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这城如此寂静,正好适合我的孤单 仿佛不在地球上,仿佛人类尚未诞生 仿佛还不曾有过时间 寂静为身体镶上一道银边,为心上足发条
我听得见血在脉管里流淌
看得见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
天空低矮,太阳猛烈,云朵舒卷
当它们自己也无法忍受自己时
黄昏将辽阔得一下子伸延至天边
B
路面是红砖的,楼也是,它们怎么跟我一样
都喜欢穿红方格子纯棉?
教堂尖顶笔直,想把天捅破,想弄清自己
究竟指向生前还是死后
蒲公英也有信仰,个个绒球都有一颗扶摇直上的心
在风的恳求下,一朵紫菀开放了
刚好就在我的脚边
走出不到百米,一棵上年纪的山毛榉又拦住了去路
问我可否愿意在那银灰色光滑树皮上
刻下我的姓名
C
中央街道拱起,弧度约等于我对人生的思考
车子从弧的那边露出半个脸
珠宝店橱窗在烈日下反射自身光芒,几乎失明
相比之下,图书馆还算清凉
在一本本书籍的呼吸里歇着
渐渐爱上自己的博学
使得对面的电影院,无法不感到自惭
而旁边小餐馆的心思像汉堡一样简单
把奶酪、牛肉、火鸡腿和沙拉全都露在外面
使人想到这个国家的确够壮,也够胖
D
这城总喜欢把绿树画上额头
以示国家植树节在此发源
我每周必去的银行就在正面画了一棵
淡蓝色支票照亮贫穷的脸
拿出护照,遂想起家在地球那一边
日历多撕一页,时钟多走一圈
兄弟姊妹都在梦中,母亲正拉开蒙蒙亮的窗帘
而父亲睡在一个盒子里,睡回到地壳,睡回到了史前
E
路口只有我一人在等交通信号
鞋底上沾着三万里之外的土
多么遥远,除了太阳月亮,谁都找不到我
拐往旧货铺,花一美元大钞
买到一只木制奶牛,它木墩墩的憨厚对我是一种安慰
是的我需要安慰,我还需要对它倾诉衷肠
而一只布娃娃的衣裳旧了,等着我去抚慰
她那颗亚麻布的心
最后看中的是一只树脂猫头鹰
它是哲学家,该挂在床头
用以指点人生迷津
F
书店叫书籍门诊,名字怪,空间小,却胸怀全球
我总是在午后到来
把买面包的钱挪用为书款
坐下来,用一杯清咖啡加深着阅读
老板娘对诗歌的热爱使我宾至如归
感到在世界任何角落,仅凭分了行的文字
就能找到亲人
可她哪里知道,一个诗人
每写完一首诗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G
小小的城有一个大大的郊外
白色水塔在举重,用四肢举起上百吨
塔下面,草地连绵,一排山茱萸在湖边照镜子
枝叶花果都长成字母的模样
而我把它们全读成部首和偏旁
穿过红栌的迷茫,会发现一处老磨坊
一具戴花环的十字架竖在它身旁
正仰望着苍天祈祷
用来喂马的干草卷轴,它们在远处的田间
忽然产生了滚动的念头
更远处,一排大雁为绕过一片黑亮的云彩
决定改变飞行的方向
H
一只离群的松鼠在突来的雨里
爬上电线杆,接着把电线当钢丝走出好远
我孤单,但不比它更孤单
路旁沟里一株丰收的野苹果树
不堪重负,把晃悠悠的果子一只只掉到地上
无人摘无人捡无人瞧见,我怎会比它更孤单
教堂钟声的回音摇落了鹅掌楸的花瓣
它一定比我更孤单
子夜屋顶上的闪电,落在大平原上的雨滴
总是被黎明驱赶着的河口的雾气
远走四方的火车侧身经过,对这不能停靠的小城表示同情
把汽笛长鸣当呐喊,留在半空中
这些,岂不比我更孤单?
I
在一棵巨大白松的庇护下
我的居所有着钢琴的形状
松果在草地上排列着跳跃的音符
爱伦?坡的黑猫从小说里跑了出来,漫步庭院
它的绿宝石眼睛里一定藏着案情
一群纸制卡通狗在走廊里头顶香肠,吐着舌头
在半明半暗中做着恶作剧
墙上告示:“龙卷风已把邻州掀翻,屋顶上报警器高度神经质
随时会发出警报,请大家夺路而逃,往地下室”
而一只棕色蜘蛛全然不管这些,还在窗纱上漫步
它的目的地是我的书桌,是稿纸上的半首诗
是诗里写坏了的那一句
隔壁女画家勇敢地把一块块画布统统涂成全黑,取名《时间与生命》
时间就是什么都没有,生命只是漆黑一片
J
我拿两根烤肉的细竹签当了筷子
是的,从筷子到刀叉,从茶到咖啡
需要十五个小时的航程
冰箱里,奶酪和豆腐对峙,比萨和面条冷战
在两种文化的交锋和谈判中
我独独爱着青玉米!
以一个出售酒类的小店为中心
而形成的快乐与激情的圆周,一直扩至我的公寓
扩至我端着哥伦比亚干红独酌的夜半深更
黑头发披散开,我想就在今晚就在这门厅里
争取解放,宣布独立
K
我已打定主意:让血液流成一条宽阔平稳的密苏里河
对生活不反抗也不屈从
蜷伏在地上睡觉,喜欢这朴实的灰白色地毯
没有人与我相爱,也可以度过良宵
这里是北美大陆中央,这里离海很远
可是为什么总感到海潮正在上涨
要漫过窗外洁净的街道?
为什么总是在一觉醒来时,恍恍惚惚
以为这是在山东半岛?
L
大平原和河流的内布拉斯加
玉米田已变成锦缎、毛豆地已变成金库
树林将醉成绯红的内布拉斯加
越过太平洋并驱车六个州的内布拉斯加
请这里所有粗大的枫树都答应:
我走的那天,要低垂下枝条,代我向大地请安
我只剩下了半生,请替我做个决定吧:
是该用来流浪
还是该用来结婚?
M
是否我只活在今天,今天是老天的礼品
可是今天又是哪一天
时间本来没有开始,没有结尾,也没有方向
只是人类的假设
它其实更像一条可以任意来去的隧道
那国已3000年,这国才300年
这国在时间之轴上刚刚走到那国的公元前
于是我说,从那个国来到这个国
就等于从21世纪初返回到了殷商时代
只是,它的标志不是青铜器
而是航天飞机和微软
N
这城的寂静适合我的孤单
它们一起散发出清香
“我太孤单了,但孤单得还不够”
再往前,将从孤单走向孤绝
生命会圆满,会充满喜庆地张灯结彩
而此刻,像居住在地球上最后一幢房子里
夜色从露台上把我的身影抹去
蟋蟀的弹奏使得墙角加大了凹陷
我知道,这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日子
将发芽,将吐穗开花,将结果,将会有一个总和
但须在另一国度
――永远是,当然是,而只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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