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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理【要捣乱,要狂飚,必是情理所逼】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采访手记   自2000年开始,韩少功每年在距离长沙一百多公里的八里峒的山居里住半年。当初作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城里实在是太热闹,他又是一个爱朋友、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在海南的十几年里,他做出了两份在全国都有巨大影响的杂志,《海南纪实》和《天涯》,显示了他与一般知识分子不同的务实精神和操作能力,比一般出版人更敏锐和深入的文化判断力。然而,青年时期即以小说享誉文坛的他,终究有着一颗作家的心,他需要静独的时间来整理自己在生活中经历的一切,需要适当的空间距离审视过于喧嚣的世俗生活。大隐隐于市,终归有一种强人所难的不便之处;而避居乡间,在这个人人折腾的时代,虽然一开始显得特立独行,但在接下来的生活里,却有着不可多得的方便。
  乡居的生活,一开始必然会有不便,但在韩少功眼里,那反倒是生活的滋味。他说:“我就是一个老农。”他跟别的农人一样种瓜种菜,养鸡挑粪,虽然不需要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但这些久违的农业劳动,为他提供了全新的感觉和体验。三十年前,他曾作为知青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三十年后,带着丰厚的人生经验再度回来,这些繁重的劳作却恰恰舒缓了他久居都市的疲劳的身心,使他重获看待世界的清澈眼光;远离纷争,使他的精神更加自由独立,卓尔不群。
  他说,我寻找一种即使转瞬即逝我也愿意永远牢记的东西,即使是虚幻莫测我也决定笃信不疑的东西。他把眼光投向生活的各个侧面,停留,并且思考。如他所说,乡村激活了他的各个器官,使他重新发现了大自然有那么多的声音、色彩,发现了周遭世界不为人注意的丰富和美。他把自己全部的感官都投入到了写作中,作品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动、活跃,焕然一新。在一定意义上,他摆脱了多年的写作和城市生活所造成的影响,重返一种纯粹的眼光,非学术的非西方的眼光。现在的他更贴近生活,更远离固有的知识框架的拘束,以最普通的人的姿态自由而又自然地去行动和经验。他保持着内省的习惯,却又投入到积极的行动的生活。他既投入又旁观,既热烈又冷静,既有小说家的感受力观察力,又有学者的渊博和思考能力,这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张力,是只有熟识生活的各个方面规则,同时又有独到领悟的人才有的一种深度和厚度。
  他在注重体验和行动的同时,更注重采集和尊重各种文化符号,其内在的前提是他对各种文化包括乡村文化的尊重。尊重人性和价值观的多样性,并不作简单的评判,体现出一种博大和包容,一种科学的人文的精神。
  透过他的眼睛,我们发现自己曾经熟视无睹的生活,耳熟能详的话语,竟然都有了一种陌生的内涵,一种弦外之音,甚至呈现出一种别具一格的异国情调和文化魅力。
  一切都有意义,一切都互相关联。
  
  他在写作内容的选择上,没有受到通常的作家对于优美、崇高等观念的束缚,而是对生活中朴素的、本真的、原始的、独特的保持着充满激情的尊敬和好奇。他在文体上的突破更引人注目,重获内在的精神自由的重要表现就是他对传统文体的不盲从。他曾说过,厌倦了传统的小说的起承转合,人物情节的安排方式。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写?他就是要挑战一下这种东西。他把真的假的都推向极限,推到底线,看看究竟会怎么样?从《马桥词典》开始到《暗示》《山南水北》,他不断地探索和尝试不同的文体。正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言状:“他(韩少功)一次次地勇敢探索,一次次地突破语言和文体的边界,似乎就是为了追问,在现有的语言未能抵达的地方,生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精神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状。”然而对形式的创新,并非说明他对形式很重视,恰恰相反,这正说明他对形式的轻视:内在的灵魂的高度和精神的自由度,才是决定作品质量的根本。拥有这两者的写作者,无论他采用小说、随笔、词典或是任何一种文体写作,都能始终保持着一贯的高水准,并给文学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活力,使读者获得惊喜。
  正如韩少功所说,他的“这种坚持……的意义在于文学重新走向内心,走向文明的感动和创造,走向当代人可能的文明再生和精神圣诞。”
  ――和 歌
  
  访 谈
  从生命里流出来的学问才有价值
  和 歌:韩老师您好,读您的作品,感觉您和一般的小说家不一样。比方说大部分的作家,我们通过他的作品能读到和进入一个虚构的世界,不会觉得他有知识分子的那种人文背景,有很多的人文关怀在里面。您却不一样。我觉得您更像一个写小说的知识分子、学者。
  韩少功:这也是人生轨迹的不同。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你变成这个品种,他变成那个品种,各种品种都是需要的。但是从更深的层次来说,是感性和理性在人文领域的互相纠缠。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一种说法是“跟着感觉走”,最后变成了一种感觉崇拜,这个东西有点不靠谱。因为感觉崇拜之后,会变成一种特别肤浅的一地鸡毛、鸡零狗碎那些。实际上在任何一个感觉领域,特别是灵感,往往是和人的实践活动分不开,与实践所不可或缺的理性活动分不开的。运动员对球的灵感,不是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有的,而是长期刻苦训练的结果,离不开特别枯燥、特别刻板、也是特别理性化的训练。但是,那只是训练,一旦他进入赛场,就必须把这些东西丢掉。
  
  和 歌:外在的东西强加进去然后整合成自己内在的感觉了。
  韩少功:对。这样的话,有一个理性训练的过程,与完全没有理性训练过程,就是两种感觉了。它们在比赛场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和 歌:对,就是职业选手和业余选手区别。
  韩少功:业余选手也是跟着感觉走,但可能是瞎打。专业和非专业的区别就在这里。我只是说,感觉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比较不太愿意盲从那种感觉崇拜论。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很多感觉崇拜变成了一种自闭、一种自恋。包括有一些先锋艺术,他们最初从感觉出发,有非常积极的意义,但其中一部分,甚至很大一部分,变成做鬼脸,发尖声,瞎闹腾,没什么东西了。
  
  和 歌:就像现在说的知道如何搏出位了。
  韩少功:甚至很多人,在美术和音乐领域都有这种人,最终走向是一种反感性、无感性的路,其实特别概念化。
  
  和 歌:现在的抽象艺术也变得特别概念化。有的评论家就说现在有一帮画家天天就在那里想概念,想词儿,要表达一种想法。
  韩少功:对创作的感觉反而没有了。他们干的活儿就是哲学家干的活了。这种正常人干的话还不如哲学家干得好。这至少是值得我们警觉的一种现象。
  
  和 歌:作家的感情实际上是需要以一种知识分子的内心来整合的。
  韩少功:对,感觉也会犯错误,理性也会犯错误。不同的错误需要不同的警觉,需要用相应的什么东西去克服它,化解它。也许,感觉犯错的时候,需要有一种理性的协调之法或者破解之道,实现一种自我纠错。这就像人的两条腿,有时候左腿走在前,有时候右腿走在前,没有一定之规。像有些学者写论文也是蛮感性的。其实好的理论文章,一定有一种内在的、活泼的感性在推动着它。没这个东西,就是冬烘学究,读者一读是能够品出来。
  
  和 歌:是概念自我演进的。
  韩少功:对,概念自我繁殖性的东西,缺乏感觉根系与实践活血的东西,读者一嗅就会察觉的。从生命里流出来的学问,与书本里面衍生出来的学问,是大不一样的。像尼采,你一看到理论就知道后面的人是什么样。包括孔子,你读了孔子的书,就能想象出一个糟老头子、倔老头子、精老头子在那里。那种生活情状可以想象出来。生命中有感性支撑的理论思考,与纯粹学究式的理论推导,不一样的。
  
  和 歌:这里差别很大。但是我觉得您本身还是很关心很多具体的问题,是不是?
  韩少功:对。
  
  和 歌:比方说您在办刊物的时候主导的“作家立场”,您比一般的作家更富于知识分子气质。
  韩少功:我觉得男性作家没有一点理性训练不是很光彩的。女作家可以很任性、很感性,这是正常的权利呀。已经有生理学家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科学依据,说女人的大脑和男人的大脑有不一样等等。但是如果一个男作家也是那种,至少不是很光荣的事情,男作家应该有点思考能力。
  
  和 歌:即使是说感觉,有的人有的时候也是伪感觉。
  韩少功:有真感觉、伪感觉;还有大感觉、小感觉。这里面确实有很多差别,不能一概而论。问题在于,我们不能因为有过一个理性特别专断、刻板、僵化的时代,就把理性看作是一个天然的敌人。我觉得这可能有点为难自己。
  
  文学与科学观念之外的那一块相联系
  和 歌:另外一个问题感触特别深,就是您在面对乡村社会的时候,对待他们的各种观念,特别是道德观念的态度。我发现您特别尊重这种不同和多样性,从来没有一种比如说我是知识分子,当然更不能说我是城里人了,或是用西方的价值观,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评判他们的对与错。您特别尊重这种不同,尊重他们原本的价值观。
  韩少功:乡村对于我来说有两个意义,一个是自然,第二个是底层。在我们国家,乡村相对弱势一点,城市要强势一点,因此有一个落差,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现代化、西方化过程的时间差。乡村里多一些自然,可以多接触土地、日月、植物、动物,但乡村里出现汽车、电脑、流行观念等等,总是慢一拍,慢两拍。所谓中国当代精英,大部分是被西方文化洗了脑的。我们各个学科的知识,尤其是人文知识大部分,都是西方舶来的。但这个舶来的过程,是先城市,后乡村。那么两个板块之间会有一种碰撞,甚至有一种分裂。我们也许可以从这种碰撞之下看到文化的多样性,看到中国的特定国情。包括一些很前卫的西方观念,移植到我们的水土条件里面,怎么存活?怎么变异?得与失是如何两相缠绕?这种乡土传统的遗产,其实也是满复杂的,不是一种静态的东西,而是在几千年的沉淀过程中,非中非西,非你非我,不太容易说清楚。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杂种”。
  
  和 歌:文化的杂种?
  韩少功:很难有文化上的纯种。只是说,这个杂种与那个杂种,还是有很多区别。在不同的杂种之间,既需要一种文化敏感,也需要一种文化宽容。我举个小例子,比如说,乡下农民有山神、树神的观念,你可以说这很迷信,很可笑。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些观念实际上是古人生存的经验,但他们那时候不懂物理学,不懂天文学,没有低碳生活这种概念,他们怎样表达呢?他们只能用山神、树神这一类说法,用一种神话、巫术、宗教的方式,把某些经验建构成一种符号,约束大众的行为。这些符号的表面意义和它实际的功能,可能需要我们做一个细致的区分。即便是现在,如果我到乡下去讲低碳,门儿都没有。农民会觉得很可笑。但是如果我同他讲迷信,这个工作一下就做通了。
  
  和 歌:您给我们举个例子吧。
  韩少功:在我住的那里,农民喜欢打鱼,打鱼时不大注意生态链的保护,特别功利主义,用电打啊,下毒药啊,搞得很过分。但是我发现他们对鸟比较好。为什么?因为有一个传统说法:“鸟入善人家。”这就是说,鸟到了你家,那是因为你家比较善,有善缘。在这里,一句俗语的实际作用有时候胜过了十个教授、一百个志愿者。因此,进行新知识观念的推广,也要注意一种本土的路径和本土的载体。即使我们只是从技术上来讨论这个问题,也得讲一点策略,得利用一些传统的文化符号,使新观念找到一种合适的水土条件,得以扎根和生长。在另一方面,科学并不是万能的。科学不论发展到什么地步,每个人文化、心理、情感、精神方面还有很多不可知的东西,无法用科学来处理的东西。没有人相信神话是真的,但没有神话的民族一定有病。我们需要善待神话、宗教、诗歌、梦想这样一些东西,把这种东西作为宝贵的心理资源调动起来,这样才可能完善和深化对人的认识。
  
  和 歌:科学知识和比较进步的观念在普及过程中,需要有各种各样的巧妙方法。
  韩少功:以前,很多人不孝顺父母,就怕遭雷打。但现在有了避雷针了,乡下的一些老人说,他们连肉都吃不到了。科学打破了很多人的敬畏心,打破了一些伦理或政治的传统符号,会给社会带来一些代价。要防止和减少这些代价,我们不仅需要找到新的载体或者新的路径,建构新的符号系统,比如科学的系统,也需要注意建构民间文化,接通我们的中国传统。也许,对于一些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很理性,讲科学,还能付得出科学的成本,比如安装几百元、几千元的家庭避雷设备。但有些乡下人付不起这个价钱怎么办?你怎么能要求大众都像你一样思考呢?
  
  和 歌:大气层的黑洞离大众实在是太遥远了。
  韩少功:一些传统文化遗产,是有用的符号资源,是可贵的心理和文化资源。我们应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它?如果粗枝大叶,如果不屑一顾,这样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值得怀疑?
  
  和 歌:我觉得您是带着一种智者的笑容,在看村民们如何对待山神和树神。我好奇的是,他们这样做时有没有一种调侃的心态呢?还是很认真呢?
  韩少功:这得分头说了。从乡村表面上来说,以西方文明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化也是潮流滚滚。比如在器物层面,包括服装、家具、手机、电视、汽车等等,与城里人也差不多。乡下的女孩子,看上去也很像城里的女孩子,着装上几乎没有差别。家境好一点的,客厅也摆真皮沙发,可能还戳两根罗马柱。
  
  和 歌:相比之下您的家可能更有乡村的韵味吧,更本色。
  韩少功:从一种浅表层次上看,城乡文化的差别好像已经抹平了。但是深层的差别其实还是很大。比方说丧礼,通常的情况是,丧礼的前一部分很时尚,有流行乐队,有西式礼仪,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旧东西就出来了,比如唱夜歌,比如傩戏。乡村里的很多青壮年,从表面上看已经现代了,什么推土机、电钻机、电视机、电脑,他们都会用,都懂,但他们的某些行事的逻辑,某些隐秘的东西,一不小心就暴露出来,包括人情风、关系网,还是非常的“非”西方化。甚至在我们一些最现代化的大集团公司里面,所有的制度和器物都特别西方化了,但只要你深入到内在的人际关系中去,就可能发现一切还是特中国,特乡土,一锅中国文化的“百年老汤”。这里的问题是,各种文化要素怎么样重组和融合的?是怎么样对抗和克服的?我们很难简单地说,用一种文化把另外一种文化切换掉。实际情况是,文化的演变是一种重组方式,而不是一种切换方式。
  
  和 歌:就是说这些敬山神和树神的人,当他们遇见大问题的时候保证又回到祖宗那里去了。
  韩少功:看病就是这样。乡下人遇到一般的小病,一般都会去找医生。这是很理性的一面。如果他们遇到一种疑难杂病,肯定要去拜神。你可以说这一方面不够理性。其实这种现象也不局限于乡村。
  
  和 歌:这也说明真的要面对生死的时候,内心安慰那块很重要,什么能够真正地安慰他?这个时候是要找灵魂的归宿和安全感。
  韩少功:西方科学能解决的问题,只是某个层面的问题。在科学的管理边界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空间,我们不能把这个忘掉。
  
  和 歌:这事实上也说明我们人类的认识是有限的,科学也就是这小小的一圈,就像苏格拉底说的,对于圈外那广大的世界,我们其实一无所知。在内心感到恐惧的时候,他们其实是需要运用边界之外的东西,更广阔的那一块,那一块更神秘。
  韩少功:科学观念之外的空间,很大一部分就与文学有关系。以前的神怪故事,是当时的主流文学,曾介入到人们的精神、人们的心灵、人们的意识和潜意识。但现在的文学似乎正在精神领域里后撤。有的作家把文学变成社会学的一种文本,写贪官,写改革,写艾滋病一类社会问题;或者说像赵本山那样搞搞笑,乐呵乐呵,把文学仅仅当作一种娱乐工具。在文学应该用心用力的那样辽阔的领域,放眼眺望的可能不是太多。
  
  和 歌:过于功利性社会性的这种关怀太多,而精神和灵魂的关怀太少了。现在的文学作品读下来都觉得要么太现实,要么完全是无关的。能够引领你想象的这块要么特别少,要么特别生硬。像现在有些作家没有超现实的东西,就开始做穿越,忽古忽今。这种方法和手段其实挺贫乏的。
  韩少功:很多魔幻和超越,没有一种内在心灵的冲动,只是作为一种技术运用,像玩杂技。
  
  完整的生命离不开大自然
  和 歌:您2000年回归乡村,对于文坛来说好像就已经不是您回归乡村了,而是成为精神事件了。
  韩少功:没有吧?现在很多画家也在乡村呆着,也有这样的情况。
  
  和 歌:您一开始回归乡村的时候,有没有预见到它可能给您带来的心灵上的改变?您当初有什么期待吗?
  韩少功:我最开始有一个很实际的考虑。以前在城市里面生活,我们也不是那么清高,也不是自由撰稿人。我们这种人不伦不类,还得有个饭碗,比方我的饭碗在文联、作协这种单位。有这个饭碗以后,总觉得有负担,开会和应酬耗费了不少精力,让我觉得不爽,所以要躲避和逃跑一下。我单位在海口,那么在海口周围找地方还不够远,人家打电话叫你去,你也不好不去。所以我得挑远一点的地方,这就跑到湖南去了,让别人找不到我。这是最开始一个很实际的目标。到了乡下以后,我发现同自然相处多了,心态会比较好,这就是以前一个外国人说的,靠近自然就是靠近上帝。自然不会让你生气,动物、植物、阳光都不会让你生气。这是第一个好处。还有一点,就是你突然与文学圈外的很多人有了关系。相比之下,以前在城市接触的都是编辑、记者、作家、教授,很难避免一种同质化。很多时候,一本书你读过我也读过,一个消息你知道我也知道,那么我们的对话就像照镜子,自己和自己交流。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城里人的笑容经过长期训练和传染之后,都有一种模式和规范。乡下人,尤其是在我们那里的山区人,与人打交道的机会比较少,下意识模仿的情况很少,所以他们的笑容特别有自发性,很有特点,不按逻辑笑,不按规矩笑。我当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说有的人笑得像河马,有的笑得像蛤蟆。我甚至大吃一惊,哎呀,还可以这样笑!
  
  和 歌:他们的笑容您会觉得很新鲜,您会觉得人家笑得很畅快,很真吗?
  韩少功:是的。他们的有些思路也很奇特。比如一个退休教师喜欢骂政府,另一个老农民就对他说,你骂什么呢?你就把共产党看成你的儿子吧,他每个月给你的钱不是假票子吧?他也没有要你带孙子吧?这不就结了。他要去吃海鲜,要去做啥,你不随他啊?你说这个老农民是不是有意思?
  
  和 歌:但是这很符合他的生活常识,他的生活经验,觉得这样就是好。您加起来已经种了十年的菜吧?您觉得进入乡村是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入世?当然,您本来也不是去出世的。
  韩少功:我在乡下呆了十一个半年,累计接近六年。我不觉得自己是出世,更不是什么隐士,甚至可以说,我与社会、与现实的关系更密切了。什么是“入世”?投身政治只是方式之一,并不是全部。再说,出世和入世是一个互为条件的关系,没有很高质量的入世,就不会有很高质量的出世。如果一个人从娘肚子生出来,就呆在山上当和尚,这种出世其实是很低质量的,是很可疑的。
  
  和 歌:没有入就没有出?
  韩少功:出和入是一个互为条件的关系。
  
  和 歌:我看了孔见给您写的评传,我觉得他写得挺有深度的,谈论问题的时候很有见地。
  韩少功:孔见特别喜欢谈佛论道,挺有意思的,思路比较特别。当时出版社找到他,让他来写我的评传。他写了一半,给我看。我说这是好人好事大全啊,你千万别把我写成活雷锋,这样写没多少意思的。我建议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借口,目标应该是表现他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表达他对整个文学的意见,这样写才会有意思。后来,他大概调整一下心态,找到感觉了,放开手脚了,就有了一个比较宽的视野。
  
  和 歌:包括他后来写到文化上争论的问题,“马桥事件”等,他都能够坦言自己的意见。但是那本书里只是偶尔谈佛论道,隐藏了一点。感觉上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种东西散在书里面但能感受到,您能不能归纳一下?
  韩少功:为什么我没有归纳一个完整的理想的描述?我不是不赞赏理想,只是觉得那种高调东西值得怀疑。我是有信仰的,但也是有一点适度虚无的,两个东西互为表里。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完美的假定》。任何完美的理想都有一种假定的性质。因为是假定的,所以实现的过程无限漫长,以至永远无法抵达,成了一个黑格尔笔下的“彼岸”。但有这个假定,与没有这个假定,又是大不一样。一个理想的假定不一定使社会实现最好,但能使社会不至于更坏;不一定使人生最优,但能使人生不至于更糟。换一句话说,目标的意义不在于完全实现,而在于它能引导一个有意义的过程。
  
  和 歌:是您的一个价值观?
  韩少功:用绕口令的方式来说就是:在很多不好的东西中间,我们努力争取一个不那么坏的东西。或许可以将其称之为一种“次优主义”。这种次优主义是一种现实主义的理想主义,或者说新理想主义。与传统的理想主义有所不同,它含有一种虚无的成分。“知其不可”是虚无,“谋事在人”是理想,两者可以并行不悖。挑哪一句来说,用什么方式来说,得看具体情况。比如在孩子面前,我们可以大声说后一句,小声说前一句。
  
  和 歌:我这两年也种菜,今年收了大概十几个大南瓜。我觉得土地真神秘,就一颗小种子刨一刨塞里面不管了,它就这样回馈。所以我想,对您来说回到土地有特别的意义,这种回到土地的方式对每个人都有怎样的意义?
  韩少功:其实,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两种关系,第一是人与人的关系,第二是人和自然的关系,这两种关系的理想状态应该是很均衡的,但是我们现在做不到。尤其是在都市,人几乎是一种连根拔起的状态,与自然的关系十分脆弱、十分疏远。我们被工业制造品重重包围,遛遛鸟,种种花,画一幅画,拍一张照片等,也只是寻找一些心理符号,对自己给予一种安慰和补偿。
  
  和 歌:亲近自然,并不是说只对于一个书写者才有意义。
  韩少功:当然,每个人都应该这样,应该有完整的生命权利和生命感受。
  
  乡村有许多生命里最原初的东西
  和 歌:读您的作品,从以前的《爸爸爸》《马桥词典》一直到《山南水北》,我觉得有种内在的一致性一直在。包括对农民的生活形态,神秘的、日常的情形,对民间这种活泼的语言的分析和阐释,似乎一直都在,而且像《马桥词典》和《山南水北》可能是因为同一个范围,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是上一个故事的某种延续。
  韩少功:是不是有点像上、下集?每个作家都会有兴趣关注的重点,不可能完全一样。有的东西不是我的长项,明智的选择当然只能是扬长避短。比如我也写过城市生活,但不太成功,自己不满意,只能怨我对城市的感受太浅。另外,城市有一个特点,变化很快,恒定的东西不多;复制性强,原始性的东西不多。比如我们的大楼与欧美的大楼差别甚小,复制性太强了。我们的沙发与欧美的沙发也大同小异,原始性太少了。特别能干的作家也许能处理好这个特点,但我比较低能,有时候就会放弃。
  
  和 歌:当您捕捉到和农村有关的信息的时候,我觉得您的感觉丰富,感受也特别多,所有的动作和表情还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您都能看出来,能读懂。
  韩少功:城市的语言是学校、媒体、强势集团制造出来的,训练出来的,在资讯特别发达的时代,容易出现同质化倾向。而乡下的语言呢,一般来说是低学历者的语言,是传媒浅覆盖地区的语言,少一些格式化,多一些原创性。比如乡下人说话,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特别的形象化,他们读书少,看报刊少,不会讲道理,但很会描述,完全凭自己的感觉来描述。他们经常用描述来代替讲理,讲一个看法,一定从场景、气氛、人物、事件开始,但您不觉得他?唆。听多了,你会明白他们只可能这样说,没有别的方式。
  
  和 歌:不觉得不着调?
  韩少功:他没有学过数理化,也没有学过文史哲,不可能有那些学科的词汇,即精英们习以为常的词汇。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把事物和感受直观地予以表达。其实,这里面有很宝贵的东西。
  
  和 歌:他们对世界的最本初的认知。
  韩少功:他们跳过了我们常有的知识链,直接面对现场,直接回到本心。知识链这个东西,有时候是我们很好的工具,有时候也会成为很要命的障碍。远离学校和传媒的人,完全跳出这个知识链,以生命直观的方式来描述世界,就可能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参照。
  
  和 歌:我知道您在城里长大的,但是我感觉您在写农村的时候仿佛您的故乡在农村,不会觉得您的故乡在城市。
  韩少功:有人说,只有土生土长的作家才可能写好农村。我相信这种说法自有它的道理。不过,就像佩索阿的一句话:我们之所以能够欣赏裸体的美,一定是我们穿上了衣服。这就是说,在非乡村环境下长大的作家,有一种距离感,也许能更合适地写农村,至少不必自我设障。这与男作家不一定不能写好女人,是同一个道理。
  
  作家翻译文学作品有优势
  和 歌: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您翻译了西班牙作家佩索阿的作品,您是第一个翻译他的作品到中国来的?
  韩少功:以前他有汉译诗歌出版过。
  
  和 歌:这两个译本我是非常喜欢,尤其《惶然录》给我翻得都旧了。那段时间我放在办公室里,成天拿来看,感觉一个作家文字的表达力和职业的译者差别特别大。
  韩少功:但是也有坏处吧?有一些读者对我说,那本书真是那样子?是你译成那样的吧?我也没法说,只能说,书里每个字都是有来处的,有依据的,我不会胡搞。
  
  和 歌:给我们感觉如果佩索阿是一个中国人的话一定是这样写的。
  韩少功:我曾经问过北大的赵德明教授。他是搞西、葡语翻译的。我说,像佩索阿这样一个好作家,怎么没人译呢?实在对不起,我不是学西、葡语的,给你们添乱了。他说,是啊,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作家,怎么会把他忘了呢?
  
  和 歌:那些选篇都很重要,当时是怎么选的呢?
  韩少功:我是从英文译过来的。英文版编法很严谨,是严格按照遗稿的原貌,因此有些地方保留了少许的散乱,包括一些章节出现重复和交错,很可能是作者的初稿与改稿被一并收入,两者出现大同小异的情况。当时,我觉得读者大多不是版本学家,从读者的角度考虑,可能还是顺畅一点好。这样,我就挑了一下,丢掉了一小部分,避免重复的东西。但在译序中作了一个说明,提醒那些要读原版的读者,不要把这个选本当作全本。其实,我从未想过要当翻译家,译一点文学作品,完全是读书的副产品,充其量是一种拾遗补缺。更早一些时候,翻译昆德拉也是这样。当时书稿译出来以后,送了三家出版社没有人要,他们说这个作家太没有名气了。后来送到作家出版社,编辑又说这个太敏感了,考虑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捷克是禁书,还得送外交部审查,整个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差一点出不来。幸好,外交部还算开明,审读意见只有两条,一是要去掉一点敏感词汇,二是只能“内部出版”。
  
  和 歌:读到米兰?昆德拉的时候我在心里说,啊,世界上还有这样写小说的。
  韩少功:当然也有争议。但这本书至少给中国的作者和读者一点启发,可以看看东欧作家怎么看待他们的国家和社会。后来,好莱坞把这本书搬上银幕,中文里的电影名叫《布拉格之恋》,火了一把,助推了书的销量。
  
  和 歌:那您的译本印了多少您知道吗?
  韩少功:完全不知道。我只拿了七千块钱的翻译费。昆德拉给我来过信,问中国为什么没有给他版税。我同出版社联系。出版社的回答是,中国还没有加入国际版权条约,因此不能付钱,但如果昆德拉愿意来中国访问,出版社可以承担一切费用,算是对他的补偿。这就是当时的实际情况。八十年代,有些外国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作品,也是不给钱的,我也没法打官司。好在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加入国际版权条约了,上海出版社买了这本书的版权,可以保证原作者的权益了,作家出版社那个版本,也就可以退出历史了。
  
  和 歌:看您的学历背景,英语好到这个程度还是可以的。
  韩少功:我哪能算得上好呢?半路出家,边干边学,如此而已。当然,作家做翻译有一点好处,就是母语表达能力强一点。梁实秋先生曾经提倡,每一个作家都来翻译一本文学书,但实际上做不到。中国当代作家,大多是“土八路”出身,右派一代,知青一代,学养积累不太够,国外生活经验也少,要准确和深入地理解外国文学,很难。翻译时遇到的一些生活细节,你没条件去实地核对。因此我很羡慕、也很佩服一些国外的译者,像翻译《马桥词典》的蓝诗玲,她跑到我的“马桥”住上好一段,详细观察与了解当地的人和生活。这种功夫就做得很充分。现在更新的问题,是翻译机出现了,出版社又竞争激烈,因此,常常是一本好书刚出来,十几家出版社一涌而上,都在拼速度,抢市场,甚至是团队翻译,“出集体工”,翻译机先过,再来修饰一下。这就比较可怕了,尤其对文学作品来说太可怕了。以前,我们老一辈的翻译家有时候几年、十几年磨一本书,精雕细琢的。现在几个月就能出书,几个星期就能出书,能保证质量吗?
  
  和 歌:我觉得要不是您翻译,佩索阿的书可能不会这样出名,昆德拉也是。您是怎么样从英文知道佩索阿的?那么浩瀚的英文出版物。法国人都在谈论他吗?
  韩少功:我以前一直在等待,等待有合适的译家出现。发现一直没人管这个事,才有点忍不住,来管一管闲事。
  
  文学不应该受文体的限制
  李晓虹:现在很大一部分纯粹的乡村作家,素养都达不到太高。我还是在文体上想问一下,我看《暗示》的时候,当时特别激动,当作一个散文来读,最后我看到有一个小说的界定,为什么这是小说?后来在读《山南水北》的时候觉得它们在文体上很接近,您写的时候是按小说来写的吗?
  韩少功:关于小说,有中国概念和欧洲概念的差异。欧洲的传统小说,脱胎于戏剧,还有更早一点的史诗,其要素是情节、人物、主题,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总结出来的。但中国小说的概念,在《四库全书》里有个“说部”,如果按我们今天的观念来看,大概百分之九十都只能算散文。这说明中国以前的小说,与散文两位一体,接近俄罗斯传统中的“散文”,是与“韵文”相对应的其他所有叙事类文学。我曾经有一个说法,说中国小说是“后散文”的,欧洲小说是“后戏剧”的,就是这个意思。胡适先生曾经说四大古典文学名著,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小说,就是依据“后戏剧”的标准而言。当然,现在西方的小说也出现了很多变化,比方说奈保尔的长篇小说,就是一个大散文,几乎没有情节性,情节非常稀薄。昆德拉也有类似的说法,说他不喜欢“小说”的概念,更愿意改用“叙事”“写作”的概念,模糊掉文体之间的界限。那么,连奈保尔都能这么干,连昆德拉都这么说,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尝试续接一下自己的传统呢?为什么不能让小说的概念更开放一些?
  事实上,文体没有一定之规,一直在不断变化。特别是当下,有了影视和网络以后,文学面临巨大的挑战。比方诗歌吧,流行歌会不会成为诗的载体?影视会不会成为讲故事的主要手段?手机段子是不是一种新的体裁?……古代人有作品,但没有作者,像《诗经》那样。那么好,眼下手机段子也是这样的状态了,有作品,但没有作者署名。那么署名权还要不要?版权怎么说?稿酬怎么发?如此等等,提醒我们一个新时代正在到来,很多变化可能不久就会让我们大跌眼镜。
  
  李晓虹:所以您一直在挑战自己?
  韩少功:不管怎么样,需要有人尝试,哪怕是试错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马桥词典》出版以后,报上有很多文章认为:这算什么小说?其实,不算就不算,看着开心不就行了吗?这本书在国外的译本很多,至少证明国外一些读者也觉得开心,这就足够了。《暗示》也是这种情况,因为我一开始就立意写“一本书”,而根本不考虑是小说还是散文,以至出版社的说法、评论家的说法,一直没个准。有意思的是,我后来发现,凡是受过大学文科训练的,一般都会有对于体裁的质疑,但完全没有这种训练的读者,从来不提这个问题,只会考虑好看或是不好看。所以体裁的问题,常常是大学教育的问题,不是读者的问题。
  
  和 歌:我觉得您的作品有一种走向自由的感觉,就是在形式上越来越不受约束。
  韩少功:我的想法是,小说、散文、新闻、理论、戏剧、电影、应用文……这些形式元素我们都可以有,都应该有,只要用得好就行。一个人不必要作茧自缚,但也不要胡作非为。就像我以前说过的,要捣乱,要狂飚,必是情理所逼非此不可。一切都是为表达思想和感情服务,都是心手相应。
  
  和 歌:在文体上的这种试验您是故意的。
  韩少功:当然是故意的。像唐诗、宋词一样,任何一种文体,成熟以后就有一个自我封闭、自我弱化的危险,有形式功能逐渐损耗的可能。因此,为什么不能异想天开一下?天马行空一下呢?碰得头破血流也不要紧啊。
  
  和 歌:就像《马桥词典》,如果我们不说按什么词排列的,仅仅是读下来很好的享受。看《山南水北》时也是这样的感觉,文体重要吗?反而特别喜欢您看世界的角度却越来越多样的这种变化。
  韩少功:在八十年代,我也有一篇小说改编成电影,导演是凌子。我同主创人员混过一段,估计到影视业的前景不可限量。因应这种形势,文学似有两种选择:一是文学越来越贴近影视,像王朔的作品、刘恒的作品,很多就是为影视写的,甚至全篇是对话,可以直接拿去分镜头和对台词。二是文学越来越远离影视,专找那些无法进入镜头的东西来写,专用那些没法视觉化的手法来写,存心让你拍不成。比如散文就很难拍,是影视难以替代的样式。《马桥词典》和《暗示》就不好拍。
  
  和 歌:我觉得《马桥词典》拍得了,只不过没有被读到。比如说导演一看这本书的名字不会去看,其实是可以拍的,里面有一些东西具备很好的电影元素。
  韩少功:钱锺书先生谈美术时说过,任何比喻都是不能画出来。比如作者说,一个女子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这怎么画?画一支血淋淋的箭?穿透了一个血淋淋的心脏?这其实给我们一个启示,根本用不着担心文学被影视完全取代。比较而言,一些物质的、外化的、视觉化的东西可能会转移到影视方面去,但心灵的、内化的、隐喻化的部分仍是广阔空间,是文学的基本盘,足够作家们忙下去的。
  
  和 歌:文学有文学性。就像是说到翻译诗的时候说的,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就把诗丢了。
  韩少功:诗最能表现出不同语言之间的不可通约性。文字之间尚且如此,文字与视觉之间,当然更不是全面对接。
  
  李晓虹:当时您写这些东西都有情节,在您的《山南水北》里面也有一些,另外脑子里有没有这样一个虚构、感觉都是真的亲历的,其实也未必。
  韩少功:有些东西真真假假。
  
  李晓虹:包括《月下浆声》,很经典的作品,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虚构的东西。
  韩少功:这一篇其实有原型作为依托。我喜欢在真和假中间做一种游戏,由真变假,由假变真,真与假相互渗透和叠现。有人老是提到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还说“寻根文学”是以它为蓝本。其实,那种魔幻手法一直不大能被我接受。马尔克斯写人坐着飞毯上天,卡夫卡笔下的人变成甲虫,这种东西完全失真,在我看来有一点过分。我更喜欢把真推向假的边缘,推到一种危险的极限,但它还是双重品格,不是完全的神话。
  
  生活应该有恒定的东西
  李晓虹:您曾经提到“进步的回退”,这种观点也是很经典的说法。您现在到乡村内心里还是有您自己的一种坚守。您明确说过,生活不能像286、386、486(电脑)这样升级换代,应该有这种恒定的东西。
  韩少功:有些东西应该是恒定的,原始的,比如善与恶,男人与女人,在可预见的将来大概也不会变到哪里去。这叫“天不变道亦不变”。
  
  李晓虹:到乡下以后是不是对这些东西更明确,我觉得您和别人不一样的是还有一定的灵活度,在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东西。有些人拒绝现代化,根本不用电脑也不发邮件,言外之意,我就是回到原始状态去生活。
  韩少功:那过于刻板,过于守旧,或者过于矫情了。因为那种“过去”,比如农耕生活,实际上也不是真正的过去。一直退回到原始人吗?每个人都做不到。
  
  李晓虹:但是到现在您的想法,还是大概是您十年前提到的吧?
  韩少功: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再作出价值判断。比如器物层面:有些现代器物是比较好的,互联网就很不错,不造成什么污染,耗能也不多,是一种挺好的现代化。但是汽车呢,耗能比较多,污染也厉害,品质就得扣一点分了。至于化肥、瘦肉精、食品添加剂,益处就更少了,危险就更大了,是一种比较糟糕的现代化。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批科学家和思想家聚集意大利,组成“罗马俱乐部”,提出一个口号,叫“低能耗现代化”,虽然理论上的深入和扩展不大够,但直到今天还是伟大的思想引领。当然,进一步说,好的现代化,好的现代技术,也是利中有弊,得中有失。比如古代诗人因为没有互联网,才会产生那种“怀远”的情怀,才有那么多诗好写。现在每天都可以有视频电话,哪有长相思?都不相思了。
  
  和 歌:短信来往。瞬间化了。
  韩少功:微博也挺好,但“微博控”是对人生的浪费和伤害。所以说现代化这事,不能笼统地说好或者说不好。我一点也不保守,一直相信技术的不可逆。就是说,有了纸张之后,我们不可能回到没有纸张的时代;有了互联网以后,我们不可能回到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如果有说“进步”,这种技术确实是进步的,累积的,直线的,永远往前走的。我们要做的,是怎样来把握它或控制它,不要成为技术的奴隶。
  
  李晓虹:就是说你对现代化提出“进步的回退”,对现代化还是很理性地在分析。
  韩少功:有些事情变化了,但变中有不变,比方说谈恋爱,以前是双方对唱山歌,现在双方是收发视频。形式变了,但恋爱本身没什么变化,谈不上“进步”,还是一男一女在这里放电,只是放电的方式不一样。
  
  李晓虹:那是本质,永远不会变。您爱人跟您的想法特别一致。您说到农村她好像也很激动,觉得是一个小秘密,最后就如愿以偿了。
  韩少功:她的性格也是比较好静,所以特别愿意跟我去农村。
  
  和 歌:说到这里就想问问,您对爱情的理解是什么?
  韩少功:我最近在写一本长篇小说,会谈到这个话题。食色性也,爱是人类最原始最普遍的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每个人都会有。但我想多说一些的是,人们都吃饭,但有的人喜欢吃西餐,有的人喜欢吃中餐;有的人有这种吃相,有的人有那种吃相……文化差异还是很大的。内腓肽后面有很多文化密码值得破译。有些作家写爱,写情欲,没什么不好,但只写到动物性、生理性的层面,就显得有些智商和见识欠缺了,没有太多的建设性。很多人提倡“回到身体”,但如果只是回到动物性的身体,那就是用深刻来包装平庸,用诗人欧阳江河的一个比喻来说,差不多是用抗癌症的全部勇敢和悲壮,患了一次小感冒。
  
  和 歌:谢谢您能接受我们的访谈,更感谢您的精彩回答。请您给我们《黄河文学》的读者说句话吧。
  韩少功: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我祝《黄河文学》天上来吧。
  
  韩少功,1953年生,湖南长沙人。1974年始发表作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发表《文学的根》,倡导“寻根文学”,提出“寻根”口号,创作作品《爸爸爸》《女女女》等,表现了向民族历史文化深层汲取力量的趋向,在文坛产生很大影响。曾任《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等职,2000年后,任海南省文联主席。出版有多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集、演讲对话集等作品,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中国内地、台湾、法国等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入选海内外专家共同推选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并获美国第2届纽曼华语文学奖;散文作品《山南水北》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2002年4月,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勋章”。
  
  李晓虹,女,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有学术专著《中国当代散文的审美建构》《中国现代散文史论》《中国当代散文简史》等,独编或与人合编散文选集《中国散文年选》等二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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