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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飞过来是什么歌 蝴蝶飞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茂义一踏进门坎,蝴蝶的心扑通一声落在了肚子里。茂义出门466天,蝴蝶的心悬了466天。    正是做午饭时分,一家人都在家里,蝴蝶擀面,婆婆拉风箱,公公靠着水瓮吧嗒旱烟。茂义一进门就扯着嗓门喊上了,爸,我回来了。又喊,妈,我回来了。再喊,蝴蝶,我回来了。父亲噢了一声,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奔院落里了。母亲丢下风箱,也奔院落里了。蝴蝶没有动,蝴蝶在擀面,案板被她压得“咯吱”作响。茂义又在院落里喊了一句,蝴蝶,我回来了!蝴蝶还是没有动,脸烧得像锅底的硬柴火,她在心里埋怨道,又不是没听见你回来了?诈唬个啥呀?要喊,等黑了天,关了房门,在被窝里喊不成吗?青天大白日的,喊自家媳妇的名字,羞不羞呀!
   茂义却进了厨房,父亲随着进来了,母亲也随着进来了。茂义左手一个蛇皮袋子,右手一个帆布包,他打开帆布包的拉链,先掏出一副羊毛护膝和一个电动剃须刀,递到父亲面前说,爸,你是老寒腿,这副羊毛护膝是你的,往后就不愁熬冬了,这个是剃须刀,三个头的,猛的很,往后你就不用拿剃头刀子刮胡子,省得一年四季脸上都挂着血口子,你试一下,试一下。父亲推辞着不试,茂义打开了,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一样,试着试着就把脸刮干净了,黝黑的老脸即刻溢出满足和幸福。茂义接着说,爸,我知道你抽烟,我就是不给你买烟,为啥?抽烟有害健康嘛!说毕,茂义又掏出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和一副老花镜,呈到母亲面前说,妈,这是送你的,别看轻,可暖和呢。母亲接了羽绒服说,我穿这,还不成了老妖怪?茂义说,妈,你真是老封建,我们在城里的时候,看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同志都穿这种款式和颜色的羽绒服,母亲嘴上说着老妖怪,把新衣服一穿,满脸飞扬的都是欢喜了。茂义要把老花镜给母亲戴上,母亲死活不戴,说一辈子都没戴过眼镜,老了老了还成啥精作啥怪呢。茂义说,妈,这咋是成精作怪呢?你戴上以后,再也不用满街道跑着让人给你穿针引线,不信你戴上试一下。母亲一戴,脑袋左右拧几拧,喜着说,哎哟,这玩艺就是好,看啥都清亮清亮的。最后,茂义掏出来的是一件水红色的呢子大衣,他捧着叫,蝴蝶,蝴蝶,这是送你的。蝴蝶没有回头。茂义说,蝴蝶,我回来了,你咋不高兴呢?你不想让我回来吗?听茂义这么说,满肚子的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了。茂义走了之后,蝴蝶天天晚上抱着枕头睡,整晚整晚睡不着,做梦都盼着他早点回来呢。昨天早上,茂义打电话回来,说是他今日回来。蝴蝶乐得一夜没合眼,鸡刚叫过三遍,蝴蝶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瞄。没瞄见茂义,却碰上七婶回娘家,七婶问,蝴蝶,大清早的你跑到村口干啥呢?蝴蝶编谎说,我看谁去县里,想捎着扯上二尺柜子红,再过几天,我娘家堂哥的娃就过满月了。七婶将信将疑地说,那也用不着这么早啊?蝴蝶继续编谎说,来得晚了,我怕去县城的人都走光了。蝴蝶一面编谎一面暗自庆幸天还没有放亮,要不,七婶一定会发现她的脸和打鸣的公鸡一个样了。要是让七婶知道她在等茂义,还不羞死个人!七婶走了,蝴蝶怕再碰上村里人,乱着脚步回了家。她做梦都盼着茂义回家呢,可眼下,这个没良心的却说自己不高兴他回家,你的良心让狗吞去了?
   茂义说,蝴蝶,你来试一下,让我看漂亮不漂亮?
   婆婆接过衣服说,蝴蝶,把面放下,过来试一下,看腰身合适不?
   蝴蝶一直没有回头,她才不像茂义那样厚脸皮,她脸烧呢。但是,听着茂义的呼吸声,她越来越紧张,擀面的手开始哆嗦了,她知道她的丈夫变了。蝴蝶熟悉丈夫的脚步声,熟悉丈夫的呼吸声,更熟悉丈夫身上的味儿。以前,丈夫和公公去地里干活,蝴蝶擀好面以后,放在簸箕里,撒上面,用围裙盖了,臊子炒好了,蒜泥踏好了,水在锅里滚着,就等着丈夫和公公回来煮面。婆婆坐在厨房门口拣豆子,蝴蝶坐在灶火墩子上纳鞋底儿,婆媳妇两个人有一嘴没一嘴地说着家长里短,她突然就丢了鞋底儿,给灶底丢两把硬柴,扯几把风箱,面就扔进开水锅里了。婆婆说,急啥,等那爷儿两个回来了煮面也不迟。婆婆的话音未落,丈夫就跟公公进了家门。蝴蝶在心里偷着乐呢,她嗅得见丈夫身上的味儿,可她不能对婆婆说。可眼下,她使劲地抽着鼻子,硬是没有嗅出丈夫的味儿,她知道她的丈夫变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越想越害怕。
   婆婆发了话,蝴蝶才在围裙上拭了手,慢慢地拧了身子,迫不急待地偷偷地从刘海儿下瞥了一眼茂义,这一瞥把蝴蝶吓了一跳。茂义不在家的日子,吃了晚饭,洗了锅,涮了碗,把鸡赶上架,把羊赶进圈,给狗解了铁链子,蝴蝶就关了房门,再用一根镢把顶了,然后就上了炕,看电视也心不在焉,纳鞋底也心不在焉,绣十字绣也心不在焉,她就痴痴地盯着房顶想,想城市的模样,想茂义的模样,她知道茂义会变的,她想象不出来茂义会变成啥样子,但眼前的茂义还是把她吓怕了:头发光溜溜地梳成了三七分,灰色西服,白色衬衣,蓝色西裤,棕色皮鞋。蝴蝶的身子抖了一下,这不是一个城里人吗?可是,丈夫并不是城里人,丈夫只是一个在城里呆了466天的打工者。
   蝴蝶忸怩着穿上了呢子大衣,婆婆夸着说,好看。公公咬着旱烟袋没有吱声。茂义乐着夸道,真漂亮。呢子大衣的颜色很正,很亮,把蝴蝶的脸都映红了。茂义真的变了。蝴蝶和茂义的媒人是村长老郑,牵线搭桥不是村长老郑份内的活儿,他也没有把媒人当做兼职来做。蝴蝶是他老丈人那边的女子,茂义是自家村的小伙。蝴蝶母亲托他给女子瞅个主家,茂义母亲托他给娃订个对象,两个娃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他就顺手捏到一搭儿了。村长老郑对蝴蝶说,茂义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小伙子,性子绵得像个女子娃,张嘴就脸红,你将来过了门,拿钥匙的肯定是你。起初,蝴蝶并不全信村长老郑的话,直到相亲的时候,蝴蝶才知道村长老郑没有说假话。那是夏天,在河边,头顶一片知了叫,脚下一片蚂蚱鸣,茂义低着头,用脚尖碾着脚下的莎莎草,蝴蝶问一句,他答一句,蝴蝶问完了,等着茂义问,茂义却不问,蝴蝶说,你咋不问呢?茂义的脸就红了,羞答答的说,媒人都说过了,我知道了。出门才466天,茂义就变了,话多得像个碎嘴婆,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夸她漂亮,脸皮咋变得像门前的捶背石呢?蝴蝶过门三个月后,茂义打工去了,她还没有开怀,算是新媳妇,脸面上抹不开呢。
   接到茂义要回来的电话以后,蝴蝶就悄悄地准备了,茂义爱吃豆子面,她老早就泡了豆子,买了菠菜,买了香菜,买了豆腐,现在满厨房都氲氤着臊子的香味儿。茂义打开了那个蛇皮袋子,拿出了腊肉、火腿肠、花生米,一只烧鸡,还有几条带鱼。茂义对蝴蝶说,蝴蝶,今天是咱们家团圆的大喜日子,你给咱多整几个菜,对了,把带鱼也烧上,我跟爸整几盅。蝴蝶的心颤了一下,心下说,出门才几天,就学会“整”几盅了,就学会大手大脚了,不知道挣了几个钱,烧得不行!蝴蝶赌气说,我不会做带鱼。茂义没听出来蝴蝶口吻中的怨怼,边绾袖子边说,带鱼好做的很嘛,不就是红烧吗?葱姜蒜有没有?白糖有没有?蝴蝶嘴上带着气,手上勤着,脚上也勤着,葱姜蒜拿来了,白糖也拿来了,因为在她的心里,欢喜大于生气。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女子娃”的男人多么地不像男人啊,多么地让人不舒坦啊,她盼着茂义能像个男子汉!
   茂义洗鱼的空闲,蝴蝶已经做好几样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素炒豆腐,一碟葱花炒鸡蛋,一碟小辣子炒腊肉。每做好一样,她都放在擀板上,用一只碗扣上,大冬天的,不扣上的话,热气一会儿就跑光了。蝴蝶把那只烧鸡从袋子里拿出来,放进碟子里,趁公公婆婆不注意,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下,真香!想一想,她又把烧鸡装回袋子里了,一顿吃光,亲戚来了吃啥?带鱼出锅以后,蝴蝶才把扣在碟子上的碗取掉,一一地端上桌。茂义从蛇皮袋子里拿出了一瓶酒,两只小黑碗,他给自己和父亲各斟了小半碗。茂义捧着酒碗,正想把打工的事儿给全家人汇报一下,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轻一声,重一声。听声音像是跛子舅,门一推开,果真是跛子舅。跛子舅年轻时上山套兔子,一不小心跌进了沟里,从此跛了一条腿,走路就一轻一重了。跛子舅打算开春后建大棚,他来找茂义父亲商量,究竟是种菜还是种杏树。跛子舅跟茂义父亲投脾气,大事小情的爱和茂义父亲商量。碰到了饭时,也不见外,在桌子边坐下了。父亲爱喝酒,跛子舅也爱喝,加上茂义年轻气盛,三个人叮叮当当地碰上了。
   正吃着,跛子舅“呸”地射出一口痰,用脚搓一搓,又一次捧起了酒碗。茂义想也没想,放下酒碗,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餐巾纸摆到跛子舅面前,一字一句地说,舅,你把痰吐到纸上。一句话,把父亲说愣了,把母亲说愣了,把跛子舅的脸说成了一面大红布。人吃五谷杂粮,能不吐痰?吐痰还有规定动作吗?吐痰还有固定场所吗?讲究的,吐在脚下,用脚搓一搓。不讲究的,瞄准一株树,瞄准墙旮旯,瞄准一个土坷拉就射了出去,鸡见鸡啄,狗见狗舔,猪见猪吞,上辈人就这么吐的,上上辈的人也是这么样的,乡下人都是这样的,为啥要吐在纸上呢?茂义掂量着自己说话的方式生硬了一些,当下解释说,我们在城里的时候,随地吐痰是要罚款的,吐一口痰罚十块钱,你看你有多少钱罚?再说了,随地吐痰容易引起细菌传播嘛。父亲把筷子在空中一下一下地点着,打圆场说,他舅,动筷子,动筷子,这鱼香的很嘛!跛子舅放下酒碗,夹起了一块带鱼。关中人极少吃鱼,嫌腥,现在呢,光景好的人家陆陆续续地吃开了。跛子舅夹起了一块鱼,歪巴着脑袋,左瞅几眼,右瞅几眼,上瞅几眼,下瞅几眼,扔嘴里了。
   蝴蝶咳嗽了一声。
   蝴蝶又咳嗽了一声。
   茂义明白了,以为蝴蝶叫他端菜,他走近蝴蝶,蝴蝶踩了他一脚。
   你……茂义疼得咧了嘴。
   蝴蝶望了一眼跛子舅,又瞪了一眼茂义,茂义想解释一下,又挨了一脚踩,茂义怏怏不乐地回去在桌边坐下了。
   跛子舅分明不懂吃鱼的窍门,他把一块鱼扔进嘴里,慢慢地咬着,一会儿“啊”一声,一会儿又抽一口凉气,分明是被鱼刺扎着了。最后,他终于放弃了继续吃下去的念头,头一低,又吐在了地上。茂义从蛇皮袋子里拿出了一个烟灰缸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张餐巾纸,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跛子舅吐在地上的脏东西包起来扔进了烟灰缸。然后夹起一块鱼,示范着对跛子舅说,舅,吃带鱼的时候,我先把这一排鱼刺咬掉……我们刚进城的时候也不会吃,慢慢就学会了。跛子舅放下酒碗,在膝盖上拍了一把,叹着气说,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饭都不会吃了。说着话,起身朝外走去。父亲跟在后头,叫着他舅,他舅。母亲也跟在后头,叫着哥,哥。跛子舅并不回身。
   蝴蝶剜了一眼茂义,说,就你能!就你能!你能你给跳蚤绾笼头去,你能你给虱子分公母去,你看,跛子舅让你得罪了,爸让你得罪了,妈也让你得罪了!
   关中人家的住房家家相似,屋前两株杨树或槐树,院中央两株柿子树或苹果树,屋后是两株枣树,前院一座大房,中间两间厢房,后院托一间小厨房。大房也叫上房,长辈人住上房,下辈人住厢房。茂义家里也是这样。茂义家的大房很不像大房,土墙小瓦,低矮陈旧,四处走风。茂义家的邻居是尚小银,尚小银和茂义是同学,两家人住了几十年的邻居,关系却不行,尚小银家的房总比茂义家的房高出三匹砖,就说眼下,尚小银家的大房就气派得多,一砖到顶,蓝墙红瓦,明晃晃的大玻璃。尚小银当初盖房子的时候,担心茂义以后盖房子超过了自家的屋脊,把地基垫高了三米,一见雨天,茂义家就变成了大水坑,漂一层羊粪蛋蛋、猪屎疙瘩、残枝枯叶。茂义为这事憋着一肚子气,可经济实力不行,也只能是干瞪眼没办法。村里许多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蝴蝶也想让茂义出去打工,茂义不想去。蝴蝶说,听打工的人说,城里满地都是钱,只要你肯弯腰,就能拾着钱。茂义不信,他说,城里人哪个没咱乡下人鬼?还有咱拾的钱?蝴蝶说,咱不拾行不行?咱靠力气挣钱,挣老实钱,为啥就挣不着钱呢?茂义想了一会儿,又想了一条理由,他说,晚上不抱着你我睡不着。蝴蝶羞红了脸,在茂义的大腿根拧了一把说,看你那点出息。蝴蝶磨破嘴皮子,茂义就是不动心。蝴蝶把村长老郑请进了家门。村长老郑当了三十多年村长,德高望重,茂义最怕村长老郑。村长老郑望了望尚小银家的房子,又望了望茂义家的房子,说茂义,你打算在这破房子里住一辈子呀?村长老郑一句话,茂义出门打工了。
   冬日黑得早,蝴蝶早早地就准备了晚饭,她熬的是玉米糁子,蒸了馍,父亲推托酒劲还没有过,母亲推托身子不舒服,都没有下炕。茂义知道父母亲都在为晌午的事生气,也不去解释,和蝴蝶悄无声息地吃了晚饭,早早地就进了厢房。蝴蝶说,都是你闯的祸!茂义说,慢慢就习惯了。说着话,茂义就火烧火燎地过来了。蝴蝶一面躲闪一面白着脸悄声说,要死呀,爸和妈都没睡呢。茂义一边动作着一边说,门关着呢,他们听不着。蝴蝶拗不过茂义,挣扎着挪到炕边,“叭”的一声关了电灯。茂义问,关灯干啥?蝴蝶说,做关灯的事,不关灯?茂义说,谁说这是关灯的事?说着话,“叭”的一声又开了灯。
   叭――关了!
   叭――开了!
   叭――关了!
   叭――开了!
   蝴蝶喊是不能喊,骂是不能骂,打是不能打,就咬住了茂义的肩膀。茂义也不喊疼,三下五除二就把蝴蝶剥了个精光,蝴蝶很不配合,踢着,拧着,掐着,茂义不慌不忙地顾自忙着,于是,蝴蝶嘴里有了咸咸的腥,她知道把茂义的肩膀咬出了血,她松了口,也不睁眼,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任茂义在她的身上折腾,她只是希望茂义快点儿,再快点儿,她快羞死了!之前,茂义是个急性子,灯一关,就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了,没一句多余的话,没一个过度的动作,完了事,头一歪,呼噜声就起来了。现在的茂义,她百分之百地断定,茂义变坏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个字:流氓。茂义不厌其烦地在蝴蝶身上忙碌着。蝴蝶已经不挣扎了,她没有丁点儿力气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地化成了一滩水,化成了一朵云,飘到了蓝色的天空,如醉如仙。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二。睡过一夜,父亲的气消了,母亲的气也消了,跛子舅毕竟不是母亲的亲兄弟。只有蝴蝶的脸阴沉着,她一直低着头,既不敢看公公,也不敢看婆婆,也不愿意看茂义,她反复地在心里喊,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茂义仿佛看透了蝴蝶的心思,趁着父母不注意,凑在蝴蝶的耳边悄声说,我不对自己的老婆耍流氓对谁耍流氓?蝴蝶啐了一口。吃罢早饭,母亲说,要过年了,咱把年前年后的事说叨说叨。茂义知道母亲想让他把挣的钱交个底儿,最好能年后就翻修房子。茂义说,妈,我跟蝴蝶商量好了,要去县里置办礼物呢?蝴蝶偷着看了茂义一眼,心里说,谁跟你商量好了?母亲说,离过年还有几天呢,急啥?茂义说,妈,我一年多没回来了,总不能给我舅提两斤点心去吧,我给我舅家挑些好礼品。一句话把母亲说高兴了,她说,那你和蝴蝶早些去早些回来。
   西北风把大地上的景色吹得很单调了,一切都灰突突的没有生机。茂义用自行车驮着蝴蝶。放在先前,茂义是不会这么做的,蝴蝶要独自走出村口,这才会跳上自行车的后座。今天一出门,茂义一脚踮地,一脚跨在自行车的车梁上说,坐。蝴蝶迟疑着。茂义又说,坐。蝴蝶就坐上了。出了村口,路平坦了许多,茂义蹬得很快,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蝴蝶,冷不?
   冷。
   你把我的腰搂上就不冷了。
   蝴蝶在茂义的腰上拧了一把,又在心里骂了句臭流氓。
   我们在城里的时候,城里的女人坐自行车都要抱着男人的腰,你是我老婆,怕啥?抱紧点!
   蝴蝶又在茂义的腰上拧了一把。
   咱农村女人就是不浪漫。
   谁浪漫你驮谁去!
   县城还是老样子,拥挤的人群,飞扬的灰尘,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把自行车寄存以后,茂义没有朝百货大楼走,去的方向是电影院。没走几步,茂义很自然地就搂住了蝴蝶的腰,蝴蝶打掉茂义的手,慌慌地四下望了一圈,说,你还要把脸丢在县城呀。茂义没有辩解,又搂住了蝴蝶的腰,蝴蝶又打掉了他的手。
   茂义收住脚步,横在蝴蝶面前,说,我在城里打工,活得不像个城里人,我回村里来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种城里人的感觉?
   蝴蝶没明白茂义的意思,但她感到了沉重,感到了辛酸,她说,唾沫星子淹死人呢,回到屋里了,你想咋搂就咋搂。
   茂义没有强求,默默地朝前走。
   你去哪里呀?
   看电影。
   屋里的活摆了一河滩,咱还看电影?
   屋里的活有个完的时候吗?我们在城里的时候,看到城里生活也很沉重,压力也很大,但他们都会忙里偷闲地看一场电影。
   一张电影票80元,蝴蝶吸了一口凉气,茂义的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就买了两张。蝴蝶心疼了,一个人80元,两个人就是160元,160元就是全家人几个月的油盐酱醋钱,蝴蝶心疼着在心里骂,败家子败家子败家子败家子!
   走。茂义扬了扬手里的电影票。
   蝴蝶说,要不,你退一张票,一个人去看,我在外面等你。
   茂义不由分说地拉着蝴蝶进了电影院。
   蝴蝶不知道演的是什么电影,她只知道茂义在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手沁出了冷汗,哆嗦着,哆嗦着。电影怎么还不完呀?
   电影结束了,灯光大亮,茂义拍着蝴蝶的肩膀,说咱回。蝴蝶坐着不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怀间。茂义问,蝴蝶,你咋了吗?不舒服吗?蝴蝶摇了摇头。茂义说,咱们回吧。蝴蝶还是摇了摇头,虚弱地说,你坐下。
   电影院里确实一个人也没有了,蝴蝶瞅了好几遍,她这才站起身,对茂义说,走,咱回。在走廊上,蝴蝶挽起了茂义的胳臂,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走着走着,蝴蝶的眼泪就下来了,随之她就有了一个想法,她要找村长老郑谈谈。
   离年关越来越近了,茂义把家里的活丢给父母亲和蝴蝶,自己赶了两天集,买肉买菜,买烟买酒。父亲说,咱一家四口能吃多少?翻过年,天气一转暖就搁不住了。茂义说,我要在家里请客呢。一句话,把三个人手中的活计都震得停住了。父亲问说,平白无故的,请哪门子客呀?茂义说,乡里乡亲的,不常在一块聚聚,就生分了。说着话,茂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他列的客人名单,他一个一个地念给父母亲和蝴蝶听:村长老郑、小学的祁校长、建大棚的老牛、做豆腐的老林、退休干部马纪平、退休工人薛秩序、东邻苟学斌、西邻尚小银,爸,加上你和我,不多不少,正好十个人。父亲听罢,软软地蹲下去,一面给旱烟锅子里装烟,一面把视线挪到了窗台上,窗台上有一把弹弓,茂义从父亲的目光里读懂了父亲肚子里的话,钱不是弹弓打来的。母亲睨了眼尚小银家的房子,把目光挪到自己的脚尖上,重重地叹了一声,撩起围裙拭眼角。当着公公婆婆的面,蝴蝶没有用动作和表情发泄心里的不满,只是干咳了一声,在心里恨恨地骂,认贼作父认贼作父认贼作父认贼作父!
   茂义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茂义说,尚小银有钱,就可以把房脊盖高,他有啥错呢?
   茂义说,咱盖房比尚小银高了,还能高过村长老郑家的二层楼?还能高过城里人的高楼大厦吗?
   茂义说,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生分个啥呀!
   茂义还想继续说下去,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呢。可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父亲沉默着掮起了铁锨,铁锨上挂了个破担筐,他要去地里拾粪了。母亲沉默着进了厨房,“吧――嗒――吧――嗒――”拉风箱,风箱拉得有气无力。蝴蝶再也忍不住了,把围裙揉成一团忿忿地丢在地上,拧身寻村长老郑去了。
   腊月天的风结实得很,抽在人身上,一下是一下。一阵风一个激灵,一个激灵蝴蝶就清醒一截子,她好悔啊,让茂义去城里打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那是她自己给自己挖的一个坑,那是她自己给自己种下的一枚苦果子。之前,茂义是多么称职的一个丈夫呀,做饭时,他帮着摘菜,吃完饭,他帮着洗锅涮碗,之后就帮着喂猪喂羊,还要把厨房打扫一遍。家里的活计干完了,他就捧一本书坐在太阳下慢慢地读,既不去地里套兔子,也不去街道上凑热闹。蝴蝶要绕毛线,让茂义给他架毛线,他瞅父母亲都在院子里坐着,就没有动,直到父母亲去苹果园了,他才架起了毛线……唉,往事都成云烟了。她要去找村长老郑,挡了茂义去城里的路。
   进入腊月以后,村长老郑就很少出门了,房子里有一个钢炭炉子,把房子烘烤得像春天一样。炉子跟前放了把蚂蚱小凳,村长老郑静静地坐着,一面读报纸,一面烤包子。村长老郑有读报的习惯,他订阅了《人民日报》、《三秦都市报》,还有《读者》,读报是他每天的重要工作之一。村长老郑爱吃包子,他家里天天都有包子,肉包子,油包子,菜包子,豆腐包子,软软包子,村长老郑并不计较包子的馅儿,只要是包子就行。村长老郑尤其爱吃的是烤包子,都是他自己动手,直到把包子烤得通体金黄,他才会就着酽茶慢慢地吃喝。蝴蝶进门的时候,村长老郑正在烤包子,蝴蝶开言叫声村长叔,泪就滚脱了。
   村长老郑说,蝴蝶,你坐下。
   蝴蝶哽咽着说,村长叔,你还我的茂义。
   村长老郑说,蝴蝶,叔给你烤个包子,叔烤的包子可好吃呢。
   蝴蝶抹着眼泪说,村长叔,我哪有心思吃包子。
   村长老郑说,蝴蝶,站客难打发,你站着,叔着急呢。
   蝴蝶坐下了。
   村长老郑好像明白蝴蝶的心事,不慌不忙地给炉子上的包子翻身,慢条斯理地说,蝴蝶,还记得你上学时的样子吗?那时候你的理想是啥?还记得你过门前没结婚的发型吗?那时候你的理想又是啥?现在你的理想又是啥?跟从前一样吗?所以,是人都会变的。
   蝴蝶顶嘴道,茂义他变得没边没谱了,干脆不是先前那个茂义了。
   村长老郑吃了一个包子,笑着问,蝴蝶你说说,茂义他咋变了?
   蝴蝶说,他变得爱耍飘了他变得会“整几盅”了他变得不给亲戚留情面了他变得厚脸皮了他变得大手大脚了他变得像个败家子儿了他变得认贼作父了他变得……茂义干下的一桩桩一件件可恶事飞快地从蝴蝶的嘴里往外说,她也想起了茂义在炕上的所作所为,急忙捂了嘴巴,把“流氓”两个字硬生生地给咽了下去,在长辈面前,她张不开嘴。
   听了蝴蝶的倾诉,村长老郑一点也没往心上搁,依旧笑眯眯地喝茶烤包子,待又吃一个烤包子后,他才慢悠悠地说,蝴蝶你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日子该咋过就咋过,等翻过年,你再来,你说不让他去咱就不让他去了,拴也要把他拴住。
   腊月二十八,茂义在家里摆起了酒摊子。往常,只有遇着红白喜事,乡下人的家里才会摆起八仙桌,才会七碟子八碗,才会人来人往。红事白事,都明明白白地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红事撑着笑,白事撑着悲。茂义请客却是没来由的,大家坐在一起,没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从表情到心理都僵硬着。茂义端起酒杯讲起了开场白:俗话说,路越撂越荒,亲戚越走越亲。我今日请大家喝酒,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喝几杯,暖暖身子,暖暖心情。说到这儿,茂义挨个儿地往过碰,碰一下讲几句话,他率先与坐在上席的村长老郑碰了杯,他说,老郑叔,你为咱们村里辛苦了大半辈子,过年了,我敬你一杯,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毕,仰头一饮而尽。接下来,茂义敬酒的人是小学的祁校长,茂义说,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教了我那么多年,虽然我没成材,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老师。说毕,仰头一饮而尽。随后,茂义分别给建大棚的老牛、做豆腐的老林、退休干部马纪平、退休工人薛秩序、东邻苟学斌几个人敬了酒,说的都是吉祥话,端的都是满杯酒,都是一饮而尽。最后轮到西邻尚小银了。进了茂义的家门以后,尚小银一直是满脸的不自在。全村人都知道,他跟茂义心里结着疙瘩,接到茂义的邀请以后,尚小银全家人都不愿意他来赴宴,父亲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不能去!尚小银的母亲说,人心隔肚皮,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去!尚小银的媳妇说,那是鸿门宴,你可不敢去!尚小银年轻气盛,他拍着胸脯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这个茂义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怕!茂义端着酒杯先跟尚小银碰了一下说,俗话说,好不过同学,亲不过邻家,这两条咱两个人都占上了,希望以后咱哥两个能手足相待,来,我先干为尽。茂义喝了个底朝天,尚小银也喝了个底朝天。村长老郑说,小银,茂义都这么说了,你还有啥话说的?大家还有啥话说的?来,喝酒!村长老郑一放话,摊子一下子就热闹上了,你敬我,我敬你,喝到最后,一向稳重的村长老郑都东倒西歪了。
   茂义请客的事,惹得蝴蝶闷闷不乐,父母亲也不高兴,因为茂义打工挣的钱已经让他花得所剩无几了,盖房的事只能是一个梦了。茂义一点也没往心上搁的样子,早晚都乐乐呵呵,进出都哼唱着歌。
   乡下人的年是三十开始的,地里的活计放下了,家里的活计做完了,贴了对联,放了鞭炮,就等着吃吃喝喝了。茂义是独子,家里也没有多少亲戚,家里的年气就寡淡一些。吃罢晚饭,蝴蝶就打算关门上炕了。茂义说急着关门干啥,过年就要亮堂嘛,把家里的灯全打开。蝴蝶赌着气说,开开开,电灯烧的不是钱吗?茂义说,三十晚上一定要开灯,这叫一晚亮堂一年亮堂。两口子正逗着嘴,“咯吱”一声门响,尚小银带着三个人进来了。几个人都是从小玩大的,一个是麻什子,一个是郭小铜,一个是苟庆生。这四个人,除过尚小银,他们都在外地打工。茂义向蝴蝶递了个眼色,蝴蝶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又端出来一碟瓜籽,一碟花生,一碟水果糖。往年,母亲都是各称半斤,逢了客娃来,才悄悄地把手伸进柜子,抓一把给客娃,自己是舍不得吃的。今年呢,茂义各样称了十斤糖,叮咛蝴蝶说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你就端出三大碟子来。蝴蝶心疼钱,脸上就不高兴,手上的动作也重了一些。尚小银变戏法似的从身后转出一个塑料袋,扬着说,茂义,自己在家里看电视也没啥意思,就叫了哥几个,算是给你和嫂子拜个年,酒和菜我都准备好了,嫂子,你不反对吧?茂义抢先说,大过年的,你还怕我家里没有下酒菜?再说了,你们来了,你嫂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有啥反对的?蝴蝶红了脸,去厨房拿了碟子和筷子,几个人就吃喝上了。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麻什子在济南打工,他就讲济南的趵突泉、泉城广城、大明湖、老街古巷,丝毫不掩自豪的口吻,好像济南是他们家的。郭小铜在深圳打工,他滔滔不绝地讲深圳的锦绣中华和世界之窗,脸上飞扬着满足,仿佛他天天就住在锦绣中华和世界之窗。苟庆生在重庆打工,他夸夸其谈地讲着重庆火锅和重庆美女,最后强调说,人活一辈子,不去重庆看一看美女,那真是白活了。苟庆生讲完,一时有些冷场。尚小银对茂义说,茂义,你也讲讲嘛。茂义说,西安你们都是去过的,实在没啥好讲的。尚小银说,没啥好讲的,你呆着一年多不回来,快讲快讲。茂义搔着头皮说,西安这地方实在没啥好讲的,逛嘛,就是钟楼碑林大雁塔,吃嘛,就是酸汤饺子羊肉泡馍,听嘛,就是秦腔眉户弦板腔,看嘛,就是一张《华商报》。茂义一席话,把大家都惹笑了。
   吃着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夜深了,可几个人丝毫没有散伙的意思,争先恐后地聊着。蝴蝶一直坐在炕边纳鞋底儿,隔一阵儿,给每个人的杯子续一点热水,然后又坐回去纳鞋底儿,悄悄的。虽然说,她的眼睛不在酒桌上,但她的耳朵一刻也没有放松,她暗想:城市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好吗?随着他们的讲述,她在心里描绘着城市的模样,那模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她的心也忽悠着朝城里飞去。
   尚小银分明是喝多了,脸红着,眼睛红着,脖子也红着,他说,这几年,我他妈的一心一意地经营苹果园,一心一意地挣钱,钱是挣了不少,可我却成了井底之蛙,不行,我也要去城里打工,不为挣钱,就为了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因为城市能改变一个人。
   大家都认为尚小银说得有理,举起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喝完就散伙了。
   茂义也喝了不少,趔趔趄趄的,自己脱光衣服,滑进被窝,顺手关了灯,迷迷糊糊地说,睡觉。
   “叭!”蝴蝶开了灯,她兴奋着没有睡意。
   “叭!”茂义关了灯,他说,晃得我睡不着。
   “叭!”蝴蝶开了灯,她说,城市真有你们说得那么好吗?
   茂义含糊着说,好。
   蝴蝶说,我也要跟你去城里打工。
   茂义一骨碌爬起来,酒醒了一半,他瞪着蝴蝶说,你疯了?
   蝴蝶说,你才疯了呢。
   茂义说,你去了,谁侍候咱爸咱妈?谁管理苹果园?
   蝴蝶说,咱爸咱妈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了,他们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苹果园。
   茂义用被子捂了头,转给蝴蝶一个冷脊背。
   蝴蝶也转给茂义一个冷脊背,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琢磨着一件大事情。
   年关里,茂义家里几乎天天都有客人,大多都是和他一块儿在外面打工的伙伴。来了客人,茂义就要摆一个酒摊子,还要站在院子里喊一声,小银,过来喝几杯。茂义一吼,打个喷嚏的功夫,尚小银就过来了。蝴蝶照例会捧上瓜籽、花生、水果糖。蝴蝶的态度分明好了许多,笑吟吟的,饭上桌以后,她就坐在炕边上纳鞋底儿,客人叫她入席,她就是不肯,隔一会儿,给客人续一点热水,悄悄的。
   蝴蝶再也没有提过跟茂义进城打工的事儿,茂义以为蝴蝶忘了,或者是蝴蝶也只是顺嘴说说,并没有当真,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正月十五这一天,村长老郑突然进了茂义的家,他问茂义,几时走啊?
   茂义让村长老郑坐在炉子跟前,才回答,后日。
   村长老郑问,听说尚小银要和你一块去?
   茂义回答是。
   村长老郑转向蝴蝶说,蝴蝶,你咋不跟茂义去一趟呢?把茂义的被褥给拆洗拆洗嘛,农民工也要讲究卫生嘛。
   茂义觉得村长老郑的话好像有点没来由,在蝴蝶的脸上找答案,蝴蝶正埋头整理衣服。茂义说,我自己能洗。
   村长老郑说,女人的活还是要女人干嘛,再说,蝴蝶又不是住下不回来了,你怕啥?
   蝴蝶抬了头说,就是的,我给你拆洗完就回来了。
   茂义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无奈地说了声好吧。
   风一转暖,桃花开了,杏花开了,苹果花也开了,可是,给茂义拆洗被褥的蝴蝶还没有回来,她在城里干啥呢?
  
  〔责任编辑 辛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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