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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 惠普暗夜精灵笔记本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我叫‘水生’,今年三十五岁,医生。”   他又开始梦呓一般地对着镜子自语。镜子里面那个叫“水生”的男人穿着白衬衣和米色休闲裤。   “我叫‘水生’,医生,有洁癖。”
  他透过镜子看到一片白色――镜子里面反射的房间从窗帘到地毯都是一片白:洁癖的终极表现。
  白色是种虚无的颜色,所以,天使是白色的。
  “我叫‘水生’,只爱白色,离死亡很近。”
  医生是个离死亡很近的职业,每天看到的都是愁眉苦脸的表情和溃烂的伤口,所以不可能觉得生活是美好的。
  “我叫‘水生’,英俊,已婚。不要相信电影中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当王子遇到公主,在那种猎奇般的好奇心迅速平淡后,留下的绝对只是麻木。所以,我的婚姻生活很糟糕。”
  凌晨三点,城市还在熟睡之中。水生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镜子里那张成熟男人的脸,有着冷漠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睛,在深夜的幽邃里显得苍白。水生似乎不认识镜子里那张脸了。
  他和老婆分居已经半年,对那个女人的印象越来越淡。
  女人,从来不是他生命的主角,甚至在恋爱的时候他也清晰地感到心里冰冷而又鲜明的孤独。
  为什么就是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呢?
  “水生,主任医师要评级,希望你的学术论文快点出来。”院长五十多岁,长有一双鹰眼,锐利地看着水生。
  走出院长办公室,透过环形走廊,水生看到自己办公室外面已经等着好几个人。他突然感到疲惫,有汗珠从额头渗出。他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为了评职称,水生要写一篇学术论文,他的研究课题是“艾滋病”。艾滋病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确认,可人类至今仍不清楚它的病毒来源。水生对一切不可解释的事物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前面走过来一个护士,她护士服上的两颗纽扣被刻意地解开,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这个城市的女人大多带着天生的小资情调,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日光之下招摇。
  水生望着她的颈项――雪白的肌肤,带有体香。
  经过她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臂。
  女人的眼睛里是快乐的光。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朵鲜艳欲滴的蔷薇。
  一个车祸病人被推进急诊室。他骑着自行车被车撞倒,自行车的钢条斜穿过他的胸口。他的一条腿被碾得血肉模糊,裤子粘在血肉上怎么也分不开。
  那人最终因流血过多而死。
  生命无限轮回,死亡也不再新鲜。
  水生看着那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伤口殷红的血液还在向外渗。死亡的似乎再不是人,只是一堆烂肉。惨白的急诊室变成猩红一片。他突然恶心得想吐。
  护士走进急诊室。她褪下了自己的衣服。
  一片漆黑。
  她有一对沉甸甸的乳房。
  这个不是水生所爱的女人。
  他把头埋进她的乳房。
  激越中感觉到的空虚多于肉体带来的安慰。
  空荡荡的地铁车站,街灯发出暧昧的光。夜气侵蚀,水生把外套的拉链拉上了。在昏暗中,他感觉到了生命的虚无。时光像条河流,三十五年的岁月就这样被轻易带走。
  在阴影里,央南出现了。
  那女孩穿着淡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连帽上衣,背着双肩书包,扎着简单的马尾,蹲在站台的角落里。那女孩有尖尖的下巴和白皙的皮肤。昏暗的灯光把她的衣服和脸都染上淡淡的陈旧的黄色。
  他好像看到一幕黑白电影的场景:一个冷清的站台,沉寂的夜空,悄无声息的植物,回旋的风夹杂着暧昧不清的时光,还有一个在角落的女子。
  他感到心被轻轻地撼动了一下,就像在渺茫的孤独中看到一点亮,想要接近。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头,看到了面前这个瘦高的男人。他穿着米白色休闲裤和灰色翻毛皮鞋,有一双颓废而冷漠的眼睛。
  “央南。”
  女孩淡淡地回答,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这女孩的声音具有古老的色彩,稚嫩而忧郁。
  她脸上干干净净。水生发现她的黑眼珠漆黑得深不见底,像一汪幽深的水。他觉得自己掉进了这汪水。
  水生用手触了一下她的眼睛。分秒之间,他们的距离就被遮盖了。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苍白的语言:“央南,我会记得你。”
  他坐在电脑前,整理收集的艾滋病资料。
  一张又一张的病人图片闪过:溃烂的伤口,扭曲的表情,绝望的眼神。他从图片上嗅到了腐浊的气息、肉体糜烂的味道。
  时钟敲响,凌晨三点半,离天亮还早。
  房间密不透风。他把窗帘拉开,外面是无尽的热闹的夜。
  水生看着外面的灯红酒绿:城市像一朵饱含毒汁的花,尽情伸展开每一片诡异的花瓣,吐出魅惑的幽香,将人麻醉。
  他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
  电话传来连接的声音。水生耐心地等待。
  “喂。”话筒那头响起了一个女人慵懒甜腻的声音。水生想:她的性生活一定很和谐。
  “是我,水生。”他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
  “你终于想起我啦?”女人声音提高了,“有半年时间没见到你。你有什么事?”
  水生可以想象到话筒另一端那女人高傲的脸――她以为自己赢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水生停顿了一下,“现在艾滋病已经进入快速增长期,年平均病死率为百分之五十。所以你和男人做爱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卫生,戴好避孕套……”
  “水生,你是个神经病!我们离婚!”女人尖声大叫,“砰”地一声挂上话筒。话筒的余音久久不散。
  水生起身走到镜子前,把眼药水滴入眼眶。镜子里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冷漠,线条硬朗,他觉得这张脸异常陌生。
  “你找不到想要的女人。”他自语。
  他用刀割破了手臂,血迅速地涌了出来。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伤口。
  释放的快感,海潮般翻涌。
  他吮吸自己的鲜血,猝不及防流出了眼泪。黑暗中眼泪的温度掩盖了他的记忆。
  他不知道还要在这条无爱的路上走多远。
  走在街道上,清晨的空气里残留有夜的凉气和冷清。秋天来了,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飘落,地上是厚厚一层落叶。走在上面,感觉着枯叶破碎细微的呻吟。这些没有生命的枯叶,不知道疼痛,让人羡慕,让人陡生恨意。
  直到现在,水生还是愿意早起一个小时步行前去上班。他讨厌公交车里面混杂的味道,还有那些人麻木的表情和普通的长相。医院的配车他也从不用――尽力远离机械。
  最后一批候鸟往南方飞去,在天空划下一道淡漠的痕迹。
  “你是个自私的男人。”水生对自己说。有漂亮的女人擦身而过,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只有自私的男人才会三十五年如一日只穿白色衣服,步行上班。”
  手术台上,水生失手把一个病人的动脉血管剪破,血喷涌而出。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水生,你是不是感觉有点累?”院长看着水生的脸亲切地问。做领导有做领导的学问,再 想责骂也要讲究方式。
  “水生,你先回家休息几天。”
  走出办公大楼,发现医院大院里种的波斯菊一夜间全部开了,雪白的花瓣伸展得风情万种。地上散落了一些零落的花瓣。他用脚踩地上的花瓣,感到花的汁液流淌了出来,有种单纯的满足。花的繁盛衰败,就像灵魂,如此沉坠,又反复辗转。
  他突然想到了央南。那女孩漆黑的眼珠就像被花汁浸过一样,里面能看到生命的繁盛――像花一样的生命。
  “央南。”水生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那女孩弄脏的淡蓝色仔裤,被拖拖拉拉踩在脚跟下:白色的鸡心领毛衣,露出突兀的锁骨。她的头发今天披在肩上。浓密的黑发,在白毛衣的衬托下,像是发亮的黑珍珠的光泽。她挎着一个深蓝色斜肩挎包,显得很单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她是突然从花背后出来的,好像她本来就是一朵洁白柔弱的花。
  水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花的香气,从央南的方向,像水一样飘然而来。
  “央南。”水生叫她。
  那女孩转过身来,脸色自得泛青。
  水生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层雾气,花汁在里面流淌。他被她清澈的流动着水的眼睛慑住了。
  央南看着他,一言不发。
  只有无尽的宿命在两人之间流转。
  水生感到喉咙发紧。孤独不仅潜伏在阴影里,更潜伏在身体里面、血液里面,像绳索一样把他捆绑住,让他无所适从。央南幽深的眼眸似乎能洞察一切。他的孤独在央南面前暴露无余。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央南,你好。”
  风声湮灭了一切。
  水生和央南坐在河边公园的石凳上,河水悄无声息地向前奔流。水面上漂有很多落叶,顺水下流。阴冷的天气没有丝毫情调,就这么冷冷注视着地面的一切。
  央南在水生旁边静静地看着流水。水生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女孩子。
  水生的手在央南脸上停留。央南每次眨动眼睛,睫毛就轻轻扫过水生的手,像只小鸟的羽毛拂过。他沉默地体味着这种感觉。
  少女的身体,带着创伤,是令人快乐的灾害。
  “央南,你应该抹上艳丽的胭脂,你的脸太苍白。”
  “如果那样,你是不会爱上我的。”央南的声音低哑,眼睛直视水生。
  这女孩有肆无忌惮的眼睛、直率尖锐的语言和宁静沉稳的性格。
  “央南,我想我爱你。”
  “你爱的只是你自己和你内心的孤独。”
  水生感到孤独再一次袭来。
  “央南,你什么都知道。”
  为了论文,水生要查阅大量资料。从艾滋病的发病历史到病毒原理、传播过程和蔓延速度,再到治疗方法,以及艾滋病造成的经济问题、社会问题。
  在医科大学的图书馆,水生埋头查找资料,周围是在翻阅图书的年轻学生。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安静的图书馆内洒下一片光辉。坐在前面安静阅读的学生像一排沉默的剪影。水生感到了心底的安静。这一刻,他是个正常、平和的男人。
  偶尔,他抬头看看周围的学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学,回到了那已经远去而无法再触及的青年时代。
  远去的时光犹如水中的倒影,从中再无法找到确切的东西。一切都在改变。生命,不会永远继续。
  水生一直是个清醒又冷静的男人。
  水生的大学四年是在图书馆中度过的。校园是孕育浪漫和恋爱的土壤。水生在同学中显得傲气且睿智。春去秋来,很多同学暗恋、恋爱、失恋、失身;而水生的大学时光似乎显得特别平淡,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他的青春,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水。只有水生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有多幽深的洞穴和多激烈的暗涌。
  同系的一个女生一直对水生有好感。那女子有优越的家境和傲人的身段。
  “水生,我们很适合恋爱。”在大学的毕业晚会上,那女子光亮的面庞把晚会照亮。她有足够的底气傲视所有男人。在水生面前,她语气高傲而自信。周围是一片唏嘘声。她戴的大耳环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水生一眼看穿她张扬背后的浅薄。
  “对不起,我对你不感兴趣。”水生沉静地吐出这句话,走出了晚会现场。那一夜,晚会中的水生成为医学系的热门话题。
  水生不缺女人。可所有女人在他面前都像登山一样,以为自己将是个成功的征服者,可是最后都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们终于承认,水生是一座她们注定无法翻越的高山。
  一个女人跟了水生两年。开始她是个温柔青春的女人,有洒脱的个性。可女人在恋爱后就变得愚蠢,越来越不可理喻。
  水生不想破坏独立自由的生活:“婚姻只是一张纸,不要也没关系。”
  “你玩了我两年,不结婚的话,要是不要我怎么办?”
  水生感到厌烦。
  “那趁你还没结婚,去找个会娶你的男人。”水生冰冷的话语,连他自己都感到寒冷,“你记住,我是永远不会娶你的。”
  那女人哭得脸上一团糟糕。她砸了一屋东西,最后提上皮箱,消失在黑暗中。
  “水生,你是个冷血动物!”这是那个女人抛下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爱上你。”
  那女人再也没有回来。谁都没有错,谁都只是想保护好自己。
  水生的生活继续。不同的女人,间断地出现在他生活中,然后消失。反复的追逐和放弃,终于不再有快乐。
  他成家,也在可以控制的情况下――到了三十四岁,他觉得应该有段婚姻了,便选择了现在的女人。女人二十五岁,小他九岁,和许多家境好的城市女人一样,有份靠家庭背景得来的轻松工作,爱化妆,追求时尚,虚荣。
  他是知道女人的虚浮的,但他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婚姻生活只维持了半年,他就感到了生活的压抑。
  水生提出分居,条件是每月给她丰厚的金钱作补偿。一段仓促的婚姻宣告结束。
  “水生,我们看电影吧。
  《2046》。”
  缓慢的画面,混乱的时间,破碎成片段的不连贯情节。
  很多人都说看不懂,中途退场。
  央南坐在他身边。
  梁朝伟饰演的那个男人总是抽烟,有一张拒绝这个世界的脸。
  影片中出现大量空白。孤寂无声的人群。女人绚丽的胭脂。暧昧的眼神。一团纠缠升腾的烟雾。
  那个男人总是自言自语。
  那些简单的画面里深藏着人性的分裂和软弱。
  所有无可逃避的寂寥。
  爱和告别在影片中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心脏像被狠狠地击打着。
  影片结束,银幕上是大片的惨黑。
  他们一直坐在电影院的角落,悄无声息,听着工作人员关上门。
  黑暗中那女孩看着他。
  “水生,你有一双孤独的眼睛。”
  那女孩冰凉的手滑过他的脸。她抵达了他的内心。
  他在夜总会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香烟,名酒,妓女,摇头丸,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舞池中扭动的人,像群疯子,做着下流猥亵的动作。全场遍布着低级的浪叫。为减轻压力,每个人都要有些活动。
  一个穿毛皮背心、超短裙、 长筒靴的女人走过来。
  “一个人坐啊?我陪你喝杯酒吧!”女人的指甲涂着血红的指甲油。她的指尖在水生的耳垂旁熟练地挑逗着。水生看着她的眼睛――她有双细而长的眼睛。
  “滚开!”水生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烈酒流下喉咙,灼热在体内燃烧。他又想到那个因车祸死去的病人扭曲的头和神经、血管、骨头都粘成一团的大腿。
  鼻血流到玻璃杯里。他看着血液和酒杯里的酒融在一起,喝下了带血腥味的酒。
  他开始想念央南。那张素净的脸在他眼前燃烧。央南是个干净的女孩,呼吸中有干净的清香。
  他走到卫生间。一个服务生过来:“先生,请问需要我帮忙吗?”
  水生摇摇头。服务生走开了。
  卫生间旁的一间包房里传出了一阵不堪入耳的声音。水生推开包房门。色调暗红的包间里闪烁着妖艳的紫色。他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还有性的气味。羊皮长沙发上躺着一对赤身露体的男人,在忘情地翻云覆雨。
  性是最好的释放。没有情的性,是没有痛苦的欢娱。
  他想把酒杯砸过去。
  艰难的挣扎的感觉。
  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水一样蔓延。
  央南。他感觉到央南就在身旁。他回头。
  央南把头发放了下来。她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耳旁。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柔和。
  “央南,你怎么在这里?”水生似乎找到了失去的力量。
  “工作。”央南简洁地回答。
  水生带着央南到了电视塔上。电视塔修在城区对面的高山上,是整个城市的最高点。
  央南攀上狭窄的露台,在上面轻盈地跳跃。
  “水生,你快上来啊!”
  “央南,你看到了什么?”
  “水生,我看到了满天的小小的像桂花那样的白色花朵。满天都是!还有星星在穿梭。”央南的头发被夜风吹散开来。
  “水生,我看到了生命的鲜活和光彩!”央南的脸很小巧。
  他好像看到天空打开了一扇大门,有一片新的湖泊,阳光落在上面,像银针在玉盘上跳跃。
  “央南,这些花都是从你的头发上吹出来的。央南,你能带我离开现实生活的烦躁喧嚣,进入一个安详的世界。”
  央南今晚的情绪很好。她的脚轻巧地落在露台上,没发出任何声音。星辰沉静,风平息了。水生感觉到灵魂的静寂和纯美,尽管它已经落满尘埃。
  “水生。”央南在露台上俯下身来,“请你闭上眼。”央南的手盖住水生的眼睛。
  “我看见美丽的隆头鱼和少女鱼在斑斓奇幻的天空翩翩起舞,它们像梦一样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我看到了一个清澄、透明的梦幻天堂,弥漫着水的气息;还有音乐的蔓延,谁也无法阻止。”
  “央南,你真轻盈,很适合去跳芭蕾舞。你的生命真美好!像一朵花。第一次见你后,你的脸像夜雨一样,不停搅扰我的灵魂。”他已经完全沉浸于那女孩美妙的世界。
  “水生,我相信你的爱。”央南的眸子漆黑明静。
  水生知道,央南这样的女孩心里一定有不妥协的激情和不平常的过去。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央南的倾诉。
  电视塔下的山间是密密麻麻的坟墓,在暗夜下反射着冷清的月光,有诡异模糊的轮廓。
  “水生,每个坟墓下都有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央南在夜风中张开手臂,“我是一只鸟,飞翔,盘旋,又落回铁塔,化成一个凝固的音符。”
  水生看到这女孩身上有一种光,在夜风中绽放。他感到惊艳。
  一个病人因医疗事故致死,患者的家属闹到医院。整个下午,水生都被哭声包围。这是个焦躁的午后。
  他起身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咖啡氤氲的雾气飘散。经过窗户的时候,他向外望了一眼。
  一个中年农村妇女坐在走廊地上号啕。她肥胖的身躯穿着一件青蓝色的粗布衬衣,衬衣上面有大的黑色圆纽扣。她没有穿内衣。透过外衣,她的乳房轮廓清晰可见,那是一双干瘪下垂的乳房。她的眼泪纵横在那张被生活折磨到毫无生机的脸上。
  水生坐回椅子上。哭声无休止地蔓延。所有人都在忙碌。
  有一次,他和央南谈到过生活。
  水生:“走在阳光下让我感觉似乎随时会灰飞烟灭。”
  央南:“你是一个阴暗的男人。”
  水生:“所有人在我眼中都面目模糊。所有人都失去了特征,像一个个苍白的符号,出现又消失。”
  央南:“我们都是因为些莫名其妙、微不足道的理由在大地上挣扎。”
  水生:“人的一生,不是用来做这种事,就是用来做那种事。又有什么区别?”
  央南:“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水生:“有时候,我想远离所有人。”
  央南:“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你躲避的地方。”
  水生:“是不是我们都无可救赎?”
  央南:“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那个女孩是一枚针,刺中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下班的时候,水生的手机响起。
  “水生,我现在怀孕了。我们最好马上把离婚证办好。”
  那个女人,他已经有半年没见。
  ‘
  咖啡馆里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忧郁的旋律如水一样流泻出来。
  女人流出了眼泪。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英俊的脸,冷漠的表情。
  “水生,我爱你,一直爱你。”
  “我没有责备你。”
  “水生,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适合的人在一起,会比一个人更加孤独。”
  “你还有感情吗?”
  “我还有爱情,但不属于你。”
  女人拿出离婚协议。在签字的时候,水生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很美丽,但对他再没有任何吸引力。
  他迅速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好字。
  凌晨两点的时候,水生对着电脑工作,听到手指在键盘上清脆的敲击声,感觉到心底细微的寂寞像一根钢丝勒紧心脏。
  孤独是一场世界瘟疫。
  电话铃响了一声,又断掉了。他的电话从来不在这个时候响起。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回过头去,等待电话铃再次响起。寂静的夜却只有空气的流动声。
  “央南,一定是你。你知道我寂寞。”
  水生回过头,ICQ上有个头像闪动。
  “水生,我是央南。”
  “央南,你终于来了。”
  “水生,每个人的命都是注定的,不用为任何人担心。”
  “央南,我今天离婚了。她哭得很厉害,她很难过。”
  “要是我的话就大笑一场。因为快乐可以和人分享,而痛苦只能独自承担。”
  “没有人了解我,我也不了解自己。”
  “那就不需要了解。”
  “央南,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酷的女孩。”
  “不,只是因为我明白我们都无能为力。”
  凌晨四点,水生感到眼睛发饧。央南还在ICQ上。
  “央南,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睡?”
  “工作。”
  “你做什么工作?”这是他第一次问央南的生活。
  央南沉默了。这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水生关掉了所有学术资料,盯着电脑上央南的消息框。 回答或者不回答,他一直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听着心脏有节奏的跳动声,喝下一口冰水。水经过咽喉再经过肠胃,像一只冰冷的手,把心脏控制住。ICQ消息框在闪烁,是央南。很长的一段话。水生点燃一支烟。
  水生,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工作。这里有十五台电脑。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今晚还有三篇文章要写。从这里望出去,外面是无尽的灯火。有灯火的地方就有家吧?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很多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找不到可以想的事,找不到想做的事。面对人的时候,会嘴唇干涩,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像是一个被隔绝的幽灵,找不到可以沟通的方式。
  外面开始下雨了,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玻璃窗上。我看着它们下落,滑成不连续的水珠。偶尔会有一两滴飘进来,落在我脸上,我就这么感受着它们无声的抚摸。水生,你能想象吗?要是你从窗外看进来,窗像一个有光线的局促的舞台,我的头部正在这舞台正中。我会知道你的到来,我会回头对你笑,也许你还能透过这个舞台看清楚我的眼睛。
  楼上的一个男人一直在骂人,或者是生活太过单调,或者是欲望没有达成。愤怒是软弱的表现,他的失控,其实是对生活的无能为力。
  水生,我感觉很疲惫。在这个普通的南方城市,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毕业后我一直留在这里,不想回家。上帝赐予我们父母,只是为了让我们能亲吻拥抱他们,感受他们身体的味道,为了让我们快乐。可是上帝把我遗忘了。我的父母不爱我,我只能独立远离,然后靠自己生存。
  我不知道人为了什么而存在,也不知道人存在有什么意义。可是存在就要生存。对于大学刚毕业又同时迫切需要自立生活的人来说,“就业”是个残酷的首要话题。除了每天胡思乱想以外,我的生存能力几乎为零。这是个冰冷的世界,既不是乐园,也不是天堂。它不美,也不丑,它就这样存在,它让我感觉荒凉。
  我为自己谋到了现在这份工作,在报社做文字。虽然工资很低,但它能供给我一日三餐,我还是接受了。可是当把自己喜欢的文字变成商业运作,我感到了它的残酷。我写作,写到自己快要崩溃。
  不知道为什么,坐着坐着我又开始流泪。眼泪是身体里纯净的液体,它涵盖了所有语言,会在任何一个时刻流出来。通过泪眼看去,一切都破碎了,连窗户这扇狭小的舞台也破碎了。
  今天早上,我联系了一家咖啡屋。为了这笔广告,我回到办公室就抓紧时间写,一直到午后。服务小姐带着傲慢的表情指给我看经理的房间。我知道,我看起来太灰暗――一张平淡的脸,一副毫不起眼的身材,一身普通的穿着。进了经理室,我静静等待对方看我的文字,听他不断找出问题。我知道,他只是嫌价格太高。我默不作声,只能是默不作声,连去讨好游说也不愿意。我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向对方笑脸相迎。我的头脑又开始空白,我是如此骄傲。我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外面的太阳很大,我听到皮肤被阳光照射而开裂的声音。这么热闹的大千世界,我只感觉到冰冷和荒凉。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行走在大街上,带着一个空白的大脑。我背的书包里还有早上剩下的半块面包。我很饿,很口渴。干燥的气候让我嘴唇开裂,生生地痛。胃的饥饿传递至身体。我拿出面包――它已经又硬又干――狠狠地咬,面包在我嘴里全成了粉末。我强迫自己咽下去,眼泪就不争气地一直流。我还得考虑下一份工作、下一餐饭。那种无助的感觉,似乎只余得左手握住右手。我像一个被抛弃的婴儿,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体验着所有来自外界的恐惧。
  水生,世界不是我想要的。我们都无可安慰。
  央南已经下线。那个有过央南的“房间”变得空寂,因为她的离开。水生在聆听着虚无――一场并不存在、看不见的演出。他又想到那女孩水光潋滟的眼睛。此刻她也许正走在回去的街上,独自在黑暗中穿行。
  他想到抚摸央南脸颊的那些细节。
  像梦游一般,他走出房间。大街上空得只剩下风,他茫然地行走,身体像机械一样移动。肉体空洞,思想无序而含混。走着,用这种几乎无奈的方式消磨时间。他的脑袋里有一个窟窿,所有东西都被埋了进去。他想找到某种东西,看到确切的某种东西,在他脑袋里的那个窟窿里。
  他伸出手,一双成熟男人的手,在来来往往的空虚中摸索。还是空无一物。他终于确信有些东西他永远找不回来了。
  “央南,我的爱情遗失了。”
  黑夜快要终止,所有人都有了数不清的年龄。
  “你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对自己说。
  央南出走了。没有任何消息。
  他沉默地等待。
  在等待中感觉自己手中的时间越来越少。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办公桌前。
  他们曾谈到过“爱情”。
  水生:“你相信爱情吗?”
  央南:“相信。但我和它保持距离――一个不被伤害的距离。”
  水生:“我开始对任何东西都不再确信。”
  央南:“我们手心拥有的都不过是无限空洞的幻觉。”
  水生和央南默默地注视着对方,长久无语,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走出这两个人的孤独。
  他轻轻抚摸央南的手指,感觉女孩细腻的皮肤。
  无尽的海,欲望的海。
  他们之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这个女孩和他一样不动声色。也许他更喜欢这样持续的游戏。
  央南总带着不易觉察的微笑,快乐且耀眼,但她的笑同时悲观厌世,像一粒慵懒的灰尘。
  某个时刻,她印证了他内心的孤独。
  这场游戏中,他们是同类人。只有央南才是他的对手。
  ICQ上,一个陌生的女人找他聊天。
  水生:“我在等一个人,她把我的爱情带走了。”
  女孩:“你什么样儿?”
  水生:“英俊,有事业,离异。”
  他一字一句打上去,体味着女人和女人的不同。
  女孩:“那你来见我吧!也许你的爱情在我这里。”
  水生:“……”
  女孩:“我的眼睛很黑很大,眼神像水一样流动。”
  央南。他又想到了央南漆黑明亮的眼睛。那一刻,他决定去见那个女子。
  女子确实是漂亮的,在夜总会当主持。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和一头卷曲的黄色头发。她用的香水是“深度诱惑”。
  他喜欢素雅的黑发女子,不过他不介意这个差别。
  他把手放在她的睫毛上,她无所谓地扭过了头。
  他又一次听到了心底寂寞的声音。他们不是同类。只有那个出现在阴影里的女孩,才能让他感到爱情的存在。
  那一夜,他们发生了关系,是女人主动的。
  “你是如此英俊的男人。”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他闭上眼睛,不想看她上了妆的脸。
  欲望被填充,在激越的瞬间坠落。
  年轻女人美好的身体。
  冰冷的欲望,无动于衷的欲望。爆发带来毁灭。   在深度的空虚中,他又想到了央南。
  他冷眼看着女子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看着女子对着镜子化妆。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女人美丽的大眼睛里,只有获得后的满足。他终于明白,他的爱情被央南牵在手里,他无法逃脱,无处可逃。
  一夜情之后,水生仓皇逃离。继续下去,只会变成他每天晚上替这个女人脱衣服。
  “央南,我爱你。”
  他不知道这样的等待会有多久。
  三个星期后,在他几乎确信央南不会再出现的时候,收到了她的邮件。
  水生,我在泸沽湖畔给你写信。云南的阳光像石榴花一样明媚。我被晒得很黑,长途的旅行颠簸让我皮肤粗糙,可是我庆幸自己还拥有年轻和干净的容颜。
  我没有了工作,除了这手心的空洞一无所有。内心的潮水涌动把我不断推向远方。只是惧怕生活的麻木将我毁灭,所以就这样把自己轻易交付给旅途。在流动前行中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放弃一切,遗忘所有过去,做一个随时上路的人。这种两手空空的感觉,是一场更深的沦陷。
  不停地走在路上,在阳光下看着这个疲惫的世界。
  生活是场沉沦,可我依然为之放逐了自己的灵魂。我想,我们是为了寻找远方的自己才不断前行的。
  云南的夜晚,天空中有大颗大颗明亮的星星,像凝固的眼泪。我躺在山顶上看星星,在暗夜的沉寂中,听到心底细微的叹息声。我在山顶急速地奔跑,在狂野的速度中感觉窒息。血液沸腾,欲望被填充,只是太短暂。然后是窒息、恐慌、无言的沮丧和内心的翻涌,我想要呼吸。
  为了灵魂中无望而执著的追求,只想走得更远。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可是没有能够停留下来的地方。所有经过的城市,对我来说,都是空无一物的。
  在山顶的小学,看到了孩子们纯真的灵魂。有风轻轻吹过来,搅和了孩子们的笑声。还有在老屋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他们安静地存在,然后不为人知地死去。日光照耀,只有宿命的流转。水生,那一刻,我想知道,生命是为了什么。
  走在阳光下,看着那些擦身而过的人、那些内心有汹涌暗流的人、那些目光明亮却神情颓废的人。生命像繁花一样灿烂盛开,可是我们擦身而过,然后永不再见。在不断的告别和消失中,感觉到生命的苍茫。
  告别让我变得更加敏感。
  又想起黑暗中行走过的那些颠沛流离的路。
  这是一个虚空和阴郁的时代。很多人是麻木的。麻木,可以毁灭一切。
  我会突然看到你的眼睛――疼痛而冷漠。
  路就在前面,继续走下去,也不过如此。我开始怀疑,生命也只是我们自己内心的幻觉。我们都飞不过沧海,我们都没有永远。死亡和终结,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终于能够确定,我们爱上的,只是互相安慰,只是爱情本身,因为我们的内心是孤独的。
  我起身,背上背包继续行走。阳光在皮肤上流转,这种细小的快乐很真实,可内心却苍茫而破碎。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能够自由地飞翔。再瞬间坠落消失。
  他安静地看着这个女孩的文字。
  那个女孩曾经留在他身体上的温度,逐渐冷却。他对她知道得越来越少,直至一无所知。
  “我们爱上的只是互相安慰,只是爱情本身,因为我们的内心是孤独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就像央南曾经在月光下看他的手一样。两手空空。几十年时间是一片空白。往事被时光吹散,七零八落。他开始怀疑是否真有这个女孩的存在。
  他按了电脑上的删除键,屏幕上一片空白。
  幸福是假的,一瞬间的爱是真的。
  唯一的爱人,根本不存在。
  我们都可以安息了。
  长时间的音乐,空白的画面。
  暗夜过去了。
  城市日报消息:我市一医生凌晨三点自杀于天台。死者,男,三十五岁,自杀原因不明。
  生活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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