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人民文学》第一期,首篇刊载了迟子建的中篇小说《福翩翩》,小说讲述了一个爱与温暖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两个普通家庭中,柴旺和王莲花,一对恩爱的夫妻,丈夫原是机修厂工人,7年前买断了工龄下了岗,烧过锅炉,现在靠每天早出晚归蹬三轮车养家;妻子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家庭妇女,她善良、贤惠、会持家、懂得体贴人,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愿意别人称呼她柴旺家的,即便被人奚落说她嫁了个男人把名字都嫁丢了也不在意;儿子柴高,天性不爱读书,上技校的时候与别人打架,结果将对方打成了残废,被判了三年刑,同时还要赔钱给被柴高伤害的人,家庭经济的拮据可想而知。而另一家,一对教师夫妻,情况也不太好。丈夫刘家稳,原来是一名语文老师,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不幸的是一场车祸使他终身瘫痪,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病退在家,生活的重担落在妻子刘英身上,刘英是一位高中英语老师,美丽、能干,他们有一对优秀的双胞胎女儿,和和和顺顺,她们同时考上了大学,所有的经济支出都靠刘英一个人的工资维持,也可谓是紧紧巴巴。?
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都过着艰难的生活,而迟子建却以温情的笔触,细腻地营造着他们生活细部充满爱与温暖甚至是浪漫的温馨氛围。?
柴旺与妻子的恋爱就是一段浪漫的故事,他们因一块压酸菜的青石相爱,结婚时,作为陪嫁,更是见证他们爱情的信物随王莲花一起来到了柴家,“她把这块青石当做了宝贝。春天收拾酸菜缸的时候,她会让柴旺把湿漉漉的它从酸水中捞出,用清水一遍遍地冲刷,使它身上不存一丝污垢。摆在窗根下,做她的石凳。夏天时,但凡缝缝补补、细细涮涮的活计,她都喜欢在上面来做。到了秋天,她会为青石再彻底地冲洗一次,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回酸菜缸里。”这青石不正是他们爱的象征吗!一年四季都在这个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始终不离这二人世界的左右,并且永远“不存一丝污垢”,虽然脸上多了皱纹,青石磨去了棱角,而爱,却始终留驻在他们的心间没有任何杂质。金钱也没有让爱蒙尘,“不管柴旺这一天揽没揽到活儿,挣没挣到钱,只要看见丈夫踏进家门,柴旺家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怜惜之情,赶紧把温热的洗脸水端来,让他洗去一天的风尘;再把饭菜摆上桌,让可口的饭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气或暑气。”读到这里,我们甚至开始羡慕这个蹬三轮的下岗工人。所以柴旺也会在寒风中起劲地叫卖春联,只因怀揣着一个多挣钱好好打扮打扮老婆的甜蜜心愿。?
刘家夫妻也是如此,由于刘家稳车祸残疾,为了双胞胎孩子的大学学费,把家从城东那个“虽然有些零乱但充满了生气的地方”搬到了城西这“一个散发着清贫之气的地方”,但即便是这样清贫、不幸的家庭也是处处洋溢着浪漫的诗意和温暖的爱意。“他们家门前像其他人家一样也有个小院子,不过他们不种菜,只种花。月季、百合、矢车菊、灯笼花、菊花、爬山虎、地瓜花、葵花,只要是刘英能弄到的花种,她都种。夏季时,她家花圃的香气弥漫在小巷中,使他们家门前的巷子成了城西巷子中最华丽的一道流苏,蝴蝶爱往他家飞,鸟儿也爱往那儿落。”我们仿佛从中嗅到了泥土的芬芳,感受到了自然美带给我们精神上的愉悦,这种愉悦掩盖了现实中的不幸和物质上的贫瘠,主人公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的追求给这个普通的家庭营造出世外桃源般唯美浪漫的气氛,而这种浪漫气氛里包裹着的正是两颗炽热的心灵,他们彼此关怀,互相信赖。刘家稳虽因久病脾气暴躁,但对刘英的爱却并没有减少。为了省钱,在寒冷的冬天他一整天都呆在冰窖似的屋里,只在刘英快回家时才点上炉子,好让她暖和暖和。他为了多挣点钱而拖着病体熬夜写春联,其中一个最大的动力就是给刘英买一台颈椎治疗仪。而刘英则为丈夫因找到了事做心情愉快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为了让丈夫痛快,她还偷偷把自己的钱塞给柴旺让柴旺在生意不好的时候贴补上去交给丈夫哄他开心。刘家夫妻间的爱比起柴家的来要来得内敛、含蓄和深沉,他们的爱都是从心底默默地流淌,很多时候都不愿或者不能当面表露出来,这与他们的身份、受教育程度有关,也与刘家稳残疾的身体有关,与柴旺家的一团和气不同,刘家似乎争吵声多了一些,这争吵多半是因刘家稳而起,他长久的因病呆在家中,他为自己不能为家庭做出男人应做的贡献而沮丧,为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生计疲惫的工作,同时还要承担繁重的家务而心疼,他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因此有时脾气显得暴躁,但这并没有掩盖对妻子的爱,当他发觉自己可以为家庭做点事情,可以为家庭赚钱回来的时候,他甚至在生病后第一次吹起了口哨,足见郁结他心头的苦闷何在,解开这个郁结时他又是如何的喜悦。因此这表面上的争吵声从侧面体现的正是丈夫对家对妻的爱,当然也更加衬托出妻子刘英为这个她深爱的家和这个她深爱的他所默默承受的一切以及所付出的巨大努力。?
两个不同的家庭,两种不同爱的方式,给我们带来的却是一样的感动,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关怀体贴,这两对夫妻处在困境中的生活才依然过得有声有色。洋溢在他们中间的朴素的爱意遮蔽了生活本相中的庸冗和不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笃定韧性的爱,他们可以忘却了物质的贫乏困窘,沉浸在丰盈的精神收获中,于是平凡的日子也就焕发出令人神往的光彩。迟子建的作品这是在这一贯温情氛围的营造里寻求一份平民生活的幸福感。?
而这种对普通人生活情状的描绘,正体现着迟子建善良温厚的情怀。她能把冬天里的故事写的暖意融融,一个“暖”字贯穿全文始终,从开篇的那一锅热气腾腾的白水煮肉开始,无论是两个男人在屋忙活对联时柴旺家的送上的炝锅的疙瘩汤,还是柴家夫妻“鸳鸯戏水”时连炉火都省去的缠绵与火热,还有那柴旺家的,“在冬天走路的时候爱想柴旺,一想,身上就暖了。”在迟子建的笔下,一切寒冷都能用温情化解,一切人的努力,都可以战胜现实中的苦难,或者说精神的充实同样也可以让人感到幸福,可以让人在苦难中寻求快乐,于寒冷中找到温暖。小说中,狱中的柴高送给顺顺的是一个他亲手做的麦秸垫,上面还有一个绿色的“充满了生机”的福字,柴旺家的送给贮木场王店的礼物是一双手工编织的毛袜子,他们用自己的心去努力温暖着周围人的心,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这就是迟子建的本领,她能巧妙地把苦难的阴暗和温情的美丽统一起来,永远不会让你彻底绝望,就像当柴旺意识到自己过度溺爱孩子,为没有教育好孩子而觉得愧疚时柴旺家的安慰的那样,“现在教也不晚啊,出狱他才二十一啊”。一切都不晚,一切都充满着美好的希望,没有这美好的希望也不会有这美好的故事了。?
有些学者把迟子建的温情与不绝望,看做是她作品不能深入开掘主题的原由。我想可能是因为看不到她作品中对现实丑恶的无情批判吧。然而,在人们都承受着巨大生存压力和精神迷惘痛苦的当下,在为数众多的写作者在作品中进行着大量赤裸裸的揭露批判和鞭挞时,我们是不是也需要一些温暖的低语和宽容的微笑呢?迟子建曾在这方面给予读者很多,这也是其作品具有持久吸引力的原因之一。蒸腾的饭菜香味,甜蜜的拌嘴,体贴的眼神,努力工作的脚步……这些活色生香的日常生活画面与单纯的线索结构和干净明快的语言一起,让我们重温了一种温暖,迟子建用这部作品再一次回归了一贯的生活和叙述信仰,那就是以一种大爱来看待生活,怀着敬意来记录生活,她已经走出了“北极村”的童话世界,也迅速地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那与“乌塘小镇” 铺天盖地的哀伤融为一体的丧夫之痛中痊愈归来,再一次营造了一个温馨和煦、充满人情人性的文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