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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墨人钢 湖北红安人。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大家》、《山花》、《青年文学》、《红豆》、《延河》等刊。小说《人体耳环》获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墨城之赌》获香港第36届青年文学奖首奖。英文小说《Go home》获第三届neerbook全球英文短篇小说奖首奖,成为首个获得该奖的华人。诗歌自成一体,世称“墨体”,已译成英、德、日、俄等文字。曾获得俄罗斯和丹麦某诗歌奖金。
  六月,武汉热如火。早晨刚过,热气就焖上来了。门诊病人很少,我翻看了下这个月的工资结算,眉头拧得更紧了。早晨和恶妻吵架后的余悸仍在心里一上一下地扒动。昨天因为医院护士小刘结婚,我送了200元的礼钱,这在整个医院已经不算送得厚的了,但是妻偏争执,胡说我对小刘有意思,还说去年亲眼看见我给她的屁股打针。我懒得和她胡扯。她还不罢休。早晨一起床就是一个小时的汉骂,满嘴武汉当地脏话。街坊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家常街骂,做早锻炼的人看见她叉腰站在门口雄赳赳的样子,客气地笑笑,点头和她打招呼。他们神态漠然,事不关己,没事人一般。
   真是你们武汉的特色恶鸡婆!我甩下一句骂,匆匆上班。妻仍在后面叫,骂道你这个外地佬,不顾家,败家子!并威胁晚上回家后一定整死我。
   我最恨她说我外地佬。决定三个月都不要理她。
   刚坐了一个小时,邮递员来送信。他总是驾着他那辆响声震天的绿色掉漆摩托车。他一来准把整个医院门前这条街的宁静打破。不过他并不在乎,他说他爱这辆摩托车,骑着它可以让他回到20世纪,回到他年轻的时候。要知道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那时候他还没失业,家庭不会因为经济困窘而怨气冲天。那时候他也坐办公室,领导似的,帅气加上威风。跟我现在一样,端着一杯茶,旁边放着当天送来的报纸和信件,无忧无虑却还要假装忙碌和忧愁,假装一副焦虑和感慨的样子。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也笑笑,招呼他坐下喝一杯墨山云雾茶。他摇摇指甲发黄的手,说不了,就又驾起他的宝贝坐骑冒着青黑的浓烟嘟嘟嘟嘟地走远了。
   是墨山老家的来信。信里寄了几张墨山夏天的胜景。云雾笼罩的笔直的山峰。盘旋在高空中的玄鸟。泉水多如白云,一股股从山间漫溢出来。还有一张墨山遍地蘑菇的特写照,照得金石般闪光,很有艺术。接下来的照片全是我老家的,村庄的全景:粼粼青瓦屋,老屋破损的石片。水牛还拴在村前的大槐树上,门口溪涧里的卵石把水染成绸缎般的绿色。通往村庄的竹木吊桥上面摇晃着谁家的亲戚,提着篮子,篮子里装着看望亲人自种的特产。这是我最向往的,如果我没在武汉定居,也许此刻正坐在云石之中,靠山吃山,一个久未想见的朋友正从远道喜悦地赶来相聚,他的墨山当地口音幽默地纵谈着庄稼和年成,引起左右邻居的大笑……
   我正沉浸在照片的艺术中,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医生。这声音让我感到那么亲切,这分明是一句墨山话。
   我一惊,抬头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站在我面前。
   他见我看见他了,笑了笑,挤出一口红色的牙龈龅。他身上的衣服很旧,农村的式样,袖口和胸脯都缝了好几遍,使得衣服的一边显得紧巴而短小,这件半边大半边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很相称。这张脸让我觉得有一丝熟悉,同时又是那么陌生。他是我们墨山特有的薄颧骨,被墨山太阳晒得发红的黑色皮肤。一双棱线分明的手和脚,包着墨山冷水怎么也浸不坏的铁骨。他歪着肩膀站在我面前,笑容里渐渐露出了艰难的神色,终至于锁紧了眉头。
   我仓皇地收起像片。站起身问道,么样了?
   他见我站起来,有些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皱了皱嫩黄色眉毛,脚仍定在原地。
   我不知道他这么小为什么总是喜欢锁紧眉头。
   我弯下腰,摸着他的小手说,么样了?我这才发现,我居然也用墨山话和他讲。他有些吃惊,随即就笑开了。轮到我有些微尴尬了。
   嘿嘿嘿,他看着我干笑着。我也会意地笑起来。墨家人不仅会对歌也会对笑。
   他忘我地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我也露出笑容。整个诊室仿佛成了墨山的会客厅。我不禁拿起塑料杯给他泡了一杯墨山云雾茶。茶雾腾腾。他开始有些迟疑,后来也不讲客气地坐在我的办公桌边,他的大脑袋刚好露出桌面。他望着我笑得很憨厚,难以控制住地微微笑着。红色的牙龅火一样的,两只眼睛鱼钩一样细。
   他现在毫不客气地大口喝着茶,嘘着气。并且翻看着报纸上的图片人物画。他翻报纸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有些不自然。右臂的肌肉有一丝微微的颤动。
   他喝完茶,清理了桌上的杯子和报纸说,医生伙计,我这两只手痛得厉害,我求您能给一点止痛的消炎痛或者给我打一针杜冷丁好么?你看我的肩膀还有胳膊肘,都痛死了。
   一提到杜冷丁我一惊。职业敏感让我立刻看了看他的眼瞳和脉搏。又紧张地凝视着他手和脚上的静脉。他不像吸毒者。我问他,你以前用过杜冷丁么?
   他说没有,但是我听别人说,杜冷丁最能止痛。
   我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肩膀,他哎哟一声。我每按一下他就痛得不能动。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说,记住,伙计,绝不能滥用杜冷丁!以后到任何医院,任何医生让你用,你都不要用,千万记住我的话。
   他点点头,不懂似的看着我。我又很认真地向他重复了一遍,神经质似的说,绝不能用杜冷丁,无论谁给你用,你都不要用,记住,记住!
   他点点头。我怕他记不住,又说了一遍,说完我已经满头大汗。我站起来,头有些眩晕。我定定虚惊的心,舒了一口气。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胳膊和肘关节,不红不肿,没有大碍,只是运动有些不利。
   那你能给我一点止痛的药吗,伙计?他已经把我彻底当作自家伙计了。我们墨山一般称朋友和熟人为伙计,表示大大咧咧,无拘无束,一家人的意思,亲人之间更是频称伙计,兄弟姐妹之间和夫妻之间都互称伙计,但是自从我定居武汉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谁叫我伙计。
   我说,我先给你扎银针吧,一针就止痛了。你怕扎针么?他摇摇头说,只要手不痛就行了。就拿出针给他扎了一个灵骨穴(我当时忘了收他的钱,也不想收他的钱)。他牙呲了呲,我问疼么?他说不疼。
   针一扎,他豁然一醒似的说,真好,好了!神医!
   他坐在那里活动并揉捏着疼痛的地方。我很奇怪地问,伙计,你爸妈没陪你一起来吗?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子独自到医院求医?
   他说,我姐姐本来说要陪我一起来的,但是她要上班呢。我怕耽误她的工作,她刚找到一份新工作。打工多么不容易……
   我望着他,他目光下沉,仿佛不愿意再说下去。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景色。武汉的天空灰蒙蒙的,外面的香樟树丛一块明一块暗,那里正藏着烤人的暑热。蝉鸣干燥而刺耳。我又沉入了我自己一贯的思想当中。
   他对我又讲开了,他说姐姐对我最好啦,她出来打工挣钱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姐姐说了的,他要给我盖一间屋子,你知道我们墨山盖新房比武汉市便宜多了。姐姐说了的,她要盖红瓦青砖白墙石屋。到时候姐姐就在房子里守着我,我们就免得在外面受这么多苦。
   他问,伙计,你说新房子门是用竹门好呢还是用栎树板的好。
   竹门?
   对,我也觉得竹门好,凉快啊,也好漆桐油,拿把刷子刷刷刷就漆得金灿灿的。又香又光滑的竹门。竹门放下来还可以作竹床,多么舒服,比武汉的席梦思还好。又畅快又不得病。竹子又好弄,在山上放倒一堆,丢在溪水里就漂到家门口了,山上一砍竹子,山下都闻得到竹木的清香……
   你家住在山上么?
   不在山上,在山脚。在墨金山的南边,出门就是大溪水啊。姐姐最喜欢那条小溪,每当黄昏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溪边,看太阳红红的、直直地落到山那边去。那时候我总是赤脚在溪边的沙地上跑,给她端来我在草丛中采的覆盆子、松茸,有时候是水里的一对紫皮虾,活蹦乱跳的。不过姐姐还是最喜欢水、水面上的东西,她总像读书一样地看水面波纹的意思。花或者树叶什么的她总要望着它们在溪水里流不见了为止。那时候姐姐的眼睛就非常清澈,看得见眼瞳里的溪水影像钓鱼线一样流得白亮白亮的。一到春天,那些花啊,红红的,杜鹃什么的,在山上被风一吹,雨一洗,就都落到水里去了。每到黄昏的时候,姐姐总是问我,天都黑了,那些花究竟是要到哪里去呢?我答不出。对了,伙计,你帮我想想,那些花成天在水上漂,它们都漂到哪里去了呢?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憨厚的样子,我愣了半天,笑了笑说,不知道。
   他说,我也不知道。嘿嘿嘿嘿嘿。他一笑,那双黑闪黑闪的眼睛更小了。
   笑了一阵,他又问我,你很久没回墨山了么?
   我点点头。他得意地笑起来,似乎终于赢了我一回似的。我也笑起来,为他赢了高兴。
   他说,你现在笑得真像我姐姐。我姐姐也总是喜欢随着我笑,像我的影子样的。我不笑,她也不笑;我一笑她准笑。所以来往赶路的客人都说我们真是快乐的一家。嘿嘿嘿嘿。他做了个鬼脸。
   你姐姐对你真好。
   是的,她总是跟着我。她的眼睛就像月亮,我走一步她看一步。我在墨山的时候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是怕我一个人孤单。总是怕我从吊桥或者从山上摔下来了。现在到了武汉,她也跟到武汉,她怕武汉的车太多、人太挤,怕我走迷路了,又怕别人欺负我,不让我一个人出去。她总是卫护我。不过我一点不烦她。停了一下,他突然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很严肃地对我说,伙计,我求你一件事。我今天受伤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她,不然她又要担心了,她担心起来可怕人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守着台灯坐到天亮,第二天会一直咳嗽,要咳好几天,她身体原本也不太好的,还没有我的好。我不碰伤了什么都好,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说你们家就你和你姐姐两个人?
   嘿嘿嘿嘿,他笑而不答。我一看半个小时都过去了,我赶紧给他抽针,他看看诊室墙上的计时钟。问,伙计,你要吃饭了么?
   我看着外面络绎不绝忙着回家吃饭的同事,我往家的方向看了看,出门拐过一条商业街转过一个胡同就到了。我想了想说,不了,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啊。你病了么,是不是胃口不好。
   我点点头。
   我给他上了点止痛的膏药,给他包扎好了,然后对他说,休息两天就好了,如果这两天有什么不舒服你再过来,我给你弄,不收你的钱。
   他很感激地鞠了一躬,然后走了,边走还边不停地回头看着我。
   我有点像他姐姐……呵呵……我想起他说的话,不禁笑起来。他那憨厚可笑的样子一直在我心里徘徊。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不大,刚好沾湿空中的灰尘和地上的浮土。本来我就没打算回家。在医院夜晚是安静的。雨一下,我就彻底不想回家的事了。雨下一阵停一阵。医院里的病人和同事们该回家的都回家了,住院的病人也都趁天气凉快回家看看。医院一空。走廊里发出三两下高跟鞋叮叮的磕响。一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到我的脸上,新空气有一点微微呛人。
   我和值班的同事打了一阵牌,又斗了三回地主,他们都是昨天在小刘的婚礼上斗得余兴未尽,今天才拉着我继续来。半个小时下来,有赢有输,但终于感觉没有什么意思,准备到医院后面的空地上去走走。空地上杂草丛生。草叶上都是湿漉漉的水珠混合着工业粉尘的悬凝物,显得很脏。反复看了看,还是无法下脚。我蹙回来。后面的街灯已经通明了,各种彩色光点闪烁不定。远远地听得见夜市上的收录机简单反复的广告和市面上买卖的声音。武汉真大,尤其是在这时候更觉其庞大无边。
   雨完了之后,蝉声和树影摇动的声音又恢复了,天上居然升起了月亮,很淡的光。现在月亮也退化了,还没有桥上的路灯亮。我独自在床上躺下,关紧门窗,打开空调。
   手机响了,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懒得去接。一气响完后,又响了一气。我看了看画报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吃了一惊浑身冷汗,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在这样一个密闭的陌生地方。我坐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突然上午那个穿着缝小了的衣服的男孩又眯着鱼钩一样的眼睛对我笑了。他红色的牙龅火星一般闪烁。他带着墨山本地口音的“伙计”又要说出口了。我悠然地笑了笑,又倒下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可能与昨天的天气变化有关系,门诊病人却有些多起来。我忙得不亦乐乎,快到中午的时候,就感觉肚子有些饿了。而病人还在不停地唤这唤那。一个老病人正不停地诉说着家事,他怎么也不能直接进入主题说出身体哪里不舒服。问了好几遍,每问一次他就从头开始讲十年前的事。如此循环。我只能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正在这时候,突然在排队的人群中我又看见了那位穿着缝制过的一半大一半小的衣服的小男孩。他背着一个绿色的大背包。他冲我笑笑,眼睛荡漾着丝线一样的亮光。我也冲他笑笑,用眼睛招呼他坐下。
   他似乎不是为了看病,每次轮到他的时候,他就又站到队伍最后去。几次之后,终于轮到他了。他说,伙计。我一听到他这句墨山话就想笑。
   他说,伙计,站队真好玩。
   我问他,你好些了么?他说好多了,就是肩头还有一点点痛,一举就痛,不举就没事了。我说我给你换点药,再敷一遍,然后注意休息就行了。
   他说,你这样帮我,我不好意思呢,我姐姐也觉得不好意思。
   你姐姐?
   是啊。昨天她知道我在你这里治病了,听说你没收我的钱,她很感谢呢,她一定要来说句感激的话,我没同意。我说你是一个最好的医生,她也同意。她听了我说的话,还说你长得很像墨山本地人,心好,也是墨山本地的心……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我给他调了一帖跌打损伤的止痛膏又加了些大黄粉撒在上面,这样伤口就好得更快些。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说不痛了。我说,回家后别出力就行,一个星期之内都不要出力,不然以后会复发。复发就难治了。
   他说好。转身在背后那只大背包里搜索着,摸了半天,摸出了一张照片。我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照片上分明是一个成熟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她站在水边,穿着黑色的衣裙,衬托着她雪白微圆的脸蛋。她微微地笑着,嘴角露出一丝含蓄,一丝矜持。她的眼睛大大的,闪烁着墨山深潭一般的清澈和明亮,她长长的睫毛遮盖着她略带忧郁的神情。她脚下的溪水把她好看的身影拉成一道长长的S状的彩虹流向远方。
   我问,这是谁?
   他低下头,从底下向上调皮地看着我说,你猜?
   我说是你妈妈?他皱着眉头摇摇头。
   我说你是哪里捡来的这个女孩的照片?
   他有点生气地说,你不讲理啊,伙计,是我自己的照片,我哪儿也不需要去捡,你没看出这就是我姐姐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说,我姐姐今天来不了,她托我送你这张照片,以后她来感谢你,你就会认识她了。她和你一样也是墨山人。你们应该认识一下,武汉这么大遇到一个墨山人好难的。
   我又仔细看了看少女的照片,看了看她那被水流成彩虹的倩影。我很珍重地把它藏在抽屉里,放在别人翻不到的地方,然后加上锁。我相信我只要看到这个姑娘我一定会一眼就认出她来,无论事隔多久。
   他说,伙计,如果我姐姐来,你欢迎她么?
   我说,当然,我会好好招待她的,一定。你下回陪你姐姐一起来我这里走走吧,我请你们吃饭。你喜欢吃什么?
   他想了想说,羊肉玉米馍馍。
   我说好,下次我就请你们一起去吃羊肉玉米馍馍。
   他回头在背包里搜索起来,拿出几个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伸到我面前说,给你。拿着。
   我迟疑着。
   他说,这是我姐姐一定要我送来的。这是她亲手煮的,你尝尝我们墨山地道的包谷,可甜呢。说着,他咬了一口,嘿嘿地笑起来。
   我接过来,也咬起来。墨山的玉米糯糯的,真是少有的香甜。
   他说,伙计,我姐姐听说你中午不吃饭,她说那是要不得的,对身体影响很大呢,她说,有空让我再送点玉米来,都是从家里带来的。
   我很感激地握着他的手说,伙计,回家一定替我好好谢谢你姐姐。
   我大口大口地把剩下的几个玉米棒子全吃了,一抹嘴巴,说,好,吃完了。
   他看着我抹嘴巴的样子,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他看着我看照片,说,伙计,我留个地址给你吧,你以后回墨山就去找我们。我和姐姐一定接待,我们一起围着桌子对《来客歌》好不好?我姐姐可会唱了,她的声音在我们那里是第一的。
   我看了看他写的地址,一点也不远,离我的老家只有十多里山路。他坐了一会,收拾了桌上的东西。
   从此好多天,我再没看见那个鱼钩眼睛的小男孩,也没看见他姐姐来,我转念又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到医院来,我希望他们好好的。但是有时候我仍拿出那张照片来看看,一看见那张照片,看看她那略圆的脸蛋和优美的身段,我就想起了那些甘甜的玉米,仿佛还在嘴边清香着。有时候我就盼望着,希望在武汉的街头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听到她清澈的墨山口音。恶妻没事的时候到我的办公室搜索过两次都没能搜到这张照片,这样的照片怎么能落到她手里呢,有时候我又暗暗庆幸,我相信这个小姐姐一定和照片一样幸运。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想武汉太热了,墨山现在正是收割绿豆和锄草的季节。他们姐弟俩是不是回家弄庄稼去了?不,也许他们是回家盖新房子去了,他们将把家安在墨山最优美的山冈上,出门就可以看见小溪和泉水,还有他姐姐喜欢的晚霞和黄昏。我想如果有机会再回墨山,我一定去看看他和他姐姐,那么近,一走就走到了。
   一立秋,武汉热得更厉害了。门诊的病人很少,这么热的天,不是中暑,病人都懒得出来,宁愿在家病着。我们都希望来一阵雨或者一阵凉风。一天早晨,天色阴暗,阴暗的天色送来阵阵凉风,没事的医生都在门口吹风,眺望大街上的景象。
   这时候,突然听到大街上一阵锣鼓喧闹。一会儿,喧闹的地方就围满了人。护士小刘走到我身边说,那一家三口,又开张卖起狗皮膏药来了。
   一家三口?
   是的。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他们的独生子正耍杂。他们技术还可以,那男的用刀砍他胸脯都不流血。你过去看吧,反正没病人,来了病人我喊你。
   我笑笑说,不用了,我远远地看看就行。
   她问,你现在晚上还不回家?
   我没理她。
   只见场地中间竖起了一个横幅,迎风招展。上面几个醒目的大字: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风湿类风湿。
   我想自从离开墨山以后,墨山那个家也不存在了,家里的老屋也年久失修,没人管了,没有大山里的场地,很少再看到这种热闹的杂耍了。
   首先是一个黑壮的汉子上场了,他表演菜刀砍胸脯和菜刀砍头。那菜刀一刀下去一条白线,没有一丝血迹,让人怀疑他的脖子和胸脯是铜铁做的。周围围观的人都欢呼起来,四处哗然。
   锣响二趟。出来一位中年妇女,妇女也长得黑瘦黑瘦的。那妇女连翻了几个筋斗,一抖架势来了个霸王敬酒。一翻身又一个恶虎擒羊。周围叫好闹场的声音一下子沸腾到了顶点。这时候那汉子一边叫好,一边敲锣围场,说,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以卖艺为生,大家有钱的给点钱,没钱的给点掌声。他的声音让我有点吃惊,同时有点寒心,那分明是我们墨山本地的口音。场周的人群立即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在惊奇中还没回过神,锣响三趟。出来一个黑瘦的男孩,约莫十多岁。我一看,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眼熟啊。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医院有几个护士也跟着围上去。走近一看,我看清楚了,没错,是他,就是那个鱼钩一样眼睛的小男孩。他已经脱掉了那一身旧衣服,今天表演特地穿上红色运动衫。运动衫把他小小的身躯包得更瘦了。他显得很灵便。他飞快地在场上来了几个空中徒手翻,然后打了几个劈叉,又翻滚了一回,他一切做得那么干脆,体操运动员一样优美。周围和身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也禁不住拍起了巴掌。这时候,那个黑壮的大汉拿出一瓶药水立在地上,他走步一圈,敲着小铜锣说,各位父老,这是本人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风湿类风湿,效果特好。今天先给大家试验一下,大家看完后有需要的,请赶紧购买,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的声音和小男孩的声音很相似,而且他俩的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时候小男孩已经站到他跟前。他蹲了一个马步,又转了一个弓步,然后双手按在小男孩的肩膀上,只听咔嘣一声,那只肩膀就脱臼掉了下来。小男孩强忍着疼痛,眼泪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淌,额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围观的有人惊得哎呀一声尖叫。大汉并不理会。接着大汉又利索地下掉了男孩的另一只手臂。小男孩坚强地站着,但是身体还是不停地颤抖摇晃。大汉拨了拨那些已经脱臼的关节,那关节随手摆了摆,仿佛被风吹着一般。直到大家都相信那是真的脱臼以后,他才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接上去,咔嘣咔嘣咔嘣咔嘣,一个个关节重新复位了。他又给孩子搽了点药水,孩子的手立即运动自如了。很多人都不忍再看,有些妇女甚至闭上了眼睛,流下了眼泪。还有的小孩吓得大哭起来。而更多的人则张着大嘴欢呼着喝彩。一家三口表演完了就是卖药了。
   我的心一突一突地跳起来,怎么也难以平静。后面一个同事正唧唧喳喳地说着,我一回头见是小刘。她咧着惊奇得合不拢的嘴说,现在家家都只准生一个孩子,何苦要让孩子干这种事啊。
   我问她,你认识那孩子么?
   她笑笑说,我看过他们好几次表演。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这样表演。那孩子不是那两个杂耍人的孩子吗?这都看不出来。她瞥了我一眼。
   我真想冲上前去拉着那个男孩看个究竟,但是人们付完钱拿了几瓶药水后都纷纷走了,他们也散场走远了。
   小刘还咧着她那张微微有点颤抖的嘴巴看看我说,看得太怕人了。那孩子最终会废掉的。唉。她转头问我,你怕不怕?
   我胸腔强烈地起伏着,浑身颤抖起来。脑袋里天旋地转。我拉住小刘问,你有没有看见那孩子有一个姐姐。你以前看见过没有。
   姐姐?什么姐姐?现在都是独生,谁还敢生二胎啊,他们这么穷,养得起那么多吗?
   他有一个姐姐,一定有一个姐姐!他姐姐为什么不带他走呢?我自言自语似地说。
   神经病。小刘白我一眼,径直走回医院去了。
  责任编辑 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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