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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尔纳克 [帕斯捷尔纳克的幸福历程]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人的一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帕斯捷尔纳克弥留时对妻子说:“我是幸福的。”   能够说不幸福吗?他同时代的几位大诗人――曼杰利什塔姆(Mandelstam)死于古拉格;茨维塔耶娃(Tsv?伢tai?伢va)1941年自杀;阿赫马托娃(Akhmatova)的丈夫和儿子被投进大牢,作为对她的警告;他所居住的作家村P?伢r?伢delkino单是1937年,就有四分之一人遭逮捕,主持1934年苏维埃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布加里宁(Boukharine)也被捕了。而他帕斯捷尔纳克,不曾被动过一根毫毛,1958年还凭一部《日瓦戈医生》得了个诺贝尔。
  但,正因着这个奖,就在赫鲁晓夫的“解冻”时代,一场骤起的狂飙袭到他头上。当时苏联的文学界,一个高知识水准的团体,其丑态毕露、其“箕豆相煎”,既是制度下的产物,也是一场人性的暴露。帕斯捷尔纳克得诺贝尔?凭什么?凭他的诗?足有20年时间不曾发表过一行诗啦,外国人有谁读过他的诗?什么《日瓦戈医生》,这部“由花园的墙头扔出国外”发表的反共作品?不,这全是外国敌人的阴谋!
  诺贝尔评审委员会10月23日宣布结果,当天深夜就有专人到帕氏家,要他宣布放弃;25日苏联作家联合会主席团成员碰头,准备27日召开特别会议,安排31日召开全体作家大会,专程给帕斯捷尔纳克送信,督促他届时出席;26日Pravda报登载了攻击帕氏的文章;27日他穿戴整齐到莫斯科参加大会,因身体不适临时缺席,改为写一封长信转交,表示他不会到斯德哥尔摩领奖,提出送出奖金的两个方法。但气氛没有缓和,大会前整三天时间,文坛阴冷,乌云骤聚,帕氏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宣布拒绝接受诺贝尔。分别给瑞典和国内有关领导人发出电报。
  谦谦书生,还指望这样会使迫害他的人住手。但没有,机器开动了,难以刹掣了,31日的全体作家大会如期召开。这回准备周详,派来一位医生,不能让这个“败类”重复临时缺席27日那个“小斗争会”的借口。会上没有一个人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在在有多的是“害群之马”,“伟大狂”,“毒草,必须拔掉”。又喊:“帕斯捷尔纳克是文学界的弗拉索夫(1),苏维埃把他枪毙了!”“吊死弗拉索夫!”大会一致通过开除他出作家联合会,提议剥夺他的公民权,将这个“暗藏了四十年的敌人”驱逐出境。之前已得到官方示意,如果他要出国,不会受任何阻拦。
  这是宣布结果后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
  生活更甚于穿越战场。1959年2月,法庭以苏维埃联邦共和国的名义对他起诉,罪名是将反苏作品《日瓦哥医生》送到国外发表。3月14日,他被人从作家村散步途中拦截,来不及通知家属就被塞入汽车,开往莫斯科,带到法官面前,被威胁,说他的案件正在审查,如果他接受外国记者访问,或在西方传媒中露面,将被控以叛国罪。帕氏很明白。“吊死弗拉索夫!”
  1960年4月他开始胸痛,检验结果得了肺癌,病情迅速恶化,5月30日就去世了。距离得诺贝尔只有一年半时间。但,“我是幸福的”。这位孜孜不倦的幸福贩子,说出这句明智而带基督精神的话时还不知道,他才下葬两天,曾经因为他而被判五年徒刑的情妇奥勒嘉的住房,已被KGB搜查,将帕氏的手稿《美丽的盲女》带走。两个月后她再次被逮捕,判刑八年。她跟前夫生的女儿也遭逮捕,判刑三年。
  说幸福,也是幸运。他虽然皈依了基督,毕竟是犹太血统,却幸运地越过了他的世纪的可怕,最后有福气死在床上。作为1890年出生的人,青年时代正好遇上十月革命,却不像某些狂热分子,在革命中丢了小命还不知怎么回事。作为诗人,解冻前逃过四次苏维埃的迫害狂潮,还有本事使斯大林对他特别眷顾,这不能不算一种幸运。斯大林第一次直接打电话到他家时,他说:“别开玩笑。”想不到是真的。日后他就利用这种关系,好几回为被捕和受迫害的朋友说项。人家为他的敢言吓出一额汗,他不怕,这不在他的价值观内。1935年,诗人阿赫马托娃的丈夫和儿子被捕,请他向斯大林求情,他答应了。根据1991年解冻的资料显示,他的确给斯大林写了信,该信11月1日到达克里姆林宫,3日父子俩就获释了。连帕氏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有点儿违反常规,又不完全偶然。斯大林将帕斯捷尔纳克看做普希金的继承人。在他眼里,诗歌跟他手中的权力有同等的分量,有本事干扰一个时代。何况这位诗人没有发出怨愤,没有当街咬牙切齿,在知识界中有威望,积极参与作家联合会的工作。高尔基不已经变成革命的“海燕”了吗?帕氏呢,也可以派他一个用场。斯大林这个非常现世的狂人,也考虑到身后的声誉,不想开罪所有笔杆。于是,命运另做安排,这个政权有一个特殊位置,由历史决定的,容不得你逃脱。从1934年到1936年,帕氏成为苏维埃认可的、制度下的第一诗人。
  他听任命运摆布,深知接受和拒绝都一样愚蠢,只能以宿命来面对,因为意识到自己得属于一种权力:“你把我当成物件握在手里/你将我当指环放在首饰盒中。”这个角色使他痛苦,像重力,像刑罚。人家表面给你一顶闪光的高帽,底下将你看成另类。让你活着,没有将你投进监狱,已是恩赐。于那些与他同一轨道的,精神上受尽虐待,每分钟肉体都有被消灭可能的人,已经被杀或被投进监狱的人,你的官方认可成为真正的折磨,让人妒忌,也使人觉得可疑。“我是被泡在滚汤里变红的龙虾”,他说。他多么想尊重那些有着更大痛苦的人,曾经对时乖命蹇的曼杰利什塔姆说:“我羡慕你!”有人目睹他在乡间白雪皑皑中大叫:“住手,我请求你们,我是个好人,应该由我自己来说,而不是由你们!”这就是第一诗人的重荷。
  
  我父阿拔,如果可能
  请免除我的刑罚。
  
  但剧目已编就
  结局无法改变。(2)
  
  如果当初他原谅布尔什维克,是因为它打得出口号,拿得出计划,但很快发现是骗局,眼下是一个非理性的世界。俄罗斯误入了死胡同,任何个人都没法解救。他看到恐怖统治的先兆:“以人来锻造铁轨”,那时全面清洗还未开始。革命没有解放俄国人的创造力,而是将他们引向奴化、平庸,将质素降到最低限度。追求生存的魅力,向往生活的细致、讲究和乐趣变成罪过,倒退全面统治着俄罗斯。这一切必然导致艺术创造力的消失。俄罗斯的精神和物质都被破坏了。经过20年代的纷乱,他寄望30年代,希望能走上建设性的轨道。但很失望,原来两个年代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依旧继续走极端。表面变得理性了,逻辑了,行动却是十倍百倍地更可怕。从这样的破坏,变成那样的破坏;从这种虐杀,变成那种虐杀。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他的位置,不打算再做第二次企盼。
  他天性温和,随时准备跟所有事物配合。“生活真美好”,他重病中躺在医院的走廊上说。他不能叫急诊救护车,不能进入官员的医院。他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一回曼杰利塔什姆向他念一首他自己写的诗,第一句是:“我们活着不感到祖国在我们脚下。”听完后,他言正色厉地说:“我没有听过这首诗,你没有向我念过。我劝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不是诗,这是自杀,我不想参与你的自杀。”
  这类诗他也写,只是写得隐晦。当《眩晕》(Vertige)的作者甘兹堡(E. Guinzbourg)被宣判时,得知自己没有被判死刑,只判十年徒刑,高兴得忍着不哭,一再念起帕氏的诗:“为了不哭出来/咬着他的帽子/沿着涅尔申斯克的小径/都是些煤矿场/苦役犯的监狱,噢,至乐至福!”有了监狱,犯人就不必都被处死,监狱就成为至福的地方!据说犯人都喜欢读他的诗。
  他与斯大林的关系维持了很久,但没有成为斯大林分子,没有向他表示效忠。真正的艺术家,有谁对现行的制度效忠的?不得不被操纵,但不可触犯。他曾经相信斯大林对大清洗不知情,后来知道不对。“如果他不知情,也是罪恶,可能是作为一个领导人的最大的罪恶!”1942年后,他越来越公开诉苦,说没有自由:“沙皇时代,还容忍人道主义,而革命则带着吸血僵尸的劲头来到。”他对奥勒嘉说:“一个疯子和杀手长期统治在我们头上。”而斯大林对他,只是作为棋子使用,敌意不会缺少。所有人都曾发问,帕氏为什么始终没有遭逮捕,而唯一的理由是最不可能成立的理由。1949年,有关部门向斯大林报告,说逮捕帕氏的步骤已经准备就绪。谁知帕氏忽然朗诵起自己的诗:“啊,天蓝,天空的蔚蓝!”“让它平静吧,这是一个天上客!”结果斯大林说:“别碰他,这是一个天上客。”但监视少不了,不时把他整治一下更必要。1949年,当他与奥勒嘉陷入疯狂爱情的时候,她被逮捕,控以反革命罪,判处徒刑五年。显然是从帕氏所爱的女人入手来攻击他本人。审讯期间,她总被追询帕氏的政治倾向,出卖国家的计划,他的间牒活动,因为他跟德国诗人里尔克有过书信来往。被捕后帕氏才知道她怀孕,他发了狂,几乎每天都要去撞开监狱的大门。她在狱中流产,几乎丢了命。
  如果帕氏能够以斯多葛式的精神去承受痛苦,秘诀是将自己溶解在幸福中。“我喜欢沐在浅阳中,它把我的床温柔地照亮。”他的诗总散发出直接而纯粹的欢乐,以幸福来跟读者交流。普希金之后,没有任何诗人像他那样,把诗变成一件礼物。挫折于他,永远是好事,会得到一个新的开始,从失去中重新获得。奥勒嘉在狱中的日子,他写下了最美丽的文字:“只要我的臂弯还记得你,只要你还贴在我的肩上,唇上,我会跟你在一起。”他以诗来跟她约会。《日瓦戈医生》中拉拉的形象越走越近越清晰了,他以十倍的劲头来开始这个长篇散文。
  帕氏有两件最害怕的事:被驱逐出国,或被赶出作家村的datcha。在那场诺贝尔风暴中,他一再宣称无意离开他的出生地、他的祖国,要继续为它做点事。至于那座带有园地的3号datcha,位于莫斯科近郊的荒芜地带,产权属国家所有,面积不大,是一座木头建筑,直到1950年代还没有自来水和暖气设备,冬天要烧火炉取暖。1936年他入住,里面充满了记忆,一旦被赶出来,就无以为家了。瑞典国王曾经以私人名义写信给赫鲁晓夫,请他不要收回这座房子。他的诗不能发表,只靠翻译莎士比亚、歌德、雪莱等挣钱糊口,写作以外做点儿园务,苦行僧的日子。生活一贯拮据,1935年,苏联作家代表团到法国参加反法西斯大会,当局不放心高尔基出国,临时拿他来充数。但他平日的穿戴,都是从他父亲的故衣改成,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了。克里姆林宫的工厂只好加急为他赶制。但一登上火车,他就把新衣脱下,着我旧时裳――已经穷得本性难移了。
  如果说奥勒嘉是《日瓦戈医生》中拉拉的原型,那座别墅就是失落在Varykino茫茫雪原中的华屋的原型。1917年那场革命风暴中,日瓦哥和拉拉,像两片被狂风卷起的树叶,随风飘荡,无意的聚散间,身不由己流亡到那里,遇上了。泉涸之鱼,相濡以沫,一场生死之爱产生了。在那间每分钟都可能命运来敲门的房子里,他俩爱得疯狂,缠绵,凄切。烟火人家在一百公里外,但可以听见行刑队的枪声。屋外银白色的严寒世界中,有的是狼群向着月色和窗户透出的光线的吼叫,充满敌意。他们不得不夜夜听狼嗥。拉拉投到日瓦戈的怀里,哭诉,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这不就是作家村可怕生活的一面吗?1937年,斯大林开始恐怖统治,实行大清洗。那一年,作家村有25人被捕。只要听见汽车声,大伙儿就发抖。帕氏捡好一只箱子,准备随时就捕。有一天来了一辆汽车,这回不为抓人,而是派人来征集签名,因为有三个高级军官被捕,判处死刑,要作家们签字。根据帕氏的妻子吉塔的回忆录,他当时发疯似的扑将过去,要殴打来人:“我没有给他们生命,轮不到我去把它们收回……”怀孕三个月的妻子跪倒他脚下,请他为孩子着想,他回答说:“我签了我就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孩子的命运与我无关。”最后他对来人说:“我十分愿意接受同样的命运,准备跟其他人一样死去。”谁知次日,即1937年6月15日,早晨他打开Izvestia报,在一条醒目的标题“我们不让苏维埃的敌人活着”的下面,注明有他的签名在内。他狂人似的冲去莫斯科,直上报馆……最后又得知,三位军官于6月11日被宣判,即日处决,6月14日才派人去征集签名。同样的征集不止发生过一次。夜夜听狼嗥……
  1935年开始,他已经得了恐惧症、抑郁症,精神错乱,灰色的空虚夺走了他的力气,无法工作。他给朋友写信:“这样的日子可能离死期不远了。”死亡也可能指有朝一日被赶上路。他将这种对死亡的恐惧作为重生之路。不屈的求生精神,使他有了《日瓦戈医生》这部书,他为它而生的作品。1947-1949年,他与奥勒嘉陷入恋情时,写了著作中的一半诗歌。1955年作品完成,准备在国内发表,遭到拒绝。同年,意大利一位对出版业感兴趣的企业家Felytrinelle,去苏联处理意苏电台事宜,从朋友那里得知帕氏的小说,颇感兴趣,向他要来手稿。这位企业家很明智,希望作品先在苏联出版,且一再商榷,等待,但没法达成共识。命运就这样使帕氏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在国外出版了。
  作品一出,好戏连场,得了个诺贝尔,又引发了一场世界性风暴,评论文章耗尽天下间的墨水。苏联那边厢,天塌了下来,仅仅一年半时间,就要了帕氏的命。但外边的读者却指作品对革命的反映不真实。不是那么回事。故事背景是十月革命初期,那是一个最血腥的年代,1918年7月沙皇一家被屠杀,布尔什维克以红色恐怖来维持政权,摧毁旧国家机器的同时,开始了掠夺式的所谓改革,对贵族、地主实行大清洗,后来东、西方极权国家的初期,也进行了同样的一连串的政治暴力,那是一个阶级人头落地的时代。但在书中找不到主流性的忠诚反映。只知道俄国发生了事,游行队伍与沙皇军队冲突;投机分子各怀目的进入革命队伍;街道委员会主任、革命委员会主任和一些贫穷户,和平地进住日瓦戈医生的大屋;日用品是短缺了,冬天没有柴烧炉;去乡间避风头,火车挤塞,脏乱,路上遇劫持;去到乡下,主屋被封条封了,但可以住农舍,一切显得温良,跟你死我活隔了一座山。革命似乎只为成全日瓦戈和拉拉的凄切、刻骨的生死之爱。
  然则,这些敲边鼓式的描述,已经要了帕氏的一条老命。他被指责反革命,反苏维埃,叛国……1950年代之前,出现过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还有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都是制度下的歌功颂德。当时的苏俄,曾经极力向诺贝尔的评审委员会推荐《静静的顿河》,来跟《日瓦戈医生》抗争。除了帕氏,没有任何小说家以批判的态度来写过那场革命,还能够要求帕氏些什么?
  2011年10月,俄国作家Dmitri Bykov出版了一部帕斯捷尔纳克的传记,指出这部小说是象征主义之后的象征主义。日瓦戈象征俄罗斯的基督精神,拉拉象征俄罗斯,安蒂波夫代表狂热的革命派,科马洛夫斯基代表权力和财富,一种很传统的切入方法。其实这部小说出来之前,帕氏以诗名闻名于世,被公认是普希金之后俄国最出色的诗人,善于以惯用语言来表达万有事物,不浮夸矫饰,以闲谈来达到抒情。这就不难设想,帕氏是以诗人的情怀和手法来落笔。他以本人的生活为鉴本,日瓦戈医生就留下不少诗歌。远离现实主义,就是远离了血淋淋的现实。作者情愿在地狱为之逊色的真实生活以外,营造一个超然于现实和时空的世界。那座荒废了的Varykino房屋,于日瓦戈和拉拉,就是他们的国,他们的家,他们的整个世界。在那里一双情人度过了缠绵、酸楚,恐惧随侍在侧,离死亡不远却懵然不知的所谓幸福日子,然后,在劈心之痛中离别,实际是永别。他们的痛苦和不幸,所有人的痛苦和不幸,都来自于那场革命,来自于苏维埃,来自于人类历史上那场最大的骗局。这就足够了,更详细,更具体的事实,就让历史学家去打捞吧,何必强求帕氏多费笔墨?
   2012年1月
  注释:
  ①A.Vlassov,红军将领,二次大战期间因与希特拉合作,战后问吊。
  ②帕氏在他的诗作《汉姆莱特》中的诗句。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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