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华蓥 石头是这里的思想家。早先，石头住在海底，海水的无边黑暗让石头学会了沉思。石头摆出各种思想的姿态，一沉思就是数亿年。海水不知什么时候从身边退去，石头苍老的额头耸立在天空下，奇迹发生了：石头的思想绽开了花朵――那些生长在石上的叫做黄卫刺茅和长春藤的植物，就是石头思想的花朵。
或许这是石头和人类的最大不同――人类思想形诸语言，石头思想开出花朵。
我们不能解读这些石头的花朵。它们蕴藏了这个世界什么样的秘密？里面有我们人类感兴趣的问题的结论吗？石头的花朵跟石头一样默默无语，但花朵每时每刻都在生长。那是石头的思想在生长。石头在漫长的岁月里也许已经想过了人类已想和将要想的所有问题，它们的专注和凝重，会让人类所有的思想家感到惭愧。
阳光是这里的孩童。阳光通体透亮，天真无比，精灵一样漫山遍野奔跑。阳光钻进树林，四肢舒展着从树梢一路滑下来，将树枝和树叶擦得亮锃锃的，最后它们落在灌木和草丛中，藏起了自己小小的身子。阳光还喜欢跳进池塘里和水打闹，潋滟的光波是阳光快乐的笑脸；阳光跑累了，就躺在石头和小路上休息，那时它们显得格外安静，一动不动的，树影和人影被子一样盖住它们。阳光有时也上上学，鸟啼蝉鸣是阳光诵读课文的声音。
风是这里的信使。步履匆匆，带来河流和田野的气味，带走柳杉、槭树、青草和石头的消息。风熟知这里的一切，它和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朋友交谈。风和石头交谈时会做出很有学问的样子，说些非常复杂的话，“呼呼……嚓嚓……訇訇……”和树林交谈时像摆家常，“沙沙……沙沙……”老是一个调子。风最好的朋友是白白胖胖的山岚。风和山岚总是相伴而行，它们谈话时走得慢，沿着石梯一级一级往下走；它们要有什么急事，就走得很快，呼呼两下就没影了。人们搞不明白，那么胖的山岚，怎会这样灵活――一定是风背着它跑的。
雨是这里的过客。这个客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也猜不准它的脾气。雨有时悄悄地来，不知不觉就坐在山上了；有时却请了雷电来开路，咋咋唬唬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雨来的时候会带很多礼物，给植物带来新绿，给池塘带来歌声，给石头带来关于大海的回忆。雨还喜欢和阳光赛跑，有时是雨追赶阳光，有时是阳光追赶雨。要是阳光跑累了坐在山上休息时，雨也会停止奔跑，在石头、树木和小路身上跳起舞来。雨有时还会伪装成很多只眼睛，在所有植物的尖梢?动。
树林是这里的收藏家。春天树林收藏杜鹃、山茶和野花的无尽芬芳，收藏蝴蝶、豆娘和小鸟的曼妙舞蹈；夏天收藏幽幽的清凉和欢乐的蝉鸣；秋天收藏落叶的斑斓、枯枝的静穆和浆果的酸涩；冬天收藏积雪的无边洁白――一年四季，各各不同。它同时还收藏自己，红豆杉、杪椤等数十种珍稀植物，是它的镇林之宝。这个山里的超级富翁，欢天喜地地享受着自己的财富，快乐的情绪变成无数枝叶，摇曳着伸向天空。
路是这里的探险者。它好奇的触角叶脉一样遍布山野。它嗅着当年红色游击队战士枪口冒出的硝烟，钻进那个冷森森的山洞，探究洞壁上血色的指痕；它爬上高岩，见识佛光云海，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快感；它绕着石林兜圈子，对石林的沉默和石上的苍苔入迷之至。路最想念的是人们的脚步，它迫不及待地要人们与自己一起探险，让山里的秘密不断传向远方。
这个天池
这个天池，不是长白山的天池，是华蓥山的天池。一个破败小镇边的天池，一个废墟林立的天池――当然，也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天池。
夏季的某一天，当你沿着那条被煤灰染黑的破烂不堪的水泥路行走的时候，情绪应该是落寞的。空气闷热，没有风。太阳时不时被云层遮住一会儿。汗水滋滋地冒出来。两边长着小树的山峰转来转去，虽说比城里的楼房好看些，但也不免单调。重型卡车卷起路面的尘土，扬得老高，让太阳变得灰蒙蒙的。
然后，你到了一个小镇。在中国，现在很少有人看到这样的小镇了。简单地说，它非常冷清。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门户紧闭。路边的石缝里长满了野草。更让你意外的是，离小镇不远，一个过去叫做华光仪器厂的地方，现在，差不多已是一片废墟。一根烟囱。无数断墙。地上到处是砖头和瓦砾。荒草滋生怒长，无处不在。给人的印象是，这里被人类遗弃了。在人类向大自然的纵深地带长驱直入的年代，居然也有被遗弃的地方，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人说，天池就在废墟之外。你穿过废墟。一大片清洁的湖水，以及湖水之外连绵起伏、青葱蓊郁的大山，像梦境一样出现在你的面前。它们与废墟一起，构成一幅奇特的、又安静又深邃的画面――从这幅画里，你可以看到人与自然最原始的关系，听到它们最苍凉的对话。
现在，你的情绪是否有些兴奋了？
正是黄昏，夕阳落入波光，一只渡船横在斜晖里。几个人在湖里游泳，远远的，几个小黑点。湖畔芳草萋萋，与废墟连成一片。废墟里那根消失了烟柱的烟囱，势单力薄地与远处的青山对峙着，落日笼罩，给它染上一层悲情的色彩。烟囱周围的断壁残垣，坍塌在一棵又一棵的泡桐树之间，再过一些年，就会被泡桐树全部掩埋了。而多年以前，这里的每一块砖头，都是那么年轻。它们刚刚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现在，它们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你看到了故事的结束，但故事本身是什么，你又何从知道？蝉在树上锐声嘶鸣，自顾自快乐，看不出讲故事你听的样子；几只土狗走来走去，眼光无比单纯，也看不出讲故事你听的样子。
现在，我来讲故事你听。
大的故事是，那个已成废墟的华光仪器厂，多年以前，是一家赫赫有名但又神秘之极的兵工厂。上世纪六十年代，华蓥山一带，聚集了多达九家这样的兵工厂。对外，它们是某某仪器厂或机器厂，对内，全以数字代号相称，邮件往来，则为某信箱。它们在为军队生产各类武器装备的同时，也给华蓥山带来现代工业文明。而操着各种口音的穿着蓝色夹克衫的男男女女，则是那些华蓥山小镇繁荣兴旺最突出的表征。可是，后来有一天，这些兵工厂和穿蓝色夹克衫的人，忽然全都消失了。跟它们当年的迁来一样突兀――只留下一片又一片沉默的废墟，以及迅速冷清破败下去的城镇。
情况就是这样：几十年前，有人大手一挥，让几万产业大军进入华蓥山；几十年后，又有人大手一挥，让几万产业大军离开华蓥山。一进一出之间，一代人已然老去，他们的后代，也命途多舛，七零八落。而那些见证这一切的房屋建筑，则全被遗弃在大山之中，成为两代兵工人魂牵梦绕的回忆。
小的故事，这里的每一块砖头都可以告诉你――由这些砖头构成的车间，宿舍，办公楼，电影院，医院，学校，目睹了数万人在三四十年里的全部生命历程。分分秒秒的油盐柴米和数不清的离合悲欢。湖边的草地也可以告诉你――那些光屁股的孩子，如何欢呼着跳进水天一色的画面；在此相依相偎的恋人，夕阳又是怎样在他们脸上涂满羞色。故事可以一个一个地讲，悲剧喜剧，各有各的奇异和精彩，可是对天池而言，这些大故事小故事，又算得了什么？人来了，它在这里；人走了，它也在这里。房屋立着，它在这里；房屋塌了，它还是在这里。青山才是它长久的伴，人与房屋，都只是过客。废墟固然沧桑，但也是历史短暂。在这废墟之上，后来还会有新的建筑，多年以后，新的建筑又将成为废墟，一轮又一轮，还不知有多少哩。
人与自然的关系，其实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在沉静安稳的大自然面前，人类无论怎样折腾，都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天池与废墟所构成的苍凉图景，让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
现在，我简单地把故事讲完了。你站在天池边，看着太阳渐渐落下，能够做什么？我想，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脱掉衣服，跳进湖里去，自由自在地游泳，享受大自然带给你的无限体贴和快乐。
责任编辑 肖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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