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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群落 群落演替

时间:2019-01-2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多年前,一位日本汉学家和我谈起《今天》的往事,因为了解有限,竟不知道和他交流些什么。围绕《今天》的那几位作家是有分量的。北岛、芒克、史铁生、阿城至今仍拥有很多的读者。在我过去的印象里,这几个人一直是孤零零的、独立的存在,未料到彼此间有那么深的同人之情。他们的文本背后,其实有着许多故事,有的内涵之深,甚至超过了作品本身。这是在读到徐晓的《半生为人》后才知道的。较之于民国间的同人期刊,《今天》那些编者与作者组成的景观,在思想史上的意义毫不逊色。徐晓提供的史料,大概会使那些悲观于当代文学史的人,发生一种观念性的变化。
   北岛那一代人在如今大陆文坛的影响力渐渐弱化,一些青年诗人甚至连提都不愿提及了。我前几年读他在国外写下的文字,印象是已与国人有了隔膜,彼此关心的话题不同了。北岛曾不满意于自己七十年代的作品,以为过于道德化。但在我看来,恰恰是那个时代的文字,融进了一代人寻路的苦楚,至今依然散着特有的光泽。有一个时期,偶看到他和芒克等人的诗集的再版,在字里行间,依然能嗅出迷人的气息,于是叹道:在远逝的韶光里,那些温暖过无数人的精神存在,今天还闪着生命的火,这是别一类作家所不及的吧。
   《今天》问世于“文革”刚刚结束的一九七八年,那时候我正在大连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书,偶从友人那里看到传抄出来的诗,很是惊讶。此前我已有了多年写诗的历史,自从看到了北岛等人的作品,便洗手不干了。我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诗,而自己以前弄的那些,不过口号而已。《今天》的油印刊本,我一直没有见过,许多文字是从别的杂志转载里看到的。北岛、芒克的诗在什么地方有一点“七月派”的痕迹,我觉得阿垅、绿原、曾卓的创作就已有了类似的意象。不过《今天》的诗人不同于前人的是,文字没有多少唯美的东西,每一首诗都仿佛久久压抑在地底的岩浆,突然地喷射出来,滚动着巨大的热浪。北岛的《回答》、《宣言》、《船票》等,有久浸黑暗的悸动,幽愤是深广的。我相信作者的精神准备远无穆旦那一代诗人充实,充其量不过俄法的诗歌译本与“文革”经验的暗示,然而那些词语却能将一代人的血腥和苦梦,袒露在平庸的天地间。那几个人的短作都非一般的咏叹,有的表述类似于鲁迅的《野草》,委曲婉转,一些思想甚至于淹没在模糊的旋律里。曾经被直白、无趣地书写的文体,现在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暗语式的反讽、内省的句式代替了。北岛有一点玄言味,江河是夜的旷野般的深奥,芒克像幽暗的煤,随时能发出光明来。《今天》派诗人没有颓废的声音,他们将苦难踩在了脚下,头上是高高的太阳。那一群人与那个时代的文人比是超前的,每一个人都辐射着更为个性化的东西。舒婷曾谈到最初读到北岛的诗,“不啻受到一次八级地震”。她形容那时的感受是“就好像在天井里托儿所生长的桂树,从一颗飞来的风信子,领悟到世界的广阔,联想到草坪和绿洲”。那本杂志吸纳了“文革”地下文学的许多精华,一时间一些重要的作品,都在《今天》登台了。食指、舒婷、阿城、史铁生、杨炼、严力都推出了自己的心灵之作。白洋淀诗派、北京知青的手抄本,以不同的姿态闪现着自己的智慧。在漫长的十年中,当时的报刊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作品,然而北岛们却在灰暗中慢慢生长了。那时候的青年在默默地读普希金、萨特的汉译本,还有苏联的非主流艺术。这些奇异的思想在民间暗暗地扩散着,成了精神的底色。在多多、芒克、江河的文字里,可以看到自我经验与欧洲个性主义思潮的呼应。即使后来加入其中的顾城,也以其童话般的想像,在模仿欧美诗人的过程中,弹奏出完全属于自我的神异之曲。林莽先生在一次谈话中,概括了那些作家的特点,我以为是对的:“‘伤痕文学’和社会是合拍的。由白洋淀到《今天》孕育而出的朦胧诗的精神内核是和社会不合拍的。”这一群落组成的合唱,从边远的荒原传来、渐渐被更多的人听到,的的确确改写了一段文学史。
   在《今天》问世之前的几年间,中国青年之间流传着一种地下文学的手抄本。那时的写作者都是一些无名氏,然而思想已有相当厚重的地方。“文革”后期许多知识分子在默默地写作,比如丰子恺自娱自乐的随笔,钱钟书的《管锥编》片断,都深藏书斋中,未曾流行。那都是些阳春白雪的东西,或许己身的恩怨含得太深,因此便自言自语,并无交流的冲动。但那些手抄本是热血奔腾的,具有相当的鼓动性。杨健先生著有《中国知青文学史》,披露了赵一凡一九七五年初入狱时在其家中搜查出来的诗歌目录。那时候北岛等人已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美学风格,精神也日臻成熟了。《今天》便是这些无名之辈精神思考的产物,以其十年间自发的精神内省与盘诘,具有象征意味地揶揄了荒谬的生活。这是些特有环境下的精神孕育,和五四时期的文人不同,“《今天》派”是在几近沙漠的环境里,在与域外文化隔绝的时候,显示了智性的潜能。
   人们往往注意杂志发表了什么,却极少关顾背后的故事。徐晓在描述《今天》的片断时,不经意间透露了许多细节,我们才知道那些有名与无名的参与者,为这个刊物的诞生和成长,做出了非凡的努力。北岛、芒克都带有一点圣徒的印迹,而周英、赵一凡则仿佛是殉道者。这让我联想起二十年代北京曾有过的《语丝》社、《未名》社、《沉钟》社等同人杂志的编辑者与作者的故事,那也是文学史中美好的风景。不过民国的社团有日本和英法美的文化参照,许多人是留洋归来的,带来的是异域的东西。《今天》同人没有那些域外的参照系,许多想法都是自生的。他们甚至没有市场的概念,除了信仰没有别的。文学的背后,其实就是人生的问题。鲁迅当年和青年们在一起搞文学期刊,也有类似的情结。几个不同背景的人走在一起,为的是心里的梦想,中国文人的痴情与宗教般的圣洁之心,往往隐含其间。文人间最脆弱和最美好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今天》同人之间的交往,他们非主奴的平等关系所导致的共产现象,都有值得回味的地方。但这一高度精神化的松散团体未得延续,也呈现了一种宿命。中国历史上类似的存在都有相似的命运,但它们本身却成了现代思想的驿站,今人的精神,有的也是从那一个个据点中传递过来的。
   文学社团是个值得冷观的现象。现代期刊起源于同人的梦想,与党派的利益也深有关系。新文学诞生前后的杂志,多由学人所创,章士钊之于《甲寅》,陈独秀和《新青年》,周氏兄弟身边的《语丝》,都是气味相近的人的园地。在人道隔膜、心性日俗的年月,同气相求便成了活下去的理由。记得整理“未名社”的史料时,阅读过那本周刊《莽原》,便被同人间的友情打动。鲁迅为李霁野垫资出书,韦素园吐了血还在校鲁迅等人的文章,其间绝无谋利的私情,大家在做着相近的梦,不过从异域译一点美文,窃来火种,点亮此岸。韦素园死后,鲁迅曾十分的悲痛,倒不是为了他的才华惋惜,乃是因了一种人间少有的良知与善意。鲁迅一生痛恨伪君子,然而对民间殉道者的挚意却每每留恋。同人的存在意味着周围的世界盛行着排他主义,集结一股孤单的力量来显示异样的精神存在,是不得已的选择。徐晓介绍《今天》的片断,让我感到它与民国的一些杂志虽背景不同,心绪却惊人的相似――他们都相信一种文字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确,精神之河从小到大地汇聚着,旧物是可以在这样的力量面前退缩的。新文学的长河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变动里,还保留着可贵的不变的东西。
   《今天》在今人的记忆里还能如此鲜活,乃是因为那一群人做出了超乎常人的生活选择。民国初的同人杂志不存在职业选择的压力,在编制过程中还有一点余裕的快乐。读《骆驼草》、《未名》、《晨钟》常常还能看到平和的审美静观,有时甚至是对人间的逃避。而《今天》那一群人,许多是义无反顾、直面人生的社会边缘人。他们的思维方式与语言表达逻辑和流行色几乎没有关系。在那选择余地极小的年月,他们在狭窄的胡同缝隙里,却拓出了开阔的空间。杂志上的作品带有浓烈的悲剧氛围,所有的记忆几乎都与黑夜有关,以致那些诗与散文的底色都是暗淡的。遥想四十年代“七月派”诗人的劳作,还有着象牙塔式的乐天的意象,在最忧郁的诗句后,还依稀流着寻梦的欢愉。而七十年代的《今天》作者,则完全被一种悲怆的韵致包围,文字后有着反抗荒谬的哲学式的冲动,绝无漂在水上的那种轻松。较之于艾青的《火把》诸诗,北岛、江河、芒克的诗句好像更有格言的魅力,虽然这些格言是晦涩的。他们阅读了历史与肉身的苦难,文字带着痛楚的肉感,不可言喻的隐秘如同电流一般震悚地传动。九十年代以后的诗人,已不屑于写这样的文字,也无所谓恶魔与天使的分野。北岛们的遗响究竟在后人那里意味着什么,是一个尚需思考的问题。
   五四新文学有明显的对外来艺术的仿照,虽然那些问题意识滋生于中国社会。民初的文人要做的事情很多,学者也要承担起作家和政治人物的责任,思想是驳杂的。在那个时期的作品中,你有时也能读出精神的朗然。到了七十年代,文学的功能越来越小,即使是地下文学,也已没有了公开模拟或讨论域外文学的形影,一切表述都处于朦胧的状态,并不能像胡适那代人直言直语。北岛等人的特点是怀疑主义,但那种怀疑主义和罗素的中国推崇者如曹聚仁、张中行等并不相同。他们不是学理层面的顿悟,所有的只是生命的直觉。他们在谎言、死亡、沉默里发现了人不应该那样的表述,而应当如此地独白。所以整个创作呈现出压抑后的紧张、冲荡和深切的自戕。徐晓在书中坦言:“我们的怀疑,是在不怀疑中生长出来的,即使要否定什么,也一定要先肯定什么。而年轻一代怀疑论者则不同,他们怀疑并且推翻,只是为了怀疑和推翻,不在乎是不是虚无,或许虚无正是他们所追求的境界。”但不知怎么,年轻一代的虚无色彩的文字,很少像《今天》的作者那么感动过我,至今阅读七十年代朦胧诗群的片断,依然有着激动。好似那些诗句还是为今人写的,谁能说汩汩诗绪的流动里,没有我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本然?
   北岛之外的另外几个小说家如史铁生、阿城,其文字间流动的哲思与情趣,也如同历史的遗物,成了不可重复的思想的标本。他们永远沉落在流行色之外的深谷里,但心却与泥土和上苍贴近着。史铁生、阿城在《今天》的队伍里并不算主力,但他们后来的成长构成了文学链条的另外一环。史铁生由宿命而走向了哲学,阿城则在东方文史哲的遗绪里找到了现代人需要的智慧与狡黠。《今天》成了各种个性主义文学的生长点,那些微弱的种子各自萌发了绿色。十几年后出现的王小波,在精神哲学上已完全不同于他们,但我在其精神谱系里,还是找到了某种承传。在一种秩序成为万有的定律时,寻找另外一些可能变得那么重要。如果没有这一类人的加入,所谓新时期文学仍会陷入唯道德化的旧路里。所以我有时想起那一群人,感动的并不仅仅是几篇作品,而是他们打通了一个走向明天的通道。人完全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思想和活着。“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一句诗让我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意思是,自己所有的不过是悲喜时节的歌哭,并不想和谁抢走公理或正义。“回到自己那里去”,是七十年代青年作家开始的努力,到了王小波那里,这一努力才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文学的发生与传播过程,绝无大学里的讲章那么简单。如果文学史只是文本的解析史,那是有着巨大的欠缺的。《今天》的背后是一个个未曾沉沦的灵魂的组合,无字的与有字的书就这样形成了。史铁生曾为周英写过一段墓志铭,当可看到那一群人的难能可贵的精神。赵一凡、周英等人忘我的工作,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柔石、韦素园,默默地劳作着,默默地挣扎着,不求闻达于世,只管倾尽心血,那才有着圣洁的闪光。这一群人,在没有光的世界暗自地燃烧了自己,又很快消失于长夜里。他们自知走向死灭是人的必然,然而却以自己的生命,显示了人间的另一种可能:在虚伪与荒唐包围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比抵抗虚无更重要的事?直到今天,回望那个远离我们的群落时,我仍不能仅以“缅怀”二字解之。
  
  (选自《文人的左与右》/孙郁 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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