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是一年前的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我从桐树中学行政办公室做完八年级学生期中考试成绩表格出来，遇见一个男人。男人一米六五，微胖，脸上有明显红斑，稀稀落落的小点，给人微微红肿的感觉。他手拎两棵大白菜。走起路来，仿佛身体很轻，身子随风舞动着，一晃一晃的。
“您这是要去做什么呢?”我看着他手?，两棵白菜的叶子已经发黄，个头不足婴儿拳头大小，站住这么问道。
“我上街买菜回来。”
“可你这菜，还能吃吗?”
细看，外面的几片菜叶子，黄中夹黑，开始出现腐烂的痕迹。他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护着，等走近办公室，转又将白菜放到腋窝下夹着，预备向饮水机走去。
“就是这种才好吃。”他说完，向行政办公室走去。
我一时想笑，却始终没有笑出来。
一年半前的一天下午，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和五个学生正在三对三打半场，他缓缓地走来。左手端一个带有塑料提环的玻璃水杯，右手握一个空娃哈哈矿泉水瓶子。由于他走路姿势与常人不同，这时看来，两只手?的东西不像是“端”与“握”，更像是有意做显摆的“举”，两手一字儿排开，如同双手持刀的战士，昂首挺胸，大步向前，准备战斗。而他本身身材短小，这样子外人看来，格外滑稽。
脚上，是一双打有无数补丁的回力牌胶鞋。黑色长筒裤，灰色皮外衣，平头。这一身打扮再普通不过了。
“那是谁呀?”我丢开手?的篮球，随口问学生。
“田二跳，我们学校的哈儿，人称‘二条’。”一学生说。
“好特别的名字。”
“他是这所学校最最节约的老师，你看那双鞋，我就从来没见过，我怀疑是不是祖传的。”另一学生一番话，引得大家都笑了。
“我看他每天在教师宿舍与学校办公室之间不停地来回跑，手?总拎着个空矿泉水瓶子，很多时是两个。他是要干什么呢?”
“是去街上打酒喝吧，听说是个酒鬼。”
“他用矿泉水瓶子去办公室接热水，接好了再又跑回家。听说一天要去十多趟。”一学生说。
“不至于吧，听谁说的?”
“我听我们班主任说的。”
“这我不知道，反正傻乎乎的一人。我觉得是精神上有问题。”
(二)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在学校行政办公室?见到田二跳。
他坐在一把黑色长摇椅上，离25英寸的长虹彩色电视机不到半米远，整个身子前倾，头仿佛长颈鹿，远远地伸着，像在探视什么。旁边办公桌上，照旧放着与他如影随形的古老玻璃茶杯，左手下垂至左小腿，右手撑在右脚膝盖上，借此托住大半个脑袋。
他正在盯着电视机看，聚精会神。
以后每一天，无论何时只要你进到办公室，总能看到这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他除了离着电视机不到半米远的距离十二分专注地盯着电视机外，剩下的只一件事，拿着空矿泉水瓶子到饮水机面前不停地接水。等接满一瓶子了，他欣喜着，如释重负，起身离去。他接水的频率不禁让人开始怀疑，他和那台饮水机在过去的日子?是不是有过什么细枝末节，仿佛多年前的两个世家生了恨，他因此赌了气，只要水还能从饮水机?面流出来，哪怕只能是一滴一滴可怜地流淌，他也一定会苦苦守候并把它们统统全部接走。
过不了十分钟，他的身影又会魔鬼般出现，做的永远只两件事，除了接水还是接水，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
他并不是不主动和人说话，偶尔，他也会走近你，对你唠叨点什么。
听他说，去年学校过教师节发过节费。财务处的小吴故意发了两百元假钱给他，他气不过，为此要闹到公安局说理。旁人觉得这是破天荒的事，学校?上上下下一百多个教师，唯独他得到了假钱，真是不可思议的神奇。此事传出，旁人非但没有同情他，反倒觉得是他无理取闹，对他置之不理。一时，他不再大声说话，声音变得低沉。嘴?最后不忘记补充一句，等老子哪天一定会亲自告上法庭的。说完，向久无人守候的饮水机走去。
而更多时候，他总在说话。你打他身旁经过，总能听见他在咕哝着什么事，却不大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是在呓语，还是唠叨，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
大约是一个月前，农历九月中旬，正值核桃成熟季节。―位李姓同事从街上买回十斤核桃，用白色塑料袋装着放在行政办公室桌上。下课了，同事陆陆续续三三两两的进来，每个人都拿来吃。不一会，田二跳提着一口袋核桃进门来，随手将核桃放在力公桌上，没说一句话，拿着矿泉水瓶子朝饮水机匆匆走去。稍许。另一同事进来看见每个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核桃，又见桌子上的核桃，料想大家吃的肯定是桌子上口袋?的，也没注意是哪一口袋，没有多想正要伸手去拿。
“拿那个口袋?的吃，这是我买的。”田二跳几乎是大吼道。
“哟，幸好这种核桃不算太贵，不过十块钱一斤，我的工资还买得起吃。”同事苦笑了一声，这才将手伸向旁边的口袋。
之前我听人说起田二跳在生活上的吝啬和节约，总在想，应该没有如此严重吧。自那次“核桃”事件后，我完全相信了。
(三)
我唯一的哥哥说，中国人太多，所以良莠不齐。如果身边的有些人让你不能理解了，那请理解他们。
记忆中，每一次听别人说起田二跳的故事，在座者无不捧腹大笑，恶语讥讽。
一次饭局上，校长说田二跳最让他不能忘记的是在十年前，他离婚第二天在办公室这么说道：“昨天的田二跳已经死了，明天，一个全新的田二跳又重新活了过来，重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一席话说完，换来满堂掌声。
“听说他家?长年不用电，连冬天做饭都是烧的柴火，是真的吗?”一戴眼镜的女同事赶紧用手拨了拨镜片，刚才的一阵大笑，镜框差点掉了下来。
“我听住他隔壁的陈二说，家?放着十多把水壶。长年不用电是真的，因为长期烧柴火，白墙全部变成了黑墙。”
这时，好几个同事已经笑得流了泪。
“你看他整天进出办公室，总拿着个破矿泉水瓶子。看着就恶心。”
同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他为什么要离婚呢?”我在一旁问众人道。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老婆没给他生出儿子来。”一同事对此显得不屑。
“让他教学吧，他又管不住学生。是去年吧，有好几个学生在课堂上和他干架。他最后找到我，说十分委屈，让学校及时处理，并叫学生家长书面道歉外加赔偿他两千块的精神损失费。真是可笑!今年春开学时，他找到我说人老了，生物课恐怕是上不了了，但就算天踏下来也不能扣他的绩效工资，让我安排工作。我为此苦苦想了两天，告诉他这学期的任务是为学校上课的老师打考勤，他一时又不乐意了。”校长一边说，一边叹气。
“最后，没想到就打考勤这么简单的事，还是闹了多少笑话。听人说，他去到教室?发现某班女老师不在，有学生告知该女老师可能去了厕所，他赶紧向厕所奔去，在厕所门口苦苦等待。如果是男教师，他则勇敢跟进厕所，以便证实学生之言并非口说无凭。”
“太好笑了。”一女同事笑得捂住肚子。
“他这种人，百年难遇。”校长说。
(四)
我亲眼见过一女学生在学校大门内侧和他吵架 的情形，至今不能忘。
“给老子等着，我喊人来打死你。”那女生远远地威胁道。
“老子，我才是你老子。”
“跳跳，又惹学生了。”一同事经过，对他说道。
“这姑娘说老子惹她，老子都不认识她。”
后来，我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名老师，碰巧认识了那天在学校大门内侧和田二跳吵架的女生，问其究竟，却是因为一年前，他教她们班的生物，在课堂上打了这女生一耳光。
“他无缘无故的打你吗?”
“当然不是。”
“那是?”
“我说他有个地方讲错了，不是春天到了树就会长叶子，是春天到了有的树会发芽，然后才会长出叶子，还有许多的树，要春天过了才会长出叶子。我反感他要求我们死记硬背，什么春天到了树就会长出叶子，秋天到了树就会掉光叶子。”
“你恨他吗?”
“也说不上恨，只是想起那一巴掌觉得委屈。他教过我，是我的老师，就永远是我的老师。”
“现在他怕我了，他怕我找人打他。其实我只是拿话气他。只要他怕我就好了。”女生接着说。
“老师，你觉得那个田老师怎么样?”
“像个哈儿。”
“呵呵，我也这样觉得。”女孩子说着，笑着走开了。
(五)
学校门口有个麻将馆，闲暇时，我爱进去转转。每天中午，这?都会聚集很多麻将爱好者，他们都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人到中年，有车有房，吃穿不愁，胸无大志，小小爱好，打打麻将。
我常常听见有人喊着“田二跳”的名字，不是这一桌上的青一色“夹二条”自摸了，会是另一桌的“二五条”杠上炮。
有时走进办公室，碰巧田二跳不在，一时，有关田二跳的话题又纷纷谈论开来。
“二跳最近在办公室，电话打得比以前多了，我在怀疑他是不是和街上哪个中年妇女勾搭上了。”一男同事调侃道。
“那天我看着饮水机没水了，故意不告诉他。我看他蹲在地上按了好久的开关，又琢磨加热显示灯到底亮不亮，拨了电源又插上，再拨了再又插上。又是老半天，还是不出水。他终于有些急了，骂了句‘他爷爷的，这老家伙还懂科学。’白了一眼旁边正在拖地的张阿姨，提着他那破矿泉水瓶子和古老茶杯回家去了。我在旁边远远地看着笑饱了，真想说句‘你他妈没长眼睛呀’。”
学校保卫小陈说：“你看见他脸上没，涂抹了好多好多的腻子粉。一层又一层，像下雪似的。我听街头卖菜的大牛说，有几个妇女忽悠了他几百块钱，说什么抹了那个粉就会变得年轻，他就听信了。”一女同事接着说。
“怪不得他一进办公室就有股刺鼻的气味，无可救药了。”
“那天我说他，看电视可不可以离电视机远点，你们猜他怎么对我说?他说，这个电视机是你家的呀?是你家的么你搬回家去看。我连忙说不是我家的，是你家的，是你家的，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那时心?很想说，你干脆把它抱回家去一个人看得了。转又想到，他家是不用电的，忍住了没说出来。”
“哈哈哈……”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尾声
对于田二跳，我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
现在，我能够想起有关田二跳最多的场景，是在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后，我和同事在操场上打篮球，看见他总是左手拿一个空矿泉水瓶右手握一塑料水杯从教师公寓经过学校操场再经男女生宿舍到离家足足一公?远的教学楼一楼学校行政办公室接好开水后再经男女生宿舍和教师公寓返家。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这个场景，再熟悉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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