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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龟虫在黄昏飞起 [金龟虫在凌晨飞起]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我从禾相遇的是我自己,那脸贴在我意念的暗面。   ――萨拉?凯恩   我和丈夫好像在经历一场战争。说不上,因什么而起。他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入睡了,保持着一种姿势,袜子也不脱,澡也不洗。一二个小时后,醒了,看电视上走动的男男女女,他们在交流、表演或矫情地哭闹。而后,他又睡去。睡的内容里有什么?我无法判断,偶尔出来上厕所在黑夜里拍打一下他的胳膊,他惊惧、恼怒得两眼圆睁,眼圈里布满血丝。显然,他非常不满,他对我不满,他没有做出任何不轨行为,他只是任由自己非常态的生活延续下去,一天,一个月,甚至半年,他觉得这是很理想化的安排方式。
  没有人抗议,去提出反驳的意见,这相当于默认了现存的一切。很长时间里我忽略了这样的安排对我带来什么不公。我写论文、看书,然后在规定的时间上床睡觉,房间里还有个孩子。然而就在那夜,我的焦虑感从脚底升起,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回想到七年前的夜晚,我无可救药的状态,失眠、抑郁,甚至想自杀,我跟一个相当亲密的朋友谈起这事时,情绪仍很激烈。朋友说:我知道患抑郁症的人十分痛苦,包括他的亲人都束手无策,你很伟大,你怎么走出来的?
  我很伟大?我怎么走出来的?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内心虚弱而比,就像卡夫卡所言,任何一个障碍都能摧毁我。但这种障碍又催生着我拥有无比强大的意志力。后勤的一个女职工陪我去第一人民医院的精神病科,她怎么会成为我的刎颈之交?我怎么如此信任她,任由她牵着我的手到医院?电梯当啷一声,冰冷的金属门豁然打开时,我像一只待宰的羊羔柔弱无助抬着自卑的眼神。
  女医生很冷漠,她询问并记录。她说,有没有经历人生的重大转折?
  我说,我刚从青海回来,丈夫还在那头。
  女医生问,感情上呢?你丈夫出轨了吗?
  我摇摇头,他很爱我。
  我找不到我会抑郁焦虑的理由。可是,我整夜整夜睡不着。睡眠,对于我来说,像是一件十分难以完成的任务,我站在人生的门槛上,无法交卷。我敲丈夫的门,说,求求你,别看电视了,陪我睡觉,我实在睡不着。他认为我是在作骨头,用一种女人刁蛮的态度在搅扰他,他并不搭理。我吃安眠药,可是有什么用呢?随着剂量的增大,我的抗药性越来越强,有时真希望一大把药吞下去,我就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面对这个世界。
  糟糕的是,我随便逃到哪一张床上都无法安睡。婆家的床,娘家的床,乡下的床,城里的床,朋友家的床,都一个样,我无法入眠。我只能睁大眼睛侧耳倾听这世界黑夜里发出的一切声响。嫂子夜工回来自行车喀啦喀啦推门进屋的声音,鸡圈里母鸡们咕咕咕咕互相排挤怨恨的声音,婆婆凌晨在井边打水吊桶碰到水面的清脆响声,环卫工人扫街收拾垃圾的声音,都一样一样清晰无比地钻进我的耳朵。生活在黑夜里结束,在一天又一天的黎明中拉开帷幕,每个人都清亮亮睁开酣睡了一夜的眼睛,像沾着露水的玫瑰迎接着新生。唯独我,白天黑夜里我都犹如幽灵,行走在自己的坟墓上,我听得见上帝召唤我的声音,我形容枯槁,找不到任何一块拯救自己的浮木……
  一个意志强大的女人,身躯高大,两条胳膊裸露着晃荡着,一头浓密的乌黑卷发泄露了她强悍的情欲。哈尔滨人。红酒一杯一杯仰脖而下,脸不改色心不跳。她学理科,但话语中不时强调她喜欢制造浪漫,强调自己曾经是文学爱好者,出过诗集、散文集,她说现在发表不发表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只渴求出一本教育专辑。她的腿交叉着,看者的视线仿佛能根据肉色无限拉长。她的身体又是微微仰在歌厅的沙发垫子上,很容易给人一种直觉――个强势的情欲旺盛的女性。
  她霸占着话筒,《天涯歌女》、《女人花》、《亲密爱人》,一首一首连接着唱。嗓门拉得很响,几乎是吼,缺少应有的情致,缺少那种缠绵悱恻萦绕低回的情致。时间已接近凌晨,再坐下去听,是对自己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我的胆囊在微微作痛,我跟那个极有绅士风度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校长提出差不多该结束的意见。他真的很绅士,献了一首《老情人》给所有的人,好,结束!宾主皆欢。
  我开车在高架上疾驶,担心自己因为搅乱了生物钟,可能会引起失眠。
  我懊恼,和这样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牵扯在一起完全是因为陈丽云。陈丽云的情形说不上比我惨,但也差不多。她离婚了,独身。为了读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好到高校去谋职,结果连原来中学高级教师的工作也丢了。如今委曲求全四处求职。她说,你是研究员,无论如何得给我撑个场面,成败在此一举了。结果那个绅士校长一杯又一杯灌她酒。霸占话筒、情欲旺盛的女子是他的副校长,好像叫什么丁娜。丁娜的谈话极尽谄媚,她说在她生命中有三个重要的男人,一个是给了她生命的父亲,一个是给了她家庭的丈夫,还有一个就是给了她事业的校长。
  我一口红酒在喉间吞吐。陈丽云喝得已经东倒西歪了,她以为她是在竞聘办公室主任,需要超强的应酬能力?丁娜索性抬起双腿,跷在玻璃台面上,我弯腰捡手机,隐隐看见她的深色内裤。
  果然,人生的程序被一些不相干、强势的人打乱了。我不仅没有帮上陈丽云的忙,反又让自己陷入了困境。我睡不着。越是强迫自己,越是双目炯炯。我抚摸自己,安慰自己,企图以做爱后的疲惫感来将自己抛入混沌,可是,很沮丧,一点也没用。后来,我就一心一意回忆起丁娜来,她脸部的轮廓、说话的腔调有些异样。她跟我好像是同龄人,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是她的眼睛从不正视别人,外翘的长下巴里藏着丝俊俏和狡黠。
  陈丽云不止一次提醒过我,小心你的丈夫被其他女人勾引。她吃过这样的亏不止一次了。离婚,复婚,再离婚。每次前夫兴冲冲地从别的女人床上回来向她再索要时,她紧张、兴奋又疑虑重重。完事后她一遍又一遍冲洗自己的身体,不洁之感,对,不洁之感,那是一种十分危险的不洁之感。仿佛她的前夫是个接收器,海纳百川,兼收并蓄,许多错综复杂的病菌通过未知的身体传递到她这儿。但陈丽云不是过滤器,她没有天然的屏蔽功能,所以,吃亏的只能是她。痛定思痛之后,她咬咬牙,狠下心来,终于还原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女郎。
  我不置可否,笑了。我从没担心过我的丈夫会出轨。他长得还行,是个设计师。设计师会摆酷装逼,可我就是没有担心过。也说不出理由。去年春节,陈丽云无处可去,随我回了老家。那夜,我丈夫喝了个大醉,陈丽云和我同床,她居然喜欢裸睡,我考虑再三,手指伸出来指向里头,你睡那儿!陈丽云的一对奶子翘得十分滚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前夫会如此暴殄天物。那个晚上我睡得十分紧张,也许根本没有深层次地入睡,我似乎跟一些人说着什么话,甲乙丙丁,辰巳午未,永远算不准的天干地支。凌晨时分,门吱呀开了,我警觉地睁开眼,果然,我丈夫醒来,撒了一泡尿后,涎皮赖脸想钻到我被窝里。幸亏我一把手擒住了他,努了努嘴,小声说,有人呢!陈丽云在!
  丈夫尴尬地拎上裤子,神色仓皇,抢门而出。我似乎听见陈丽云捂着嘴在被窝里吃吃地笑声, 我装作并不知晓的样子,假寐。不一会儿,轻微的呼噜声从她鼻孔均匀地传出来。装的!我心里冷笑了一声。我????,手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她的身体,那儿灼烫,像一块烧红了的铁。我迅速缩回。我嗅到了微小的肉欲气息,黑夜沉沉,什么都不好细说,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带着滞重的思维,慢慢地一点一点把自己抛入梦境。
  第二天在饭桌上,我们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说了。丈夫快速地偷偷瞥了陈丽云一眼,我假装扒了满满的一嘴饭,陈丽云显得十分羞涩,神不知鬼不觉中,她竟和我丈夫对接上了眼神。这对狗娘养的!我暗骂一句。
  吃饭,喝汤,再来一瓶黄酒!我喜欢把自己喝得乐陶陶醺醺然,然后坐在桃花树下睡觉。真的,借助酒精入睡,是我那半年来的常态。我知道这样不好,长此以往,我会成为一个酒徒、酒鬼、一个酗酒的女疯子,我会面瘫、手脚抽筋,甚至进精神病院。可我管不了这些,我没有办法。
  一个人对自己没有办法的时候,那只能任凭沉溺下去了。我进过两次医院,急性胆囊炎,查房的医生是个男的,听说我是喝酒喝出来的,脸上立即挂起了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盯着我,像X放射线,穿透我的衣服直接进入内核。
  他说,嗯,好。
  好什么呢?好个屁!我把板凳搬过来反坐,双腿叉开,当然粗话只骂在心底。我手上还打着吊针,我说,医生,麻烦你给我挪一下盐水瓶。
  这个三十多岁外地小个子医生,他心甘情愿应允了。他头发有点卷曲,皮色苍白。一会儿他手机在响,他接电话,表情酸涩,对方显然是个女人,语气强悍,骂骂咧咧。他无奈地撇了撇嘴。他的孤苦和我沉迷的气场很吻合,很没有来由,我相信他对我说的每一句关于治疗的话。手术前,他的手落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就像幼儿园老师的手停留在小朋友头上一样,充满关切一与,除惜。我默然无语,乖巧极了。我们在短时间内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弱者相连休戚与共的亲密关系,这对于治疗来说非常有效。
  起雾了。屋外白茫茫的,像下了一场雪。我的双眼又是一夜未合。这根本就是无计可施的事情。丈夫在沙发上打呼噜,嘴巴如同金鱼一样上下张合着。我听到阳台那边传来????的抖动声,发现是一只金龟虫四脚朝天在原地打转,它想翻身,却一点也奈何不了自己。我低下身子,企图用脚去帮助它。可是它一动不动,装死呢!我笑出声来,找来一支笔,让它抱着,这小家伙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奋力抱住笔杆,等到身体一扭转过来,它兴奋地张开双翅,摇摇晃晃飞了起来。我笑得更大声了。咯咯咯咯。丈夫被弄醒了,他乜着眼,很不满地说,大清早,发什么神经啊!我仍在发呆,我希望那只金龟虫记住我,是我,帮助它改变了命运的进程,谁能来帮助我呢?我得黑着眼圈晃着沉重的脑袋将儿子送到学校,早饭吃什么?心里还没谱。我讨厌一出小区门就是密密匝匝的车辆,嘀嘀叭叭,越是挤,那些破司机越是揿喇叭,越让人心烦意乱。我也讨厌小学老师一见面就数落我儿子的行为习惯如何差,说铅笔如何洒了一地,说桌肚如何不整洁了。晕!她当然不知道我是个动物解剖学专家,正在完成一本厚厚的长达20万字的鱼类细胞培养的专著,她看我面容瞧悴、行为拖沓的样子,没准儿就认为我是个下岗女工。
  陈丽云说,那个狗屁绅士校长人间蒸发掉了,自从喝了那顿酒,他音讯全无。他是在耍我吗?陈丽云的声音在手机里很模糊,但感觉得出十分激愤。当初言之凿凿,铁定要陈丽云的样子,如今却不了了之,那个绅士校长不是流氓还是什么?
  开学了,小朋友们都加快脚步奔向学校,马路上的警察也多了,五步一岗。只有我,还有陈丽云,两个女人,晃荡着乱糟糟的头发,心绪烦乱,无事可干。我不一样,我在撰写研究专著,半年关在书斋里不出一步也很正常。可陈丽云呢,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婚姻。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她心乱如麻,没有哪个学校来电话说已经录用她了,她甚至屈尊到小学去竞聘,哪怕当个图书管理员她也心甘情愿。女儿判给了前夫,她用嗲嗲的声音向陈丽云汇报,妈妈,我睡在爸爸和阿姨中间,爸爸长满毛的腿搁在阿姨肚子上,我就帮阿姨拔他的毛!
  一汪苦水涌上陈丽云的心头,小叛徒!居然叛变妈妈,和那女人站在一条线上!天哪,他们躺在那张像剧场里舞台一样大的床上,她陈丽云的位置,被那女人霸占着,她的丈夫和女儿也被她霸占着!呜呜……
  有时候我十分怀疑长此以往的单身生活会不会让陈丽云患上失语症。一个人,从醒来睁眼的第一刻起,就面对空空落落的墙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行走,最后一个人,把被子掀开,把身体缩进去,像一只蜗牛,垂着可怜的脑袋,糊里糊涂睡去。语言作为一种多余的属性,已经彻底地省略了。因此只要逮到机会,陈丽云就努力还原这方面的功能,她说话的频率很快,情绪永远是在亢奋状态,嘴巴拧成各种形状,脖子上青筋直露,一小时两小时她都不用喝一滴水。我却不同,我需要拼命喝水,来滋润我的唇、我的心、我的五脏六腑,然后一趟一趟上厕所。有一次,她突然停下话,如同把水龙头开关用力拧到一边,静坐了五秒钟,问我,你的膀胱是不是有问题?要不陪你去医院查查。我笑了,说,不用,我的胆囊有问题,和膀胱不搭界。
  好吧,把话题拉回到那个校长上去。他对陈丽云是耍过一些流氓,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自诩是从英国回来的老绅士,爱品红酒,爱抽雪茄,走起路来会将屁股扭得很招摇。他跟陈丽云发短信,言辞华丽又极富暧昧,喝酒当晚,我亲眼瞧见他摸过陈丽云的胸和臀,至于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你怎么办?我说。你又告不了他。
  陈丽云嘤嘤嗡嗡,她想了半天,说,他妈的,现在进学校想当个老师还得献身,就是这个潜规则!他以为我不懂?哼!我就不让他得逞!
  我若有所思地嗯了声。其实这一声“嗯”不代表任何意义,仅是回应下陈丽云的情绪。半年前,她为了进一所大学任教,花了十万元去打通一个教育局的头儿,结果托错了人,这十万元也成了打水漂,陈丽云有苦说不出。如今碰上什么情况她都机灵着呢,不轻易付出也不轻易许诺。我觉得挺好。
  我下楼去扔垃圾,雾还没散尽。小区里种了几排银杏树,没几年,一棵棵青皮嫩叶,还形不成气候。一条松狮狗窜出,把我吓了一跳。我扭头,狗的主人连声向我道歉。我看见雾气流动的树林间晃过一张脸,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浓密乌黑头皮,外翘长下巴,她身形高大,胳膊裸露,肩挎背包,匆匆而过。
  整个上午,我心不在焉。论著第五章开了个头,却没法继续下去。雾散得非常慢,影影绰绰,让人怀疑有什么妖狐鬼怪降临。丈夫走了。客厅里留下一个插满烟蒂的玻璃缸。我们多久没有做爱了?唔,不清楚。沙发一角还露出弧线形下塌的痕迹。电视机开着,整整二十四小时它都没有停歇过。
  该累了,我摁开关,我说求求你不要这样无始无终表演下去了。我感觉我的身体是干涩的,摸上去毫无水分。是我没有了爱欲?还是丈夫失去了性欲?不,他爱着我的,一直爱着我的,不 嫖,不赌,也不花天酒地,只是男人也有心情烦躁郁闷的时候……也有更年期,你不能随意地去强求和改变什么。
  陈丽云说过,小心一切危机来临前的征兆!她如此敏感,但还是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其他女人掳去。我望着她急于诉说的双唇,真想给她嘴巴里塞颗话梅,好好抿一下,酸酸甜甜,甜甜酸酸,人生的滋味会慢慢溢出。陈丽云的嘴唇很薄,有片片桃花雨后娇的可怜相,那是一个奇怪的场景,我仿佛又坐在洒满花瓣的桃花树下,半醒半醉,日复一日。陈丽云的酒量不好,一杯啤酒下去,整个脖子都红了。可是,她会劝酒,会发嗲,会用媚术把一桌子喝酒的气氛酝酿得如火如荼。就那次春节,在乡下,她把我家堂兄灌得梦醒难辨,推门见一条河,抬脚就往里跨,再水淋淋爬上岸。村上六十多岁的三叔,死活不肯往家走,“小云小云我跟你喝”一路喊个不停,最后生拖死拽被家人强拉了回去。
  我说,陈丽云你他妈魅力还真足!
  我心里在骂,一村人都在说你是个狐狸精了!
  她咯咯咯咯笑,用双臂环绕着我,她手臂的汗毛细细的,如同狗尾巴草,挠得我的脸十分痒痒。
  她穿着一件黄绿相间的毛衣,蝙蝠衫,双手一抱,能把什么都往自己的胸怀里兜。里面有一对酥胸。精致的。鹅蛋壳一般细腻,随时都在孵化着什么。我仿佛受了惊吓,想看又不太敢看。我的目光一会儿扫这儿,一会儿扫哪儿,像一只为了孩子不知疲倦、把小猫叼来叼去的老猫。这对酥胸啊,引诱了多少人!就连她的研究生师弟也蠢蠢欲动过。大夏天的,他去敲她的宿舍门,她穿着吊带衫,热烘烘的空气把小伙子逼得面红耳赤。他俯身下来。可是他太年轻了,一定还是个处男。陈丽云在春意蒙昧状态下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渴求的,肯定是花蕾般洁白如瓷的身体,而她,褪掉那层遮蔽在身上的衣物,是被孩子吮吸过的变形的乳房,是一条条带有花斑的妊娠纹,是颈脖处细密的皱纹和褶子。这多么无情和悲哀啊!她说,那一刻她仿佛感觉有一只蜥蜴爬到她眼前,来回吐着舌头,这舌头上分布着敏感的神经,把一切气味辨识得清清楚楚!――她不要!不要破坏在他心目的形象!她需要继续维持这种既暧昧又有着崇拜情感的姐弟关系。天哪,他挨着她很近,大腿缠绕着她的小腹,她都能感觉到他下身在变化,错不了的,她张开双臂拥抱了他一下就匆匆避开了,有意躲开他灼热的眼神,拉拉杂杂说堆废话把时间打发掉。时间是只愚蠢的驴子,就这样被她拉来拉去。他走后,她神经质地一个人自言自语哭哭笑笑。
  我喝多了,胆囊炎发作,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踉踉跄跄,索性躺在雪地上。雪夜的天空干净、透亮,像一首充满圣洁情怀的诗歌,又像青海湖的水绵绵涌动着情绪。可惜我吐了,污秽之物一下子把雪夜的美好冲淡了,我欢欣又难受着。
  我被丈夫和陈丽云架着,好不容易拖回到床上。他们是否有着预谋?可惜我已经四肢无力头脑昏沉,管不了那么多了。
  睡梦中,我梦见了亡故的母亲。啊,七年前,母亲重病,屋外也下着茫茫大雪,凌晨五点钟,我爬起,赶往莫城去等候母亲的手术。丈夫没有任何表示,没有起身跟我同去的意愿。那时,他穷困潦倒,意志颓废,自己也在生活边缘挣扎。他整天蛰居在家中,像一条包裹在桑叶里的蚕。很难想象,那一段日子,我们的眼神、动作、语言都省略到不需要交流的状况,有什么好说呢?说不说都一样。争吵、怨恨和恐惧。我的内心藏着什么?被压榨在底层的苟延残喘。我只能用窗外飘过的一些色彩来遮蔽内心的隐痛。母亲躺在床上,枯瘦。她如同一个陌生的老妇人,嘴里哈出混浊的气息,她的屎尿包裹在成人尿不湿里,发出恶心的味道。
  ――我怎么能有嫌弃之心?我的神经已经被疼痛折磨得麻木。
  手术取消了。医生说,做不做毫无意义,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如果做的话很有可能你母亲就在手术台上下不来。父亲缩在墙角啜泣。只有姐在安排。我像一个无知的孩子。我宁愿无知。我在漫漫长夜陪伴母亲,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发着短信调情,来打发难挨的时光。天空里,忽然亮起了七彩烟花,一朵比一朵绚丽,圣诞节,马上又要元旦,莫城到处都是迎接新年的气氛。我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说:妈妈!赶紧看啊,他们花大笔的钱却是为我们在绽放啊,妈妈!
  母亲微弱地睁开眼睛――
  我的眼睛也微微弱弱睁开,陈丽云乖巧地爬到床头。她问我,还难受吗?
  我问她,我的丈夫呢?
  她说,也喝多了,早就打呼噜了。
  我很鄙视。我在心里说,才不信呢!
  我只信小个子男医生的话。他很多天没有跟我联系了。这个时间段,他应该也回老家过春节了。他的老婆,是个强势的女人,我感觉得出,她会霸王硬上弓,让他喘不过气来。
  少喝酒。他说,它会要了你的命。
  不要熬夜。他说。
  不要吃油炸食品和太油腻的东西。他继续说。
  他写在药方上的字龙飞凤舞,我一个也不认得。他的手白皙洁净,我都看见皮肤下的静脉血管了。他把纸递到我眼前,晃了晃,揶揄着:爱喝酒的女人!
  我们相视一笑。去吧!他的手指又落在我的头发上。我一怔。我当然没有哭泣,只是觉得有毛毛虫啃叶子般的抖动,一下,二下,三下。他长得太阴性了。头发、皮肤、脸部的轮廓,我毫无芥蒂全盘接收了,这样的阴性让我一点也不设防,他是我的姐妹,贴心贴肺怜惜着我。我需要。
  真的。
  滚筒洗衣机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一枚硬币,忘了从裤兜里取出,在洗衣机里挣扎跳跃着。我隔着一层玻璃看,我又看到了那女人的脸。外翘长下巴,眼神狡黠。那首《女人花》是我点的歌,我的保留曲目,我想起身唱的时候,麦克风已经被她抢占在手。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悠悠,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人梦。我无法入梦,她把我唯一的孤独与期许都强占去了,她一点也不自知。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知道她的名字叫丁娜。虽然只见过一次面,可是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这张强悍的充满情欲的脸。陈丽云之所以败下阵来,跟她有相当的关系,是的,一定是的!她左右着校长,左右着一切。我有些慌张,甚至口干舌燥,看到那满头浓密的黑发,我就联想到无边无际晃动着的海洋里的泡沫,有一股腥味,冲着鼻尖而来。她怎么可以在脸上如此清晰地写着?如此毫不掩饰。她快活地享用,好像所有一切都归于她的门下。凭什么?
  她在唱: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洗衣机转得更响了。喀拉喀拉。接近每分钟1000转。
  她还在唱:最初到最后都愿与你共有,我的灵魂只托付给你守候。
  洗衣机转到了每分钟1200下――我捂住了双耳,我感觉到她的歌声是撕裂我耳膜的重金属团。我无法再承受,我可能就此会随着这1200下的转速消亡,化成齑粉,化成一缕轻烟,在谁也看不见情况下,褪去。
  哦。
  谁?
  谁听到了我的哀嚎之音?
  滚筒洗衣机自动开锁,那枚硬币滚出来,“当啷”一声落在我的脚尖前。一朵菊花盛开在硬币的反面,我一屁股坐下来,坐在卫生间的地上, 把硬币紧紧攥在手掌里。母亲,我最亲爱的母亲,让我告诉你,雪几乎全化了,能闻到春天的气息了,你坟墓上的绿草也生机一片了吧!可是,我依旧焦虑,我无法安静地入睡。他们说我患的是神经官能症,也许是吧,很多事情我模糊不清,根本记不得细节。我担心我的卵巢也出了问题,连续两个月我都没来月经了,我当然不可能怀孕。没有做爱,哪有受孕的过程啊?不瞒你说,我下腹经常会疼痛,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我总是害怕经血会随着裤脚管流淌到脚跟上。一滴一滴,他们肯定都看见了,在讥笑我,议论我。啊,我慌不择路,狼狈得像一只没头没脑的流浪狗四处乱窜。母亲,我多么希望你就在眼前,张开双臂,容纳我,迎接我啊……母亲,你坟墓边长了什么样的绿芽,开了什么样的花呢?是不是如同硬币上的这朵菊花,干净、盛大?
  我听见一种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水打在湖岸上。我把身子左右摇晃,好继续听清那声音。对,风啊,是风在无始无终地吹,阳光穿透云层,耀眼的蓝色在湖水中荡漾。有人在湖边骑马,还有白牦牛。双眼皮的白牦牛你见过没有?感觉特别深情,稍一眨眼,就会有泪水从它的眼睑处涌出。
  我丈夫的一个朋友从高架作业台上摔下来,死了。丈夫接完电话后,只说了一句,他走了。走到哪里去?我很讶异,他从钢铁厂辞职出来了?他一直埋怨那个国营企业陈旧的体制,但想着一点可怜的养老退休金,就咬咬牙算了。
  走了。丈夫说。
  哦。
  之后我就在丧礼上见着了他的遗孀。三十八岁,仅比我大两岁,她的身体比叶子还单薄,发丝蓬乱飘散着,悲痛袭击了她,她根本走不动路了,一个强壮的妇人一只手就能把她揽在腰里抱着走。昨晚她和丈夫还在欢爱着,在热烘烘的被窝里,丈夫用宽大的长满老茧的手掌抚她的裸背。她的侧面看上去特有柔弱感。她在嚎啕,儿子,爸爸没有了!以后我们怎么过?她翻来覆去的话语似乎只有这两句,声音已经嘶哑,直至最后发不出一点声响。屋子里坐满了毫不相关的人,包括厂子里的工会主席,他们来吊唁,面无表情。
  我关上门的时候,听到咔嚓一声轻微的触响。她枯竭地望着门。我走在阳光下,阳光泼泼洒洒,一点也不解悲伤之意。我和陈丽云通了个电话。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让我心头焦灼。忙音,很长时间的忙音。堵得人心慌。为什么在此刻,我强烈思念起陈丽云――这个小骚蹄子?她熟悉我的家里,就像熟悉她的五脏六腑,她会捡起我丈夫扔在沙发底下的袜子,放在鼻尖闻闻,然后说,呦――
  她的头发多而长,在我家的卫生间一梳头,会飘得所有角落都是。有事没事,我坐在阳台上比较两根头发,哪个更长?发质更黑一点?是我的?还是那小骚蹄子的?我们喝粥,一碟榨菜、一碟豆腐就够了。好养得很。在没有男人的世界里,我们的心欲其实很寡淡。吃香喝辣、饱暖思淫欲,这些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把外衣脱掉,露出各自的胸,她的丰满,我的扁平;她的妖娆,我的宁静。兰花温润地舒展着叶子,一丝丝垂挂下来。
  我说,女人,到了五十岁就会绝经,有的人甚至四十几岁的时候就会结束女人生活。
  陈丽云被惊吓到了,瞳孔里射出骇人的光芒,她说,你胡说!
  我没胡说。我像个女巫一样,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没有多少时间了,真的,谁能挽留住时间的脚步呢?
  那个时候陈丽云哭了,眼泪鼻涕一堆,糊糊渣渣,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她说,这么快?我还没好好做个爱,太残忍了!
  她想起她年轻的师弟,那个年青人,羊脂玉般的肌肤,还没沾染女人身体的童子身,他的热切,他的含混的表述,他的害羞,他的闪着凌乱头发右侧长着青春痘的偷偷微笑的脸。当时她用大笑来掩饰他的尴尬,她张开手臂故意还拥抱了他一下,那可怜的孩子,在她汗渍渍的拥抱中紧张得浑身都在哆嗦,她明确捕捉到他的小东西笔直地竖了起来。天哪!如今细想起她是多么懊悔啊,当初她怎么这么残忍?这么理性地去维护了她的圣女形象?有必要吗?与其让前夫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间接接触到她的身体,还不如让这样一个洁净的未开化的身体来接纳自我!
  月亮偎依着柳枝,我们的呼吸也混杂在一起,她很不解恨,气咻咻地说,你有过情人吗?你说,你一定要说!
  我有过情人吗?这个问题太费解了,连我自己也很难作出解答。似乎都算不上。那次雪夜,我在病房里服侍母亲,可我的心一个劲沉浸在和一个男子的调情短信中。一种是即将僵硬的死亡,一种是无比诱惑的欢情,你说,我会被哪一种情愫牵着走呢?他是一个军转干部,刚刚服役归来,到地方担任小科员。他在雪天用冷水冲澡,他说,他要用惊人的意志去克服世俗生活带给他的惊扰。我在雪里辗转奔走,去看望我快要亡故的母亲;他冲凉澡,用冰水的寒意一点一点清醒肌肤。看看,这两种气场是多么吻合!
  他告诉我,他下乡,天哪,乡政府的一顿饭竟然上了十八道菜,鱼翅熊掌,腐败到了极点!我在心里冷笑,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腐败,你所谓的冰雪之躯也会和他们沆瀣一气。我上他的阁楼,他在练字,他就喜欢练毛泽东的字体,特别怪异,我去抓他的毛笔,我说我也会写两个字,你别自以为了不起。在那充满墨迹臭味的窄小阁楼里,我仿佛被什么动物气息唤醒一样,我抓住了他下身的那个小玩意儿,他在喘息,我也在喘息,墨汁糊黑了他的脸和我的手,我们像是对峙的两头黑熊。他很生气,后来,粗暴地推开了我,我仓皇出逃,我听见我的鞋跟急促地敲打着他阁楼的楼梯,他肯定认为我侮辱了他革命的纯洁性。哈――我一路鼻涕,没有流泪,我在疯笑,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的身体会被那些乌七八糟的女人搞得发霉发烂直至腐臭消亡!
  没啦?就这么简单?
  陈丽云很不满意我这种模糊的耳语方式。她认为我可能在编一个故事,在搪塞她,可是,真真实实的,我和那男子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我能预见,他凭借他一手字和公文功底,会很快爬上市长秘书的位置,从此重用,然后卷入贪污受贿乱搞男女关系的风暴里。迟早会这样的,我深信!
  我和陈丽云不断地轮流讲述男女间发生的事情。这属于闺蜜中的等量交换,使得我俩的友谊固若金汤。
  我总是在抑郁的死亡前踟蹰贪恋着,我也不知道,这算得上好,还是不好?
  在母亲的殓尸仪式上,我见到了我的表哥。我阔别多年的表哥。
  他说的话让我心颤,他说,你母亲的棺木太轻了,好像里面根本没藏着人。
  我的母亲早就绝尘而去啦!我哭着说,她一个人孤苦地望着墙壁,大声疾呼为什么这么大的医院看不好她的病的时候,她的女儿却在调情,在如此漫不经心。我趴在表哥的肩膀上,泪如雨下,我说,她能清晰地想起她的遗照、端骨灰用的木盘放在哪儿,她要求一一拿到她眼前。她的弟妹们在商量丧饭的排场要多大,她全都听见了,她不拒绝,只是不愿意和儿女说话。她形单影只,用沉默来对抗,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表哥轻搂着我,用儿时惯用的方式拍打着哭泣的我,我在迷糊中睁开双眼,他也是胡子拉碴 满目憔悴。我们像回到童年一般,在外婆的露天阳台上蜷缩在一起,星辰寥落,华丽绽放。我们躺在凉席上,听到流水潺潺,蟋蟀的叫声若有似无。他不停地和我谈论文学里的人物,讲崔健齐秦叔本华和《百年孤独》。我想我是有点恋着他的,少女的恋,像石头缝里的小草纤纤弱弱,但能在风中维持很长时间的姿态。可是,后来他丢弃了文学,他去了东莞,开厂,碰上非典,破产了,重新摸爬滚打。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已经不干净了。他和任何一个夜总会的妈咪见面时,都能扭在一起把她们快要爆裂的奶子上下摸个遍。
  我哭着哭着,一下子屈辱而愤怒起来,为什么?我在你怀里抽噎?
  我一脚把他踢给了陈丽云。陈丽云没有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细节。他们也许欢爱过,干柴烈火,正用得着。也许没有发生任何关系,这又与我何干呢――哈,我像在林中穿越迷雾一样对谁都充满了迟钝的敌意。
  小个子男医生在我的意象里。
  在月华如水的夜晚,我辗转反侧,一个人细数着眼前走过的一只又一只白绵羊。偌大的一张床,我蜷缩着,孤零地凋敝,繁星陨落。我实在分析不出我和丈夫的问题出在哪里。天寒了,要添衣服了,我没有去准备,没有像一个正常的妻子一样,把叠好的绒线衫工工整整放在他的沙发柜上。我也烧不出满桌喷香的饭菜来留住他的胃。我是失败和沮丧的。或许,他就是在抱怨和指责,只是懒得用言语来表达了――
  我能想念谁呢?在如此漫长的夜晚,我的身体像一朵罂粟花,有毒地妖冶着。我感觉到那浓稠的液体从濡湿的洞穴里汩汩而出。那个遗孀,此刻,和我一样,悲凉着心伤的故事,气如蕙兰,而无人能吸。好吧,我们就是园子里的一棵棵植物,疯狂生长着,也是精神病院里一个个患者,在梦的伊甸园里裸足而奔着。我把小个子男医生抓到眼前,他卷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无奈地撇嘴,一一让我啜饮。我不数羊了,我就数你名字入睡吧,亲爱的,我叫你什么呢?白,小白?还是亲爱的柏森?你不会介意的,我随便称呼你什么,你都会欣然答应的。你穿着白大褂,在月光里穿梭,你像洛神一样,迤逦在水边,粲然有神。你说我母亲很纠结,黑暗处她摸索攀爬着,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抱住你的双腿说,医生,求求你!我没有活够,很多东西,我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这么早招我去地狱?
  梦醒了。我还在念着小白的名字,但冷汗密密层层。
  小白,你能向我保证吗――再不让母亲人我的梦,否则我将永远地被抛入黑暗的洞穴深处而无法自救。
  小白接触过很多种死亡。那是必然的。
  他有些疲惫,他说死亡像海里的水散发着腥味,在特定时间段,异常浓烈,然后慢慢淡去,如同天光月影,在一次又一次交替出现后,会把原先的品质抛弃得无影无踪。
  小白从来没有抚过我的唇。严格说来,我们没有调情过。我们太珍惜之间的情谊,反而束手束脚。我甚至觉得,他还没有完全发育好,肩胛骨狭窄单薄,唇边胡子也没冒出,属于青涩荚果一类,他的种子永远被包在果实之中。我憎恨那个强壮的女人,他的老婆,在半夜三更,破坏他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子房。
  他带上一次性手套,在我腰的两侧涂上许多黏稠的液体,做B超。这些活儿其实用不着他干,没办法,他关心着。他说,你的胆囊壁在渐渐恢复光滑了,这说明没有炎症了。
  嗯。我如同一尊雕塑静止不动,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字。
  我的脸色绝非枯黄如冥纸,相反,我灼灼如桃花,我在我的时间里启动着生命的光华,目光炯炯,我看见金龟虫因为我的救赎在太阳下蹁跹,它冲向碧蓝的天际舞出最迷人的痕迹。我看见硬币上的那朵菊花涨开饱满的情欲,来迎接属于它的瑰丽。我也看见了露水一团团沾在蔓草上,清扬婉兮,一对对心息相通的人儿邂逅相遇。
  我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问,你肚子痛吗?
  他递给我一叠卫生纸,示意我擦干净身上的液体,他还用手向右指了指,他说,厕所,直走,向右转。
  直走,向右转,然后就到了停尸房。我捏着一叠卫生纸,喃喃自语着,我看到一扇门在秋风的吹拂下哐当哐当不停来回开关着,极为诡异、阴森。里面真的停着一张床,床上有起伏的躯体,被一层白布蒙着。
  我怀疑白布下蒙着的就是一张我母亲的脸,哈着浑浊的气息,她还没有死,仍在人间徘徊。她枯望着我,悲哀、鄙夷之色,让我体验到一种凌迟之痛。狠狠的,她一点一点用尖刀在剜我的心和肉。
  我跌跌撞撞,踉跄回到小白身边。
  我黑着脸,说,小白,你太不够意思了,你存心作践我!
  我和丈夫草草吃了晚餐。两个人,头上一盏灯,孤零零地吊着,儿子早被接回老家玩了。我原以为二人世界可以稍稍作些调动,我买了好看性感的内衣,煎了牛排、荷包蛋,我把客厅的灯光拧成淡淡的粉色。可是,这一切暗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懒懒地剔着牙,翻看着《参考消息》。鱼缸里的金鱼扑腾扑腾地跳了两下,没头没脑也不知往哪个方向游动。
  他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有说要出去。
  我沮丧极了,我宁愿他被那些狐朋狗友拖出去,被什么娇娇嫒嫒的小姐们强暴一回,把他的那个玩意儿狠狠掏出来,蹂躏一番,来激起他体内最原始的性欲。可是,他没有。他摆好了架势,照旧他晚间的娱乐。电视,电脑,电脑,电视。我恨不得上去把这些电器统统砸掉,还有,把那张布艺沙发剪得片片飞扬。
  遗孀来了,丈夫有些愕然,站直了身子接待。遗孀说,前一个晚上我先生还说着要和你喝茶的,哪想到转眼间……话还没讲完,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遗孀整个人也像受难的基督惨白。
  厂子里怎么赔抚恤金呢?丈夫问了个核心问题。
  遗孀说,我们提出要六十万,他们只给四十万,一口咬定,说比去年的赔款已经高了二十万。
  嗯。丈夫默然。
  他们絮絮谈着,一个站在另一个的对面,去安抚,去给予对方心灵的慰藉。丈夫看上去十分温和,他拽了许多张面巾纸去擦拭遗孀那张泪眼婆娑的面孔。她身体像张薄饼,闻得到脆香,也看得清玉米和青葱叶。她说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不敢伸手,因为伸出去也是两手空空,再也不能抱住那个温热的身体了。空荡荡的孤寂感纠缠着她,她不敢再睡床,宁愿整晚在躺椅或沙发上蜷缩,失眠,严重的失眠,像可怕的野兽啮噬着她,她看着天色一点点变黑,然后一点一点放亮,她焦虑地带着酸腐的水果味问我丈夫,怎么办?
  我在这个时间里极度疲惫,一反往常昏昏然进入了梦乡,我总是在丈夫和另外一个女性相处的时空里缺失,是我自觉的回避还是上苍的旨意?梦中我竟看见了她丈夫的浓眉大眼,他站在高台上,有所困惑,他嘴巴在嘟囔,他还纠结于某一种细节,对,十分不满,他觉得应该处理得更圆满些。他有了一刹那的恍惚,这致命的恍惚使得他从高台坠地,稠密的血汁从嘴角漾出,最终凝成了一朵向心力极强的菊花。
  我醒来的时候,遗孀走了,客厅里只留下一种奇怪的气味,那是植物低迷沉郁的气味,是女性下体里流出的馥郁之香。我看了看沙发,十分 整洁,没有一丝皱褶,我仍然很奇怪,企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如果有,我会感谢上帝,如果没有,我又将陷入沮丧。她薄饼一样的身体,压上去一定很好玩,会卡嚓一声,成了无数碎屑。
  厨房里正在烧水,屋顶也被熏得要发霉了。丈夫的喉咙里吐出一串不清楚的字音,他做了个手势,继续补充,说,那个厂子,死人是经常有的事情,他们领导讲,一年是死二个半人的指标。
  半个怎么算呢?
  用不掉,可以留到第二年用,不就又成完整的一个了?
  我烦躁地踢着镶木地板,我希望这个地板和厨房的屋顶一样加速腐朽。我们家很多东西都损坏得厉害,冰箱、脱排油烟机、窗帘箱、晾衣杆,面对半半拉拉不能进入工作状态的器物,我总有种迎接消亡的快意。加速!加速!愿我们濒临死亡的生活像一辆隆隆作响的火车,急剧挺近那险峻森严的峡谷!
  我怀疑陈丽云失踪了。
  她的手机不是停机就是忙音。我联系了她的前夫和我的表哥来询问她的去向。显然,他们都是一副错愕的表情。
  这个女人,和我有关系么?他们神情寡淡目光骄横。
  混蛋!怎么没有关系?当她褪去外衣,露出身体,是谁在摇尾乞怜要求施恩?
  我自知我情绪不稳。他们不屑于和我交流,匆匆挂了电话。我好似困兽一头,在交错纷杂的林间奔跑着。青枫覆盖着湿嗒嗒的汁液,不停地往下挂。一大团蛛网执拗地挡住了我的去向,它虽如迷宫一般复杂,但每一根丝线清清楚楚交代得出来龙去脉。哪里像我,混沌一片,丝毫找不到出路。在这一片蒙黑的空旷上飞奔,我心力憔悴……
  陈丽云总是这样,让我焦虑、担心、害怕、不安。前一阵子也有过这样的现象。我一直找不到她,后来在一家油腻腻的面店,我们不期而遇。她脸色焦黄,眼睑像一张薄纸在热浪中微微拱起。
  你怎么了?你在哪些地方转悠呢?你怎么把自己糟蹋得这么憔悴?我急切地问着。
  面店的高墙上悬挂着一只电视机,新闻主持人轻轻地拉正自己的领带。餐桌上有一只准备过冬的苍蝇摇摇摆摆地晃悠。陈丽云的嘴巴变成了漏斗,上大下小,源源不断流出生活的苦汁。
  她说,我病了,严重贫血,双腿浮肿,摁下去就是一个凹陷的瘪团子,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的日子,从来没有想着去好好吃一顿,方便面、面包,能凑合就凑合,能简单就简单。我挤公交车,从城市的这头冲到那头,赶时间,兼职上课,不能迟到。早上六点钟闹铃就丁零零把我吵醒,我踮着脚尖在风里雨里等车,眼巴巴的,没有一种稳定的生活状态,我都要奔溃了!你猜医生要我怎么着?他说我这病太严重了,光通过药物调理已经不行了,要输血!输血?我想想都觉得可怕,我怀疑输了血后我身体里原本的基因都会被破坏――我就不是我了,这还有什么意思?别人身体里的不洁的东西又会感染到我这儿,打死我也不要输血!我想我可能要死了!孤零零的,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才不稀罕其他什么,我只是放心不下女儿,她还小,我什么也没有留给她,将来她一点也记不起我这亲娘的模样那才叫残酷呢!对了,我和你一样,失眠,整夜整夜失眠,我不安地看着墙上的钟,它是我的仇人,故意跟我较劲,它无情地滴答滴答摆动得分外响亮,我狂怒,从床上爬起来,把钟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拆卸下来,阻止它继续行进!我心烦意乱,看着腿上的静脉犹如一条条蚯蚓恶心地向前爬着,我恨不得剪开这些血管,爬吧!爬吧!让我身上稀薄的血液都汇聚在一起吧,变成一片血色湖泊才有力量呢!我去买了一份保险,受益人是我女儿,这是我唯一能留给她的了。我好像在安排后事一样神色淡然,我体会不到悲痛,连睡觉这样古老的事情我也不能践行了,我还能干什么呢?我感觉我快要死了,我才只有三十六岁,我还没有和我喜欢的男人好好做一场爱,真是冤屈啊!如有可能,我一定要狠狠啃咬、挤压他,我要让他快活地射精,喷射到我脸上,我要尖叫,我再也不要装模作样掩饰我的快活了!
  我手掌向前推,准确无误地摁住了她的嘴巴,因为面店负责收银的老板娘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陈丽云很久了。陈丽云如果此刻站在演讲台上,她会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悲伤褪去沉重褪去,留下的只是对生命最简单的欲求。我拎起她的坤包,转身就向外走。她还有些晕头转向。
  马路上车流如海。她仍有诉说的欲望,她憋闷得太久了。我扶着她肩膀,去诊所,去挂水,去中药店买阿胶、当归、何首乌、红枣。女人补气补血,本来就是善待自己的基本条件,怎么可以随意让它给击垮了呢?我轻抚着她的下颚骨,气流哈到她的脸上。我说,好好静养吧,没事的,别再胡思乱想了。
  令我惊骇的是,我连续几次在小区里见过了那张脸。浓密黑头发,外翘长下巴,身形高大。
  丁娜。毫无疑问是她。
  她就这样光明正大游走在我生活着的小区。她挎着LV女包,走起路来也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银杏树叶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她心不在焉地和手机里的人说着话。弱国无外交。记住,她永远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胜者。她穿着一条十分紧身的牛仔裤,紧得有些过头了,依稀能感觉她的耻骨十分突兀。湿嗒嗒的汁液,或许正从她胯下的出口处奔涌。她从我身边走过,她已经忘记我们曾经一个桌上吃过饭,还一起喝过酒,一起唱过歌。我成了一个身形猥琐的农妇,提着菜篮,怯怯地,懦弱地,站在一个塞满过期食品的腐臭的垃圾箱边上。
  她和一个男人在调笑,手机里头,声音浪荡无比。这种气息和节奏竟和小白描述的海水腥味一模一样。我脸红耳赤起来,呼吸急促。是那个流氓校长,还是刚认识的新欢?这些无耻的男人,光着身子,在咻咻的刺耳蜂鸣中探入她耻骨深处。而街市上依旧车水马龙。
  她刷卡,进了公寓楼的门,径直往里走。人影很快消失,笃笃笃的鞋跟敲打地面的声响却萦绕不断。望着银杏叶在枝头轻轻飘动的样子,我的眼神有些空茫。
  丁娜和我同住一个单元,太意外了。
  你信吗?丁娜的出现,让我的睡眠遇到了新障碍。
  我如履薄冰,但分明感觉到了楼上地板在震动。我听到了床的吱嘎声,节奏由缓变快,继而加速,急剧起来。我床的正上方,必定也是一张床,一张硕大无比的床,像剧场里舞台一样巨大的床。床上的人赤裸着身体在交尾。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其中的女人就是丁娜。她情欲旺盛,操控性强,可以不分时间肆意执行。不是吗?深夜十二点,那床在摇晃,在发出吱嘎声;凌晨二点,我起来小便,依稀还传来嚓嚓嚓的摩擦声,我几乎能穿透墙壁看见那对男女青白的光屁股,天哪!我宁愿枕边有一把左轮手枪,我随手拿起,扳动击锤,让自己饮弹而亡,也比在此刻听着这一切来自地狱的声响来得干脆!
  黑夜里,我再也无法数羊了,也无法细数小白的名字了,失去了语境,我就是枯枝断藤。泥土沙沙下落,洒在棺木上,我撞见了遗孀的丈夫,他的头肿胀得比猪脑袋还要丑陋,从高台上摔下来,血管怎么可能不爆裂?他在说话,他说,喂!我什么准备也没有,怎么可以死?他扯住我的衣服,非要问个究竟。他还愚蠢地戴着钢铁厂 的盔帽,有什么屁用呢?我说,你看,你看见了什么?你妻子孱弱的乳房正被握进我丈夫的掌心中了――他们开始苟合了。你信不?
  我语焉不详地传递着信息,所有的时间像一只坏掉的钟停留在了某一点。
  好吧,我总不能盲目等待,我站在陈丽云的公寓外使劲按门铃。说实话,我怕打开以后看见尴尬凌乱的场面。但陈丽云说过,如果有男人,她绝对不会带回来弄脏她的床单,最起码,五星级酒店,既然是欢爱,在她这个层次,求的就是质量和档次了。
  她仰起头,似乎要把所有的男性溺毙。而后,咯咯咯咯地笑,对我说,放心,我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那一个晚上,我喝醉了,没有办法,我老是接近酗酒的状态。黄酒、啤酒交替着喝,结果出租车上一颠簸,我就吐得一塌糊涂。我把陈丽云的睡衣、床单都吐脏了,一边吐,一边还忧伤地嚎哭。我有什么理由哭泣呢?可是我如此地忧伤。仿佛天荒了地也老了,风雨飘摇中,我仍然孑孓独行。迷糊醒来,陈丽云守在边上,在洗我吐脏的床单,她说,我不敢睡,怕你吐出的脏物呛到气管里。我不想你这样不明不白死去。
  哈――去死吧!我用枕头拍她的头。
  可是,此刻,她的房间一点声响也没有,没人,真的没人。
  我黯然神伤,一步步挪回。广场上数百个女人在跳西藏舞健身,抑扬顿挫,长袖挥动,她们精神抖擞,一个个全都把生活的节奏安排得妥妥当当。那个圆脸盘的中年妇女是蛋糕店的老板娘,她将头发高高竖起,抿着唇,起劲地走动着,她右边的乳房因为生了恶性肿瘤已经被割掉,可是一点也不碍事,三百六十日,她天天会到广场报到。药房的两个老女人也在,她们体形臃肿,满嘴口臭,可是在西藏悠扬高亢的乐曲中她们全都变成了一只只展翅的苍鹰,快活得忘了形!
  我搜索着,这里或许有陈丽云的身影,高挑身材,骨肉均匀,乳房饱满,她如果在舞者中,应该是相当出众的一位。
  没有。
  秋风开始刮了。
  我把苹果举起来,将它按在自己额头上。我吃不下,我吃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把苹果按在额头上的原因是想把我额角的皱纹擦平一点。长期的失眠,让我像一只蹲在树上的狒狒,脸颊暗黄、锁骨发达,而臀部严重下塌。一大堆西药,散落在枕头边,麦普替林、米安舍林,有什么用呢?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安放在纸盒中,锁到抽屉里。我睡觉,我把床单拉上脸来,可是,一拉上,我感觉到的是母亲的脸在床单下面。她和我合在一起,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我惊吓起来,开始尖叫,但没有人理睬我。我只能把自己当成秋天里一朵苍白而虚弱的花,供奉到母亲墓前。母亲再不会悲哀了,因为我和她一样在自己都没明白的状态下一点一点趋向死亡。母亲说她喜欢吃嫩藕,还有鲜虾,这个季节,市场上都应该有的卖。我吃什么都无所谓,但我说,好,我给你弄来,我会把虾一只只剥好,放白瓷盆里,蘸点酱油喂到你的嘴巴里。
  床单再次被拉下来的时候,明月皎皎挂在树梢头。
  我看见了小白。他穿着白大褂,像洛神一样,穿梭在月光里,他的美目粲然有神。他前生应该是个女子,这样我可以爱着他来。可惜他是个男人,有胡子,有喉结,有睾丸。偶然一次他说起过他老婆,他说她是个老师,可脾气一点也不像当老师的,太急躁了。嗯,我身体靠在病床的铁栏杆上,我问,我像个女人吗?哪有这么贪酒的女人?
  他手指摁在我的额头上,说,就是!
  这两个字说得非常含糊,不知道说我不像个女人呢,还是说我本身就是个女人?
  小白说,我们来做点什么吧!
  午后的病房到处都是苏打水的味道,病友们一个个垂着头,或者在假寐,或者在打鼾,或者在等待死亡的降临。我在小白的值班医生办公室瞎逛。他的这个提议让我的心“怦”地狂跳了一下。我们来做点什么呢?这么狭窄的空间?能做什么呢?他拉开抽屉,取出一跟红色的尼龙线,伸出手指,说,我们来挑花线,会玩吗?
  谁不会啊?我嘟囔着嘴。我们神情专注,纤纤细指不停翻飞在红色尼龙线之上,犹如两只蝴蝶追逐,乐此不疲。多么安静宁谧的时刻,略带一点忧伤,我喜欢这样的节奏,我看见小白卷曲的头发,在挑花线游戏过程中微微抖动着,我说,小白,你别动,别动,一根白头发!
  我俯身过去,帮他拔掉白头发。这一动作让小白感到一种幸福与悲伤撞击产生的眩晕。他晃了晃身子,说,你得吃药了。
  月亮已经逃离。漆黑的夜像暴怒的君主,施着一切淫威。所有树梢的叶子静止不动。我注视着钟摆,滴答滴答,凌晨三点十八分,天啊,我就这样目不转睛瞧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往前走。
  告诉你,我听见了楼上女人的调笑。鸟鸣山更幽,此刻她的笑声像一块毫无情趣的从冰箱里刚刚取出的僵硬的冻牛肉。可是,她就有这个本事,要让这笑声传播出来,钻进我的耳朵里。她是丁娜,丁娜就有这本事,谁也奈何不了。露水很大,月亮丝毫找不到影子,她的肚脐眼周围一片肥白,天气越来越冷,冷得树叶要哆嗦了。她对着她床上的人说,你过来,你爬上来把我盖住。那人像条鲶鱼,黏湿湿地,磨磨蹭蹭爬上去。她说,你不要总是这样委曲求全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总是我在欺负你,真受不了!
  那人青白的肌肤在黑夜中显得有点失真,像是涂了一层荧光粉。
  那人太累了,终于转过脸来。
  他的胡子、他的喉结、他下体垂挂着的有气无力的一团东西让我猝不及防,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信不?他就是小白。
  生活中原来就存在这么多不合理的安排,让你不得不面对。
  金龟虫在凌晨飞起。四点三十分。我看见它拍动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差点一头撞在墙壁上。月亮又出来了,月色与天光糅在一起,分不清楚到底是月亮的光芒还是凌晨的天色,它们似乎在争宠,向我这个彻夜未眠的人争宠。可是,对我来说功劳到底赏给谁,这显得毫无意义。我关心那只金龟虫,是我帮助它翻身的,它从此在我的居室进出自由。嗡嗡嗡,呒呒呒,嘴巴里还不停发出声响。快了,快了!凌晨四点四十八分最容易让抑郁者自杀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可能猜到了,我没有自杀。我从那一刹的恍惚里走出。走出后,强化了内心的两个愿望,第一是要换房,无论如何,砸锅卖铁,我都要换房。第二是要寻找陈丽云,天涯海角,我都要觅着她的身影。丈夫眼睛睁得铜铃大,骂我是神经病,好端端地换什么房?这个小区寸土寸金,每过三个月房价就会往上涨一两千。我两眼盯着窗外,银杏叶在飘飞,它从金黄变成枯黄,像褪了色的蝴蝶飞得非常落寞。我想,我不可能把我内心的焦灼全盘倒出来向丈夫倾诉,他不会听,他也不要听,如果他捺着性子听完了,他肯定还是回我那三个字:神经病!不折不扣的神经病!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我想得兴奋起来,脸蛋红扑扑的,银杏树上的叶子还在纷纷扬扬下坠,不消一天,这些树都会变得光秃秃的,像衣不蔽体的男子,我忽然大声笑出来,咯咯咯咯,一下子收不住阵脚了,咯咯咯咯,笑得屋顶都要掀翻了。
  神――经――病!丈夫在沙发里翻了一个身,很不满地咕哝。   我说,咱们离婚吧!
  我怎么早没想到离婚啊?这么简单的念头,我却一直没有想到。
  丈夫有些愕然,继而脸色认真起来。他从沙发底下拖出一大堆垃圾,啤酒空罐、丢满烟屁股的玻璃缸、有残余卤味牛肚的塑料袋。若干只小虫从塑料袋里嘤嘤嗡嗡飞出来,在我面前乱舞。
  好臭啊!我说。
  我只能用如许的感叹词来掩饰内心的混乱,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夜间的狂欢和颓废。当然,这只是我的主观猜测。丈夫看着我,他眼中心的瞳仁好像被人用镊子夹走一般显得涣散,他在想什么?我冒出了泠泠虚汗。他的喉咙感觉很毛,清了好几下才算顺润。卫生间的水龙头在漏水,一滴一滴,格外响亮。
  他总算说了一句:你抬眼看着远方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事已至此,或许我们能通过彼此的宽容来挽回这段婚姻,很多朋友都用略带遗憾的神情跟我分析。可惜,没有。那一刻,我成了一整块坚硬的金属,往黯黑无光的深处下坠。我看见了小白,他的脸色、胸膛、屁股都是青白一片,我看见了他的裸体。说不上美好,也说不上恶心,更说不上惦念了。他的灵肉在分崩离析,而我在他隔墙的生活剧场里蹦?。
  嗯,还是扭头看窗外的整块草地吧,那里爬满了无数只金龟虫,它们塞塞率率,有的振翅飞翔,有的四脚朝天,等待着救赎。而在那迷宫般的医院走廊上,我的母亲和从高台作业板上摔下的家伙不期而遇。嘿!他们打招呼,他们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结识了,因此谈论到我,谈论到死亡和时间。母亲恢复到先前的慈母状态,她叹气,皱眉,无可奈何地惋惜,说,我这小女儿我最放心不下――任性、固执――不吃苦头才怪呢!
  寒雨淅沥沥,下了。
  我和丈夫在沙发两端静坐了足有一个小时。
  咱们离婚吧!我低低弱弱地央求。
  我以为丈夫会反抗,会争吵,会说我缺根筋。没想到他一反常态,进厨房给我炒了份蛋炒饭,葱花加鸡蛋,还有榨菜丝,烧得特别好吃。我们安安静静吃完,安安静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当然,丈夫还爱着我,他没有什么不轨行为。他弯下腰将我轻轻抱了一下的时候,我闻到了他嘴边的葱花味。他开始有点柔情了,可是一些事实已经改变了。
  那个晚上,他睡到了我的身边,热烘烘的身体,像一台烘烤面包的机器,又像一头正在发育的牛犊,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热气。金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面颊上,飘出虚幻又真实的宁谧感。时间在静静流淌,他侧身翻过来,进行着一种十分紧致又柔和的抚摸。我开始了回应。我的身体也浑身发烫,可仍能听见秋雨的沙沙声,我们生怕惊扰一切生灵似的,进出的动作都无限拉长了节奏。慢之又慢,但步步妥帖。
  静缓、优雅,前所未有的一次欢爱。
  好吧。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我的的确确离婚了。是我的坚持,我固执又任性地离开了那栋公寓,算是净身出户,前夫给了我一笔钱,好聚好散吧,最后一次的欢爱的滋味也足够我回味半生。我火急火燎冲出公寓的目的很荒谬,我要去寻找陈丽云。我坐在和谐号动车里,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眼神朝着窗外的地方斜飘。有一次,我差点逮到她,她带着茶褐色墨镜,坐在远处的桌子旁,有一束光对着她,她像是坐在小剧场舞台光源区的中央。没有语言,只有一种类似赎罪的表情,肢体动作显得十分夸张。她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丰腴,但略略竖起的背脊,让人有一种上扬帅气的情绪。我穿过一个又一个交叉路口,快要接近她的时候,光源消失了。
  葛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生于江苏江阴,文学硕士。曾在《上海文学》《钟山》《百花洲》《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出版有散文集《空庭》,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现居苏州,系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获第四届紫金山文学新人奖。
  责任编辑:李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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