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幺花的老公真变成了一头猪。 白晃晃的日头，晴亮亮的天。幺花的梦叫刺刀样的日光一挑，挑开了眼皮。梦里没骂完，醒了仍咬着牙。老公的夜不在家里，在别人的炕头呢。把人活气死。你就是头没皮没脸的猪，你还不如猪呢，你要是头猪该多好啊……我天天烧香，让老天爷把你变成猪……哗啦，梦醒了，满屋子里空得只剩叹气。哗啦……又是一响，外屋里砸锅呢?冲出去看，惊出一脸自来。一头膘乎乎的大花猪冲她哼哼。
谁家的猪?村里从没见过谁家有这样的一头猪。
大花猪头顶着老公的假头套，满眼凄切。
幺花搬过猪屁股，猪毛里果然藏着那条半尺的刀疤。心扑通巨响，如摔了个闷罐子。真变成猪了?真变成猪了!
白晃晃的日头，晴亮亮的天。幺花的眼被刺刀样的日光挑疼了。敢情不是梦。
也好。幺花拍着猪头笑。这回你不能再热乎别人的被窝了。该，老天爷报应你了。
老丘唱着懒散的哈欠。驴也叫着，狗也叫着，脚步拖出一溜生机。长好在家没?老丘的嗓门高过门房，如甩进来的一只破鞋。
幺花说在家。过去开门。老丘的脸被阳光揉着，昨夜的韭菜花还开在牙缝里。幺花问，老丘，你有事?
老丘说我找长好说两句话。
幺花说我家长好他……不在家。
老丘说你刚不是说在家吗?咋又改口了。
幺花说刚才我听错了，以为你是问我在家没呢。
老丘把脸笑成了核桃皮。我一猜他准没在家，昨晚又在谁家混的夜?可怜你独守空房子。
幺花的脸板成石条，语气里有钢钎砸出的火星子。他混谁家的夜要你管了，你算老几?
我管不了，我被窝有人焐，热乎乎的，谁的夜凉谁知道。老丘走了，拖着慢脚，踩着驴叫狗叫和满地的阳光。
幺花把门摔上，揪住大花猪的耳朵说，你都听见了，活把人气死，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这样的哑巴亏，现在你有报应了，变成猪了，该，你就应该是头猪。
大花猪哼哼，把猪嘴拱进幺花的胯里，幺花照它屁股来上一掌。你滚开，该拱的时候不来拱，现在拱能拱出啥名堂来。
日头攀高，风走浪俏。大花猪卧在炕沿下。幺花说你上炕来吧，我知道你不是猪，你是长好。
长好把眼睛眯上，只管哼哼。幺花憋着笑。看你这样子，我解恨啊，这回看你还咋往别人的被窝里钻，钻也只能钻别人家的猪圈了，你是头猪了。
长好的眼睛竟有点潮，还是哼哼。
幺花把脚从炕沿垂下来，荡着长好的脊背，猪毛揉着脚心，痒得舒服。
日光塞满了窗子，铺了一炕，悄悄地往墙上爬。窗子上有张贼似的脸，够着往屋里瞅。幺花说要进就进来，老扒窗户干啥?
脸从窗户上摘下去，从门探进来，讪笑。你一个人在家?
幺花看踩着门框的菜花问，有事啊你?
菜花说你自个儿在家嘟嘟囔囔的跟谁说话呢?唉呦……你哪来的这么大的一头猪呢?
幺花说这是长好……买的。
菜花蹲下身，手往猪肚子上划拉。啧啧，这家伙，是头好种猪啊，你瞧这……
幺花大叫，你不要乱摸。
菜花说摸猪又不是摸你家长好，你疯叫!
幺花说我家的猪，我说不让摸就不让摸。
菜花起身，拍着手问，你家长好呢?
幺花说出去了。
菜花说啥时候回来?
幺花说不知道。
菜花突然压低嗓门儿。你咋还让他往外瞎跑啊，你听说没，老丘这两天要请全村人吃饭呢。
幺花说他请他的，关我家长好啥闲事。
菜花把嗓音勒成蚊子叫。你傻呀，他这不是拉票吗。
幺花说这屋里没别人，你不用那么小声说话。
菜花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嘛，我可不愿意让老丘选上，现在你家长好要是再不想点办法就输给他了。
幺花说一个破村官，我不愿意让我家长好当，得罪人的活儿。
菜花的讪笑像黑店的幌子，时不时就挂出来。也是哈，我是好心给你通个风，其实谁当官跟我这平头百姓有啥关系，就当我放了个没有味儿的屁。
菜花走在院子里狠啐一口。
幺花撵出去把大门关了，回来拽起长好的大耳朵。你都听见了，咱也得抓紧拉票了，赶紧变回来吧。
长好疼得哼哼。
幺花的夜伴着猪的呼噜。月亮在天上挪五步，她便醒一次。手往旁边摸，一把猪毛!没变回来。再五步，又摸，还是一把猪毛。咋还没变回来呀!月亮的踪迹淡在鱼白，的晨光里，幺花两手抓着猪鬃睡沉了。这样的姿态惊喜了扒窗户的菜花。菜花把鞋都跑丢一只。
我说吧，幺花也是女人，有挺不住的时候，我亲眼见她跟猪睡在炕上，好好一棵大白菜叫猪给拱了……猪她也行?!
幺花的窗没有阳光扑进来，被各式各样的脑袋挡得溜严。
幺花喊，要进就进来，扒窗户干啥?
窗户上的脸们全都笑了。
幺花气愤着，哗啦把窗帘拉上。一掌把长好拍起来。你再不变回来就到猪圈睡去。
院子里的嘈杂中凸出老丘的嗓门儿。都让开点，有啥好看的，这是啥好事呀。
有人悄悄嘀咕，这老丘，还没选上呢就摆起官架子了，选上了还了得。人都堆在院子里，密不透风。
老丘进到屋里对幺花说你这是弄的啥事嘛，就算是你家长好老不在家过夜，你也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嘛，就算是你应该做对不起他的事你也不能弄个猪来过夜吧，你这事都够上中央台的《百科探秘》了。
幺花说你算老几啊?管我!
老丘说我不算老几，但我是个有正义感的村民，你一个娘们儿家，再憋不住也不能跟猪睡在一起吧，这话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幺花说快把你那正义感掖裤裆里吧，紧好了裤腰带再出来管事，啥猪不猪的，我告诉你这是我家长好。
老丘哈哈笑说，你不用跟我装疯卖傻。
我装疯卖傻?我凭啥装疯卖傻，这真是我家长好变的，你不信我证明给你看。幺花说。
老丘冷笑，我信你才怪，你出去问问，满院子的乡亲谁会信。
幺花赌气，把长好赶到当院。你们看看，长好的屁股上的伤疤，是他去年有一天半夜钻老奎家让老奎使镰刀砍的，老奎在没?出来作个证。
老奎忿忿，再敢趁我不在家勾搭我老婆，我还飞镰刀。
老丘说老奎你看清了，这是头猪。
老奎说这刀疤挺像，身子不像。
幺花说还有，我家长好大腿根儿有块黑痣，你们看。
老丘说你家长好大腿根儿有啥东西除了你谁能看见?
站前排的娘们儿们红了脸，往后撒了撒身子。后排的够着往猪的裆里瞅，也都红了脸。
老丘老婆叹道：还真是啊!咋有这么巧的事?顿觉语失，脸臊成紫色，见所有人都用目光戳她，赶紧圆场。我是听别人说的，咋的。说完独自一扭一扭地走了。
老丘恨不得自己的眼光是把镰刀，把老婆的背剜出血来。冲幺花说，你想光屁股拉磨转圈丢人我也不拦你，但是作为马上就要竞选村长的我有责任管你，不能叫你丢咱全村的脸。
幺花挑高了嗓门儿。我咋丢全村的脸了?
老丘说你跟猪睡觉就是丢全村的脸，叫外国人知道还丢咱中国人的脸呢。
幺花大叫，我跟我老公睡觉丢啥脸?丢啥脸?
老丘说你说它是你老公，你叫它它答应 不?
幺花激了，冲猪喊，长好，他们都欺负我，你就干看着?
长好嗷一声冲过去，往老丘小腿上啃。撵着老丘满院子跑。长好在人群里横冲直撞，院子如炸了窝的鸡架，上墙的上房的鸡飞狗跳，闹成一锅滚开的糊涂粥。
幺花笑了，招呼长好说，好了，你进屋吧。
长好抬头望她一眼，哼哼哼地进屋去了。幺花掐腰说，还有哪个不信?
老丘骑在墙头上说，你有病，你是个疯子，等长好回来就把你送神经病院去。
幺花笑，冲里屋喊，长好，你出来，老丘叫你。
老丘一惊，大叫着从墙头上翻了下去。
村长在门口清了半天嗓儿。门虚掩，幺花忙着给长好冲澡，说村长你在门口打嗓儿我早听见了，有事就进来吧。
村长老猫一样的脸探进门来说，你在家啊。
幺花说村长我就烦你这样儿，有话就直说呗，又是清嗓儿又是装相的。
村长离两米开外蹲下身子，随手捡根树棍在地上瞎划拉。还叫啥村长，马上就不是了。我来也没啥事……这猪真壮啊!你还给它洗澡啊?这猪有福啊!
幺花说这是我家长好。
村长嘿嘿说，我听说了，听说了。
幺花说你是村长，你见识多，你信我不?
村长嘿嘿说，我信，就是……
幺花说就是啥?
就是……村长憋得脸通红。就是村里风言风语了。
幺花把刷子摔在盆里。爱说啥就说啥，我不怕，
村长说我……怕呀。
幺花说你怕个六?
村长说我不是还没下去吗，还得是两天村长，这事要是叫乡里知道咋好呢，程乡长那人要脸要面的。
幺花找来毛巾给长好擦干。这是你的话?
村长说是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幺花说你拉倒吧，你一张嘴我就闻出老丘的屁味儿了。
村长嘿嘿，这是啥话么。
幺花啐口痰。人话，你回去告诉老丘，是带把儿的就跟我当面锣对面鼓，别娘们叽叽的背后蔫损。
村长难了脸色说，我觉得人家老丘也没坏心，马上就要竞选了，你家长好还是候选人，弄出这事来能不影响?你赶紧要他回来吧，人不回来就不能参选了。
幺花说，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非让长好证明给你看是不?长好来。
村长弹簧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往门外跑。我听说了，听说了，我信还不中嘛。
幺花说村长，我还有话没说完呢你咋就撩了?
村长在院墙外喊，还有啥话?
幺花问，啥时候开村民大会投票啊?
村长喊，下周二行不?
幺花说咋这么急呢?
村长的话沿着房根儿一路远下去。老丘说了这事赶早不赶晚。
二
夜了，虫子唱歌，老丘数钱。杨九九说老丘明天这顿饭得钱霍霍(挥霍)了。
老丘用舌头往指甲肚上舔口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杨九九说村里这帮人可说不好，别看他们吃你的，选票时也不保准都选你。
老丘说这我倒不怕，我担心胡长好，这家伙一直不露面，不知道他玩啥弯弯儿肠子呢。
杨九九说是不是跑外地拉选票去了，咱村大部分男劳力都在外地打工，在家的都是老婆孩子，要是他真在选举那天把男的都整回来，就闪失了。
老丘冷笑，我不相信他能有那么大号召力，村里的娘们儿们都让他勾搭遍了，她们的老公知道了还不一块跟他飞镰刀?我倒希望他们都回来，我把这些话一扬出去，妥了。
杨九九忿忿地说，妈的，这家伙咋就那么招这帮老娘们儿稀罕呢?贱!
老丘也咬牙。等我当了村长我不治死他才怪，等着吧，让他老二不老实。
杨九九说你治不治他都是小事，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能秃鲁扣(反悔)。
老丘说你放心，东林子我早就联系好买主了，到时候我是村长，你是村会计啥事还不是咱俩一手操办，我倒是担心你呢。
担心我啥?杨九九问。
你们老杨家在村里是一大户，要是都选我就差不多，要是有不选我的……老丘死盯着杨九九。
我打保票，保管一票也不能跑糊。杨九九胸脯挺起老高。跑糊一票你就在我这里剁上一刀。
老丘拍他胸脯，笑说，有你这话我还有啥可不放心的。眼睛无限憧憬地投向窗外的夜色。我早合计好了，咱俩一年搂他个五六十万不成问题。黑洞洞窗口明晃晃的挂着个猪头。老丘吗呀一声，吓起一身戗毛。哪来的猪?!
杨九九也惊叫，幺花的猪――
猪头一闪，哼哼哼地跑了。
老丘拎把铁锹追出去。深沉的夜把猪迹掩了，只听哼哼的远去。
杨九九埋怨说，大半夜你咋不插门呢?都让它听去了。
老丘说他是头猪，怕啥?
杨九九说亏着是头猪。
老丘默着，点颗烟，也扔给杨九九一颗。一明一暗如鬼火闪烁。
三
日头高悬，热浪扑脸。幺花把假发套给长好带上，赶着出门，往村口饭店走。饭店聚了全村的老少。老丘把脸笑成一朵晚秋的毛角花，层叠的花瓣像是特意掰开的，假得有点过了。
老少爷们儿娘们儿都往屋里请啊，今天大家必须要吃好喝好……咦!幺花你来干啥?我又没请你。老丘看见幺花，脸上的花瓣纷纷谢落。
幺花说你请全村人吃饭，我也是这村里的人，凭啥不能来?
老丘把笑在心里霜过了摆到脸上。你这人脸皮咋恁厚呢?
幺花说你平时抠得上厕所带筷子，能真心请大家伙吃饭?
老丘说我就愿意请，你有能耐你也请。
幺花说你以为请个破饭就能把全村人都收买了?屁吧，你那点弯弯肠子唬得了别人唬不了我。幺花转脸招呼大伙聚过来，说你们还不知道老丘他葫芦装的啥药吧?他要是当上了村长第一件事就是把东林子卖了，自己狠捞一把。
老丘一阵眩晕。
老奎说你咋知道他要卖东林子?
我家长好说的。幺花拍长好的头。长好哼哼两下回应。
你家长好啥时候回来的，我咋没见着呢?没边儿没沿儿的话可不能瞎说，往小了说是造谣诽谤人身攻击，往大了说是破坏安定和谐社会。杨九九在人群里藏着，只把话往外抛。
幺花说他连买主都找好了，以为我不知道?不信你们问问他。
老丘青紫了脸，再难开出花来，硬得像坨生冷的牛粪。我……我哪能干那事呢，大家别听她在这里搅和，她是怕我跟她家长好争选票，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不要理这个神经病。
老奎说这事还真说不好，老丘今天你当着全村人发个誓，要是卖东林子你就是老母猪养的，不得好死。
老丘说一个神经病的话值得你们这样?
村民们说人心隔着肚皮呢。
好好，我发誓……老丘对着明晃晃的日头。心里恶骂，我发誓，我操你们所有人的祖宗……把眼睛扫过所有人的脸，说这回大家伙都信了吧?
信了，信了……
快进屋吧，菜都凉了。心里害怕幺花再闹事，冲幺花说，你也上桌吧，不差你一双筷子。
幺花赶着长好往里挤。老丘拽住说，猪不能进。
幺花说这是我家长好，谁说是猪。
老丘说你又要犯病了是不?
幺花说让长好跟你说话呀。
老丘急往后躲，说行行行，我惹不起你，我单独在外面给你摆一桌行不?
幺花说多上点菜，我家长好能吃。
酒席间，杨九九和老丘在茅厕会面。杨九九埋怨，你这嘴还有把门儿的没? 老丘说除了你我没跟旁人说过啊。
杨九九尿不出来，干松着裤带。没跟别人说过她咋知道了?
老丘说我还想问你呢。
杨九九说，我更不可能了，连老婆我都瞒着呢，要不真是……
真是啥?老丘问。
那头猪真是……杨九九说，现在这世道啥新鲜事都有，也说不定人真能变成猪呢。
老丘身子一抖，尿淋了一裤子。我死也不相信，这又不是神话故事。
杨九九说，那这事咋解释?
老丘语塞，默着系裤腰带。杨九九说以前都说公鸡下不了蛋呢，现在咋样?有下的了吧，现在这世界多出奇呀，男的变女的，女的变男的，保不准人就能变成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老丘不急着回饭店，在房根儿蹲下拧着眉毛抽烟。悔道，竞想着咋防人了，没想着防猪，操!
杨九九滴溜转眼珠子说，这事对咱有利。
老丘仰头看杨九九。还有利?!
杨九九冷笑说，杀人偿命，杀猪不犯法。
老丘长吐一口气。是啊!我咋没想到呢。把刚抽两口的烟卷掴地上碾死。不管它是不是人变的，必须弄死。
四
村口老柳迎风摆，招了漫天乌云来。早起不见了长好，幺花趁着雨没落，喊得嗓子满街响。长好没记性，变成猪了还跑夜。幺花想想心里憋屈，我的夜咋就这么不暖人?天上的水没落，眼里的水先冒漾了。走了半个村子心里便死灰了。不找了，死外面才好呢，再不管了。水雾在眼里浓重着，路没了路样儿，走得跌跌绊绊。近了家门，见村长枯树一样戳在门口，长好在他腿畔，被他用木棍敲打着。村长说幺花，你是不找猪呢?
幺花夺过木棍，瞪着长好问，你死哪去了?
村长说它闯祸了。
幺花说该，叫人家把你当猪杀了吃肉才好呢。
村长说它把李苗家的猪圈拱了，李苗家的猪跑了两头。
幺花说你给我进屋，以后给你栓上链子，看你还跑不。
村长说人家李苗说要是他家的猪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你赔呢。
幺花不答话，回身让大门把村长拒在外面。村长说幺花你倒是表个态呀。
幺花隔门喊，让他把自己家的猪圈弄结实了。
村长哦了声走开。幺花坐炕沿上赌气，眼泪哗哗淌。长好用嘴拱她脚心。幺花说你倒是想得开，是人的时候钻入被窝，变成猪了就拱猪圈，我是真拿你没治了，不行咱俩就离了吧，以后你再变啥死猫烂狗的跟我都没关系了。
长好拱得她痒痒，麻酥酥的痒劲直往心里钻。窗外的急雨，铺路机一样碾过来，碾得玻璃哗啦哗啦响。幺花就着雨哇地一声哭野了，鼻涕泪水满屋跑。说长好，你啥时候变回来啊，我后悔不该咒你，我想你呢，可咋办啊
急雨路过，朝下个村子碾过去。日头追着后屁股把云彩撩开，天忽然就晴亮亮的了。幺花收住阵脚，不哭了。哭了半晌早饭还没做呢。幺花听出长好哼哼出饿的意思了。
幺花抱柴禾，点火烧饭，把锅碗瓢盆搅得叮当响。菜刀剁得狠，菜板咬得深，能觉出心里的气还没消。长好躲出屋子，卧在稻草堆里。
老丘探头探脑进来，发现草堆里的猪，心里咯噔，紧张了。转念想，我怕你个屁，你大不了是头猪。便鼓着勇气把眼光仇人一样刺过去，与长好对视着。长好的眼睛精亮，接住老丘眼里的杀气，浑身胖肉都一紧，目光紧咬住老丘的后背，不敢放松。老丘扶门框嘻皮着脸对幺花说，你做啥好吃的呢?
包大馅儿。幺花不抬头，菜刀的力度不减半分，咚咚咚地山响。
老丘说跟你商量点事。
幺花说有屁就放。咚咚咚……
我想借你的猪用一下。
干啥?咚咚咚……
给我家的母猪配个种。
干啥?!刀骤然停了。
给我的母猪配种，我给钱，就一会儿，配完马上就送回来。
幺花举起刀冲向老丘。起先老丘还和善地笑着，转眼就化成惊恐。你你你这是干干啥?三两步跑出大门。正撞上杨九九，杨九九倒退十几步噗地坐进雨水洼里。立即就恼了，说老丘你个犊子，我新买的裤子刚上身。
老丘说再不跑命就没了。回头听幺花咣当一声把大门摔死，心才安稳了。说刚才这狗操的娘们儿使刀剁我呢。
杨九九说她剁你干啥?
老丘说我跟她说借她的猪给我家母猪配种，她就急了。
杨九九说你脑子让驴踢了吧，你跟她借猪配啥种吗?
老丘压低嗓子说我配种是假，把猪整我家去弄死是真。
杨九九说就你这脑子还想当村长呢?你把它当成猪，她把它当成老公，你要用它配种，不剁你剁谁。
老丘一拍脑门儿说，我咋把这茬儿忘了。
杨九九说你也得把它当人一样她才买账知道不?
老丘说把它当人我能下得了手吗，那不成杀人了么。
杨九九说你把它当人它就是人了?再说你也得讲点策略啊，哪能这么鲁莽呢，得让人不知道是你干的才行。
老丘说对对对，我欠考虑了，你说咋整?
杨九九说你先赔我一条新裤子再说。
老丘说十条也行，到我家去研究。
幺花把长好的被褥甩在外屋。从今天起咱俩分居了，等你变回人就到乡里办离婚手续。长好的鼾声把夜往深沉里拖，空冷得叫人心烦。幺花把身子变成烙饼，翻了无数个个也没睡熟。看来人心坏了不管是变成啥都好不了，就像面馊了，做成馒头、包成饺子都一样难吃。只能怪自己当初眼珠没长正，跟了这么个人……委屈的泪如雨前的蚯蚓，悄悄地爬出来，又钻进枕头里。
睡一夜如走了一夜的路，浑身酸疼，两眼黑圈。有明晃晃的日光敲窗，再趴不住了，起来站到院子想把懒腰抻开，见长好把院子里草垛拱翻，草散了满地，找根苕扫来打长好。打死你吧，以后真不拿你当人了。长好哼哼地跑，幺花绕着圈追。长好钻进铁桶里，肥屁股露外面被幺花捉住尾巴。幺花忿忿说，你还不习惯有尾巴是吧，我这就拿刀剁了它。
墙头外有颗脑袋冒出来，说话。你两口子玩得挺好啊。
幺花抬头望，是李苗。
李苗说幺花你把门开开，我要跟你讲理。
幺花去开门。李苗后面还跟着村长。
村长说幺花啊，你家的猪……不对，是长好，又惹祸了。
李苗说今天啥也不说了，我这人最讲理，上次你家的猪拱开了我家的圈，放跑了我家的猪，我找了大半天才找回来，我没说啥，可昨晚儿你家的猪又把我家的圈拱开了，我的两头猪至今下落不明，这回我也不找了，你给我找去，找回来啥事没有，找不回来你就得赔我。
幺花说凭啥你家的圈就是我家的长好拱的，你看见了还是抓着了?
李苗眼里冒火。你今天要是想跟我玩混的别说我跟你不客气。
村长赶紧打圆场。有话好好说，火气大了伤和气。伸手把幺花请到一旁小声说，这种事都有过一回了，咋说咱也不在理儿你说是不?
幺花说咋，还一回当百回呀，昨晚我家长好一直在家了，根本没出去过。
村长红了脸，吞吐着问，昨晚又一炕睡的?
幺花说那倒没有，我在里屋，他在外屋，分居了。
村长说还是嘛，它在外屋出去没出去过你咋知道呢?听我这马上就要不是村长的村长说句话，把猪给人家找回来就算了，这李苗你也不是不知道，发起混来乡长都怵他，我帮 你一块找。
幺花想想说他上次是在哪找着的?
村长说前岭沟里。
直奔前岭沟。连根猪毛都没有。围着村子兜了一大圈，还是没有。
村长跟幺花跑得直咳嗽。你慢点跑，我跟不上你了，肺子要吐出来了。
幺花说你们是不是诓我呢?
村长扶住村口的老柳。诓你干啥?
幺花说我不找了，看他能把我咋的。甩下村长往家走。前脚进家门，后脚李苗就跟进来。我的猪呢?
没找着。幺花擦额头的汗，脚都走疼了。
李苗说那你就赔吧。
凭啥?幺花说。
李苗说你敢跟我耍驴我把你房盖挑了你信不?
幺花不示弱，掐着腰说你咋挑开的就得咋给我盖上。
李苗冲到墙根儿寻把铁锨来，满院子找长好。你不赔我的猪我今天就把你的猪弄死。幺花也红眼了，上前夺铁锨。女人毕竟力软，被李苗甩出老远。再往上冲时，长好的屁股已吃了一铁锨，长好嚎着乱窜。幺花疯喊，长好快往门外跑……李苗急去堵门，没长好的腿快，长好刺溜钻出去，没了踪影。
李苗知道追不上，回来冲幺花说猪跑了人跑不了，你今天不赔我我连你一块拍。
幺花呼天抢地地嚎起来。杀人啦，你一个大老爷们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算啥能耐呀
哭声引来村民。幺花更哭得来劲。大家都给作个人证，他把我杀死了你们就报案，叫警察枪毙他呀……
村长躲在人群后不敢朝前。有人把他硬推出来。村长你往后躲啥，都快出人命了。村长说过两天就不是村长了，这事找我也没用，快去叫警察吧。
李苗手里的铁锨高高扬起，就要拍落时被几个村民架住。幺花坐地上只管哭唱。墙头上摆着两颗葫芦一样的脑袋，都讪笑着，一个老丘，一个杨九九。
老丘说，老杨，你真是豁牙子啃西瓜――竞道儿。
杨九九说这叫智商，你是癞蛤蟆跳水井――不懂。咱俩走吧。
老丘说看热闹多好啊，上哪去?
杨九九说你傻呀，还不趁这工夫把幺花的猪找着收拾了。
两颗脑袋从墙头上搬下去。呜咽呜咽的警笛由远而近了。
五
长好屁股一块青紫，亏得那一锨是横着拍下来的，要是竖着砍半个后丘就没了。逃到村子大东边儿，歇下来把气喘匀了，肚子里的饿便凸显出来。人都聚到自己家看热闹去了，街道不但静得可怕还找不着可吃的东西。寻来寻去一抬头，眼前立着两个人。
老丘说看你能跑到哪去，今天不整死你我就是你养的。
杨九九说你废话太多了，像电影里一样，干说不动手，最后让敌人跑了。
老丘有点打怵，说咋动手?
杨九九说先稳住它，不能再让它跑了。
老丘立即换上张嘻皮的脸，说你不要害怕啊，不要跑了。伸手试探着去摸猪头。
长好往后退两步。
老丘稍稍跟进，说你是不是饿了?跟我家去，我给你弄好吃的。
杨九九想起兜里还有几块饼干，掏出来，晃猪的眼。
长好见杨九九手心里的饼干，肚子里叫得更紧了，鼻子往他手心里凑。刚嗅到饼干上，就被杨九九抓住了耳朵。老丘就势抓住另一只耳朵，得意了。看你还跑。两人拖着长好，长好嚎叫着往后坐身子。杨九九说老丘你拽住了，我到那边找根木棒子来打着它走。老丘说好，你去吧。两只手薅住长好的耳朵。杨九九撇开腿跑去找木棒子。长好突然往前一纵身子，把头拱到老丘的心口上，老丘没料到它这一招，身子失了重心，双手扬起来摔了个仰八叉。长好在他身上一跃而过，欢欢儿地逃了。
杨九九拿了棒子回来，说你干啥能行?
老丘捂着心口说这家伙太鬼了。
杨九九说赶紧起来追吧，不追就来不及了。
老丘咬牙说我回趟家，把杀猪刀带上，再抓住就直接攮死，省事。
杨九九说也好，快去吧。
幺花的夜落在眼窝里，眼窝如一潭搅动的混水。长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爱哪去就哪去吧，自己造的孽就要自己遭罪。幺花只在大门口望了几眼便回去睡了。守夜的月亮眯着眼，游在星河里。这静的夜，把梦做得真实。幺花梦见长好推门进来，一脸恐慌，耳朵在流血。幺花说你变回来了?长好说你快救救我，他们要弄死我呢，他们要像弄死一头猪一样弄死我，你瞧他们已经伤了我的耳朵了。幺花用手去摸他受伤的耳朵，说你不要怕，谁敢欺负你我就跟谁玩命，他们总不敢也把我也弄死吧，我是人不是猪。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猪了，惊惧得心都要裂开。咋会这样呢?!猛哭，哭在腔子里压着释放不出，硬憋醒了。
夜的孤冷欺在身上，路陷在黑暗里，每一脚落下都像是在猜谜，谜底尽是些石头：坑洼，硬梆梆的伤脚。幺花喊着长好的名字，往前岭沟里走。站到沟坎上，向沟里望一眼，黑茫茫一片，那恐惧的黑暗就要把自己吞了。长好你在不?要是在就赶紧出来啊，我梦见你了，梦见你被人欺负……喊声奋力挣扎着往尽量远的地方冲，像只手在黑夜里摸索。
哼哼……长好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夜是盖在人们梦里的被子，被子掀起来，天就亮了，梦也醒了。幺花给长好的耳朵上了药，用纱布包好。刀口划开半个耳朵，再狠一点半个脑袋就秃了。幺花心疼。你赶紧变回来吧，是猪就随便被人宰杀。
长好也疼，眼窝里湿乎乎，身子使劲往幺花怀里贴。
幺花说你也知道怕了?
哼哼
知道怕就少惹祸。
哼哼
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不相信你就是长好，派出所的警察也不相信，等你变回来了一定要跟给他们讲明白。
哼哼
你啥时候变回来呀?
哼哼
幺花用手轻挠长好的耳根子，长好把身子卧下，眯起眼享受。
大门外有菜花的脚步，碎得如她的嘴。幺花在家没?
幺花不应声。心里烦她。
菜花把脑袋搁到院墙顶上，往里窥探。幺花啊，我知道你在家。
幺花隔窗户说，你有啥事?我忙着呢。
菜花说你忙啥呀，还有心思瞎忙，你都把正事忘了。
幺花说你能有啥正事。
菜花个矮，脑袋窥探得很辛苦，却仍坚持着。我问你今天星期几?
幺花默算。星期二，咋的?
菜花说今天是竞选村长投票的日子你忘了?
幺花惊醒。哎呀!长好，你赶紧跟我一起去村部，咱该争的得争呢。
六
村民们注意了，村民们注意了，选举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伙都往村部聚一聚，已经在这的就别瞎窜蹬(走动)了……
会场中央的投票箱红彤彤。村长直勾勾地看着。杨九九问村长，今天乡里来人不?
村长说原说程副乡长要来的，可今天要选举的村子不少，他先去别的村子，完了再过来，让我们先弄着。
杨九九说，咱这也快，老丘跟长好两个候选人，长好到现在还没露面，估计是不能来了，不来就算弃权呗?
村长说谁知道这长好是咋整的，这么重要的事咋还不露面呢。抬眼见幺花赶着伤猪走进大门，招呼说，幺花你过来。
幺花用根麻绳牵着长好，怕它离开自己就会被人欺负。问村长，啥时候开始投票?
村长说你家长好呢?咋还不露面?
幺花下巴点一下猪说，这不来了吗?
村长与杨九九对望一眼，说幺花，选举是 严肃的大事。
幺花说我知道，不严肃我还不来呢。
村长说你家长好是候选人，他不来可就算弃权了。
幺花说村长你眼睛障了，看不见长好在这?
村长无奈，回头跟杨九九说，咋整，这娘们儿又犯病了。
杨九九说她敢闹事就把警察叫来。
村长说乡里乡亲的，不好吧。
杨九九忿忿说，你这村长当的，窝囊。
村长说一会儿就不是村长了。
杨九九在黑板上写候选人的姓名，只有丘财满。幺花说还有我家长好呢，你咋不写上?
杨九九说他不来就算弃权了。
幺花说你瞎了，不是在这了吗。
老丘在一旁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喊那是头猪。
幺花眼光刺住村长。村长，你说话，我家长好是候选人不?
村长说是。
幺花说那为啥不给写上。幺花一点点逼近。
村长赶紧说写上写上。
杨九九咬着钢口说，人不到不能写。
村长小声说，写吧写吧，写上也不见得就选上，乡里乡亲的，扯破脸也不好。
杨九九摔了粉笔。要写你自己写。
村长捡起粉笔，写上胡长好的名字，回头冲幺花咧嘴笑一下。这回行了吧，等会选上选不上的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老丘气得瞪眼，恨不得把村长踹下去。瞄眼杨九九的面色，压住了火气。等大家伙都聚齐了，杨九九操起桌上的麦克风，咣咣在手心里砸两下，说大家都来得差不多了，没来的咱也不等了，下面就开始选举，在选举投票前得先请咱们的候选人对大家伙表个态，这叫竞选演说，美国选总统都这样弄，充分民主，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有请候选人丘财满上台演讲。
老丘踩着掌声，接过麦克风，喂两声，深鞠一躬，起来时眼窝红了。乡亲们，我今天能站在这台上，我很激动，真的，我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今天大家这样信任我，拥护我，这足以证明我这人还行，可交，是不?
心里盘算这地方应该有掌声，却只听到擤鼻涕的奇怪动静，热情险些被压下去。赶紧调整一下继续说，我知道大家伙心里都在想啥，想我上台之后咋干，对不?
对。杨九九在下面应一声。
老丘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过一句话，不打无准备之仗，我早想好了，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
把东林子卖了。幺花突然插嘴。
对。老丘陷在自己的兴奋和紧张里，没预料别人会插嘴，思维被幺花的话引入岔道，把真心话勾了出来。对啊，东林子是块肥肉……
杨九九都要急疯了，急中生智薅下了麦克风的电线。喇叭哑了，老丘也知道自己说走了嘴，满脸臊红，说我不是那意思，我要领着大伙致富……
会场嗡嗡声四起。有人翘起嗓门发问。老丘你欠我的大米钱啥时候还啊?
老丘把眼光抛出去寻那个人。是张炮仗。想起自己去年冬天从他那里赊过五百斤大米，忘脑后去了。紧说马上还，马上还，算上利息给你。
老丘，我听说你在城里买了楼房，贷了几十万呢，有这事?
那是我儿子买的，跟我没关系。老丘讪笑着，面皮有点僵化。
你儿子买房子能跟你没关系?你儿子啥工作也没有，拿啥还贷款?
老丘说陈快嘴你尽问没用的，我买不买房子跟竞选有啥关系吗?
陈快嘴说咋没关系，你欠银行一屁股债还能不贪污?
老丘刷地冒汗了。你这叫啥想法么，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打死我也不会做违法的事。
菜花也说话了。俩月前你还被派出所带走一回呢。
老丘有点恼了，说那是让我去帮忙核实点情况，我要是真犯罪了还能站在这说话么，你一天就知道传老婆舌，啥事从你嘴里走一遍就不是原来的味了。
菜花说平生没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叫门，我传话也是有根有据的，嫖娼让人抓住你不交罚款派出所能把你放出来?
老丘彻底急了。王菜花，你闭上你那臭嘴，我嫖你了?一你嫖我我也得干，你长那能耐了吗你，还没选你当村长呢你就要欺压人了。菜花没留意老丘的老婆一直埋伏在身旁，冷丁脸上吃了一掌。两人立即撕打成一团。众人一拥而上将两人拉开，脸上都挂了花。菜花哭着叫，你们欺负我老头儿不在家是不?
杨九九见场面失控，马上抢过麦克风说，大家都别闹了，下面开始投票。
老丘捂住杨九九耳朵小声嘟囔，都这样了还咋投票啊?
杨九九说闹事的就这么几个，别人都没事，吃了你的了咋好意思不投你的票，随大溜儿的多，估计没事。
幺花横出一嗓子。还没轮到我家长好演讲呢咋就开始投票了?不行。
杨九九说闹，闹，跟着起哄是不?
幺花说我家长好有权利说话，村长，你不能干看着，你是村长得主持公道。
村长说对对，说吧，有权利就说吧。
杨九九把着麦克风不放。说个屁，它是一头猪。
幺花说我替他说。上前夺麦克风，被杨九九闪了一趔趄。
幺花再往上抢，被几个杨姓村民按住。扯到一旁动弹不了了。杨九九说你神经不正常了，你再闹我就把你送派出所去，马上开始投票……
村长唱票，杨九九画票。
丘财满、丘财满、丘财满、胡长好……
评选结果一出来，会场哄的炸了。丘财满一百二十九票，胡长好二百六十八票。胡长好当选。
老丘紫了脸冲到台上大叫。作废作废，不能算数。
幺花说凭啥不算数?
老丘说你听说过哪个村子是猪当村长的?
菜花接话说，猪咋就不能当村长，猪当村长最起码不能贪污腐败，给它吃饱了就行，不能背地里干坏事。
杨九九灰着脸一句话说不出来，望着满院子大大小小的沸腾的脑袋，心里有些麻乱。
人群后面突然有人高呼，乡长来了。
一辆黑中华劈开人群驶进院子。程副乡长钻出来。问村长，选举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村长说选完了。
乡长笑着环顾四周。谁当选了?
村长不敢看乡长的脸，用手指着卧在幺花脚畔的猪说，它。
乡长哗地大笑说，你怎么也学会开玩笑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场合啊。
村长说没开玩笑，真是它。
猪?!当村长?!乡长脸僵成水泥板。胡闹。
村长说大家伙选的。
乡长把几个村干部叫到办公室里开临时会。老丘突然蹲地上哭了。老婆说你哭啥?挺大个老爷们儿。
老丘说损人没这么损的，拿我跟猪比。
老奎笑说你咋整的，连个猪都比不过。
老丘狠抹把脸，泪止了，眼里放出凶光来，咬紧牙，把话从牙缝里挤压出来。看谁比谁能耐，昨天叫你跑了，今天你不死我就死。伸手在裤腰里拔出一把杀猪刀来。
轰地一阵骚动。村民自觉闪出个圈子，把老丘跟长好围在里面。长好四处乱窜，躲着刀光。老丘的刀子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上下飞舞。幺花拼了命了，眼里没了刀，硬往上扑，一刀扫过来，掠着长好的头套杀过去。幺花就势如蛇一样盘住老丘的腿，锁得死死的。大叫，长好快往大门跑……
长好子弹一样射出去，在大门口消失了。
身后乡长大喝一声。没王法了!把刀给我放下。
村长和杨九九霜着脸从办公室陆续出来。老丘僵直了，手里的刀擎在半空，胳膊先软下来。幺花仍盘着他腿上，拖得太紧，裤带松脱了，露出半个花裤头。
乡长接过麦克风。今天的事情让我很痛心啊乡亲们……
所有人都默着，眼光都苍蝇样糊在乡长的嘴上。
知道我为什么痛心吗?我为我们的村干部痛心啊，刚才我毫不留情面的把他们都批评了，为什么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工作作风有问题呀，大家都听过一个电视剧里唱的，得民心者天下，一点不假呀!到什么时候我都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官的不能为老百姓干事还当什么官，还配叫什么人民的公仆，百姓的衣食父母?回头冷眼瞪身后的村干部们。今天大家伙把猪选上来当村长，说明你们让大家心寒了知道吗，你们真得好好反省一下了，你们都好好给我做深刻检讨……我宣布今天的选举结果无效，改天我亲自主持选举……
掌声雷鸣。老奎从大门外疯跑进来，惶恐着高呼：不好了，大家赶紧的吧，幺花家的长好把全村的猪圈都拱开了，带着全村的猪往村大南头跑了……
放眼望，远处升腾起一条子烟尘。所有人都望着那股烟尘追去，会场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