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灯的树] led挂树灯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郭老汉是郭家坳村仅存的一个村民。现在他不得不感叹自己实在是老了。   每当他从树坑里爬上来的时候,总是没有了站的力量:常是一口长叹没有叹完,就瘫坐在树坑边的泥地上了――这树坑其实是无所谓“坑”的,因为每次他下坑的时候,八十一岁的身子骨一蹲一滑就下到底了。这是一个腿短手长的精瘦精瘦的老人,浑身只剩下骨头和皮,鼻子上都皱起了粼粼的纹。这个坑沿却被他的屁股磨得光滑光滑的。
  以挖土机等现代机械挖走一棵大树,不留什么坑,是他想象不到的那种轻易。但同时也给了他一线新的希望:树根没有挖走多少。
  立春一过,他几乎天天都要蹲到树坑里去,去看看那些树根长没长出新芽来。他的满是黄泥的手,颤颤的,总是先在裤子上擦擦,再去摸那钢铲铲断的树根切面,未及触及的时候,又缩到裤子上擦着。最后脸都要贴上去了,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吹走了尘态的芽尖。
  但是,现在快清明了,却连显微镜能发现的动静也没有――这不是这尊樟树的秉性――这尊樟树你不应该这样。
  村里的这棵树不应该就这样死了。
  这郭家坳村最大的树,雷劈过,火烧过,盗木贼还曾凿洞塞过雷管,树干被砍被钉得满目疮痍,但都没有阻止它黑云一团的永葆苍翠,第二年春天还如期披上新嫩鲜亮的新叶。郭老汉从来没觉得树老了,虽然从他记事起,树就是这个苍老样子。郭家坳村称特大的树叫尊。在他们口里,称得上一尊树的只有这樟树。那两人合抱牵不到手的树干,是一种强大而持久的存在,永远是外表粗糙,内富生机。它在村口的高地看着一个一个的村人出生和死去,出外和回来。郭家坳村处于湖区的深处,出人村子要行船,到了郭家滩才能上岸坐车。一直以来有挂灯的习俗。灯就挂在这尊樟树上,形成海上指引航行的“灯塔”,树干上布满了铁的或硬木的钉子。每到夜晚,若是樟树上漆黑一片,就是村子人人在家,平静安详地睡着了。有时树上挂着灯,甚至五盏六盏,十盏二十盏。有妻子的,有母亲的,有年幼的儿女的,或者好几家同时要挂。湖区雾大,一树的灯光也不如天上的星点亮,但从天空望去,莽莽深山漆黑如墨,这一丛人造光亮确实是一份难得的温暖和灿烂。有人亡逝,也要挂七夜灯,有心念着的人都要挂。那满树的灯开在树上,世上没有比这更凄美的丧事了。
  郭老汉从未出过远门,但他知道,最美的景色也敌不过黑夜里这一树的灯光。他极为渴望,在自己死后。能灯光满树,灿若星辰。
  然而,近十几年来。一切都变了。村子里除了一片坟地,其余的人都一个个搬出去了。先是除了老幼,倾村而出打工去了。开始几年树上的灯很热闹,后来就渐渐稀落了。远方城里买房的,到郭家滩建房的,投亲的或作继子入籍他乡的;更多的是携老带幼,在外地务工兼游荡,也不屑回郭家坳村了:总之,村里只留下了郭老汉一个,和这一尊不再灯光璀璨的大树。郭老汉七十大寿有五十一人参加了宴席。前年八十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樟树下等,整天都没看到一个人。只有鸟和白云在他俩头上。啁啾的啁啾,静默的静默。晚上他也挂了一盏灯,孤灯一盏,直到天亮后,才油尽灯灭。几天后的一天,好不容易来人了,却是乡里敬老院的,又是劝他下山进敬老院去。
  去年大年二十九,挂灯的大树也被移植到另一个地方了,那一个叫樟树下的街道。郭老汉听说那里以前也是一个村子,因有棵大樟树而叫“樟树下村”。可这个村子为建街道把树砍了:现在街道建好了,地名叫樟树下而没有大樟树,就不辞车船劳顿来了郭家坳村要树――深山里的这棵古樟,他们认为只有移到城市才有它的价值:即使没有活过来,也能证明他们改善环境的苦劳。
  树是他们决定要的:说树不是某个人的财产,叫郭老汉不要无理取闹。否则,再老也是要受处罚的。郭老汉还是拼死阻拦。他被几个人架着,双手叉开被贴在自家大门门板上,像一幅贴画,一幅迷信的人们常贴在门板上的、用于护家的怒目金刚的画像,只是郭老汉的双脚在不停地踢打。
  挖树之前,大小的枝条几乎全被砍掉,情形惨不忍睹,仿佛在把一个人的头发剃掉,手脚砍掉。郭老汉仿佛看到了树根们在地下涌动,都伸出来接住了这些枝条,彼此一一结合得血肉相通。这种感觉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们运走的只是树干和少量的根和枝叶。树的绝大部分还在家里。可以接着活着,可以马上生长,这在当时他坚信不疑。
  可是,没过半天,散落一地的残断肢体和细指细甲开始失去鲜活的色泽。特别是最尖端的生长点上的细嫩叶子,最早失去生机,挣扎着卷了起来。郭老汉一步一步蹒跚在它们中间,一枝一叶都抚慰了一遍。他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艰难而绝望的喘息。他坚持一连几天守护他们,直到最后遍地焦枯。然后,他还是没有放弃,他把希望寄托在树根上了――树根春天会长出新芽,而且因为根深蒂固,新芽的生命力极为旺盛,长势极快――他熟悉樟树的特性。
  现在,清明节了,树根却死一般沉寂。四处的山花开始烂漫,冬天枯萎过的映山红这时给村坳的角角落落别上了血红血红的花簇簇。但郭老汉没有在意。他的春天,只在这个干去根留的树坑里。这里没有新芽,他就没有春天。他的心和这坑里一样寂静。这年春天,他的红薯种在漆黑的地窖里焦急地期盼着他,但他把它们忘了。
  这里曾是大树擎天,树荫如伞,曾是白天有树,晚上有灯。多少代,多少村民把眼神和往事留在了这里。但此时,这里只有凹向大地的树坑。树坑泥浆很深,表层结浆为一层薄薄的硬壳。
  清明节的这天,郭老汉又一次从树坑里爬了出来。
  他在树坑边坐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很久。他忘了时间的流逝了,他忘记了他这么久到底想了一些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什么也没有想。他站起来回屋的时候,身上斑驳的黄色泥浆都被晒干了,只是肥大的灰色裤子上臀部有两块湿湿的。因屁股干瘪,那两块湿处随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动,竟在晚风中飘动着。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日,夕阳静默地洒在郭家坳的屋场上。在村头小高地的树坑边望去,位于坳中央的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四周是田地。田地围着的是屋场。大大小小的田地,大的一亩多,小的也比斗笠大几倍。屋场原来是檐接檐,墙共墙,丛集在一起的。人最多的时候有三十三户。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山坳四周山上的泉水、木材、桐茶、草药、野兔、野猪等源源不断地往屋场的房舍里聚集,像油盐及作料归于锅底:日子就这么有滋有味着。郭老汉似乎有听到了羊咩牛哞,鸭子唤伴,女人呼归:仿佛闻到浓郁的饭香――胖三婶、福英和自家麻婆子最会煮饭。但一个寒战,他又回到了现实。田地已经被杂草侵占,还原为荒原了;就连屋场也是一片废墟了。迁走的人大多把房子拆了,取走木料,不要泥土;那些不拆的房屋,因年久失修或倾或塌。杂草荆棘已经蔓延开来,屋场里生活的气息荡然无存了。近些年来。牛没必要养了,一个老人的吃食,无需牛力了;鸡想养却养不了,因为山鹰和黄鼠狼猖狂到了家门口。现在,这尊树也没希望了。   他终于摇到了自己家门口。
  这是废墟左前角的三间仅存的老屋,泥筑瓦盖的,但也破旧不堪了。野草已经围了过来,但被郭老汉抵挡在他的墙脚地沟之外。
  他唤了一声旺旺,但屋里没有反应。他立即知道大事不好了,反倒放慢了脚步。在跨进门槛的时候。他攒足力气,用脚轻轻探了探,果然它躺在门槛内侧。它使尽最后的力量,爬到了这里,但门槛阻断了它向主人的最后一望。门口正对着村口的树坑。前三天开始,郭老汉的老狗蜷伏在狗窝里不动了,不吃不喝不叫,双眼望着老汉,像油正耗尽的灯一样,平静而缓慢地减弱着光芒。狗窝就在老汉的床头,这几天老狗老人相依相伴。但这放晴了一天,郭老汉实在忍不住要去看看树坑。
  狗的去世早在他的预料和安排中了。他要做的只是按部就班地干。他把狗尸拖到了屋场的中央,他已经在这里为他掘好了墓。现在这里是一块荒地,原来却是最高大堂皇的堂屋所在,村里婚丧嫁娶的仪式都在这里举行。那时谁会想到这里会埋下一只狗,但郭老汉知道,只有狗才能守得住这里。他极为细致地为狗摆了个准确的姿势和朝向。与当年堂屋的朝向一致,是一种坐地咆天的姿势。他捏细了土块才撒向它的身上:在埋平后,又用别家废弃的本是屋基的石料为它隆起了高高的坟。
  回自己屋里的路上,他想到了为狗挂灯,也想还为妻子儿女挂一次灯。
  那年,他一双儿女兄妹两个挑着筐出门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是当时的天大的怪事。村子为此慌忙了一个多月。那时还刚满五十的郭老汉夫妇夜夜去挂灯,夜夜把大树挂得仿佛能照亮整个湖区。从端午挂到中秋,中秋挂到过年,第二年春上,麻婆子一病不起,近清明的时候去世了。
  他竟然糊涂到忘记那尊樟树不存在了,计划要去给马灯添油。他还未到门口。在路上被他的鹅嘎嘎地拦住了。它一早出去湖里游玩。傍晚就回来讨食和生蛋。老人走在前面。鹅跟在后面。它一边用白白长长的脖子和扁扁红红的嘴纠缠他的小腿,磨一磨,啄一啄,一边发出它那始终如一的嘎嘎嘎嘎的叫声。不知怎么了,郭老汉忽然觉得有着孩儿般表现的鹅,不是可爱,而是一个累赘;这种平时很令他温饱和踏实的叫声,现在却是无限的寂寞和伤感。他转身蹲下,把鹅抱了起来。抱在怀里,又想把它放掉,但不知道放到哪里去。鹅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了,也不叫了。
  走到门槛处,他实在累了,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晚霞如血,照得他的黑脸枣红枣红的。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家门槛看到如此完整的大半天晚霞。以前有那尊樟树在西山与他家之间竖立着一堵屏障,那是一个自他一生下来就有的存在。他抬眼一望,树没了。大地上最大的一盏灯――夕阳――也沉落了。以前夕阳如盏挂在树间的灯,才是他的真正的黄昏,才是他郭家坳村的黄昏。
  这种亮堂和开阔,使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在何时。
  没有了那尊树,就只有黑暗能平息他的恐惑。在潜意识里,他期望黑暗快点来。只有巨大浓厚的黑暗,没有了光,就无所谓树,就辨不出那树的存在不存在了。没有一星点光在那尊樟树的地方,郭家坳村只剩下黑暗中男人女人的床响和小孩的梦呓,牛的反刍以及狗的沉睡。
  黑暗从四周的大地果真升腾起来了,首先是远处铁青,模糊,接着难辨轮廓。很快,离得最近的山也只剩一团黑影。猛一抬头,有了一天的星斗。老汉老眼昏花,那些星星的光都是发散得花瓣一样的。夜空极为美丽。
  然而,随着黑暗的到来,他的儿女,旺孙和娟衣挑着一满筐桐子在路上摸索,不知所向。他的麻婆子掀开了紧束的胸衣,却可望不可及:那些熟悉的面孔在湖面的涟漪中变形,扩散……。时光在缓缓地倒流,逝去的,都纷纷一切回归,却碎片一样,无法聚合。
  只有他和那只鹅是实在而静止的。他倚在门框上,那只鹅伏在他的怀里。
  然而,从指尖和脚趾开始,杂草荆棘在一寸一寸地向他的胸部蔓延。它们的根潮水一样涌来:所到之处,先是一丝一丝的彻骨的冷,像毛细的冰针在那里扎:接着就吸吮掉了那里的一切,使那里失去了知觉。
  那羽毛洁白的鹅,带着些许的体温,被老汉抱得越来越紧。鹅呢,它也不挣扎。红红的冠愈加的红。褐黄色的眼睛更加的褐黄。
  这时,郭老汉的所有意识集中于一个想法:他决定要去看看那移植到街道的树干,去看它活没活,活得好不好?
  他决定现在就出发。
  他意志坚定,心跳急促,仿佛看见远走城市的那树干上,那粗粗的,没有多少根的树干上,开出了几片黄嫩的新芽。
  他还坚信:那树上一定挂满了召唤他的灯,如这夜空的星星都聚到了那树干上――那是人间最迷人的火树银花。
  那些灯,在他的魂看来,如飞蛾眼中的火。
  责编: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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