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两间瓦房还没拆的时候，后院的角落里，每年都会有一种鲜绿色的草，生长在下水沟旁边，水沟里总是泼洒着剩饭剩菜，还有奶奶总也喝不完的中药残渣。一丛丛鹅卵形的叶片中，开淡黄色小花，饱满鲜嫩。然而直到今天，我依旧不知道这种草叫什么。
它和大多数野草一样，秋枯春荣。我之所以对这无名的野草念念不忘，因为它曾被奶奶采摘回来洗净后，郑重其事地用油盐炒熟，端上了饭桌。在我的印象中，被炒熟后的草依旧保留着破土而出时的鲜绿，它不苦也不香，却给人说不出的奇妙感。
更令我觉得奇妙的是，这一碟来路不明的野草，却能给奶奶带来一阵欢愉，而那个时候，奶奶断断续续地住院化疗，已经有两三年了。
我一再追问野草的来历，奶奶起先只是抿嘴笑，后来终于肯告诉我，采野草吃的灵感来源于前几天的小报消息，一个农民多年吃黄泥，居然医好了肝癌。奶奶一脸欢快，仿佛找到寻宝图的孩子，将自己“伟大的秘密”与同样是孩子的我分享。当我忽然朦胧地明白，这野草所担负的使命，就和那治好了肝癌的黄泥一样伟大时，我再不敢伸出筷子去吃第二口。这“伟大的秘密”是奶奶在疾病中探险数年后，于一次散步时偶然发现的，她将一丛鲜嫩的野草当作阿里巴巴的宝藏，摘了回来，就像孩子执著地把玻璃球当作钻石，我想，只有拥有童心的人，才会理解。
因此，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这野草笼罩上一层庄严而神圣的气息，就像奶奶每次泼出药渣时的神情一样。久病的人希望把药渣连同疾病一齐泼出，而健康的人却总是尽量避开，仿佛这残渣中真的蕴含某种神秘的力量，它散发的中草药味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人们畏惧这个全然未知的世界，那流淌在残渣周围的黑色药汁让人战栗，并发出对病者同情的叹息。
奶奶泼药渣时的表情是严肃的，奶奶吃野草时的表情是快乐的，而我正是从她的两种表情中，同时感受到生与死同等伟大的力量。
奶奶是在又一年的春天离开的，在她的遗体被送入焚化炉的刹那，我曾惊恐于死亡排山倒海的气势。数日后，一场春雨如期而至，雨后，庭院角落里，那一丛野草生机盎然，鲜嫩依旧。一瞬间，我几乎忍不住俯下身体，亲吻那丛野草。我以为，我从中得到了可以与死相抗衡的属于生的力量。
在我激动的注视下，野草被环绕在众多高大的树木间，显得那样谦卑、静谧、安详。也许，奶奶当年正是被这坦然的宁静所吸引。我在想象中描绘，一个年过花甲的“孩子”，在疾病中探险多年，忽然于某个傍晚，她发现了这丛安静生长在药渣边的野草，笼罩在黄昏橘色的夕阳中，“孩子”找到了希望，以及与之相伴的，那一层总也抹不掉的淡淡忧伤。
在奶奶的世界里，药渣被泼出，野草被采回，而野草和药渣，正是以这样微妙的关系，如同生的希望和死的忧伤，各自怀着那份令人敬畏的伟大力量，一同出现在小小的庭院中。当我采下那丛的野草时，却无法不去正视它旁边的药渣。回忆起奶奶，于是，我挺起胸膛，谦逊而又郑重地，踩上那一地药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