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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日记]

时间:2019-01-27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984年7月30日 星期一   今晚,在拉萨记下这不平凡的一天。像不可思议的梦一样,两个小时从万米的高度(从成都)跨越了一千三百公里,飞临世界之巅,饱览了千山万水,俯瞰茫茫云海,从群山到群山,从江河到江河,从雪峰到雪峰,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拉萨。而后乘汽车由贡嘎机场沿雅鲁藏布江一路颠簸,沿途藏族男女老少不时闯入我的视野,我终于亲眼目睹了被传说打扮得神秘、陌生、野蛮、古怪的藏族儿女,我为那些传说、歪曲而愤愤不平!当沿途的几个藏族儿童或是妇女、老人朝我们频频挥手,那满脸的笑容显得那样朴素、善良,我心中涌起巨大的爱的呼唤,我的眼潮湿了……好吧,这是一个序言,让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开始记录这里的生活……
  1984年8月3日 星期五
  上午,来到布达拉宫,仰望,无法用语言表达……倒是布达拉宫脚下满目的石片让我亲近一下,可以用手摸一摸。据说每年来此朝圣的人在围绕布达拉宫转完经后,临了必扔下一块石片,久而久之这里便堆满了这种刻有经文的石片。今天亲眼目睹了这景象:大小不一的岩片一层一层地摆开,最上面还有牛角,牛角上也刻有经文。当我正好奇地端详这些有文字的石片牛角时,偶抬头看见前面三个藏族妇女站在一处石台前摆弄着什么,好奇地走过去,心里还怕引起她们的反感,结果她们见了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她们的事情,我放心了。石台满是灰烬。灰烬上面放了一些类似树枝子的草。一个背小孩的妇女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编篮子,篮子里满装着一种草。我好奇地问她是什么草,这是在做什么,她用藏语回答了我,可我一句也听不懂。这时,旁边一个年轻的姑娘忽然轻轻地用汉语对我说了一句:“就像烧香一样。”她说得那样清晰、自如,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我又从她口中得知这是一种香草,制香的原料,她说这草非常香,买不起香,所以干脆用香草了。正说着,背孩子的妇女划火柴点草,草还青着,划了好几根火柴也没点着,于是我拿出了一张废纸要递给她,这时香草砰的一下着了。燃着了香草,她又从篮子里拿出一把铜壶围着香草浇了一圈类似牛奶的东西,因为我刚刚在前边喝了一杯这东西,于是马上说道:“这是青稞酒吧?”那妇女见我居然知道是青稞酒,非常高兴地点点头。这当口,年轻姑娘又指着香台上一小撮白粉对我道:“这是糌粑粉。”“哦,糌粑粉!”我连连点头,姑娘说:“神吃。我们也吃。”好幽默!我们一齐笑了。围绕布达拉宫的这种进香台有许多个,这里的进完了要进下一个,分手时我向她们挥手致意,她们也都挥起了手笑着同我作别。布达拉宫进香这一幕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藏民族是一个多么善良、友好的民族啊,我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禁感叹。
  1984年9月23日 星期日
  一清早,我的学生们就穿着漂亮藏装到了学校,然后,排着整齐的队列,打着队旗,唱着歌,向着两条小河拥抱着的(尼雪)林卡走去。学生们兴奋极了,他们背着卡垫和一天的饭:酥油茶、青稞酒、甜茶、酸奶。每个人都准备了节目,有舞蹈、独唱、重唱、合唱,有用藏语朗诵的《文成公主到西藏》。先遣队员在林卡中已围好了白布帷幔,当学生们透过林子看见了那一角帷子,高兴得欢呼起来,队伍立刻像从地里冒出的泉水一样涌上前去。于是铺好了形状不一的卡垫,席地而坐。这时学生旺金端着一个糖盒送到我面前,接着从我身边走开,每个同学送上一块,整整绕场一周。节目开始了,先是大合唱,然后是舞蹈《体育场上》,九个女生分成两队翩翩起舞,相迎,而后宛如二龙出水,分开,列成两队,两两对舞而上。大家伴唱,再退回,接着是下一对。这个舞很有点整体的造型,富于变化和线条感,真是美极了!当她们一出场,两条手臂像迎风飘扬的树枝一样自然,柔软。男生也上去了,好不热闹。藏族孩子能歌善舞真是名不虚传。虽然她们有时也腼腆,但总的说来很大方,能感到她们天生的欢快和自由的精神。我拍卞了许多美好的照片,学生们对照相也觉得非常新鲜,纷纷争着表演。
  上午的节目告一段落,野餐开始。学生散落在林卡的草坪上,分成了五六堆儿,有的在河边,有的在树荫下,有的在田埂上,有的在刚刚收获过的青稞麦田里。阳光极其明媚,而学生们铺好卡垫,拿出各种吃的东西,我站在中间,向四周一望,真是美妙,宛若一幅颇富民族特色的油画。几乎每一堆儿学生都同时招呼我吃饭,如果哪一堆儿我去晚了些,他们就不高兴,抱怨我欺负人。所以我是东吃一点西吃一点。我吃了从未吃过的粑离,那是一种薄得像纸一样的面饼,吃的时候把饼摊开,放上味道鲜美的牛肉条,然后一裹。他们都是这样吃。他们炒了许多菜,一盒一盒摊开,丰富得很。我还喝了酥油茶、甜茶、酸奶、糌粑,还吃了藏族过年才吃的卡赛,一种油条麻花类的食物。他们边吃边唱,边唱边吃,快活极了。
  饭后,我同几个男生聊天颇有收获。我了解到他们的家庭身世,其中有一个叫阿旺次仁的学生,曾经在哲蚌寺当过小喇嘛,我非常吃惊。他的父母都在格尔木草原放牧,1981年十一岁上他被父母送到了哲蚌寺当了喇嘛。一年后才给拉萨的舅舅接出来,重新上了学。寺庙生活是很苦的,通常每天是这样: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喝一杯酥油茶,吃点糌粑,然后随着师父念经。大多是解释菩萨的,到九点钟开始干活,打杂或是到果园劳动,中午仅有半小时吃饭时间,到两点又开始学着念经,五点钟又要到果园干活。他的师父六十多岁了,叫阿旺洛桑,师父把他的名字一半给了徒弟,于是他改了原名,叫阿旺次仁。师父待他很好,他自己住一间屋,那时庙里有一百多个像他这样的小和尚,也常发生一些打架事件。那时他班上的同学常常去找他玩,果园成熟季节,小伙伴们就去找他了,他就偷来果园的苹果给他的伙伴们吃。这时旁边的小巴桑搭了话,说有一次他找阿旺去要苹果,他在果园边上等,阿旺进去摘,他在边上看着,这时一个过路的人问他讨苹果,叫他小师父,以为他是哲蚌寺的,说到这儿他笑起来。这小巴桑也很有意思,他说他爸爸过去也是喇嘛,我就问后来怎么不当了,小巴桑说那时他爸爸在色拉寺,因为常常喝酒不正经念经还常常闹事,给庙里赶了出来。
  小巴桑还讲了一个宗教故事和一些有趣的传说,说以前藏人有个国王,力大无比,武艺高强,曾经有的魔鬼在西藏很是猖獗,无人能敌,后来国王同魔鬼交战,他变作一只小耗子钻进魔鬼腹中,魔鬼决心与他同归于尽,于是叫手下人造了一个大铁盒子,他想钻进去就这么一起完蛋。可巧那造盒子的人心向着国王,造盒时在盒壁上钻了个针尖大的眼儿,于是魔鬼腹中的国王从腹中钻出来安然逃离了铁盒,胜利了。国王死后变成了活佛,小巴桑说,他一半留在天上,一半留在地上,就是现在他也每天随初升的太阳一起驱赶魔鬼,到了太阳落山又回庙里。小巴桑还说在格尔木现在有许多鬼,那儿的人死后都不能升天而变作鬼。小巴桑说,鬼并不可怕,和活人一样,比如两个过去 相熟的人,其中一个已经死亡,那活人仍可和死人饮酒聊天。小巴桑说,有一次,阿旺爸爸的一个熟人,在朋友家喝过酒,回家路上遇到了一个鬼,此鬼是他过去的朋友,于是他们又在一起吃喝一顿。
  小巴桑说得神乎其神。坚信自己讲的是真的。但他说拉萨没有鬼,因为拉萨有哲蚌、大昭、色拉等寺庙,有菩萨保佑,人死后都能升天,而格尔木没有这些寺,所以人死后都变成了鬼。这时坐在一旁的德庆卓嘎递过来一个糖盒让我吃糖,我一看是外国货,圆形糖盒四周是几幅田野收获的图案,一头牛拉着装满麦子的车,后边的农民跟着。盒盖是一个半裸的披发女郎。小巴桑告诉我说这是印度糖盒,德庆卓嘎妈妈前两年去过印度,见到了尊者,还带回尊者一盒谈话录音。
  一天的时间结束了,印象太多了,感受更是新颖丰富,这是我进藏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1984年10月11日 星期四
  黄昏,哲蚌寺西侧山脚下,我偶然发现了天葬台。奇怪的是我一点恐惧也没有,完全为好奇所控制了。因为早就听说哲蚌寺山上有天葬台,我也常看到那边山上有鹰在盘旋,可是具体在什么地方不知道。那地方好神秘。有许多山峰,因此总是猜测可能是在具体哪个山顶,因此我常常在遥望那边山峦时憧憬着天葬台,想,也许是在那个山顶,那里有经幡飘拂,不,那儿太高了,也许在矮一点的山上。日久天长,好奇心越来越强,因而今日黄昏到山脚散步,偶遇天葬台,竟然喜出望外,哪有一点畏惧之心呢?
  山脚,草坡上,石块砌就的一个圆盘,直径约有一米五。石盘上显得油腻腻的,呈灰黑色,空空荡荡,天葬师大概有几天没在这儿工作了。我和同事林跃站在石盘上,弯着腰,像寻觅什么宝贝,突然,林跃叫了一声,原来在石缝中他发现了一小片头盖骨。尔后,又发现了一些骨头渣子。我们讨论着这些骨头渣是人体的哪个部位。石盘上还散落着一些天葬师用过的匕首、藏刀,大小不一,在黄昏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我甚至抓起一把匕首仔细端详,有一刻我觉得有必要拿回去一把作纪念,后来心里不舒服又放弃了。离石盘一米左右的地方,还有一块方整的石头,朝天一面凹了进去,我们猜测说人的头就在这块石头上捣碎。而就在附近,我又发现了一根腿骨,自崭崭的。或许是天葬师的疏忽没把腿骨捣碎,我这样想。许多男人女人的衣物散落在葬台周围的草丛上。一件水红的女人穿的薄绒衣安详地垂卧葬台的边沿上,煞是鲜艳,上面的饰花、镶的黑边都看得很分明。离它不远,还有一束女人的头发,黑黑的,没一根白的,这大概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头发。难道是应了弗洛伊德的学说,在这死亡之地,我觉出了一股诗意,一股生命的气息?我甚至认为,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即使死了,灵魂依然弥漫着活力、青春和生命。
  天葬,死亡。我退到远一点的地方,瞩望着眼前的情景,思考着这两种东西。这里是人生的终点,生命在这里不是消亡了,而是获得了新的意义。照藏人的意思就是升天了,升入了天堂。这是自古以来,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对死亡的一致认识。我又瞥了一眼远处弘伟的哲蚌寺,尽管它在这里只露出了白色的一角,但我依然感到它那强大的宗教意识和精神力量。
  1984年10月12日 星期五
  穿过村子,来到哲蚌寺东侧山脚下。又是一个黄昏。从东侧望哲蚌寺才发现其宏伟、壮观而又繁复、重叠、层次变化无穷的面貌,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和林跃不禁惊喜万分。一路沿山路而上,四野怪石成堆,成群,一派蛮荒景象。右面大沟小谷,地貌真是让人感受深刻。一方面是最高的精神境界(白色的哲蚌寺)矗立在山腰上,主宰着人的灵魂;一方面是最原始最蛮荒的土地――你不能想会有任何一种思想文明跨进这里一步,这里的石头拒绝着一切。正是这两者的结合才使得这里越发显得神秘。令人惊异不已。你坐在这里,一方面觉得自己像野人,与这里的一石一草没有区别;另一方面又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气氛控制着,这一草一石都是某种精神力量,向你传递着原始而崇高的复杂、深邃而又洪荒朴拙的气息,你被弄得不知要思索这境界还是思索自己。你觉得连自我都不可思议了。
  两个年轻的藏族姑娘提着罐子走来,好奇地回顾我们,不一会儿消失在只闻泉水响不见泉水影的沟壑之中。我们坐在一块巨石旁,_一个劲儿地发着莫名其妙的感慨。黄昏是那么肃穆。忽然,远处传来一串嘹亮的山歌,放眼望去,一个十三四岁的藏族小姑娘蹦蹦跳跳顺山路走下来。那是一首藏歌,我曾听我的学生唱过,所以很是耳熟,也倍感亲切。那歌声本身有一种诱人的旋律,再加上她一蹦一跳,给美妙的歌声注入了一种节奏感。你突然觉得这是大自然突然放出了一个自然的精灵,村子里飞出一只百灵。一种自由的精神突然令这里的宗教气氛黯然失色,而大地顿然生辉,小草仿佛摆脱了什么,在风中摇曳、飘舞。一个孩子的心灵给大自然人注了无与伦比的清新,哲蚌寺在孩子歌声中,在黄昏里,威严似乎一扫而光。
  那是一条很长的山路,我们的眼睛一直目送着姑娘的身影,聆听着她那自由自在的歌声,依依不舍呵!感触无穷呵!我觉得我一下解脱了,生命又回到我身上,不,不是,是灵魂,是热情洋溢、幸福美好的灵魂又回来了。而这一切都是那小姑娘给予我的。刚才那种冥冥的沉重的迷惘消失了,一种清新洋溢的美感给了我渴望生活的力量。我和林跃都比较激动,站起来,我也情不自禁地大声唱起来。姑娘的歌声因我们中断了一下,那小小的像鸟一样轻快的身影也停住,就像停在一棵树枝上。然后,一切又活了,歌声更嘹亮,更熟悉,更轻快,更自豪的歌声蹦蹦跳跳地跑了起来:“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四季春常在……”这歌我太熟悉了,是流行歌曲。她也会唱!小姑娘的身影在山路拐弯的地方消失了,然而歌声依旧那么清晰,如丝如缕,萦绕在心,尽管越来越远……正当我们失望怅惘之际,歌声忽儿又近了,小姑娘身影忽地出现,啊,就在我们下边的山脚下,我甚至看清了她的装束,她停下来,朝我们招了招手,一溜烟进村了。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得一种惆怅,一种芳香,一种回味无穷的力量久久萦绕在我的心上……
  1984年10月16日 星期二
  又至哲蚌寺东侧山脚下,这次比上一回爬得更高一些,几乎到了圣山的山腰上。坐在一块巨石旁,周围是漫野的山冈,山冈裸着一块块峥嵘的石头。丕乌孜山的两条巨臂钳形地伸向河谷平原,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把拉萨搂进怀中。这时正是黄昏晚景,在山峦与云幔之间露出一方橘色的天,拉萨河此时无比绚丽多彩。她向西漂流,被群山挡住,然而隔过一道山脊她又重现,而且更开阔,像扇面打开,形成无数的小小的湖泊,被晚霞一映,真是既辽远又辉煌,好像女娲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天。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黄昏,这样恢弘、起伏、被群山切割织就的这么迷人的黄昏。我见过许多黄昏,可这里的黄昏是独一无二的,这才是真正的黄昏,这是世界高原特有的最雄丽的黄 昏。她不单只给你一个单纯的美感,她令你有一种蕴力极丰的沉思,是一种关于宇宙与宗教的沉思,是一种静穆的激情。我心中舒缓而明晰地起伏着一种伟大而神秘的旋律。我心中的旋律在指挥着群山变奏、浮动。我想起了音乐。我觉得巴赫的沉思与神秘在这儿可以找到共鸣,但这里的宇宙感,这里的壮烈和巨大生命力、激情却是巴赫难以料想的。这里应是巴赫与贝多芬的结合,贝多芬是用激情思索着命运,而这里是在用命运感沉思着激情。贝多芬属于人类的范畴,而这里,高原、群山、河谷、流水所组成的黄昏却是属于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大地和天空!
  夜幕已降临,而天边依然露着晚景微光,我和林恋恋不舍地走下山来,这时,整个山体都仿佛随着我们动了起来,一种突发的感觉,丕乌孜山的两条已模糊但仍硬朗的巨臂越发坚定不移地伸向河谷,伸向平原,一瞬间,我只觉得,那巨臂成了我的双臂,我伸开双臂,在一股神力的冲动下,向着广阔的已是紫色满野的大平原拥抱而去……
  1985年1月22日 星期三
  昨夜大雪覆盖了拉萨四周的群山,今早一起床,阳光耀眼,群山披上银装,好壮观!屋顶雪正在融化,滴滴答答,隔壁蒋老师家的电视正播放钢琴独奏曲,金属的敲击、奏鸣的音响像阳光的波浪在我梦醒的一瞬间扩展,中间穿插着雪融的声音,真是美极了!仿佛一明亮有声的梦代替了另一个梦,我那样静地听着,一时只觉得世界变得那样单纯、明亮,除了钢琴、雪声什么都不存在了。我一动不动,居然出现了幻觉:在自茫茫的雪原上,阳光普照而明媚,一架钢琴放在雪上。那是一架黑色透明的钢琴,一群鸽子在琴键上飞来飞去,美妙的音乐随着它们的起落从那里响起,扩展,阳光也是从那里流淌出来的……这时在我的脑海中立刻像屏幕似的显示出一首诗的题目:高原,钢琴和雪。
  1985年3月11日 星期一
  课后,与林跃从学校墙洞钻出,到了丹巴村,学校与村子一墙之隔。干荒的山,干荒的村,那片隔过一片刚刚发芽的果园,是几户人家的小孤村,好像是被这个大村子耸肩一甩甩出去的。夏天山上有流水经过那里,颇有点流水孤村的味道。我的一个学生仓曲住在那儿。干荒啊,四野皆是干荒,那一小丛泛绿的柳树,一点也没给这里增添朝气,相反自身显得更加可怜,无法控制这干荒干荒的景观,显得那样畏缩。走近看,鸟儿也叫得怪可怜的,一点不水灵,透着干气。我情绪黯然,灰然,无精打采,感觉很疲倦――疲倦色的山。那些杂乱无章的白粉石头房子,在强光下非常刺眼,刺得你浑身不舒服。一种无法言状的感受,让我们无语。
  1985年3月18日 星期一
  如约午后两点钟我到了巴桑老师在八角街的家。确实漂亮,室内布置得那样鲜艳,色彩斑斓。有一幅唐卡在墙上,显然是释迦牟尼的故事,巴桑说这是他家三代人完成的画,太爷、爷爷、爸爸。另外还有五幅唐卡也相当漂亮。室内有廊柱,天花板,全部印花丝绸包装,顶中央有一道像垂幕样的彩带垂下。四面墙壁皆涂上黄颜色,边上为三道杠,有地毯,茶几,总之是一个华丽之家。从巴桑家出来,巴桑陪我去八角街买衣服,之后去大昭寺,随他一同朝佛。
  大昭寺的建筑极其辉煌而又扑朔迷离,中间一个大厅,四面布满小厅室,非常神秘。在一个最重要的厅室内――厅前是木板铺就的,几个小喇嘛正在拖地,我看到班禅大师叩拜的彩照。巴桑说那是八二年班禅来西藏时到这里拜佛留的影。这个厅有着严格的仪式,自左向右。在释迦牟尼盘坐的大腿上伏首,然后退出。转过去,再在另一侧伏首,一旁的喇嘛给我一捧圣水,见我是汉族,如此虔诚,高兴赞赏地朝我笑笑,竟笑得我很感动。巴桑边走边跟我讲大昭寺局部的故事,藏医神,白拉姆,宗喀巴,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各种护法神,都是壁画上的故事。然后到了寺顶。见到巴桑的舅舅。舅舅是这里的文管会主任,巴桑说舅舅过去是哲蚌寺的喇嘛,获得过格西学位。照了张照片,巴桑高兴地说舅舅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这么痛快地答应照相。接着又去了一些地方,之后回到学校。今天是非常重要的经历,感受,值得久久回味。
  1986年2月14日 星期五
  久违了,丕乌孜圣山涧谷!这条蛮荒而又神奇的涧谷我和林跃去过不下十数次,这次冬季造访,还带上了我们的身着鲜艳藏装的三个高三女生,琼达,德吉卓嘎,次珍――次仁卓玛,她们一红,一绿,一紫,在这深山峡谷,在这荒山秃岭、巨石生烟的地带,她们犹如三朵娇艳的迎春,飘逸,令大自然生辉。脚下是如缕如带的溪水,水上的五彩斑斓、飞虹烁影,是她们婀娜的身影,那银铃的嬉笑扬起了彩色的水花。阳光融融,流满山谷,巨石下,被阴影留住的冰瀑像瞬间凝冻的,真是天造地设,晶莹有如月宫。美惠三少女站在冰瀑下,展袖伸指,采撷一柱柱冰凌,真如天女下凡到人间,好不兴高采烈。忽听哗啦一声,头顶上几挂冰柱落下,头上肩上落了一身,起先吓了一跳,随后笑弯了腰。琼达红袖又展,玉面微扬,仪态甜美高傲,在冰清玉砌的辉映下。几欲成仙……拍下这一连串的美妙绝伦的镜头,我与她们又合一张影。我的出现当然要破坏这仙境,但这仙境太诱人了,我如何能自已!当初下到这冰瀑地带可是费了不少劲,是我和林跃一上一下把她们接到这冰瀑地带的,我在上面拉着,林在下面接,她们像坐滑梯似的平躺在大鹅卵石上,笑着叫着朝下滑,这样滑了两个石头才到了冰瀑之下。她们说,平生第一次经历如此的危险。历点险往往叫人精神勃发,神采奕奕,她们高兴坏了,我们则长舒了口气。
  两点钟我们开始野餐,在两巨石间的白沙滩上铺上一方德吉带来的宝石蓝绸巾,五人围坐在一起,头顶一小片蓝天,右边涧水潺潺,又一番佳境,可谓良辰美景,似水流年,空谷幽人,美不可言。世外哪知有如此绝境,此谷应得名仙人谷,此滩应得名美人滩。是的,在她们眼里,我们始终是老师,然而在我们眼里,她们不仅是学生,还是美的显现――自然界最美的那部分显现。有了她们,这条山谷就不再干荒,不再寂寞,不再燥裂,山谷盈满了少女的春光……
  傍晚六点钟我们方才出了涧谷,回到六中。我想这在我一生中将是最难忘的一次野游。我记得琼达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总觉得走着走着我们就成仙了。”藏人时常有这种奇妙的直觉,我不只一次领教过了,而今天她这种直觉叫我震惊。以往他们的直觉大多有点离奇,可这一次引起我深而强烈的共鸣。是的,没有一个民族能与藏族的直觉相比,他们上有佛天,下有鬼神,中有神奇的自然地貌,这就促成这个民族的丰富奇异的直觉力。琼达、德吉、次珍今天所给予我的够我享受、体验、思索、挖掘一辈子,这其中的层次就无穷无尽,你挖掘吧,多幸福!
  1986年6月22日 星期日
  甘丹寺。车在半山抛锚,步行至寺院。转经,拿了一瓶酥油为经堂的酥油灯盏一一添油。这瓶酥油是替次珍添的,学校组织朝圣,她本想也来,但身体不好,要我替她添油,教了我六字真言,并祈祷她考上大学。转了七八个经 堂,添油灯不计其数。在大群的藏族中,只有我这么一个汉族添油,颇为引人注目,喇嘛待我极好。转经路上,藏族朋友一路给我讲路上的掌故、传说。至天葬台,学校门房老波拉一家祖孙三代,小孙子还在年轻母亲怀中,先后仰面躺在天葬台上,口中念念有词。我大为惊讶,不知何故,沉思良久。怀中婴儿也被放在了上面,四下里是刀斧器具,白骨遍地,煞是可怕。完毕,在台上一石上敬献了哈达,表情极悦。后来我方知他们此态意在死前已将灵魂献给了佛天。晚,八时归。
  1986年6月24日 星期二
  在西藏快两年了,总有一种预感却又说不清:这两年的边远生活对我有什么影响呢?好的,抑或别的?但不管是什么,我觉得这两年对我的性灵是一次全面的洗礼,自觉或不自觉,主动或被动地受洗。尽管这两年写作上平平,但人只能选择行动却不能选择结果。结果往往出人意料,也许正唯此更耐人寻味。你发现了什么啊!或者不能说发现了什么,只是预感到了什么,就在你身边,仿佛突然出现,你还摸不着它,把握不了它,你望着星空,依稀看见一张浮动的面影,看见一颗深红搏动的心。就是说只有此刻你才能重新审视自己,发现一个模糊而又全新的世界。
  1986年7月22日 星期二
  夜,八角街。白天,八角街去过无数次,还从没在夜间走过,一直想临离开西藏前在夜间去一次,看看夜间的八角街是什么样子,巴桑老师满足了我的愿望。巴桑对我的想法很感奇怪,因为他还从未想到要看看夜间的八角街。一早四点钟,我们骑着车穿过静如天空的街道和幻影般的布达拉宫,到了环形的八角街。天很黑,无论我还是巴桑都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八角街是藏族做生意的地方,又是朝佛转经圣地,今天,我与巴桑可能算是最早的转经者。
  夜风习习,时紧时缓,白天摊位丢下的纸张飞舞,一些白纸像灵纸一样掀动,两侧藏式楼房的白灰墙泛着白光,黑窗框则像一张张暗影。狗在一些角落蜷缩着,一叫不叫。这种时刻你说是阴间不像,说是人间也不像,这似乎是一种临界,一种中阴。顺时针转了一圈,回到大昭寺前,远远就看见寺前人影幢幢,到前一看,原来是一列送葬队伍!死者由担架抬着,正对大昭寺,正在默祷,所有人都举着香,香火星星点点。我和巴桑大气也不敢出,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幕,不知是凶是吉,总之心紧成了一团。
  回来路上,巴桑告诉我这是藏地的风俗,死者在天葬前都要来到大昭寺转一圈,是人生最后的告别仪式,然后才去天葬台。他这一说,我想起来我们刚才其实原来一直跟在这支影影绰绰的送葬队伍后面,所以才感到一种阴间的味道。我们也是送行者!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天意,那时明月如此皎洁而我们为什么还感到无可名状的惧悚?体验了夜晚的八角街,拉萨的核心,离开西藏无憾了!
  (选自2012年第1期《西部》)
  原刊责编 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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