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个偶然的机缘，有幸在春节期间阅读了女作家蒋子丹的长篇小说《囚界无边》。小说讲述了看守所中警察与犯罪嫌疑人之间发生的一系列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的故事,这对读者来说极具新鲜感和神秘色彩，伴随着阅读，警察与罪犯，高墙内与高墙外，自由与囚界，正义与邪恶，爱与恨，高尚与渺小，生与死等等一系列彼此对立的语词会涌现出来，让人很想一睹故事最后的结局。可以说整部小说都围绕着一个“囚”字层层展开，人性的优美和崇高就在这层层展开的“囚”字当中得以升华再现。女作家蒋子丹用《囚界无边》做小说的题目，这里的“囚”字，意味颇丰。首先，作者所讲述故事的主要场景大都是在看守所，高墙之内，体现了“囚”的本意；其次，作者揭示出作为个体的人是有限理性的存在，无论何种职业、何种年龄、何种身份、何种地位的人，都不能获得某一事物的完全信息，因此人总是处在太多的不确定性及其所带来的无奈和窘境中，人的生存境遇本身就是一种“囚界”，“囚”于他自身人性的不完满中，“囚”于死亡对他的预设、悬临之中，正像一位哲学家所说，人类历史就是一个从越来越深的层面猜度死亡之谜的历史；第三，人相对于自然永远是渺小的，人被“囚”于自然当中，在自然面前永远只是一个天真的孩童或是自然机体的一部分，因此敬畏自然、顺应自然应是人的本性。在小说结尾处，作者用大量篇幅描写了处于大地震中的人们，仿佛就像小说开头处的那只因迷途而误上飞驰囚车的工蜂，完全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作者从更深一个层次上揭示了“囚”的又一含意，增加了作品的分量。但自然创造了人，却是有深意的，在我们看来，自然创造人是要进行自我认识，是为了欣赏它自己壮丽无比的美。
一
无论是物质贫乏还是物质丰厚，人对于物质的占有欲望似乎总是那么高涨。特别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以来，人与物质的关系更加紧密，在这个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社会，物质对于人更是须臾不可或缺，甚至成为人与人之间彼此认同的文化符号。小说中有一个特别有趣的情节，就是主人公沈白尘的出场，第一天上班，由于驾驶室座位已满，他不得不与囚犯同坐囚车之内一同前往看守所。同囚一车，沈白尘与犯罪嫌疑人魏宣彼此发现对方都是耐克品牌消费者，魏宣穿耐克牌鞋，沈白尘着耐克运动衣，这共同的消费偏好，使二人少了隔膜多了情感沟通的默契。“就是这个简单得像个对钩一样的符号，让他们同时抬起眼睛，专注地相对而视。沈白尘发现对方原本非常锐利和坚硬的目光，忽然短去锋芒，变得柔软了很多”，多奇妙的变化。现代社会用各种媒体广告塑造出了许多的文化符号,用詹明信的话说，商品符号是消费社会本身的要素，没有其他社会像这个社会这样，为记号和影像所充斥。平凡与日常的消费品，与奢侈、奇异、美、浪漫日益联系在一起，而它们原来的用途或功能则越来越难以解码出来。商品符号成为不同人群、不同消费者彼此认同交往的标识，它们把社会人群划分成若干层次。小说中，魏宣使用的手机型号是魅族M8，与沈白尘用的是同一款，这又触动了沈白尘的“某条敏感神经，……都是M8的拥趸”。由于对金钱的贪婪和迷恋，让作为白领中产的成功人士，过着让人羡慕生活的魏宣，走上歧途，进入具象的囚境。当自动取款机失灵数十万钞票倾泻而出时，他没有战胜金钱的诱惑，携款而逃，最终被押进看守所，等待法院的审判量刑。魏宣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他在场的女朋友周小乔对他的行为非但没有加以制止，反而暗示他加油，他知道周小乔那颗永不知足的心一定被豪宅靓车塞得满满的。正是物欲的诱惑让魏宣面临着葬送前途、爱情、青春乃至生存信心的种种不测。同样，在全国都小有名气，带领小尾巴村脱贫致富的村长万金贵，作为当地的土皇帝，用荣誉和光环包裹着他罪恶的心和肮脏的灵魂。他利欲熏心，在村里一手遮天，横行乡里，草菅人命。为掩盖自己犯下的罪行，对上不惜花重金贿赂行政官员，对下则不择手段压榨百姓。即使进了看守所，他还操控着他人的命运，同时由于金钱的作用，使他在看守所里受到了特殊的物质照顾。但这些“囚”于物质之中的人性之恶，并没有阻挡和淹没人性的光彩。无论是物质丰厚还是物质贫乏，人性之美和人性崇高总会时时绽放。小说中的陈三妹以柔弱之躯散发着人性之美，为了要回因矿难而死亡的丈夫的尸体，她和婆婆拒绝了村长万金贵的20万元买尸费，带着孩子和婆婆艰难度日。后来为了生存和能让孩子读书，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嫁到后夫家，日日操持忍辱负重，为救女儿免受凌辱而将后夫杀死。在被捕之前，她为年幼的孩子炖了鸡，做了够孩子们吃上几顿的饭菜。在看守所的数日中，作为母亲她对孩子的深深思念之情，打动人心。还有爱狗如人的老警察于笑然，与军犬黑狼和细虎结下的生死之情，更彰显人性善良，为给黑狼治病，宁可自己少吃少喝。细虎咬伤了他，他还下决心要将细虎训练成真正的警犬。看守所的副所长修丽，在自己家庭并不富裕的情况下，毅然将陈三妹的两个孩子从农村领回，自己抚养。还有作为一名老警察的纪石凉，因嫉恶如仇，利用录音笔获取了万金贵及相关人员的犯罪证据和为掩盖罪行而策划的大阴谋，在得知这一阴谋涉及到自己的好友、顶头上司――看守所所长张不鸣时，他矛盾重重，犹豫不决，但最终决定坚持正义。他深知这阴谋之大和背景之深，几次想找一个可靠的人商量，可都觉不妥，怕走漏风声。后来他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自己的同事、红颜知己戴汝妲。还有农民工高芒的遭遇，他为讨要自己多年的血汗钱，在与包工头争执中误杀包工头，进入看守所后让魏宣执笔代写遗书给女儿，深深的父爱之情跃然纸上，催人泪下。还有沈白尘和女友嫣嫣想利用媒体声援魏宣，进而借魏宣一案完善法律法规。小说中所描写的这些感人情节及散发出的人性之美，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底色中的仁爱、知明、勇敢的可贵光芒，让人久久难忘。
二
哲学家康德认为最伟大的优美和崇高体现在人性之中。如果说人性的优美是一种慢慢展开的，如涓涓细流滋润人心的美，那么人性的崇高之美，则比优美更为强有力，更让人震撼。整部小说的后半部，作者用大量笔墨描写了大地震中人性的崇高之美。警察纪石凉和戴汝妲是搭档，工作上配合默契。纪石凉不幸的婚姻得到戴汝妲的深深同情，两人日久生情，可这情感却是纯洁、清白又崇高的男女之情，有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要不是大地震的发生，让二人处于在生死离别之际，他们彼此不会表白。当戴汝妲被压在废墟之下，她勇敢地向纪石凉表白：“今天咱们生离死别，我一肚子话也得和你说开了。我到现在还不嫁人，就是放不下你这个叫我心动的男人。这世道，男女之间蝇营狗苟的事情见得多了，哪儿会有像咱们这样心里恩爱，身体清白的异性朋友？”她还高声对纪石凉喊出：“我爱你……”纪石凉也表白说：“我曾经想过，这辈子注定做不成夫妻，到我死的时候，怎么着也得把你叫到跟前，亲一亲你的脸，哪怕咱们七老八十……”这纯情的男女之爱给人以崇高感。为了救出压在废墟下的戴汝妲，纪石凉用手扒废墟并感染了破伤风，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同罪犯斗争，并与罪犯同殉泥石流。戴汝妲为了不拖累大家，在废墟底下自己将压在石板下的腿锯下。这些让我们感受到在“临界境遇”中所展现的人性的悲壮之美。小说中塑造的平时心高气傲、居高临下且憎恨、轻视警察的“海归”美女朱颜，在地震发生后，因为被人间一幕幕真情所打动，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改变了以往为人处世的价值观，并主动为警察戴汝妲献血，挽救其生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看守所所长张不鸣，平时办事总慢半拍，缺少果断，“说话总是面面乎乎，要铺张好一阵才能涉及正事”。地震发生后的张不鸣却有一种大战在即的紧张弥漫全身，他遇难不惊，英勇果敢，将腿伤未愈的于笑然与军犬细虎留下看守塌顶的枪械库，以防不备。他和石纪凉每人持一把手枪带着四十多犯人转移，在没有任何通信设施，并随时会发生余震、龙卷风、泥石流的情况下，成功地将这支特殊的、行动如蠕虫般的队伍带到安全地带。小说中塑造的妓女安莺燕可谓是一个典型形象，她与大多数妓女一样，为了追逐物欲，不惜出卖自身肉体，游走于男人之间。就是在狱中，偶然与一号仓头男头目彪哥相遇她还不忘戏弄、挑逗男人。但在地震发生后，队伍转移的路上，她所作出的抉择却让人刮目相看。当时，转移队伍要过河，河水湍急，事先必须要有体形较瘦的人钻过滑坡山体的缝隙将绳子拴到对面的大树上，安莺燕主动请求任务，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她完全不像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分明就是处在竞赛兴奋巅峰的攀岩好手。都说人的精神有着匪夷所思的力量，难道连死神也会为之退却不成”。并且，她一直坚持到整个队伍全部到过河之后，才坠入悬崖，绝世而去。作者在描写她坠崖时写道：“那个即将消失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光所绽放的惊艳，让人感慨万千。在那个画面里，安莺燕的脸褪去了久病不愈的苍白，萎顿不振的精神忽然间灵动飞扬，整个人随之魅力四射；她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少女般圣洁，足以把曾经留给人们的所有我常龌龊与油滑的印象荡漾殆尽。”也正是因为安莺燕不辞而别的举动，给整个队伍的行进增添了悲壮的色彩，所有人都闷不吭声地迈着步子，每逢沟沟坎坎或者路况险峻的时候，无须谁来引导，人人都会主动伸出手来互相搀扶。还有对万金贵的死因一直保持沉默的魏宣，在地震之后，决定不再沉默，向张不鸣和纪石凉讲出了彪哥杀死万金贵的真相。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周小乔和朱颜，曾因八千美元而毁掉友谊，在目睹地震带来的生离死别后，也各自融化冰冻之心，彼此思念祝福，重拾珍贵的友谊。还有刚获释不久的理发师小剃头，战胜了恐惧心理，在震后为数百死难者剃头整容，让他们带着尊严上路。这些情节的描写，给读者以悲壮、苍凉之美，映衬出人性的崇高。
三
整部小说只讲述了看守所内外半个月时间所发生的故事，然而却揭示出世态万象，将广阔的社会背景融于其中。 作家蒋子丹很擅长讲故事，故事讲得既离奇又在情理中，且悬念迭出，环环紧扣，在曲折嬗变的情节背后映衬出广阔的生活世界。她能紧紧抓住读者的心，驱赶文字，穿透人的内心世界和灵魂深处，不失深度地酝酿情绪，渲染氛围，引发共鸣，升华人性之美。小说着力刻画了处于“囚界无边”背景下的各类人物，有警察、罪犯、妓女、记者、农民、机关干部、归国留学生等等，并深入探寻剖析他们灵魂深处的善与恶，也真实形象地展示了极具丰富差异的生命之美，高扬崇高的人性！可以说《囚界无边》是一部好看的、有深度的小说。特别是该小说发表之初，是作者蒋子丹用化名“老猫如是说”在网上连载的，引起了广泛关注。虽然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在题材内容、风格特色、创作速度、精细程度、读者群体、阅读方式等方面存在着较大差异，但小说《囚界无边》却尝试性地将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进行融合沟通，很有意义。人民文学出版社责编杨柳在推荐蒋子丹的《囚界无边》时说：“这个小说是一个传统作家或者曾经先锋派的作家的一次成功尝试，完全的网络写作，在天涯舞文弄墨贴了半年，有很多网友跟帖，小说写看守所里面的警察和嫌犯的故事，非常的好看，情节非常好，同时也体现出传统作家的写作功力。”
责任编校 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