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作文大全 > 800字生作文 > 正文

【她在东莞:回家过年】 为什么东莞有这么多人提前回家过年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距春节还有九天,我加入2012年春运大军。   从东莞樟木头出发,由深圳机场飞乌鲁木齐,再坐火车至哈密,抵达父母的新家时,我惊诧获悉,这片住宅楼被定名为“东莞小区”。东莞这个词,镶嵌在起点和终点,让我的这次出行,遭遇到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戏耍,让我耗时两天一夜,历经五千多公里的迁徙,变成一眨眼:从此东莞,到彼东莞。
  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太多的意外,强大而突兀地横亘在出行中,一个念头的迟疑,一秒钟的妥协,一种判断的失误,都将彻底改变这次行程,而我居然,完成了它,没有发疯,没有受伤,没有激愤……我按下了门铃。
  二
  锁上门的那一瞬,现实的艰难和凶险,来不及预想,便骤然而至。
  没有私家车,没有出租车,没有小面包……这是凌晨五点,小雨中的樟木头!我的头发陡然炸起。只剩半个小时。在做出各种决断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我给私家车主打电话,对方从梦中惊醒,慢吞吞说,要十五分钟才能到。我丢下箱子,对保安说,我骑自行车去。等推着车出来,才发现,箱子太大,根本无法放在车上。一切都僵硬了……顿在那里,而时间,依旧一秒一秒地在流逝。看到另一个保安骑摩托车巡查而来,我突然大叫:你送我吧,来不及了。我的要求武断、激烈,根本没来由,但他已感知空气中绷紧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说,好。我转头将自行车骑回家时,那保安已骑着摩托等在门口,等我放好自行车,抬起腿,试图坐上摩托车时,费力地跨了两次,才坐上那宽大的皮后座。他将箱子架在自己的双腿上,一拧车把,出发。
  还剩十五分钟。
  晨雨中的樟木头还未苏醒,白天充斥着垃圾的街道,此刻,像缎面,幽暗闪光,街灯倒影着团团光晕,敷衍开,朦胧,奇幻。我拽着保安的衣角说,朝右,朝左,朝那个路口……摩托车比自行车稳当,速度更快,他开得训练有素、临危不惧,我猜他曾当过兵,而我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只听耳边风声陡然增大,呼呼,呼呼……
  赶到航空售票点,刚到五点半,并没有想象中的小巴等我。街道空荡,前后既无人,也无车,只有小雨淅沥在路面。我慌乱地寻找那张订票小姐给的纸条,找到电话号码,一个个数字按下去:司机,你们在哪?那声音道,车还没到吗?好好好……他即刻关机。我愣怔:什么叫好好好?我、保安、摩托车都僵硬在街道上,他并未把箱子从膝盖上取下,他在替我着急。只过了一分钟,巷子头便探出辆小巴,车身涂着航空蓝,正是送人的车,保安把箱子提进车厢后,我匆忙说,等我回来再感谢你,而他摆手……街灯昏暗,我依旧,没有看清他的脸。
  小巴轻快地朝深圳机场驶去。这条路,我于不同时段往返多次,像过去,那段从哈密至乌鲁木齐的道路。眼看已经要到机场了,但是,真正抵达门口时,已是四十分钟后。节前,整个珠三角地带的人,皆往这里赶,机场前的街道变成巨大的方格本,每个空格都挤着车,没有一丝空隙。这和我之后将要目击到的火车站异曲同丁:无论收入高低,中国人之“回家过年”,深入骨髓。在我身旁的那对男女,到下车时,已双腿发软,脚步踉跄。他们是晚了,简直,太晚了……而我却恰恰相反,需在机场白白耗掉两个小时:售票点小巴每天统一五点半发车,不管航班几点起飞。
  一进机场,巨大的嗡嗡声扑面而来:这是我完全陌生的深圳机场!某种慌乱,像被探照灯放大,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这里完全丧失了往日的雍容、优雅,而被嘈杂、混乱、癫狂控制,变成蚂蚁洞穴,黑压压一片。每个角落都是人、箱子、匆忙的眼神、各种服饰、发型、口音……一条条长队,蜿蜒着,伸展着,像一个个连缀而起的音符,共振着某个古怪的旋律: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每个人都被某种符咒控制,陷入魔幻现实主义的网中挣扎,每个人,都在来不及辨清方向时,选择了出行。
  进人通道,脱下外套,掏出电脑,取出手机,一一检查后,再装进包内,寻找47号。上上下下,拐弯拐弯……机场内的道路像爬山,高低错落,起伏跌宕。为何没有人质疑这种安排是否科学?如果是老人或病人……我拎着箱子,箱子里的任何东西,都因长时间提在掌心,而变得格外沉重。如果错过春运,机票打三折,人也不那么稠密,不塞车,不会被速度驱赶得那么急……我让自己陷入进一个可怕的旋涡,从出门的那一秒,这旋涡就让我丧失判断,不由自主。
  到达47号,又一次骇然:全部座位被挤满,没有一个空位。于是,我在对面小店盘桓许久,买了本杂志,出来后,拽着箱子,浑身硬邦邦。突然,我发现自己好傻:完全可到48或49等啊。刚瞅到个空位,要坐下时,一群人哗啦一下,从外面拥来,形成半月,将一个穿民航制服的男人围住,唧唧喳喳,嘤嘤嗡嗡,某个陡峭的声音从山顶盘旋而出:让那个戴眼镜的出来!他不是他妈养的!让那个傻逼出来!老子要投诉他……别人也在说话,但都像合唱,而他的声音,高调,鲜活,形象,尖锐到几近女声。那是口纯正的普通话,其内里,又有四川话的尾音,同时,还掺杂了英文特殊的调式……由此,我揣测,一个四川男生,毕业于北京高校,英国留学,回国工作,携母返乡,遭遇不爽,大发雷霆……我的目光很容易搜索到他:在旋涡中心,个子不高,翻毛皮褐色夹克,灰裤,棕色软底皮鞋,头顶的黄发被电烫过,高高耸起,黑框眼镜,瘦,薄唇。在待机这种无聊时刻,听到这种充满魅力的个人咒骂,堂吉诃德般,朝庞大权威挑战,觉得意外解气、舒畅。哦,机场的时间是块固定的大玻璃,看久了,实在太无聊……而咒骂,是榔头,当啷,将它击成玻璃碎片,每个点,都射出意外的光。
  我凑了过去……像个好事者。很快就弄明白:通勤车将旅客送至飞机处,因晚点,没上去,又送了回来,来回二十五分钟。因春运期间旅客骤然增多,且遭遇雨雾天气,令车厢内的空气被陡然吸空,某位老妇感觉胸闷,几乎晕厥,她儿子猛敲玻璃门,而司机不理,再敲,还是不理,眼瞅母亲欲瘫软下去,儿子急疯了,要用硬物将玻璃门砸烂……这时,车停了,到了站,老人被搀扶下来,儿子欲寻司机问理,可对方,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不做任何解释,转身,携带着行业的全部桀骜,扬长而去。
  那位老母,瘦弱,苍白的脸,秀气的五官,捂着胸口,柔声为儿子的陈述做补充:是这样的……其实……真的……可是……;显然,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绝非一般粗糙的家庭妇女,且穿着得体,眉宇间,流泻出早年的风采。我猜她长年独身,是个教师,拉扯着儿子,日日夜夜,最终将他送入高校……她和儿子建立起的这种浓情关系,非一般母子可比拟。她旁边是个矮个粗壮男人,用浓重河南话补充:真的!里面没一点空气!人群嗡嗡,不时蹦出几句南腔北调,皆为那翻毛皮男子添加证据。
  “我要投诉,我不投诉谁投诉,我现在不投诉,还等何时……”显然,他携带着某种精英分子的优越,而这种优越,在一扇关上便不再打开的门面前,全线坍塌。他一面使用着西方的理性,一面使用着东方的泼皮。其实,他深知投诉之无用;但他……依旧不甘。当他启动自己声调中的最高 音时,其实,也在动用中国人的童年经验,就算不能投诉,当众咒骂一通,也好。是的――他那中产阶级的小优势,全然,无法和中国当下坚硬的现场抗衡。没用,说什么都没用。那一刻,当车门封闭,一切都得听司机的,司机是执行者,CEO,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从不会设想,因为春运,旅客增多,天气多雨又多雾,车内空气会被陡然吸光,造成缺氧……不,他从不会这么设想,在他的职业规划中,只有开车、开车、开车……他是实施那链条中的一个环节,绝不会辐射开,认为周边的零件,和自己有关――工业化、机械化愈深入,愈冷酷,愈对柔软的肉身不利,当他下了车,完成任务,根本不屑解释和职业无关的话题,故而,他能扬长而去,将一群乘客,赤裸裸甩下!
  这就是翻毛皮男子的真实处境:他生活在现代生活中,依旧,被传统观念所束缚。
  我的飞机按时起飞,飞机上的程序让人变成机器人:吃饭,喝水,上卫生间,昏睡,看书,打开电脑,再昏睡,喝矿泉水……机舱生活始终伴随着一种担忧、紧张、尖锐,那从小窗户中偶尔射进的阳光,不像陆地上看到的那样温暖,相反,格外刺目、惊骇。熬够五个多小时,终于落地。
  走出机舱,在通道处,我将羽绒服套在身上。我前面的男子,从包里掏出折叠好的围巾裹在脖颈上,又戴上皮手套。我侧旁的老妇,拽出羽绒服,让孙女穿上。天山的寒气已逼迫而来……而这,正是我所熟悉的那种,瞬间插入骨缝的,寒冷。
  三
  雪……我看到了雪。道路两边的积雪黑魃,中间潮润,车轮滚起泥浆,蓝围栏落满灰,趴着枯死植物,身躯似铁艺,头顶是团团白雪,阳光箭簇般劈下,毫无遮拦,大片空地上泛着白雾,屋顶连着屋顶,盖着层层厚棉絮,榆树枝干似钢条,戳向天际,烟囱,一个又一个圆柱体,吐出滚滚白烟,连绵不断……樟木头是没有烟囱的,那里不需要供暖。
  招牌上出现极具地域色彩的词汇:中亚、大漠、大草原;横幅写:欢迎来自天山南北的朋友;餐厅玻璃门上贴:抓饭熟了;烟酒店的广告:酒逢知己千杯少,你要多少送多少;高架桥挂着硕大口号:加强民族团结;售票员报站:油运司到了,油运司到了……窗外,儿童公同,滑梯被积雪湮没,依旧能看到膨胀弧线,堆沙世界里,没有沙子,只有雪,只有雪……友好图书城硕大,天界丽都KTV还在营业,喜来登酒店……我陡然想起,那一次到厚街,我就是站在喜来登下等人的,也是这样的三个字:喜来登……
  在红山站下了大巴车,寒冷似老虎钢爪,一下扼过来,冷风携带着霸道,梦魇般的纠缠。冷,顷刻间,让人变成冰雕。几秒钟后,我做出判断:不,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刻,虽然我已开始打抖,腿似要抽筋,手脚也变得僵硬,但我知道,这种天气,还没冷到要跳脚,想哭,想跑,想自杀的地步。2009年圣诞节,我和女友在车站等车,冷得蹦起来,想把脚剁下来,放在火炉上烤。那个冬季的雪格外多,几乎每天都在下,整个城市都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那种冷……当我说出,心尖便像拽着根钢丝,疼得发颤。我无法设想,如果我继续在这个城市度过冬季,继续接受那雪的覆盖……这不仅可怕,甚至绝望,几乎,要粉碎。我已目击到太多的雪,我的眼仁里,有种火灼般的疼痛。我憎恨雪。那一年的雪将我的人生劈成两半:2009年之前的丁燕;2009年之后的丁燕。我患上了恐雪症,并对未来充满怀疑。啊,我曾是个多么乖顺的女人,从没想过用仇恨、抱怨、厌憎的态度对待别人,我总是小心翼翼,踮着脚尖,轻轻走过街道,连蚂蚁,都尽量避开……
  某种刻骨的慌乱,它驱赶着我……让我离开了这座风雪之城,乌鲁木齐。
  我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的出生地,我曾工作的地方,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它们到底,哪一个更重要。难道唯有故乡,才能存储下人的全部梦想和激情?难道唯有故乡,才会像守夜人,为游子守护那可供祭拜的祠堂?
  我被速冻在红山车站,来不及欣赏对面的红山嘴,这座中亚大都市的地标,出租车呼啸而过,每一辆,都坐着人。我要拦一辆黑车吗?一年半过去了,我居然,丧失了判断黑车的本领!公交车驶来,顶着陌生的三位数组合。我应该坐哪趟车……我想到8路,但是,没有……脑袋里的空白,像新雪后的原野,无任何踪迹。我在紧张、慌乱、不知所措中发现:我对乌鲁木齐的陌生,完全等同于一个游客!当我骑着自行车,逐渐熟悉了樟木头的莞樟路、先威大道时,居然,忘记了从红山到五星路,应该坐哪辆公交车!遗忘和熟悉,在这一时刻,尖锐地发生对比:我在乌鲁木齐生活了十七年,而在樟木头,只生活了五个月。过去年代的我,正质问现在的我:难道这么快,你就忘了本?过去的我,眼神里充满芒刺,提醒现在的我: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无法销毁自己的过去!然而,某种可怕的删除装置,如Delete键,在我的脑际,进行缓慢而有力的运动,它删除,删除,删除……当它将雪删除时,同时,也删除了公交图。
  14路远远驶来……我像被一声号角唤醒,模糊地感觉,这趟车,应离五星路不远。来不及细想,上!被人流挤着上车,我再次愣怔,不知该投几块钱。一元?两元?连樟木头我所在的花园大巴,都已涨价到两元,何况,这是城市大巴……我怯生生问司机,他冷冷瞥我:一块。那是个黝黑如塔的男人,他的口音充满降调,是典型的新疆话,以甘肃话为主体,杂糅西北各类方言的那种,很特殊的声调。外省人不懂……我懂。
  车身晃动起来,车窗上结着冰凌,根本看不清街道,我伸手涂抹,试图将其融化,透出个明亮的圈。可是,被母亲抱着的小男孩不愿意了:阿姨,你把我的写字板搞坏了。pg?他母亲抱歉解释:他正在窗玻璃上练写字。
  那男孩长得极清秀,可母亲,却丑极了,黑瘦,淡眉,嘴唇凸起,龅牙……然而,奇怪得很,当她搂着孩子时,像搂着块遮羞布,她的丑被消解了,浑身散发出母性之光,那光晕笼罩着她,让她从女性的躯体中脱离而出,而变得格外柔软、温暖、和蔼,她贴着孩子的头发,默默地看着他,和自身欲念完全无关。
  我对男孩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爱写字。男孩和他的母亲即刻高兴起来,联手给我表演,无论是招牌上的标语,横幅上的口号,皆能囫囵吞枣地读下来。男孩确实聪慧,更难得,有股奇怪的安静。
  我问他,你上的是哪个幼儿园啊。
  他不回答。片刻的僵硬后,做母亲的,慢吞吞道:没去幼儿园。
  见我愣怔,她解释:天太冷,一去就感冒,就在家里呆着。
  啊……雪、雪、雪……雪,到底影响了这个中亚之城什么?当这个地区奉献了风景画、摄影作品、摄像短片后。有人,将目光从山、水、草、花、树中,转向这里的人,看一看他们的脸色,听一听他们的生活……窗外的雪,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阴暗、深沉,它让我感到紧张,充满压力,当我环视这节车厢里的每一个乘客时,感觉那些鼻息,都是挣扎着喷涌而出,如果用力不够,将再也接不上下一口。
  那母亲告诉我,在兵团医院下,离五星路更 近。我信她。我信这个丑女人,好母亲。我信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普通人,依旧持有最基本的良善,依旧维护着尊严,依旧不丧失活下去的信心。
  我跳下车,置身站台,环顾四周,观察着变形而陌生的楼房、人群、车辆……努力做出判断,我应该怎么走。终于,我拖着箱子,迈开步,朝五星路走去。啊,这是我曾多么熟悉的地方,从我家走到这里,只有两公里,现在,街道陌生,吹来的风陌生,连寒冷,也是陌生的……我停下来,将羽绒服拉紧后,再向前走……突然,某根神经像被砍断,积攒在身体内部的热量,像烛火快要熄灭,我几乎要瘫软下去。再次怔住脚步,我拿出手机:五点半。
  我给小雨打电话,让她下来吃饭,因为,我已无力走到她家。她说:这么早?是的……新疆人五点半是不会饿的,但我的胃,已被樟木头的时间调整过,我必须吃东西,立刻,马上,现在,根本等不及。我找了家羊肉泡馍店,坐下去十分钟后,没有茶,没人理会,服务员忙着扫地,头都不抬,我忍不住大叫:靓女,倒水。说完,兀自笑起来。靓女!我所使用的,是南方称呼,那被我指称的靓女,根本不知我在叫她,无奈,我自己起身,提来茶壶,倒茶,洗碗后发现,没有盛水的小盆……
  小雨到。我被她的着装吓了一跳:她刚洗完澡,头发乌黑顺溜,涂了睫毛油,嘴唇新鲜,肉色镂空衫,配亮闪琥珀项链,奶自连裤袜,砖红半腰靴,缀两个小绒球。她的精装修令我羞愧……我忙着赶车、昏睡、拎包……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脸、头发、牛仔裤、T恤衫的颜色……我甚至,忘记戴围巾――我原本搭在沙发上,出门的一瞬,忘记了。这个餐厅,就在我家和她家的中间地段,若我没有选择南下,完全可以沐浴、更衣、化妆,步行至此。我们吞咽下羊肉泡馍,同时,也吞咽下某种异样。
  她陪我来到我家――已出租。一进门,地垫是我买的,覆盖在上面的透明塑料布,是我用剪刀裁过的;书房里塞满东西:冰箱、洗澡盆、折叠沙发、电饭煲、鞋盒……东西堆到房顶,只留下侧身的位置,若要取出书架上的书,得把冰箱推开,挤进去。我一本本取着书,不断念叨:罪过……罪过……我在这间书房时,并没有认真对待它们,现在,要劳烦这些书和我,一起飞身五千公里,抵达到另一间屋。关上门,去卫生间洗手,内里并无任何改变,只是多了个桶子,我的浴缸,依旧洁白,洗脸池依旧墨绿,玻璃门上还是那串紫葡萄……只不过,我已是客人,客客气气地,拧开了水笼头。
  租客的母亲,脸小而白,脊背佝偻,浅浅地微笑。她和我的关系那么别扭!当她看到我――真正的主家――时,有某种胆怯,但同时,又要维护尊严,怕不请自到的我,粗暴地提出某种条件……她在微笑时,隐隐为儿子、儿媳担忧。
  我解释说我拿些资料书,南方的书店买不到。
  她慌乱点头,眼神里依旧凝结着浓郁的惊恐。
  唯有尽快离开,才能让那惊恐之火熄灭。
  深夜抵达小雨的家。啊,绣花垫、白桌布、墙角绿树、橘子、水杯、湖蓝棉拖……这个小家,我曾来过不止一次,屋内陈设并无任何改变,然而,那股温柔、洁净、柔媚的气味,却变得更强烈。我想起我在樟木头的家……自搬进去,我甚至,没买过一块带流苏花边的桌布。那个家,根本没经过女主人精心装饰。我的热情耗光了,迁徙途中,我丧失了定居者的闲适,总处于惊恐中,设想着也许,还要搬家……整个珠三角,都弥漫着这种迁徙味,但乌鲁木齐,就没有这种味。
  小雨完全蜕变成职业女性,一边聊天,一边在网上搜索图片,为明天的版面备料。她搜索着“热词”,无论“回家AA制”、“袋鼠人”、“谣盐”、“微旅游”……都能获得她的激烈认同。她一面惊叹热词与时代的鲜活关系,一面说,虽然工作把她的时间都填满了,但同时,也让烦恼变少了。她单身,对向她示好的年轻男子,她嗤之以鼻:不行,他们会让我的生活质量变低……
  我已无法给小雨提出更多建议。我们分别的这一年半,她遭遇了什么,总结了什么,为什么事和人伤心过、顿悟过,我全然不知,我对她的全部记忆,还停留在我走之前,面对现在的她,我只能选择那些空洞的祝福词汇:你要好好的,坚强,等待,会有的……我们已走在各自的轨道中,按惯性向前,哪怕是磕着,碰着,疼了,流血,都只能自己解决。我是心疼她的……如果有个男人陪伴,至少,日子不那么单调,至于爱情,那得看命。
  九点半,透过起雾的窗户,乌鲁木齐的太阳徐徐升起,灰白屋顶旁的粗大烟囱刺目,之上,一轮红圈,凝滞着某种油腻。昨晚,也是从这个窗口,我眺望出去,是弯清亮的新月。这个中亚之城的太阳和月亮,和樟木头的,完全不同。而我,如何将这种差异,告诉乌鲁木齐人、樟木头人?
  四
  从北门到火车站,开车最多十分钟,可出租车走走停停,耗费五十分钟。
  我着急:这不是塞车时间啊?司机道:过年啊!
  拽着箱子,背着包,拎着手袋,朝火车站入口处奔跑,一路跌跌撞撞,居然,无法进去!制服女告诉我,非要从栅栏围起的曲折窄道进入。调头,小跑,喘气……挤人窄道,跟着前面的人,磨磨蹭蹭,到了入口,卸下大包小包,检查后,进入候车大厅,抬头看大屏幕,T544,三楼第四候车室,然后上左边电梯,至二楼,惊骇发现,至三楼的左边电梯停运,只能奔跑到右边电梯。
  进入候车室,并没有想象中的空空荡荡,反而,人山人海。
  万分幸运:火车晚点!
  铁栏杆的一侧打开后,人流朝前涌,我的这侧还僵硬着,眼瞅着那队人流即将走完,我扯起包,冲到最后的人流中,跟着向前。制服女一遍遍嘶喊:不要挤!不要挤!靠边!靠边!每一句,都像印刷体,携带着某种指令、威力。她的脸是僵硬的,是台机器。
  进入加1车厢,哗啦,臭味扑面而来,那不是单纯的臭,而是,千万个脓疮一起破裂后,齐刷刷涌出的味道。车厢里没有风,呼吸被滞住,那综合的味道越来越清晰:腋下的汗酸味,未洗衣服的哈喇昧,嘴里呵出的腐味,婴儿的奶腥味,脱鞋后的苔藓味,头发的油脂味,下体的鱼味……互相纠缠,形成闸门,咣当一下,砸下来,将人困在密闭监狱中。我被俘虏,每个细胞都浸透着臭味,臭味钻入咽喉、鼻孔、肚腩,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我朝前移动,每蹒跚一步,那味道便更强烈,每一分,每一秒,那味道都在变化,并形成新的混合。
  近百号人扑进车厢,像背后有只鬣狗追赶,互相挤、推、搡,身体猛烈接触、碰撞、挤蹭,但都毫无歉意,每个人,都想到达自己的座位,或抢在别人之前,占领个座位。旅途太漫长了……即便身体强壮,也会被时间撕成碎片。车厢变成卡夫卡笔下的房间,疯狂而现实,各种事物彼此依附繁衍,无法离弃。穿制服的列车员,那个干、瘦、矮的老男人,突然出现,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一手拿着小纸板,一手捏着圆珠笔,一口京腔:往里走……往里走……站在过道上的,把位子腾出来……站在中间的,往头上走……他自己,像块石头,努力稳定着平衡,不被冲走,但涌动的人流太强大,不断冲刷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 他侧身,踮脚,举起手臂,贴在窗玻璃上……像在表演一场滑稽戏。
  突然的某个瞬间,人流退潮,一切定格。那瞬间到底何时发生,无人知晓。只是突然,整个车厢变得不再拥挤,那种强大的吸引力渐渐衰微,人们坐在位子上,虽然大口喘气,但已获得某种轻松。
  箱子乱七八糟地堆着,只要放在顶部,就没人管,制服列车员大喊:谁的箱子?谁的箱子?
  对面一个瘦高个听到后,忍不住大喊:我来!
  他挤过人堆,脱鞋,站在椅子上,伸出猿臂,摆弄各类箱子:将长条箱竖放,让双肩包压在其上,中间的缝隙,挤上塑料袋、编织袋、尿素袋……他的手臂可真长啊,不断传递着由背部和脊椎送来的力量。他大力地干着,像那些活本来就该他干一般……他终于搞完一切,跳下来,弯腰穿鞋。
  这时,突然挤上来一个年轻女子,扎马尾,鹅蛋脸,鬓角处一片亮晶晶汗渍。她是晚了……简直,太晚了!如果这趟车不晚点,她绝对赶不上。她的身旁,是两个半腰高的大皮箱。她呆在那里。显然,箱子是件必须要解决的事,她望着身旁穿好鞋的瘦高男子,微笑着说:哎呀,你帮我一下喽!她不是那种艳丽女子,但语气温顺,很能打动人,并且,她天性欢快,笑起来很甜蜜,像百合花盛开。
  那男人陡然来了精神,提起箱子往上举,但是,又犯了难……上面实在没地方,可是,他又不愿说出“没办法”。他弯下腰,看座位底下还空着,便将箱子放倒,塞进去。箱子太鼓,进不去,他用大手一按,硬给挤了进去。然后,他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坐回自己的座位。
  车开了,窗外出现戈壁滩。戈壁滩是不错的:它只做它会做的事,当一个大而平的饼子。现在,饼子上撒着薄雪的砂糖。芨芨草枯黄,某些地表,被风吹得光滑如骨,某些地缝,深邃鬼魅,高压线在远处,朦胧中,一个个八字……啊,这荒凉之地。我浑身抖了一下。所有出现在戈壁滩的事物,都像是祭坛上的动物。当大自然失去理智,刮狂风、下暴雨、发山洪时,无论火车、房屋或人,都会变成玩具,摇晃起来,然后,破碎、失踪、再也找不见……
  车身晃了起来,一个提包松动后,直直坠下来,一片尖叫中,正砸在瘦高个男人的腿上。他抱着包,像抱着个孩子:哎呀,好险,幸亏没砸到脑袋……于是,他站起,再次伸出长臂,推,拉,拽,大力折腾起来,他像某种赋有特殊使命的人,浑身充满当仁不让的劲。闲聊中得知,他是塔城的公务员,父母相敬如宾,此行,他陪新婚妻子去四川看丈母娘。他的妻子,瘦白脸,尖下巴,很娇气,把双腿搭在男人腿上,而他,像领受某种勋章,就那么兴冲冲地抱着。他是那种家教好,健康,活泛,生活无忧的男子,面对慌张的车厢生活,并不觉得厌烦,相反,他怀着将小城市的封闭生活打破,到外面转一圈,再回来的心态,面对一切琐碎,并从中,体味到乐趣。
  鹅蛋女突然说:快出疆了吧?
  我噗嗤笑了:等我下车,再走几个小时,才能出疆。
  鹅蛋女在乌鲁木齐工作了八个月,做房产销售,却不知新疆有多大。很快,我便获悉,她所谓的房产销售,其实,是卖阴宅。她眯着眼笑,说阳宅的房价有涨有跌,可我们,只有涨,没有跌。她说,阳宅不好卖的时候,阴宅就好卖。她原是四川某县的小学老师,一月两千元工资,辞职后,先在惠州一家公司搞财务,去年,她的远方叔叔到乌鲁木齐搞房产销售,她便跟着来。她已二十七岁,还未婚。她递给我名片:你在乌鲁木齐的朋友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她说的那么轻巧、温柔且指向明确!这就是他们先进的销售策略?面对任何一个人,递去一张名片,温柔提示……但我并不厌烦她,她的眉眼组合得很和谐,眼神清澈……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厌烦一个不难看的年轻女子。
  她的叔叔,坐在瘦高个旁,银丝边眼镜,蓝西装,翻领处别着个毛主席小像章,鲜红一点。他也是老师出身,在四川搞阴宅销售策划,去年被乌鲁木齐某公司高薪聘请。他得意道:我培养了8个部长……那得意在我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不明就里,他说的部长,到底是什么级别,而他,沉湎在某种自我营造的癫狂中。他道:像我这样的,在我们同学中,是中等偏上水平,那些当老师的,一个月三千,干巴巴的,很可怜啊。他又道:我们现在的生活太好了。有些人被社会淘汰,那是他太不爱学习。要善于学习。六十年一个甲子,我们马上就是世界第一强国,什么美国、英国,都比不上我们……
  他靠的就是那张嘴皮子;而他的根本问题就在于――不爱学习。他被大词和理论包裹,试图用一个个绝对判断句,让自己变得伟岸。他用那只格外小,纤细,没去过工厂,没摸过工具的手,敲打着报纸:看,我们的政策多么好,就是有一些人,不好好执行……
  我在他的阔论中昏沉睡去。及至吐鲁番,被喊声惊醒。
  手拿车票的人站在我对面:这是她的座位!
  我只好起身,让位。陡然从昏睡中醒来,站在过道中,没有位子……我麻木的身体渐次恢复知觉:怎么办?还有五个小时才能到哈密,将这分分秒秒掰开,每一秒,都难以忍受。突然,一个激灵,主意到,我拉出箱子,立起,刚好是个凳子。
  新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手拿车票的是妻子,一米七几,瘦,长发,阔嘴,脖子黝黑,戴细金项链,耳朵上吊两片金叶;丈夫一米八几。国字脸,剑眉,长眼,阔手;一对儿女,脸蛋红彤彤:女孩约七岁,保暖内衣外罩手工编织绿毛衣,黑紧身保暖裤,红色半腰靴;男孩约九岁,保暖内衣外罩灰毛衣,牛仔裤,运动鞋。两个孩子猴子般爬到座位上,丈夫侧立椅旁,而妻子,变戏法般,拿出个折叠小凳,打开,坐在空当处。顷刻间,环绕着这个座位的空间,已发生改变,这里,已成为他家的私人领地。
  两个小孩掏出扑克牌,女孩子洗牌,发牌,手法熟练,和对面鹅蛋女打起斗地主。鹅蛋女逗他们:输了要请吃泡面的哦。孩子们紧张极了,瞪大圆眼,手指越发小心。
  鹅蛋脸的叔叔还在延续“六十年一个甲子”的理论。他的诉说,到了那父亲耳里,像根本没听见。我和这对夫妻聊了起来。妻子在南疆和静的乡村开了个服装店,从乌鲁木齐碾子沟汽车站进货,再销售给村人(孩子们穿的衣裤,就是她卖的货);丈夫干工程,专为当地农民建房,一家普通的庭院,二十天可建成。他所在的村里,有汉族、维吾尔族和蒙古族,活一干完就给钱,不拖欠工钱。他说现在房子的成本变高了,一平米一千两百元,挣钱不容易……不过,总比在四川老家种地强。
  他突然变得激愤起来:我最不喜欢给公家干活。我给大队建了个房子……
  正在打牌的男孩突然插话:三年都没拿上1二钱!
  他慈爱地看了看孩子,笑着点头。
  我也笑了,对高谈阔论的西装男说:哈,你的论点在这里遭到了颠覆。
  西装男像触电,马上辩解:咱们的国家那么大,有点问题在所难免,同家不正在改吗?
  包工头对西装男的整套话语体系都非常陌生。他不懂……他完全不懂,所以,当西装男发表关于国际、国内局势的见解时,他不点头,不 摇头,不微笑,不鄙视……他的脸部维持着一种恒定的表情:安静。他安静极了。一言不发。他绝不在那个话语体系中插进一个词、一句话,绝不表态,更不盲从;不,绝不。他只是聆听、观察、缄默;然而,他并非没有自己的判断――相反,他的判断来源于他的生活,他完全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相信什么,他遵循着某种密码,隐秘而无声,但却真实地存在。看起来,他根本不关心国家大事,但他的那双手,宽大、粗糙、黝黑、灵巧……这个国家的局部,正依靠这样的人建造。他们在多数时候选择沉默,黑压压一群。但在他们的眼里,并非没有光。
  显然,这个家庭不是富裕之家,但也绝不贫穷。鹅蛋脸看孩子们吃酸菜泡面,不断咨询味道如何时,男孩子慷慨起来,给她搡过来一桶,她掏出五元钱,做父亲的,坚决不让孩子要,说不用客气。这家人是那么的和谐:两个孩子各自吃了碗泡面后,趴在茶几上睡着了;母亲,用双臂圈住脑袋,在小凳上蜷缩着;做父亲的,二直斜靠着椅背,就那么站着、站着,沉默、坚强。
  五
  火车即将进入哈密市区时,我身旁的两个年轻人突然同时蹦出一个词:维多利亚。顺着他们的目光,窗外,荒野之地,一幢楼房拔地而起,装饰着彩灯,闪烁着硕大红字。它的霓虹和周围完全不配套,但它依旧傲然挺立。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从虎门至樟木头的道路两边,也充斥着这样傲然挺立的楼房。我简直生出幻觉,以为自己并未离开东莞。两个男生激烈地讨论:那是洗脚城,还是KTV?他们的心怦怦跳动,呼吸粗重。总有一天,他们会抵达那里,搞清答案。
  暮色中的“东莞小区”,处于城乡接合地带:马路戛然而止,路灯熄灭,黑魃魃的平房趴伏四周,弯曲土路坑洼不平,一扇扇紧密的木门里,住着还没有搬进楼房的村民。我从东莞出发,抵达东莞小区;我从东南来到西北,从工厂来到乡村……尽管,这种乡村已逐渐弥漫着工业时代的娱乐气息。
  我伸出手,按下门铃。疲惫和紧张已让躯体的承受力达到极致。
  门开了,温暖的光瞬间将我包裹。
  (附注:本文属《她在东莞》系列散文,系作
  者与东莞文学院签约作品)
  丁燕
  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午夜葡萄园》,长篇小说《木兰》,散文集《生命中第一个365天》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诗选刊》转载。现居广东东莞,专事写作。
  责任编辑:周爱华

标签:她在 东莞 过年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