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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札记_文学札记(创作谈)

时间:2019-01-2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   不知是多少遍读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了。其伟大之处在于严肃和谦逊。要随时提醒自己做到这两点。做到这两点并不就等于伟大,但至少表明了一种姿态。武术家李小龙说,谦虚近乎真理。说得好。真正的谦虚从来就不是做出来的,不是表面的,它浸透于骨髓之中,成为人的某种本质。谦虚也提―种底气,前提是对博大的向往,或者本身就已经非常博大。越没有底气的人,越不会谦虚。河上的水手,习惯于朝河心扔石头测量水深,声音越响,水花溅得越高,证明这条河越浅,反之则深。这条道理用在人的身上,完全适合。
  ―个作家相当重要的品质,是诚实。只能背一百斤,就要在作品的姿态上老老实实地表现出来。如果本来只能负重百斤,偏要做出能背两百斤甚至三百斤的架势,既令人生厌,也必将把写作者自己压垮。这是里外不讨好的事情。某些作家因为写出了一部较有影响的作品,就把自己的创作说得神乎其神,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一部作品能产生一些影响,完全是通过诚实的劳动得来的,绝不是事先策划?这其中没有任何一点神秘的因素。我想他们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绝不能投机取巧。绝对不能。艺术没有投机取巧的事。它的严肃和高尚,决定了它必须面对最真实的人生。不管写什么题材,都要有自己的生命体验。有没有写作者的生命体验,是艺术和非艺术的根本区别。我之所以不喜欢某些花里胡哨而且获得很高声誉的作品,最大的原因就是我在其中看不到作者的态度。只要是真正的艺术,哪怕是冷如钢铁的文字,都逃离不了作者的态度。前些日读《行走的刘索拉》,这本书对什么是艺术的个性,阐释很质感。刘索拉谠到弹琴时用了―个有意思的词,叫“摸琴”。这真是一个好词,“摸”相对于“弹”,好就好在能见出演奏者的态度。
  2
  写―个好的开头太难了。我说的好的开头,不是标新立异,而是能够让自己进入的门。作者从这道门走进去,展示他的人物和故事。那道门绝不是孤立的,门内必须还有门,还有窗户、天井等等,那些小门、窗户和天井的意义,暂时还不清楚,但它一定是存在的,而且一定要让人看到,或者让人感觉到(作者自己感觉到是首要的,之后是读者感觉到)。否则,门外是空地,门里也是空地,小说就没法往下写了,即便写,也是硬写,不会有多大价值,因为它构不成艺术浑然―体的风格。
  总之,头没开好,作者就打不开那扇门,作者在门外绕圈子,说不定绕了无数圈,写了很长的文字,甚至还觉得写得很顺手,表达了许多内容,其实根本就没进^这部特定小说的门。
  所谓失败之作,就是这样造成的。这太让人痛苦了。
  写作过程中就感受到了这种痛苦,证明是可以补救的,但毕竟是艰难的回头。
  近段时间,我就这样被折磨着。一部中篇写了多次开头,结果都是一笔勾销。整个上午,整整一天……整整十天,我都在找那扇门,可依然没有找到。我看到了那把锁,就是没找到钥匙。
  这几乎让我产生了一种惰性:反正写不好,干脆不写。
  今天又是这种情况。下午五点过,我疲倦得不行,就去床上睡觉。睡前,顺手拿起《伍尔夫日记选》,随便翻到一页,就看下去。都是以前看过的,现在重读,还是让我震惊。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的认真、倔强、执著、激隋、对荣誉的孜孜以求,都是可怕的。可怕的人,许多时候也是可敬的人。在伍尔夫面前,我很不像话。在对待创作的问题上,我应该有她的那股子狠劲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伍尔夫说,所谓结构,就是环环相扣的感觉,其次才是逻辑。这话说得非常好。
  要寻找到那种环环相扣的感觉,首先就得打开那扇门。
  3
  大家都在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永恒,因此都在想方设法地描写那些能够永恒下去的东西,爱情、友情、亲情……凡有过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要写好这三样东西,非常困难,真的把这些写到位了,不是大作家也差不远了。鉴于此,许多人知难而退,终于找到捷径,写性。绕着弯子都要往性上靠。可真要把性写好,照样是难的,于是又自我降低要求:只把身体那部分写出来就行了。只写这部分是不难的,如果动物有文字,它们也会写,而且肯定比人写得更畅快,更真实,也更虔诚。既然动物没有文字,人就占大便宜了,干这种活儿,也能生活下去了,而且说不定还能够永恒下去。
  遗憾的是,所谓“永恒”者,只有在事物剧烈的对立中才会存在,没有对立,就没有永叵。这种尖锐的对立,不是简单地从身体上,而是需要从社会的大背景中,从人的精神深处,去寻找。
  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能不能永恒又有什么关系呢?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怎么能够把自己看到的景象、闻到的气味――那最真实可贵的东西――抛开呢?为了“永恒”而无视波澜壮阔的现实图景,是作家的愚蠢,也是作家的耻辱。
  4
  人跟自己最亲近,可为什么往往又最陌生最疏远呢?这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对喧嚣的迷恋,二是对真实的恐惧,三是妄自菲薄。喧嚣的不仅是生活方式,还有地位、名声等等。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只能干好一件事,这件事需要我们付出忠诚和勤奋,否则根本就干不好。世间万物本没有重量,是因为吸引力才有了重量(在太空行走,据说一秒钟能走八公里)。^体是如此,人的心灵也是如此。我们要想飞得更高,就得想办法减少吸引自己的力量,升官、发财、玩耍、美食、女人,都是吸引力,如果不能舍弃一些,我们就只能紧贴地面,做―个侏儒,做―个平庸的人。对真实的恐惧是人的天性,想想我们一生中究竟听了多少真话、说了多少真话,就会承认这一点。我们不愿意也不敢于面对那个真实,因为真实往往是冰冷的、坚硬的,不仅会割伤别人,也会割伤自身。在这个冰冷而坚硬的真实面前,连纪德也会说:“走吧,离家出走吧。”他这个“家”,就是指“自己”。当然,纪德并没有离家出走,否则他就不能成为我们熟悉的那个纪德。他留了下来,躲在那间宁静而光明的屋子里,认真地审视自己,并将它公之于众。作为写作者,妄自菲薄不只是性格问题,还是创造力问题。任何一个作家,内里都必然有一种骄傲感,并在自信当中完成每一部作品的写作。骄傲和自信基于自我的宽阔度和深刻度,基于宽阔度和深刻度之下对事物毫不矫情的把握。
  毕飞宇讲过一件事。二战时期,德军压境,朱可夫向斯大林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德军的下一步会怎么走,我们该如何应对。斯大林问他:你敢肯定吗?朱可夫答:“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这样。”
  朱可夫这句话几乎是对作家说的。在开始每部作品之前,作家就应该说这两句话,第一句:“我不知道。”第二句:“我想可能是这样。”然后,依照自己的判断,好好地、诚实地呈现出那种可能性。
  5
  一部小说,让你感动,让你沉郁,让你震撼,让你快乐,让你纯洁……那么,这感动、沉郁、震撼、快乐与纯洁,就既是内容也是形式;一部小说,它让你不知所云,让你无动于衷,那么,它就既没有内容,也没有形式。现在,已没有任何一种 形式让我们吃惊。只有深邃的情感和思想才会让我们吃惊。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越发地不应该丧失探索形式的激情。
  ―个稍有出息的作家,都不会着迷于身边人对你的赞美。那种赞美只是你灵魂的回声,也就是说,是你自己首先需要,身边人才给你。这很可怜。让赞美的声音来自远方吧。
  一个有上进心的作家,隐藏在他背后的更深的精神,是对整个民族的忧患。这一点太重要了。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知道,我以前写的东西多么孱弱,多么渺小。再读一读《愤怒的葡萄》,就知道自己的孱弱和渺小有多么触目惊心。《愤怒的葡萄》以强悍之笔,写出了“拖拉机”是怎样吃人的,阅读的过程,让我如同自己一次次生逢绝境。在漫长而无望的迁徙途中,一些人死去,更多的人活了下来,那是生之艰和生之力。作者对经济恐慌和工业革命的控诉,只是背景和底色,如山峰一般凸显的,是人的自我拯救。这部书帮助我深化了思考:关于家园,关于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关于“我”及“我们”,关于人在绝境中如何求生,并且要生活得高贵,等等。
  6
  废名在回忆周作人时说:“……去年偶尔在一个电影场上看电影,系中国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个码头工人的女儿为得要孝顺父亲而去做舞女。我坐在电影场上,看来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艺术,无论高能的低能的,总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传的,由中国旧戏的脸谱以至于欧洲近代所谓不道德的诗人,人生舞台上原来都是负担着道德之意识。当下我很有点闷窒,大有呼吸新鲜空气之必要。这个新鲜空气,大约就是科学的。于是我想来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这样的艺术,一直未存在。佛家经典所提出的‘业’,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艺术的对象,然而他们的说法仍是诗而不是小说,是宣传的而不是记载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学的。我原是自己一时糊涂的思想,后来同知堂先生闲谈,他不知道我先有一个成见,听了我的话,他不完全地说道:‘科学其实也很道德’。”
  这一段话,我觉得相当重要。我的意思是,废名的话重要,知堂的话也重要。如果艺术仅仅以道德的面目出现,成为了宣传品,它宣传的必然是伪道德,是“只有我正确”的那种道德。艺术是感染人的,而不是教育人的;艺术教育人,也一定是在被感染之后。首先就抱着教育人的想法去从事艺术,出来的东西肯定是宣传品而非艺术;那是对艺术的糟蹋。可是,最高级的艺术,它必然又真的是道德的,真的具有宣传性,它的“记载”,是以道德作底子;艺术到底不同于一加一等于二,不可能不带着某种倾向。更何况,如知堂先生所言,科学也是很道德的;或者说,科学也是需要道德的。
  再想到温源宁(民国时期,温与徐志摩、罗昌三人并称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外国文学系教授导师的“梦幻组合”)所写《吴宓先生,一位学者与君子》,里面有这样的话:“非常可惜,吴先生竟然会被白璧德式人文主义所吸引而深陷其中。事实是他所有的观点全都浸染上了那种理论色彩。伦理学和艺术被糟糕地搅混在一起。人们常会尝到困惑,也不知道他是在谈论文学还是在谈论道德。”很显然,温源宁将道德和艺术截然分开了,像水与火那样分开了,事实上它们是没法分开的。没法分开的东西要强行分开,温源宁应该感到困惑,因为“糟糕”的不是吴宓,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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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韩作家对话会上,韩国朋友提出了一个议题:“全球化语境下的本土立场和个人记忆。”这个议题很饱满。前不久我参加的杭州笔会,也探讨过类似话题。这证明,中韩两国的文学界人士,都深刻地认识到了全球化语境对文学独特性和原创力形成的冲击。我首先想说明的是,面对任何一种冲击,单纯的抗拒是毫无意义的,抗拒的实质,代表了一种深沉的接纳。我们站在那里,让大浪喧哗而过,审视它的姿态,感受它的力量,分辨它的性质,如果其中的某些东西,不仅触及了我们的身体,也触及了我们的心灵,证明它是有价值的。既如此,为什么要抗拒呢?在当今,要文学不受全球化语境的影响,从里到外地不起一点儿变化,已经很难实现。变,不一定是创新;不变,也未必就是坚定。
  但究竟说来,文化――特别是作为文化核心部分的文学,是需要一条根脉的。这条根脉就是本土立场,以及在本土的阳光雨露滋润下,生长起来的个人记忆。正因为有了这条根,大浪袭来的时候,我们才能稳稳站立,才不会随波逐流。文化的差异性,是其存活于世的强大理由。
  中国有句很时髦的话,叫“与国际接轨”。这句话最早起源于经济领域,但经济的强势,使之无限蔓延,覆盖了文学。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从西方输入写法,输入主义,输入叙事策略。当然,作为一门艺术,这些都必须学习和借鉴,但不能在“与国际接轨”面前发抖,不能从情感到思想,都脱离自己日日面对的空气和土壤,做随风倒的墙头草。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们生产出了许多被认为叙事策略相当高明,却无法让人闻到民族气息、生命气息,更无法感同身受的苍白如死尸般的作品。我们强调书写“普遍的”人性,而事实上,既然同为人类,就必然有方向一致的歌哭悲欢,无需强调,便会自然呈现;但强调的后果却是可怕的,那就是藐视自己的民族经验和生活经验,制造出放在哪里也不能生根的空中楼阁。我们为一些枯瘦的理论,牺牲了蓬勃的生机。
  我不知道韩国文学是否有着同样的焦虑。从这次拟定的话题来看,想必也有。但在我的视野里,我充满敬意地观察到,韩国一批富有志向和才情的作家,和中国的部分优秀作家一样,在默默地、成就卓著地思考和描述他们脚下的大地。去年初,曾把我一部小说介绍到韩国去的苑英奕女士,将她翻译成中文的一部韩国小说,即黄皙?先生的中短篇小说集《客地》寄给我,让我较为系统地认识了一位韩国作家。而在此之前,我已读过金源一先生的长篇小说《深院大宅》。两位作家所记录的战争给民众带来的伤痛,产业化进程对百姓形成的挤压,都立足本土,把深情的目光,投向那些被侮辱、被损害以及被忽视的人,并从情感上去深刻地理解他们,以真诚和朴实到友人夜谈似的语言,直面人的困境,求证人的尊严。《深院大宅》里的许多场景,比如对窘迫生活的描写,对饥饿的描写,没有强烈的个人经验和对民众将心比心的体察,是写不出来的。我作为一个从没去过韩国的异国人,读到这样的文字,也能时时触发内心的疼痛和感动。这证明,立足于本土的优秀文学作品,必定能走出本土,成为共同的精神财富。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韩国,有“民众文学”的概念,在今天的中国,有“底层文学”的概念,两者的内涵大同小异,它们倾心关照的,努力呈现的,都是社会的弱势群体。那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群体。而发出他们的声音,抚慰他们的心灵,是作家的责任。如果追溯上去,早在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里,产业化如何将农民变成流民,就有了锐利而宽广的表现。人类次第经历着不同的阶段,每个地域、每个时代的人们,也因此有了各自的命运。全球化语境不是同化这种命运,而是忽略这种命运,作家要做的,或者说考验作家的,是发现的能力和直面的勇气。被阳光忽略的,没有被黑暗忽略,被公共话语忽略的,没有被文学忽略,文学的伟大使命,就在于在黑暗深处谦卑地捡拾和擦拭^生的碎片,见证生命的奇迹和心灵的高贵。这是文学的力量。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从来不认为文学会消亡。
  我很欣赏金思寅先生的一句话:“有时候,相对于那些过分完美和光滑的东西,多少有些质朴和粗糙的东西反而更能感觉到人的气息和温暖。”与这句话相比,他的另一句话或许更加重要:“没有坚定的自我管理和严格的自我约束,那就永远不可能抵达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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