑,K打着赤膊对我说你好帅;我们都是男孩,各捧各的《辞海》,各有各的语调,相亲相爱,友情从眼神里展开。
  (孙向琳摘自《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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