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故居在加?各答老街上的一条小巷里。门口有他的大理石雕像，是西式的写实雕塑，与印度寺院里那些古代雕像的风格毫无共同之处。我一直想象他住在木楼里，他的诗给我木质的印象。可他的家却是两层楼的白色英式建筑，规模宏伟，-像个修道院，门票50卢比，要脱掉鞋才可以进去。泰戈?住在里面的院子里，中间是庭园，为一个有拱门的回廊所环绕，很多房间都辟为展厅。楼板被流水般的脚掌打磨得非常光滑，光着脚在上面走，有一种安全感。
泰戈?的诗是赤脚写的，歌颂大地、花朵、女人、爱情和神灵。他也关心底层的农民，他晚年的照片显示，他不仅是精神领袖，也是社会领袖，接见潮水般前来朝拜他的代表团。泰戈?在中国的书里，是白髯长衫的高僧大德；而过去的照片显示他曾经是个健美先生，肌肉结实，穿着短裤，戴着拳击套，做出炫耀胸肌的样子。晚年的泰戈?在庭院里飘着，失去了肌肉。
上世纪30年代，泰戈?访问中国。与那个时代汹涌而来的西潮不同，泰戈?没有对中国知识分子日益激进的否定民族文化的思潮推波助澜，他语重心长，谆谆教导要尊重中国自己的传统，不要沉迷于西方文化。新青年愤怒了。茅盾说，“我们不欢迎爱好和平的泰戈?……我们现在内有军阀，外有帝国主义，他却让青年陶醉于虚幻的爱的天堂。”郭沫若说，“和平……是现在社会一剂最危险的毒药”。
泰戈?已过世多年，今日的中国，早已成为大讲GDP的拜物的社会。与玄奘时代的顶礼膜拜不同，中国如今传播着关于印度的轻薄谣言，印度被视为一种落后的生活方式而不再是神的故乡。
“南来的微风柔和地飘拂，絮聒的鹦鹉在笼子里酣睡”，某处在播放泰戈?创作的乐曲。这是我曾经梦见过的地方。泰戈?是我平生认识的第一个印度人，也是我青年时代的文学导师。
“文革”中，所有关于生活、历史、文学的书，无论东方或西方，都成了禁书。那时候，不是你挑选书，而是书挑选你。书籍只挑选那些勇敢的人，如果你害怕，你的一生就只能在文盲般的黑暗里虚度。好书都是在渴望读书、敢于读书、彼此信任的人们之间秘密流传的，看禁书的人在中国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社团。一本好书可以从北京一直传到昆明，辗转千万人之手，直到这本书翻烂、模糊、死去。
有个下午，我经过昆明华山南路，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在卖书，他只有一本，绿壳子的，里面从头到尾画满了红杠。我那时不知道泰戈?是谁，可一翻开就读到闪电般的一句：“我已经把我的整个白昼贡献给你了，残酷的情人，你一定还要剥夺我的黑夜?”那个时代的汉语简陋、贫乏、粗糙、暴力，大多数语词只与主义、革命、斗争、批判有关。那一年我已经22岁了，还没看过一首情诗。何谓被语言照亮，那一刻就是。泰戈?的诗像神谕一样吓坏了我，里面全是反动言论。旁边还站着几个路人，都不敢买，因为拥有这样一本禁书可能招致灾难。卖书的人也是胆战心惊，害怕被告发，也许是走投无路，才冒险出手。他已经后悔，不想卖了，就要走开。这本书标价0.26元人民币，他要卖3元，是我月工资的五分之一。我一把夺过，递给他3元钱，骑上单车就跑。在地下诗人王维(我秘密阅读了王维的《辋川集》)之后，泰戈?再次证实了我对诗的那种预感，它就是那种东西，在《园丁集》和《飞鸟集》里，俯拾皆是。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夏天的飞鸟，是些肥胖的鸽子，依然在泰戈?的故居住着。泰戈?只有一位，千年前的鸽子和此刻的鸽子看上去都是一只。朝圣者络绎不绝，大多数都是不写诗的人或者对诗歌毫无兴趣的人。诗人泰戈?已经超越了诗歌，上升到神的位置，人们来这里就像走进寺院。他写过什么?这不重要，他是泰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