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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诗 [在秋天自焚]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在秋天自焚      记得刚到美国时,一位美国教授老太太告诉我们,“春天一天往北走五十英里。”那时我们住在美国最南边的路易斯安纳州,刚靠上三月的边儿,各种花卉就忙不迭地开了个不亦乐乎。那位老太太开了上千英里车南下来看望我太太,她说她住的密苏里州那边草木刚刚绽放苞芽呢,所以到南方来过一个名副其实的“春假”。
  春天“一天走五十英里”?这个说法怪新鲜的。从那以后,我一想起春天,脑海中常常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春天在一天不停地急急赶路,一天五十英里,过了几道山梁;一天五十英里,过了一片原野……
  随后我们来到美国东北部,被秋光震慑了心魂。记得第一个秋天去宾州北部同学家作客,车一拐进山,眼前呼啦啦着了大火,都没有思想准备,老婆女儿和我一起惊呼起来,秋光竟然如此灼热逼人,怕要烧裂了、熔化了我们的车!千山万壑的糖枫、银杏、橡树、加拿大红枫……猩红金橙,鲜黄亮紫??这才发现,过去说的“红叶”这个词儿,实在是个简化得失了真的说法。虽说是早被前人诗词洗了脑,脱口而出的,不是“霜叶红于二月花”,就是“万木霜天红烂漫”,跳不出“白云红叶一溪诗”,绕不开“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但遇到如此生猛秋景,还是被我憋出一句自出机杼的诗:“群山沉没在一片火海。”
  猛然想起那个“一天五十英里”的说法来:秋天也是如此吧?不过,方向与春天正相反,不是从南到北,而是从北向南;春天是香喷喷地赶路,秋天可是一天五十英里,一路这么喀叭乱响火辣辣地烧将过来。
  自那以后,看秋树之火就是每到十月必有的节目:看这家庭院腾起一柄烈焰烛天的火把,看那条路边迸出一柱火星飞溅的喷泉……如果有远道的客人正好这个时令来,当然就更是要将观火海作为一道款待的盛筵了――宛如宁波人用“钱塘观潮”来飨客:去七湖公园(SevenLakes),去高点(HighPoint),去熊山(BearMountain),去乔治湖(LakeGeorge)……推算哪一天、哪个地方火势会燃到最高潮,也是用这个“一天五十英里”的速度来做标尺:烧到蒙特利尔了……烧到奥伯尼了……烧到乔治湖了……烧到纽瓦克了……烧到咱们镇了!
  光看不行,免不了俗,总要拣几片火势正酣的秋叶。遗憾的是,不是有个细疤,就是缺个小角,再不就是颜色深浅不匀,形状不很周正。地上拣的不合意,就到树枝上摘,可千挑万拣还是选不出一片十全十美的秋叶。
  拍照是另一件遗憾的事。说也怪,每年秋光,就没有一次拍得满意――下车拍照,极难选景,秋叶长得很茂密,然而枝桠杂乱,取景框对准哪儿,都没有个中心和重点。可一上车跑起来,两旁的秋叶匆匆掠过,就倏然生动起来,连绵不断浓浓淡淡,一处比一处纯,一处比一处亮,一处比一处烈,这边金蛇狂舞,那边金星洒落,闪烁流动,从我们的前方转到侧面,从侧面转到后方,丛丛叠叠成环抱之势,把我们整个包围在漫天烈焰之中……
  到后来,我若有所悟:面对秋日火海的此时此刻,拣最红的叶片珍藏啦,拍最美的照片留作纪念啦,其实都是存了个对瞬间将逝的担忧,期待存之长久,都未免想得太远。就算斑斓秋叶是生命之树最后的辉煌,随后来临的将是惨淡肃杀、是欧阳修说的“其意萧条,山川寂寥”,又怎么样呢?当下惟一该做的事,就是跳进火海!不去管劫灰中是不是能飞起凤凰,不去管是否来得及被“一天五十英里”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赶来的春天拯救――拼尽全力烧它个酣畅痛快吧,像年轻的郭沫若半疯半癫时狂草的“一的一切,一切的一”,“我便是火,火便是我”!
  
  废车场沉吟
  
   刚来美国那时节,能够经常彼此打电话聊天的人顿时减少,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学同班同学中只有胡晓晖――只有他住得最近,他本人在匹兹堡大学攻读博士,可他的家不远,夫人孩子住在斯克兰顿,与我住的东斯特劳斯堡相距只有60公里。比起诸多同窗们云山阻隔,远在万里之外,我俩近得简直就像从这个寝室门到那个寝室门。每当晓晖从学校回家来小憩,往往就要拨个电话聊聊近况――一般都是电话费最便宜的深夜时段――从书讯译事扯到国内新闻,从孩子教育侃到同学近况。谈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居美不易。
   有一次不知怎么谈起了我要买个汽车轮胎:“汽车年检站那个美国小妞说我的轮胎不合格,硬没让我的车过关……”
   “买轮胎?不用买新的,我带你去拆个旧轮胎,在junkyar (废车场)。”
   “废车场?”
   “我们这城市旁边的废车场大极了大极了,号称‘全美国最大的废车场’,什么部件都找得到。”
   “不要钱?”
   “要,一点点,最多十来块钱。明天你开过来我带你去,你找一个换上,保准车检能过关。”
  尽管有思想准备,那些报废要回炉的车肯定惨不忍睹,可我跟着他一走进去,仍然惊得发傻。
  这里不是停尸所,不是陵园,不是公墓,甚至也不是乱坟冈。这里是一场狂轰烂炸、疯狂杀戮之后的尸山血海。成千辆上万辆车压着车,车挤着车,车埋着车――那还能叫车吗?红红白白杂陈,算是有个囫囵车轮廓罢了。既没有五官端正的,也没有四肢齐全的,甚至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开膛破肚,五脏六腑乱成一团。玻璃碎了,轮子瘪了,方向盘断了,门掉了,顶篷凹了,仪表裂了,坐椅翻了……有那么几辆车半身陷在地下,那是上面堆了太多的同类压的,还是吊车司机不耐烦徐徐放下,就那么空中撒手,砸的?
  这倒也罢了。更叫我心悸的是,有的车反光镜上吊着的小木偶还在微微颤晃。有的车驾驶座上散落着刚收到的帐单、没发出的信件、喝了一半的可乐罐,以及不知是糖粉还是药片。有的车后背贴纸上,赫然大字本来令人发噱:“没钞票,没职业,没时间,没爱情!”“你在宾夕法尼亚得到一位朋友!”“我的儿子上了芝加哥大学了!”在这里却又令人悚然。人去车空!
  晓晖轻轻地说:“每一辆车有一个不同的故事……”
  不同的故事。豪华与鄙陋。浪漫与滑稽。傲慢与谦卑。挥霍与挣扎。关于比佛利山庄,关于乔治亚桃林,关于墨西哥边境偷渡者。大峡谷,大瀑布,大都市,大沙漠。看它们的模样,像官腔十足的主管,像浓妆艳抹的男妓,像摆地摊的江湖骗子。哪位阔少兜风的座骑?哪个黑人家庭流动的住所?忙忙碌碌穿街走巷送意大利披萨饼?急急匆匆送客接人谈生意?行李箱底层可曾藏过可卡因与AK-47?后座可权充同性恋者幽会的床笫?它的牌照在警局电脑里出没过多少次?它是否作为生日礼物让刚成年的女儿狂喜万分?人的故事与车的故事,人的感受与车的感受融为一体了。俗话说:美国是轮子上的国家。轮子上有多少悲欢离合?有多少心血汗水?
  我想起我平时见到的一辆辆车里的人。有的白衬衣笔挺,系着领带,下巴刮得黢青,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有的穿着大花格衬衫,满脸大胡茬子,没掌方向盘的那只手,不是捏着烟斗,就是抓着可乐瓶;不时也能看见小粉球似的脸蛋贴在窗玻璃上转过来转过去瞅我;不时也能见到一家人说说笑笑,衬衣晾在后座,那车,开得忽左忽右。也有漂亮的姑娘,我便想跟紧并驾齐驱――没有什么不良企图,不过想多饱一会儿眼福而已,可是往往追不上:美国女孩子车都开得极野,她们要享受那种不要命腾云驾雾的快感……
   然而此刻呢?这些车不论曾睥睨一切,还是曾自惭形秽;不论享有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飞驰的快感,还是领教过坏在半道寸步难行的尴尬,不是都有绝对雷同的结局么?
   奇怪。晓晖想到的是“不同的故事”――缤纷的生命体验;我想到的是“雷同的结局”――单调的死亡终点。或许这是因为他“而立”未久,来日方长;我则“不惑”经年,去日苦多?
   可是说到“结局”……我到这里不就是来寻轮胎的么?三三两两的美国人,也饶有兴趣的探头探脑,东翻西拣。一部车死了,它的部件却活在别的车上,滋味又如何?――这使我想起了投胎转世的传说。话又说回来了,一辆车还还能跑的时候,全身心地去体验生命的畅快与迎面扑来的新鲜景色吧,别去想什么将来总不是都得进废车场。像被喻为“死人堆”的历史学科一样,你能留下什么,完全取决于后人想拣到什么――没准儿你想留下引以为豪的八缸引擎,后人看中的只是固定住车牌的那颗小螺丝哩!
   晓晖帮我挑中一个半新的轮胎,接上后,我的车跑得欢极了。感谢你,捐献器官的车;感谢你,不知生死的车主人。但愿我的车在痛痛快快跑完一生、火光一闪或者喘息一声,陷入永恒静默之后,也能有点什么留给后来者,哪怕一个橡皮垫圈呢。
   差点忘了说一句:美国人说过,在这里车更新换代快极了,平均寿命是十年。十年!眼前这些破铜烂铁十年前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从总装线上开下来的时候,正是我和晓晖、和这一届同学走出校门的时候。碾压,撞击,颠簸,磨损……车犹如此,人何以堪?
  
  
  高伐林 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在团中央工作,后任中国铁路文工团创作员。1990年赴美,先后参与或主持多家中文报刊、网站的编辑工作,现为自由撰稿人。前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破冰船》等诗集和多种文化、传记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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