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说：“我的本行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在伏尔泰和卢梭传诵一时的巴黎；巴士底监狱被砸烂消失的巴黎；罗兰夫人在断头台前吐出临终名言的巴黎；雨果在拉雪兹神父墓地大声演说的巴黎；波特莱尔出版了诗集《恶之花》，竟被送上法庭的巴黎……艺术发展经历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印象主义、新印象主义……是否做到同当年伏尔泰说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呢？反正艺术家们就这样干了。存在就是合理。
学院派的古典主义，肯定要攻击自由创作的，离经叛道者遭安格尔大师的指责，仅仅技术方面就规定很多，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学院派代表官方，权威评委们看不惯的画，一律逐出春季沙龙展览，于是落选的画家们自己搞秋季沙龙，同样是全国性的，皇帝没发脾气，官方无暇制止，这就形成“秋色斑斓”“胜似春光”的局面。除此而外，非“秋季”自由组合办的流派画展，一时也相当活跃。
法国巴黎成了世界艺术之都。艺术学徒们、成名的和未成名的，都纷纷聚集巴黎，他们大都并非出自宫廷庙堂，而是从民间来，从社会的底层来，过着波希米亚的生活；学习也不到正规的学校，拿不上高等学府巴黎美术学院的文凭。没有文凭照样画得好，不必画外功夫大事炒作，这种情况，从十九世纪末直到二十世纪初变本更厉。租一间画室，雇一个模特儿，喝一杯苦咖啡，来自西班牙的、意大利的、俄罗斯的、日本岛的……归不了类，美术史家命之为“巴黎派”。
早些时，有一位瑞士籍的老人，名叫格莱巴苏尔，名不见经传，是无数巴黎的流浪者之一；他一生钟爱艺术，愿意为艺术献身，可自己不会画，怎么办？这瑞士老头倔，不愿意欺世盗名，生编一大堆头衔贴到脑门上咋唬人，不会画就是不会画，放弃吧！看那些小青年画得多有灵气！在他们中间肯定会产生未来的大师！给他们当模特儿吧！比自己浪费颜料制造垃圾艺术强。当过几年模特儿，又得了一笔馈赠，积蓄了些钱之后，他异想天开独个儿想办一所美术学院，在巴黎奥飞弗尔码头圣?米歇儿大桥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大间房，取名“瑞赛美术学院”。
瑞赛美术学院没有教授，没有教学大纲，不讲课，不发文凭或结业证什么的，每个月交10法郎，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艺术就是自由！没有导师束缚你的手脚，同学相互之间是平等的，设造一个大家交流技艺的好场所。
格莱巴苏尔不雇用助手，每天早晨，他亲自来打开教室的门，然后坐到他大教室隔开的小凹室里，一面吸烟，一面翻阅历年入校的花名册，待学生们陆续来了，模特儿也到了，便张罗着燃旺壁炉和大铁炉，木柴是备足了的。每学期头三个星期聘请男模特儿，第四个星期以后换女的，最后请美术学院著名的女模特儿客串。大概保持三十个人作画，当然也可以在角落里画别的。教室宽敞、简朴，墙上一律不挂画。老爹叼着不冒烟的烟斗，踱到每张画架后面巡视一遍，啧啧赞叹一阵之后，便回到他的“办公室”，去读他那永远读不完的“圣经”，昨天翻在哪一页，今天还是那一页，嘴唇神经质地呶动着，读，却不发声。钟点到了，他使劲“啪”地合上那本精装书，代替了下课的铃声，模特儿快穿衣服，学生们收拾摊子，老爹摇晃着钥匙，该锁门了！
格莱巴苏尔每月初收10法郎学费的时候，对新来的学生说：“你来瑞赛学院对了，我相信你的天才和悟性。我们这个学院是产生大画家的地方……”说着，他擦一根瑞典火柴烧他的雕花烟斗，芳香随青烟袅袅飞散。“我们学院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印象主义……啥主义都有。你认识德拉克洛阿吗？还有库尔贝、马奈、莫奈、毕沙罗……他们现在还不肯毕业。你有幸认识他们，向他们请教。”
这次交10法郎的学生叫保罗?塞尚，他是卡米尔?毕沙罗介绍来的。老爹点名的那几位，塞尚也都认识。不过他不合群。他总是躲在教室的左角落，画得和所有的人都不同，素描很糟糕，轮廓线不确定，往往用三根弧线联结。这个普罗旺斯来的乡巴佬，老爹认为他不够聪明，甚至有点笨头笨脑。
保罗?塞尚听说大画家欧仁?德拉克洛阿也偶来瑞赛学院，他一向崇敬这位创新的浪漫派，不喜欢安格尔大师的画，他还临摹过德拉克洛阿22岁时的成名作《但丁的渡舟》，不过完全是两码事，用自己的风格临摹，大块面、大笔触，要叫原作者见到，肯定会骂。他俩都是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代表人物。他俩在瑞赛见面，精神并不链接，被历史隔断了。大家还不可能预知，不起眼的带着普罗旺斯浓重乡音的塞尚，对后世的影响比德拉克洛阿还深远得多。
塞尚刚到角落支起画架，欧仁?德拉克洛阿进门了！很像德氏朋友巴尔扎克小说中的雕塑家或者简直是巴尔扎克本人，一位出入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有巴黎皇家美术学校的金字招牌，传说他是一位亲王外交官的私生子。有了这些背景，画便值钱了，一开始创作，能在官方的沙龙展展出，并被国家购藏；手头的活儿自然是大宗的，一些公共建设的装饰画，甚至画卢佛宫的天花板也能揽到手里。他的来瑞赛美院，一为这段时间的模特儿正巧是创作所需，画几幅习作素材，这时他会嚷道：“我们今天就只画画，不聊天了好吗？”再则为逃避，不愿见的人想不到他会躲在这里消磨半日；三为叙旧，此时他便滔滔不绝，和一些观点不同、真正热爱艺术的艺术家们毫无功利之心地坦诚相见，是一种乐趣，语言自然出彩。塞尚铭记着他随口说的：“画家所画，永远是他自己，所谓题材主题，仅仅是表现他内心感觉的媒介而已。”但是德拉克洛阿从来没注意塞尚，却很看好在另一角落作画的版画家、漫画家杜米埃：“这位老弟，比我们任何人都画得好。瞧他的素描速写！如果依据传统素描的原理，能层次分明地表现立体感，就数他行！”
库尔贝亦有同感，不仅认为杜米埃的速写呱呱叫，连政治观点也和杜米埃一致的。若德拉克洛阿不在场，库尔贝便是中心人物。库尔贝称赞德拉克洛阿的传世名作：《自由引导人民》，但他绝不会画象征的浪漫的人物，他的画绝对忠实于客观。以致他的作品《浴女》，那中年裸女一身粗糙的赘肉，毫不掩饰地强调，遭学院派批评家视为“审丑”，逐出沙龙。
库尔贝和德拉克洛阿不同，不居高临下，和这帮哥们兄弟平等相处，并乐于助人。他律师出身，雄辩的谈吐吸引了大家停下画笔，三言两语就把社会的病灶辛辣地端出来了，连模特儿都在那里洗耳恭听，但他怕老爹不高兴，适可而止，于是一丝不苟地用调色刀刮出背景的空间感和人体轮廓线的转折。“下课了，到老地方坐，那里的氛围太好了！”库尔贝像布置作业似的向他的朋友宣布。
待到“啪”的一声，老爹的布面精装书终于合上。库尔贝领着大家一窝蜂地到他作为常客的库尔贝小酒馆去了。
晚饭往往就在那里解决。库尔贝的小酒馆肯定是平民化的，叫做“安德勒酒吧”――安德勒夫妇开的“夫妻店”。从户外强光下骤一进屋，被黑暗刺瞎了眼睛，要待一阵才能分辨出座上客的轮廊。最亮处是安德勒夫人吧台上的一盏风雨灯，照着她身旁的巴伐利亚大啤酒桶，和柜上一排玻璃器皿像五线谱的跳动的音符般的高光。火腿、熏肉用铁勾挂在房椽上，几乎碰到老板娘的额头，像她戴着宫廷舞会的冠饰。画家们眯住眼睛，对这一角落的色彩对比很感兴趣，埋在暗影里的肉红色，个个想到伦勃朗描写的荷兰陋巷里的杰作。老顾客更称赞的是这家自制的奶酪，发酵虽略显过分些，更过分的是泡菜，将奶酪的霉味掩盖了，发散着酸馊的芥末味，不仅是下酒妙品，且价格便宜，主菜要安德勒老板当场烧烤的小牛头肉或煎黑椒牛排，再加面包棒，就是平民奢侈的丰盛的晚餐了。如果德拉克洛阿在场，他会请全体每人喝一杯干邑白兰地或开胃红酒；库尔贝若刚卖掉一幅画，亦可让大家欢呼一番；塞尚家境富裕，后来居上，轮到他请的时候，只剩下印象派几位瑞赛学院的同学了。客人个个喷云吐雾，使小酒馆的空间反而无限扩展。诗人波特莱尔醉眼朦胧，仿佛自己行走在夜雾迷离的塞纳河畔，那劣质烟草混和着男人的腥膻，他却觉得是销魂的“异域的芬芳”；在他的眼前，拓开了大海和幸福的海岸线。“乌木色的海，你容纳炫目的梦，那里有风帆、桨手、桅樯和彩旗……”。(《恶之花》《头发》，郭宏安译)
波特莱尔是库尔贝的好朋友，和画家们都是好朋友。画家们占据了一张长条桌后，波特莱尔便端着他的苦艾酒坐过来，还有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他始终喜欢坐在库尔贝的身边，因为他俩有共同的社会观点。蒲鲁东穿着简朴，典型的平民知识分子，库尔贝曾经像创作《石工》一样画蒲鲁东肖像，不经修饰的蓬发胡须，双目闪灼智慧，举止谈吐完全是贵族的精英化的。他对波特莱尔说：“你的诗集的书名，我考虑了一整天，我看就叫《罪恶的花朵》。那无比鲜艳的毒罂粟花，开自巴黎的底层的溃烂的伤口……”
波特莱尔被蒲鲁东唤醒了似的，兴奋地说：“我觉得生命的本质是邪恶，艺术使恶变成美。你取的书名和伊波利特?巴伯（Tdippolte Babou）不约而同，我决定了，就叫《恶之花》（Fleurs dumal）。谢谢！”
大家一致鼓起掌来。此时波特莱尔容光焕发，画家们觉得他真是上画。库尔贝画的《波特莱尔像》已经是名作，年轻的波特莱尔在“出租屋”里，穷困潦倒，家具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墙壁上什么装饰品也没有；巴黎冬季的寒冷，使波特莱尔在屋里还穿着旧大衣，脖子围着厚围巾，他正在读一本书，并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斜靠着床，右手抓着被褥；既随便又专注，面前桌子扁圆的墨水瓶上插着洁白的鹅毛笔，仿佛即时因阅读启发灵感而倾泻诗句。天窗射下的光线，使聪慧的额头凸出，嘴里含着的烟斗，因下意识的出声在微微颤抖。库尔贝还把这幅肖像挪移到他创作的巨画《画室》中去。
德拉克洛阿笔下的波特莱尔，和库尔贝的完全不同，古典浪漫的风格，和他所作其他几位，如：乔治桑、肖邦，以及自画像的色调一致。22岁的波特莱尔到巴黎不久，长发连鬓须，风流倜傥，简直是个最后的浪漫主义诗人。
马奈画的波特莱尔的速写像，也是长发时期的，戴着高筒礼帽，虚虚几笔，犹如一个公子哥儿在巴黎街头行走。
幻想家波特莱尔在这群人中间显得太年轻了。和库尔贝一起从瑞赛学院到酒吧的杜米埃，比他年长十多岁，十多岁差一个辈分哩！杜米埃不喜欢波特莱尔的诗，他关注观实，就因为太关注现实了，他画政治漫画讽刺国王路易?菲力普，被抓捕入圣?贝拉监狱里，可见凡有国王的地方都有“文字狱”，全世界皆然。出狱后，他仍是关注现实，他画底层市民郊区农夫的贫困；他画多幅洗衣妇的沉重负担；他画三号车厢疲惫善良的农妇；他画形同乞讨的街头卖唱者；……现在他画小酒馆的形形色色，打工的、玩“叶子戏”的……瞧，艺术爱好者、艺术家的朋友――加歇医生来了！他三笔两笔便勾勒出加歇的速写，怪不得德拉克洛阿称赞他素描的精确和概括，但他随画随扔，他更关心的是能否像伏尔泰说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自由艺术世界的来临而不受限制、不关监狱，在他，自由更多时候是争取自由的斗争。他经常会和库尔贝、蒲鲁东这些朋友嘀嘀咕咕商议一些大事，年轻的纯艺术家们并不感兴趣。
加歇医生也不感兴趣。他看好杜米埃创作的独具个性的油画水彩画，狂野粗放，拒绝细腻，高度概括的造型和建筑似的颜料层层堆砌。加歇一向支持新派创作，离开巴黎后，他回家乡行医，和塞尚、凡高深交。凡高画过《加歇医生》肖像；想必他治疗过凡高的疯病。
这一拨老顾客几年功夫纷飞云散，安德勒小酒店也就渐露出衰败的样子，尤其在库尔贝、杜米埃等人唱着同样的小酒馆里一传十、十传百地燃遍全国的《马赛曲》，冲向街垒巷战以后。接着，巴黎公社成立了！库尔贝在革命委员会里当“人民公仆”，领导和分管美术宣传；杜米埃是委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消息传到瑞赛学院和安德勒酒吧，艺术家们一片欢呼，好几个痛饮放倒在店堂。还不等完全清醒，忽然间，“大厦”倾塌，时代和个人的命运急转弯，库尔贝被复辟者关进圣?贝拉监狱，抓得有据，放亦有因，出狱的库尔贝口袋里没有一个法郎，也失去了健康，以往受他接济的穷画家毕沙罗、莫奈、布丹不忘旧恩，轮流去照顾他，帮助他逃亡国外，听说他病在瑞士，莫奈和布丹赶去守候他的病塌前。稍觉好转，库尔贝便拾起画笔，画了最后的自画像，那饱经忧患的神情，诉说着人间的沧桑，只剩下无限和绝对。
莫奈和布丹在库尔贝临终前赶到瑞士，莫奈握住大师苍白无力渐趋僵冷的手，那曾经创作了《打石工》、《筛麦的女子》、《画室》等等体积感强烈、色块似大理石和玛瑙玉般斑斓而永久的伟构。钉上十字架却拒绝十字架。虔诚的布丹跪下了，似乎看到阿尔卑斯峰颠雪山的翠光，轻轻地呼唤：“美之精灵，请等一等……”
包括莫奈在内的新进画家们再不到安德勒小酒吧去，他们怕唱伤心酒吧之歌，他们转移到殉道者圣地的蒙马尔特，那里皮加勒广场附近，有一家新雅典咖啡吧，和圣心大教堂一样，漆成雪一般白，有人说：等同于真正的“法兰西学院”。印象派画家们在卡普辛纳大道举办展览之后，集中到新雅典咖啡吧，举杯庆贺展览会的成功。年长的毕沙罗宣布道：“我们被称为一群印象主义者，我们承认；就让我们将这一称号看做荣耀的标记吧！”这是新雅典咖啡吧入史的庄严的时刻。
因为毕沙罗而暂入印象派的塞尚，并不觉得荣耀，他厌世又性格孤僻，热闹了一阵之后，便离开巴黎，像圣经上浪子回家似的，回到他普罗旺斯埃克斯的故乡，去画那属于自己的山谷和树林，有一天，他画腻了，画不下去，望着远山沉思出神，忽而怀念起瑞赛学院那会儿，格莱巴苏尔老爹总绕到他画架背后，摇摇头，仿佛画不好是他――格莱巴苏尔老爹的责任似的。
“您好！您还活着吗？格莱巴苏尔？”
他问飘逝的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