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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

时间:2019-01-24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夏婆婆在村民中的地位称不上举足轻重,可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首先得益于她有祖辈遗传下来上好的口才,以土话来说就是能说会道。她能左右逢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把你敷衍得服服贴贴滴水不漏,大事小情酬物接人方寸不乱,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更重要的是她为人殷勤,极热情周到,哪怕三岁小孩在道中相遇也会倍加热忱。虽说她巧舌如簧唇绽莲花,可并不翻身为云覆手为雨没有是非观念,相反,她的口才有如盏高悬的明灯挂在家门,只会给她增颜添色,因而她威望孚众,人缘极佳。构成夏婆婆另一个筹码的是她儿子,他们祖辈单传,这个儿子是村里正经八百的人民教师,长得白皙俊气文质彬彬,更兼受了母亲的言传身教,对人无不礼节周全情义殷切。在山村里,仅儿子这一点就可以使他们家门生辉。儿子从小身体瘦弱,读书时吃了不少苦,后来考上师范,终于苦出了头。逢年过节他义务给村人写对子,为农户分家写契约。他喜欢喝酒说笑,家里常常亲友不断,而夏婆婆是深谙此道的行内人物,心地慈善、大方,成为儿子强有力的后盾,――所以倍受邻里朋友的敬爱。
  还有,她们家名义上的主人夏老汉夏怀德,――夏怀德63岁了,自从把夏婆婆娶回家,他就退居幕后做了个甩手掌柜,这一方面固然因为夏婆婆出色的持家外交能力,另一方面则由于他是个性情清净的人,宁愿落个安闲自在。相形于夏老婆他的言语要相当的少了,但他同样慈善、和蔼,晚辈们都很喜欢他。闲空时他常到人丛中凑热闹,并不多谈,只是静静听别人说家长里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现在,夏怀德63岁了,他瘦瘦的个子,因为长年的劳作明显弓了起来。他瘦消,五官轮廓简练,长得有眉有眼,根据遗传学,从他儿子身上可以想见他当年的风韵――一定具有书生的清俊之气。
  另外她们还有个好媳妇,贤淑本分而不失能干。只有一个孙子,才上小学,活泼,可爱。夏家祖上似乎一直单传,一脉相承,源远流长;走得却是精品路线――从没见过一个痴哑呆傻或中途夭折的,这不能不感谢老天的垂爱,所以夏婆婆总是心怀感恩心满意足。现在,他们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在村人的眼中是很有些贵族气的。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商品经济的大潮还没席卷到相对落后的穷乡僻壤,人们的生活艰辛劳苦,可谁也没想到还有更好的别样生活可以参照。那时外出打工并不时行,只有极少数穷汉或光棍出去溜一圈儿,几个月或半年后回来,仍然身无所长,除了间或换了一身行头。正经本分的人都以农事为主,种好田,有酒喝有肉吃就是好生活,他们不知道身外的世界是什么样,那时没有电视,不像现在什么都发疯地煽情。那时村里只有广播,可大家都懒得去听,偶尔广播一些所谓的国家大事与他们也是八杆子打不着,他们甚至不知道联合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至于电影是有的,一年只有几次,开场时像演大戏一样热闹,放的多是武打片,让他们回到古代去,在幻想的世界中发一回梦癫。年轻人每看过后谈得起兴,唾沫星子横飞,还有人确切说有这种飞檐走壁的功夫,自己将要到外面去学,可只是说说,不久就不再提起,仍懒洋洋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在村中往来游尸,大约他们自己也觉得影片里那些富于刺激、幻妙的生活现实中并不存在。
  夏婆婆以前主家的时候一向很忙,如今上了年纪,有些退居二线的意思,很多活计事务交给了儿媳秀琴处理,自己只在重大问题上一言九鼎,仿佛航海中的舵手。她爱热闹,只要一有时间就到人堆里去说笑。她们住在村街上,那时街上没有什么铺面,只有一间百货店,一座磨房,一所学校和一家药铺,这里人来人往,成为全村最集中的地段。
  一条河流横贯村中心而过,河的东面岸上即是夏婆婆的家,一溜五间白墙青瓦房,门前两株垂柳。这垂柳是儿子在外地教书时弄的根苗,为全村所无,现在枝条柔弱,清雅地掩映着家门,给住宅平添了不少秀气,远望来简直浸润在一种如诗如画的意境中。
  这一天,是正月二十。正月二十的太阳也像老婆婆慈爱的展示了她的笑脸,使整个村庄沐浴在难得的暖气中。人们才过完大年,天晴的日子不多,今年打春格外早,不过是正月二十,夏家垂柳的枝头上已绽出米粒大的鹅绿,开始萌芽生情了。今天的天气像彩笔一样在人心上加了一抹暖色调,所有人都显出喜气和慰悦的神色来。春天了,春天,他们觉得似乎马上就可以褪去坚守了一冬的厚衣。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夏老汉要出门走动走动了。这一次是被老伴安排着陪媳妇秀琴回娘家。娘家本来不用他回的,只是媳妇带了个七岁的孙子,路程遥远,途中没有人携带。按规矩秀琴应当在正月十五以前回娘家拜望,因为家里的客人实在太多,没有一天空余时间,现在已经放了闲,就打算回去看看父母。她娘家住在三十里外的龚家埔,一路翻山越岭,她又带着节日礼物。
  教书的儿子已经开学了,夏老汉义不可辞,只得做了次“伴游”。他的主要任务是背孙子,63了,身子骨仍然硬板、结实,这不算什么,想起年轻的时候曾挑180斤山货走120里路只一天时间,那时候是――有使不完的劲,有吃不饱的肚子,现在,到底英雄幕年了……
  但是老了的夏怀德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也许等了他很久,也许纯属偶然,总之撞上了他,便是致命的一击。夏怀德不知前路凶险――宛如有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在牵引着他,一步步身不由己地迈向了万丈深渊。
  陪秀琴回娘家的第三天,他们开始返回。这一天仍然是大太阳,暖洋洋的气氛拓开了胸中淤藏了一冬的霉气,沿途的新鲜风景使夏老汉心生畅快,背着孙子的他不由加快了步伐,仿佛年轻了许多。
  离家还有四五里路时他们来到了李家岙,这时是半下午,一连翻过了几道坡,他们便在路旁歇歇气。坳底一道清澈见底的溪流,孙子在水边玩耍,投石子,不亦乐乎。秀琴抹着汗,坐在石包上,打算长歇的样子。夏老汗心中此时萌生了一个望想,他对秀琴说,你们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我有些渴,先走,到上面找口水喝,你们歇好了随后就来……
  于是,夏怀德这次爬坡格外快,他急于要到坳里人家去,从河边望上去就在半山腰,他们回家时要从那里经过的。
  但是夏怀德此次非同寻常,因为他心中产生了一个邪念,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坳上的一家有个女人,男的是个近乎弱智的傻子,整天就知道在山上做活,无止无境、不知疲倦地做下去,除开做活和吃饭,其他的都不关心。男人这样,女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可她还算正常,之所以要嫁给这样的男人,是由于当时特殊的时代环境造成的。这是个母鸡眼黑脸皮矮身量的女人,才三十多岁,但是名声极坏,许多男人都在她身上寻快活找安慰,当然,这些男人在正经村人的眼里是等而下之的,他们要么是老光棍二流子,要么是既穷且懒阴里阳气不顾老婆孩子的败家精、浪荡货,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只是这些人与臭女人间的丑闻,常常是正人君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似乎是唯一的滔滔不绝恒新恒异的谈资。因为女人不时有新的丑闻――以时下的话来说就是“绯闻”――出现,大家每每兴致勃勃地将女人纷纷咒骂一通,最后忘不了把男人刮上几句,他们有种解气的痛快,却又另有种恍惚的失落。夏老汉就是常听他们谈论的一个,他很少说话,在心里自然也符合他们的观点。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以身试法,以身犯贱,年老了反而像个孩子一样越来越来劲了?似乎在不经意间这个隐秘的欲望越滚越大像个雪球,最后终于石破天惊地呈现在人众面前――它出土了!像一个肿瘤。好比是玩火的孩子,看着别人玩了好长时间,自己就忍不住手痒痒了,每听到这些议论,夏老汉心中便有种莫名的悸动……一个女人,只有三十多岁,而且,是谁都可以上的……无论老幼,全不拒绝……。她虽然在所有论者的嘴里为道德败坏不可救药的淫妇,可咒骂、热嘲冷讽她的人未必不在心里正幻想着某个细节,而细节的男主人公换成了自己。因而他们一边咒骂一边失落一边空虚,同时又一边丰富地联想着。
  夏老汉灵光―现地觉得今天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许是上天刻意的安排,他这一生没做过坏事,唯一与他有过肉体接触的女人就是自己的老婆。结婚前既不知道什么叫恋爱,结婚后也不清楚什么叫满足。他唯一知道女人的滋味就是自己女人的滋味,这滋味日累月积千遍一律,他早就腻歪了,可他不晓得别人是否也腻过?……没有人同他谈论过这件事。有时他甚至无端地胡思乱想别的女人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结构都相同吗?
  他不会把他的疑惑告诉任何人,但心中一直有这个念想,无端的,根深蒂固的,牢不可破地盘踞心头,赶也赶不走。当然,平时他绝对是一个好老头,没有任何其他见不得人的念头,可是今天,他要身体力行了,他不知道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他好象被一种魔力所吸引,自然而然进入魔道了。
  经过一溜长房,左边的一家主妇正在门外用笊篱掏洗豆芽,见了他,很是热情,赶忙招呼他到屋里坐坐,夏怀德点着头微笑道:“好,好,你忙,我到那边去一下。”便脚不停步地到了右边的郭家,见大门开着,跨了进去。
  正好,屋里只有郭家女人一人,见到夏老汉后她微微吃惊,以为有什么事要找她,因为他这样的贵客一般是不会轻易上她门的。女主人对他很郑重,预备给他泡茶水喝,拿着缸子进了房屋,夏怀德却夹脚跟了进来。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脸一红一赤得像鸡冠子,手脚都有点发抖。他急于要完成这件事,如同一件紧急任务――可是却像乌龟拉耗子――不知如何下手。
   他听说女人是容易上手的,随随便便,可轮到自己咋这么笨手苯脚,嘴也不听使唤,舌头也僵了……
  女人见他进来先是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她蠕着厚嘴唇说:“我要给你倒水呀――”夏怀德张皇地说是,是,――我看看你房屋。便装做环首四顾的样子,脸上更是阴晴不定。
  女人拿着电壶去倒水,却发现缸子底里有厚厚的一层灰尘,于是放下电壶,准备取毛巾擦拭缸底,邋遢的女人这次毫不含糊,她明白这种客人一定是要干净的。
  “你你你……放下,”夏老汉抖抖地走了上去,凑近她说,急吁吁的气息浮过来,使女人受了震动。女人这时才发现他神态怪异,她是这方面的老手,突然悟出了他为什么跟进房屋来,还有他这些奇怪的神态举止,便对他送了个半嗔半笑的眼,说:“老叔,你今儿来稀客――啥时想到看我了?”
  夏怀德这时干瘦的身子骨已经很燥热,自手至脚像通了电,有些发闪。他嘴张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话――突然,他省掉了一切中间环节,直接用手去摸女人的脸。
  女人惊了一吓,在她的惊吓中夏怀德已经抱住了她身子,――他很为自己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而幸庆,心鼓敲得越来越紧,咚咚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此后一切顺当,床就在眼前。顺水成章的事可他做的既不顺水也不成章,他手脚无措地进行,好象从来不会,在她的指点下乱得没有章法,非常仓促地入了道。整个唐突、别扭的过程中,他仍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前后不过三分钟,或者更短,只有两分钟,就听到窗外有人走动的声音,接着是隔壁女人与他儿媳秀琴的对话,当他儿媳的声音出现时,她已走到了这间房屋的窗下……
  还没来得及冲刺,就撤军,他与女人狼狈不堪。这时夏怀德身手神速,心跳得像跑百米赛跑,迅速筒了裤子,略一整装,便几步跨出房门,并随手掩上了它。
  此时的秀琴从背上放下孩子坐在了门枋两侧的门礅上。夏怀德喘息未定,脸上整个的狼狈汩汩地往外冒,他的手足与身子像是分了离,配不上节奏。他歪歪仄仄的立在秀琴身旁,对她中气不足地说:
  “你……你来得这样快?”
  媳妇望着他的脸,太异常了,不过三秒钟,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心咯噔一下,脸也马上变成死灰。
  她冷冷地说:“你喝水了?”
  夏怀德赶忙说:“你你……喝不?”
  秀琴沉着脸说:“倒杯水!……给孩子喝。”
  这时,郭家女人才从房屋走出来,门框吱呀一响,她手里不自然地拿着一只瓷缸,步高脚低地迎上前来,但秀琴没有注意这些,――她看到的也是女人脸,――与公公的脸合成一副阴阳配。郭家女人期期艾艾对她说,“我去给娃倒杯茶……”
  可就在这女人去倒茶水时,秀琴背了孩子木着脸起身就走,对夏怀德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还不回!”
  接下来,就是属于夏怀德无穷无尽惶恐难熬的日子,并不时连肌肉也在跳动。他整个人像走在虚雾里,觉得身子在雾里飘浮,他有些迷糊了,做梦似的……这感觉好象是,自己现在就要在流放的途中去受刑......
  正是夕阳衔山的时候。家门前河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几个中午晒太阳的人,这期间就有夏婆婆,她常常是这些场合的中心人物,有说有笑,会说会笑,连眉眼儿也一起传情达意,使人看得生动。
  爷仨回来后,夏老婆仍在石头上坐着没动,继续着她的古今传奇,可不到十分钟,她就被儿媳妇叫了回去。这事秀琴一定告诉她,因为根据当地的风俗习惯――谁撞上这事就是要倒大霉的征兆,而唯一的化解办法,必须是当事人(女方)扯三尺红绸给撞见的人搭在头上,这样才能避邪冲运。
  夏老汉更加乱了方寸,他要的是脸面,人可以不活,但不能没脸。他想抑制事态的发展,但自己羞于出口,无法制止,于是,在老伴知道之前的这个间隙,他迅速地找到了妻弟。
  妻弟就住在河对岸,不过几百米。夏老汉神情沮丧满面羞愧地将他叫了出来,说有话给他说。妻弟说有啥事说啊,都是自家人还怕别人听着?他却不听,一直把他带到房后的出水沟。
  夏怀德拘挛着手,脸像是无处可放的样子,欲吐还吞了半天,开不得头。妻弟从没见他这个样子,惊愕地道:“哎呀姐夫,你是咋了?遇着了啥大不了的难堪事?”
  他说:“唉唉,我……”
  又歇了数起,终于说:“我今天做了件对不起你姐的事……”
  妻弟十分好奇了,“喔?”可他是聪明人,马上明白了个大概,他不知如何是好,吓吓笑着说:
  “有啥就说吧。”
  “我……我和那、那郭家女人……”
  “唉,哥,你咋这么糊涂!”
  “我请你……赶快去给你姐说一声……不要把事唣大。”
  妻弟显出神情凝重的样子,可看着姐夫那副狼狈相又不觉好笑,他从没见过姐夫这个样,他是个直爽人,说话直接了当。
  “没人看见就是!还给她说什么?”
  “唉呀!如如果……没人看见就好了……就是秀琴……她……”
  “嗨!你真是!……”妻弟接连跺着脚,然后马上一扭头,说,“我这就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没等他过去,河岸上就传来夏婆婆横空出世的爆破声,仿佛炸弹丢在了寂静里,将寂静炸裂,飞向四面八方。她一听秀琴的报告,如遭荼毒,刹时变了脸色。通于世故的她不是不晓得这类突发事故该如何处理,正是因为通于世故,所以才坚定不移地选择了爆破。
  她必须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脸面,自己男人做了丢丑的事,她只有将男人推出去,牺牲掉,才能保全自己的面子,而她也只有这样才能为儿媳讨来红绸,冲灾,避难……
  第一步她自然是骂丈夫,既怨且愤,夹杂着衷情申诉:
  “荷呀!――你咋这么不要脸不要皮夏怀德!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老糊涂了做出这等丑事!――让我秀琴撞上!你平日正经的,――你瞎了八辈子眼,看上那个烂女人,那个贱人。你瞎了眼!――你今年63岁了,夏怀德,你还以为自己是36?你就是36也不能这么干哪!你63的人了,这么丢人,和别人一起去凑热窝,天杀的!――你剁头死跳崖死――你活够了竟做出这样丑事!――你儿子是教书先生哪!你不替我想也不替你儿子想想?你叫我脸往哪里搁?你以后把脸夹到裤裆里算了――不要再见天日!”
  她在自家门前边嚷边叫,一面拍着自己的大腿――这是当地妇女大抒情时的一贯动作。起先别人以为有什么天大的祸事降临在他们头上,等到听清她的话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所有的人都愣了,静静听着,看她表演,这事别人无法插一句嘴,既是他们的家事,又是丑事。许多人内心甚至有了种暗暗痛快的感觉,这种不可能发生在夏家头上的事竟然奇迹般的发生――因为他们一向是知书识礼的人家,太完美了,污秽的事从来不沾,光鲜的活儿可是一直有份。没想到这种绝对抹黑顶级丢脸的事竟然在夏老汉身上发生。……哈哈……夏怀德,这家伙!人模人样,一本正经……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骂完夏怀德后,夏婆婆不解恨,进行曲的第二式便自然转到郭家女人身上:
  “哪里冒出的骚货,不要脸的东西!――一辈子就晓得卖,卖卖卖!竟然卖到夏怀德身上,――你个不争气的夏怀德,你要作死了,也想去尝个新鲜,那还是个啥鲜?你不晓得她裤裆里夹着个百货店――恁谁都可以进去嘛!”
  众人又是听得有趣。这一节最后一句话与上一节最末一句相仿,前后呼应,意味深长。人们并没有觉得这话有多粗,因为他们一向粗惯了,只顾欣赏她的口才,看这粗话是如何从她嘴里烩制出来的。
  然而她终于骂完了,空气有些凝结不动。有几个相好的老人便讪讪的近来劝说,因为她骂完了现在哭了起来,既哭且诉,以前是长调,现在是短声,先是对公众演讲,现在是自伤自悼。那几个觉得就这么听着看着也不是个景致,他们应当表示一下关心,于是有的便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措,你不要气坏了自己身子。有的说这全怪那骚女人,谁不晓得夏伯伯一生为人正正经经的,从没出过错。还有的则贴心地说,你不要想不开,也要安慰―下老夏,原谅他罢――你们一家人光光正正的,有目共睹,谁也不会说你们什么什么的……夏老婆则趁机与他们打成一片,诉说自己的苦衷,试图重新找回瞬间在人心上失落的尊严。
  夏怀德自始至终龟缩在屋里,不吱一声,随着女人一声声起浪,他觉得自己的脸皮被一层层剥了下来,到女人彻底结束时他已经成了个光骷髅。
  人群终于散尽。每人怀着沉甸甸的收获满意而归,虽然他们嘴上并没有说什么,但此后他们都会向自己的妻子儿女亲朋好友津津有味地道来。可以肯定,起码在大半个月内,人们不论无聊或有聊时在一起都会谈论这事,砸它的余唾,用来填充他们空虚饥饿的胃。
  水声已经带着黄昏的意味了。黑暗迅速围合了所有,只有住户的灯光像一粒小萤做着微弱的反抗。夏老婆回到堂下,十分地忧愁了,唯有秀琴与她相对,老头子躲在睡房里不敢打照面――他能有脸见她吗?老了老了还做出这种丑事!她又恼又怒,恼他老一把骨头了还不要脸;怒他给他们全家人丢脸,往脸上抹鸡屎!
  水声更清厉。时间走的这样慢,百静中夏怀德没有定心丸,只有无所适从,只有羞耻和尴尬。活了一辈子,没有像今天这么难熬!人生多么严酷,连放纵一下,撒野五分钟都不行,就这五分钟,不,三分钟毁掉了自己的一生,一生的劳苦功德谨言善行。人生不过是一场灾难,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如果这一步你没有看清的话。
  第二天,夏婆婆引着自己受伤受害的儿媳,到李家岙郭家女人家做了回极严厉的谈判。开始,那女人自然是百般狡辩,不用说她是不会轻易给对方扯三尺红绸的,因为一旦披上这东西,事情就算上定了性,也更加招摇。夏老婆敲桌子拍腿地骂了一阵,女人一向泼皮无赖,也拍腿敲桌子地对上一阵。夏老婆知道这女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非常刁钻,又不能去打她,便施持久战术不断改变作战策略,弄了一下午,把口才悉数用上,对方仍不松动,只怕自己空手而归惹人笑话。她到底经验丰富,最后施了一计,――夏老婆严正地对女人说:“如果你不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儿村干部正开会,恰巧派出所的民警也在这里,你就和我一块儿去一趟,把事情向人家交代清楚,如果你不去,我就让人家上来一趟。”
  这一杀手锏厉害,烂女人的脸唰地黄了。村中人都明白警察意味着什么,――倘有一点不对,常常拉去关你十天半月再说……非常可怕。自己尽管在村里声名狼藉,但并没有扬名于外,于是她只得答应,给秀琴扯三尺红绸巾。
  夏婆婆领着儿媳往回走时是个胜利者,但她脸上没有表现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她是三分平淡五分屈辱外加二分理所当然的样子。秀琴头披红绸巾,简直像旧社会出嫁的女儿一样,沿途所经农户,夏婆婆一律与其寒暄,脸上是讨债的神气,对方则安慰她说:“这就好,这就好,――冲一下就好了!走红运,走红运!”
  
  这天整天,夏怀德没有出来,躺在床上死人似的,连头都蒙着,没有吃饭,也没有人喊他吃饭。婆媳俩也忘了吃饭,到晚上才煮了一点稀粥,两人唏唏溜溜在灶前喝了,没有理他。
  第二天之后的第二天。夏老婆和儿媳心绪都稳妥了些。早晨起来,预备上山去锄麦草。走的时候,她对床上的夏怀德说:“你作死呀!――整天躺尸,起来,――上坡薅草,我们先走了……”
  夏怀德哼了一声。她没有放在心上。走时还不忘把门拉上。老头子是没有脸出来,可能还要再得一阵儿才强勉在人面前走动。死不要脸!――想着这夏老婆仍气愤难平。
  她走后没有多久,夏怀德就起来了,出乎意料的走出门来。两天没露面,人瘦了一圈,只是奇怪,那神气倒也不是别人想见的难堪。他过了河到对岸的杂货店里,这时侯还早,店里没有人,只有他熟悉的一个女店员。
  这姑娘见了他,不好意思望他的脸,自己脸上先有些僵僵的。夏怀德神态平静地低声问她要梯子。她在几天前曾向他们借过一个梯子,没有还,放在屋角。她慌忙去给取,说给送去,夏怀德说不用了,我自己来,便将梯子自行扛了回去。
  十一点钟。婆媳俩在山坡上感到肚子很饿,就撤了锄回家,预备做早饭。往回走时她们又想到屋子里没皮没脸的夏怀德,其实,她们是每时每刻都没有从这件事上逃离出来――因为短时间内实在不能。
  夏老婆先去推门。门开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紧接着秀琴也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迎着门,楼梯上挂着一个冤魂――夏怀德吊死了。舌头伸出嘴好几寸,双眼紧闭――一副罪有应得的样子。
  夏老婆站起来,跚跚颤颤地迈开步扑向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抖得更厉害,她用手抱着他干瘦如柴的腿,浑着喉咙凄哑地叫喊,一阵呼天抢地的呜咽。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发生的已经发生。
  她没想到男人会死。是她逼死了他?――不,她前思后想觉得自己没错,自己所走的是唯一正确的路。你真犯贱啊!――为什么招惹那烂女人?她声泪俱下,毕竟,她舍不得他,六十多年啊,一辈子…都过来了!……
  不过是一天时间,秀琴头上的红绸巾就变成了白孝布。出山的日子选在三日之后,这三天晚上村里人陪着夏怀德转圈圈儿,唱孝歌。大家怀念他的过去,他一生的好,可是对于现在他的死,每人都不愿在心里提及――因为这到底是一件丑事,不可以去说的。
  出山这天,天空意外下着鹅毛雨,典型的春雨,密密麻麻的,一片一片。“死人不走干路”,是有道理的。那么夏怀德已经向天国报到了,在此去的路上,他是否也一样忐忑愧惭呢?因为终的不是天年,大家都替他惋惜。教书的儿子还有孙子全头顶白布,儿子流泪的脸上仍掩饰不住一丝尴尬。这里人不知道有失晚节这个词,可他知道。夏老婆不能送丈夫上山,出灵前先痛哭了一场,她破哑的声音像敲竹筒一样难听。――最后一次看了自己的老伴,她哭得差点晕了过去。
  埋葬夏怀德不过一瞬间,他很快成了一?土堆。这件事过去村中受了很大震荡,大约两个月后人们才渐渐走向遗忘。而夏家一家受此打击门庭顿时冷落了许多――连以前垂柳掩映的祥和秀雅的气氛也像抽去了精华,变得粗糙,不再是一幅工笔画了。至于秀琴,心里的内疚也是很少的,她并不认为自己逼死了公公……她这么做是迫不得已。而村里其他人的看法也与此大体相似。
  令人遗憾的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秀琴头上迅疾的变化,几乎是眨眼间,就从炫目的红变成了?人的白。红色,一直以来都是希望的色彩,人们无不希望红运当头红星高照;而白色是死亡的颜色,是恐怖和冷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从红色到白色,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短短时间内演绎完毕,他们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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