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高考资料 > 助学贷款 > 正文

【雁在青空鱼在水】雁飞鱼在水什么意思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天渐渐黑了,暮色四合,像覆下一张无边的大网。   王弥勒铺摆好摊子,胡中也提着一包东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位置王弥勒早就帮他留好了,每天黄昏这个时间,谁先来谁占位,王弥勒卖菜,胡中卖日用小杂货。
  一堆镜子剪刀发夹里埋着长长短短几把刀,王弥勒抓起一把一尺长的西瓜刀,掂了掂,问胡中多少钱。
  王哥要就拿去,不值几个钱。胡中埋头继续摆货。
  王弥勒谢了一声,将西瓜刀拆开包装,拇指抹了一下刀锋,一滴血珠子哧地冒出来,他舔净血珠,满意地装了刀,将它放进随身的黑布包。
  卖完不多的几样菜,回到新民村时,大门前的小广场上那对一人高的音响正扯开嗓门欢吼。大音响总是放着那几首歌曲,《好日子》、《走进新时代》、《春天的故事》、《万家灯火》,似乎这世上惟有这几首歌,快要把音响都吼烂了。一群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随着音乐比手画脚,像扭秧歌又像跳迪斯科。住在王弥勒家对门的刘念也站在人群边上扭着身子,刘念人高,也胖,王弥勒禁不住对着他的身影吐了一口浓痰:龟儿子,还有心情跳舞,扭得像个大王八。
  
  王弥勒下岗已经两年了,在夜市摆地摊也有半年了。夜市街位于距离新民村半里多路的凤凰小区,每天下午,吃过午饭,王弥勒就步行到农批市场进菜,他有腰痛病,稍一负重,腰即像折断一般痛,为此只好进两三筐葱蒜之类轻巧的菜,拿小拖车驮着,再慢慢走几里路,于黄昏时赶到凤凰小区楼下的夜市街。这里有个巴掌大的三角地带,渐渐成了小贩们的天堂,城管车不方便直接开进,又挨着一大片居民区,卖菜的、卖饼的、卖肉的甚至卖衣服针头线脑的,将小小的空地装扮成一个闹哄哄的烟火市场。
  下午卖菜,上午,王弥勒就往单位或居委会跑。
  单位就在新民村前面,与新民村连为一体,隔一条人行小马路,走了几十年,闭上眼睛,王弥勒也能摸进它的大门小门。
  他现在摸得最熟的,是人事科的小门。
  一见王弥勒,人事科张科长就慌忙踅进了茶水间。等他喝完一杯热茶,又在隔壁办公室主任屋里跟人聊了股票回来,王弥勒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半新不旧的皮沙发上,捧着报纸不好意思地朝他笑。
  老王,你就别往我这儿跑了,我做不了主,也没办法。五十岁了还皮肤紧绷的张科长放下茶杯说。
  我都找过几个老总了,他们说让我找你。王弥勒有些发怯地看了张科长一眼说,他最初确实硬着头皮往老总办公室跑,老总不是把他当腊肉晾在一边,就是不耐烦地打发他几句,让他找人事科,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他不可能都细细过问,由人事科统一处理上报。
  那你也要去医院拿出证据来嘛,你说腰痛,人上了年纪,谁都有这病那痛的,单位也不是开慈善堂的。
  这还需要什么证明,扛了几十年钢筋,能不腰痛嘛,就好像女人生了十个娃娃,奶子能不干吗?王弥勒收住了笑脸。
  那也要证据,凡事哪有凭口说的。张科长弓起两根指头,敲了敲办公桌。
  接着,王弥勒就开始说起他的腰痛,坐下痛,站着也痛,躺着好点,还只能睡硬板床。
  张科长没理他,将他的诉说当噪音,继续看报喝茶。几乎每隔一天,王弥勒就要上他这儿坐坐,摆龙门阵,诉苦。他只不理,一只耳进一只耳出,要不是念在曾经同事了几十年的份上,他连这个听众也不愿当。王弥勒说得嘴唇起泡,连声回音也没听到,惟有无奈地叹了几口气。
  从单位出来,王弥勒往右拐上一条小路,去居委会。
  将近中午时分,居委会里一片清静,王弥勒走进来时,大家装做不认识,依然聊天的聊天,磕瓜子的嗑瓜子。
  我是来申请低保的,你们拿张表给我填。王弥勒开门见山地说,这句话他已经说了无数次了。
  几个人仍然没有反应。
  你们这是什么工作态度,我是来申请低保的。王弥勒又重复了一次,大声吼道。他以前从不大声说话,大嗓门都是在居委会练出来的。
  你过来闹事啊,都说了多少次了,你这样的不符合条件,你是聋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回了王弥勒一句。
  王弥勒骂,你们还有良心吗,见死不救叫为人民服务吗,我看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小伙子站了起来,他说,谁没有良心?别瞎闹了好不好,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社会岂不乱了套。
  几个人见他们吵得厉害,忙上来劝解。
  王弥勒不给劝,他不怕人骂也不怕人赶,就怕他们把他当空气一样冷落在一边,像没他这个人似的。这一劝,倒让他又添了几分激动,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小伙子说,你们等着吧,明天我还来,不给我办低保,我就跟你们没完,变成鬼也要缠着你们。
  
  王弥勒的原名叫王仁,由于长了一张圆脸,慈眉善目,加上又总是笑吟吟的,单位里的同事就送了他个弥勒佛的外号,简称王弥勒。外号叫了几十年,渐渐地,连王仁自己也常常忘了真名。
  二十五岁那年,他正在锄地,他妈远远地跑来,颠着小脚扑腾得像一只蝴蝶,仁儿仁儿,表爷喊你去接班,还不快回家去好好谢谢人家。
  王仁就这样丢下锄头进了现在的单位。说来再幸运不过,仿佛天上掉下的馅饼,表爷的独子下河游泳溺水而亡,表爷不想浪费一个吃商品粮的机会,让王仁顶替自己接了班。
  单位是搞基建的。深市最大的国营单位之一,深市五分之一的房子都经由它的手建设起来。王仁没什么技术,却年轻力壮,在乡下庄稼地里练就一身结实的肌肉,单位让他做钢筋工,王仁二话没说就戴了安全帽上了工地,钢筋工最需要的就是力气。
  现在的王弥勒却没什么力气了,他的力气在单位工作的那几十年里都耗光了,它们只给他的身体留下一副疼痛的皮囊,平时哪怕扛一袋百斤重的大米,也要等着妻子美珍下班。
  下午五点半,新民村里已是一片热闹。王弥勒坐在一袋齐腿高的大米边等美珍下班。美珍在区劳动局做清洁工,上下班时间雷打不动,王弥勒抬起手腕看看表,再有十分钟,美珍的单车铃就该清脆地响在他耳边了。
  一辆蓝色小货车“嘎”一声猛地刹在他身边。
  有穿白衬衣的矮个男人从车里钻出来,笑嘻嘻地谢了一声,从车屁股里往外搬东西。
  是刘念。
  今天一定又是单位发福利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单位总要发一堆福利品,大米、食油、卫生纸、洗衣粉、牙膏什么的,衣服什么的有时也发,一切基本生活用品单位都发,像个家庭管家婆,有时夏天还发饮料,年节发几袋糖果饼干,哄人嘴也哄人心。
  矮个子的刘念一样一样地从车里搬出大米、花生油、卫生纸,外加两大袋干货。他一边搬东西一边喊楼上屋里的妻子,老梁,老梁,还不快下来搬东西,你要累死我啊。
  朝楼上喊人时,刘念发现了坐在凉椅上的王弥勒。他装做没看见,迅速瞟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王弥勒也装做没看见他,看看天又看看表。
  系着一条花围裙的老梁刚下来不久,美珍也溜着漆掉得看不出原色的单车回来了。两个女人微微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刘念、老梁在前,王弥勒、美珍在后,四个人扛着东西一级一级楼梯往上爬。前面两个如负重而行的蚂蚁,浑身坠满了大袋小袋,后面两个则轻得若游魂,闷声垂头。
  “嘣”地关上门那一瞬,王弥勒一运力,将一口浓痰射在刘念的后背上。
  
  刘念能住到王弥勒家对门,还是托了王弥勒的福。
  那是王弥勒到了深市工作后,第一次回乡探亲时的事了。
  为了那次回乡,王弥勒整整准备了半个月,买礼物,订车票,备礼金,还给一家三口备了几身换洗衣服,正式场合穿的皮鞋西装,晚上纳凉时穿的拖鞋短裤等,一切都是按照城里有身份人的标准准备的。
  那天,一村的人都挤进了王家院子。院子小,凳子也少,人们大多站着,睁大眼睛看着王弥勒一家三口。女人们对着美珍的花衬衣评头论足,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男人们则不好意思地接过王弥勒散过来的香烟,红着脸嗅嗅,又红着脸将它小心地夹在耳朵后;惟有孩子们,拖着两条浓鼻涕,嚼着王弥勒发的水果糖,开心地笑着,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满足。
  直到黄昏要吃夜饭了,人们才依依不舍地一一散去,王弥勒踱进屋,伸了伸腿,找出搪瓷缸想泡一杯浓茶,一个后生披着一身夕阳立在门槛外,怯怯地叫了声:仁哥。王弥勒有些发愣,他不太认得这个后生,毕竟离乡十年了。仁哥,我是刘念,村头刘大家的。叫刘念的后生连忙解释。刘大?一个瘦小的身影立即跳入了王弥勒脑中。进,进来坐吧。他一时紧张得有些结巴。
  就在王弥勒去深市上班前两年,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任村长的王父,征不到刘大家的农业税,扬言要去公社请人来把刘大抓进牢里去。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自家的地,荒在那儿一直没种,还缴什么税。刘大老婆一听就跳着一双泥脚骂。种不种地是你们的事,税却是一定要交的,只要这地是你们家的。王父认真地说。老子就不交,看你们还能把我们一家都吃了。刘大老婆弯着膝,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天骂,最后还是刘大过来将她拽回了家。
  为了交税的事,王父三天两头往刘家跑,论起来,刘家还是他老婆那边的表亲,可上头一层层压下来,比阎王爷还催得紧,王父不得不僵着脸,铁像一般地坐在刘家堂屋里要钱。最后刘大一家还是补交了两年的税钱,刘念爷爷为此事气得起不了床,差点进了鬼门关,刘大就带上全家搬进了深山老林一处山顶上。那地方,不要说人,就是连个体力次点的鸟也飞不上去,常年被雾蒙蒙的白云齐脚罩住,村里人赠名“蓬莱顶”。可刘大一家却从此再也没有从“蓬莱顶”下来过。临行时,刘大朝地上吐了三口口水,老子不种了,什么地都不种了,老子一家原先都是好地,强行调了块草都不长的地给我,还强迫老子一家年年要交啥子税,老子就不交,不种了,好地坏地都不种了,看你娃娃还能爬到山崖上来收税。
  你不是在山上吗?怎么下来了。王弥勒吃惊地问。
  那个鬼地方,再不下来,不饿死也要闷死。刘念咂着嘴道。
  后来王弥勒才慢慢弄清,这个刘念,原来是想进他们单位考合同工。一定是王弥勒妈把话放出去的,她最喜欢跟人讲她儿子的事,像孩子舔食棒棒糖一样津津有味,儿子所在的国营单位如何大,根基如何壮,还说到了单位近来要招一批合同技术工的事。
  婶子一放出消息,我就专门下山去镇里学了三个月泥瓦工,手都磨烂了,只要你给我做推荐,我相信考上不是大问题。刘念巴巴地望着王弥勒。
  好说好说。王弥勒笑眯眯的,眼弯眉弯,又长了一个肉鼻子,不笑也像笑。
  那仁哥就是答应了。高兴的刘念对着王弥勒叩了一个响头。
  也是后来才弄清,这个刘念,从来不愿种田,一门心思想着往城里跑,挑了菜去镇上卖,他的一双眼睛就滴溜溜地盯着那些从各种单位楼里走出来的人,从他们的言谈举止想像那楼里的模样,甚至深深呼吸他们身上飘出的味道,那种特有的带着某种威严与秩序的味道。
  夜晚来临,刘念却惟有挑着两只竹筐只身回到蓬莱顶。刘大选的这个山顶顶,虽说人烟绝迹,风景却是好,夏天有清爽的凉风,冬天背一把沙子枪去林子里转一圈,就能猎得几样野味。山顶上样样好,惟一种不出活命的粮食。常常地,刘家父子伺弄完两块鞋垫大小的水田后,就并排坐在田头抽烟。烟雾散去后,他们总能清楚地看见山脚下那个古镇,炊烟依依,人头攒动,镇街上热闹得仿似开庙会,四通八达的阡陌串起片片膏田,奔涌进像一只巨胃的古镇。
  也许是被刘念的真诚感动,也许是为了补偿当年王父亏欠刘家的,王弥勒假期结束回城时,刘念也提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下了蓬莱顶。跟着王弥勒一起出村庄的那天,刘念又对着他叩了一个响头,称他为大哥,说他的恩情就像他爹娘一样深。
  刘念也是争气,果然顺利地考上了合同工。几个技术比他强却落榜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哧”地两声哂笑,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他有个在单位里当小队长的王大哥,凭他能考得上,见鬼了。
  先天不足后天补。进了单位的刘念,一门心思只在工作上,节假日主动加班,重活粗活也从不推辞。有一年春节,单位要赶工期,职工们自然不愿加这个班,依然铁打不动地放假、上街购年货,小工、合同工也大多请了假,工地上稀稀拉拉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天边做活。第一声鞭炮炸开来,泥工班竟然惟剩下刘念一个人,天上飘着冰雨,天空、房屋、树木,被冬天冻得乌青乌青,瑟瑟缩缩地在寒风里发抖。
  此时,刘念却干得热火朝天,他脱了外套,身上只裹了一件秋衫,手脚麻利地和水泥、砌砖,几年的瓦工做下来,他已经熟能生巧,闭上眼睛也能把一堵墙砌得笔直。
  开春以后,刘念终于得到了盼望多年的回报,他由合同工转为了一名编制内的职工。祝贺那天,刘念端着一杯酒哭得稀里哗啦,求他爸在阴间地府原谅他。大年初二那天,他爸终于落下了腔子里最后一口气,临终前的一个月,他天天盼望着独儿刘念回来,自从他去了深市,人影儿也没见半个,加班、工作,每一次写信,都是冷冰冰的几个字,直至最后一刻,刘念爸依然在盼望儿子,朝着大门的方向,淌下一滴浑浊的眼泪,人都凉了,那滴泪仍汪在大睁着的眼里。
  我对不起爹。刘念在饭桌上说。
  我这人没什么大出息,从现在起,单位就是我的爹妈。刘念又激动地说,说着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
  
  初下岗那阵,王弥勒每天还能去后山走走,他忙了一辈子,突然歇下来,在家呆不住。可慢慢地,他就去不得后山了,改为隔三岔五地往医院跑。腰痛得像断了一般,锥心的痛让他什么事也不想做。医生建议他住院按摩辅以药物治疗,这样好得快。王弥勒眼里闪出一丝希望之光,但一问清费用,就低头不语了。下岗后他的医保也暂停了,等十年后退休之时,方可再次享受公费报销。为此,平时他只能买些便宜的药来暂时缓解一下腰痛。
  记得下岗签字那天,王弥勒磨蹭到黄昏,最后一个去到单位。
  通知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就发下来,还在单位宣传栏里做了通报。五年前,王弥勒由于腰痛,从钢筋工岗位上下来,坐进了工地门卫室,担任起看守工地的工作,是内调也是照顾,五年后,单位清简人员,第一批名单里,就赫然写着王弥勒的名字。老弱病残,他低头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哪一个都属于。
  一沓不算太厚的粉红纸币由财务交到他手上。
  这是买断工龄费,三万块,你要不要点点。
  不用点了,我相信单位。王弥勒笑笑地回应财务的冷脸。
  走出单位大门,黄昏已经转成了傍晚,苍灰苍灰的天上,没有云也没有鸟,空得让人难受。正是下班时分,单位里的人小鸟一样从楼里飞出来,再叽喳叫着飞向城市的各个角落,明天一早,他们还将飞回来,候鸟一样,在单位和小家之间往返来回。但王弥勒明天以后,却再也不能回到这座大楼了,不能回来这里开会,也不能回这里领工资,更不能回来这里的饭堂吃饭,他已经跟这个地方没有关系了。三万块。王弥勒眯起眼,扫了一眼手中的牛皮纸袋,三万块,那几乎是他的一生,他的一生,到最后,就是这不薄不厚的一沓纸币。
  一阵风吹来,几点雨打湿了王弥勒的脸,他用手抹一把,回望一眼,快步没进了夜色里。
  三万块很快就被腰痛这个无底洞吞噬了。其中一万,给儿子交了一年的学费。儿子已经大三了,王弥勒下了岗,美珍一个人支撑这个家,柔弱的身体日日月月老扁担似的弯着,王弥勒指望儿子毕业了出来工作给家里分分担子,儿子却犟着嘴说要继续考研究生。
  腰痛得坐立不安时,王弥勒就往单位跑。让他奇怪的是,一进单位,腰痛似乎就减轻了一点,这让他可以坐下来,好好地跟旧同事们聊天,跟人事科的张主任抱怨一通,让单位念在旧情的份上,报销一点医药费。
  你们下岗了就跟我们无关了。张主任不耐烦道。
  怎么无关,我的病就是在单位工作的时候得的。王弥勒坚持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未必你老了,吃不动肥肉了,还要来跟我们说,我就是在单位把胃熬老了的,老得都吃不动肥肉了。
  两码事,你说的根本不通。
  什么两码事,就是一码事,人吃五谷,上了年纪,哪个没有腰酸背痛的。
  老张,你未必把话说得太武断了。
  王弥勒笑眯眯地,他声音不大,连表情也没怎么变。他跟张科长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间说话,也是一副自家人的语气。
  你有困难,单位也有困难,多多理解多多理解嘛。张科长甩甩手,站起来掂掂钥匙准备下班。
  王弥勒也只好站起来,跟张科长并排着出了办公室,再一起出了单位大楼。分开时,张科长突然奇怪地看着他,王弥勒,我看你腰痛也不严重嘛,跟我一起上下楼灵活得很。王弥勒笑笑,算是回答。他正愁着怎么爬上自家的那八层水泥楼梯,刚才忘记的痛现在猛地一下如水般涌上来,痛得他皱眉咧嘴。
  
  周日是个好天气,太阳鲜亮亮地照着大地,美珍打开门,一阵刷刷刷的笤帚声就传进了屋。
  王弥勒探出半个头,瞥见刘念持一把竹笤帚,一下一下狠狠地划扫门前一米见方的地面。
  两家门对门,中间隔着一块两平米见方的平台,刘念却扫自家前面一小块,边泼边扫,脏水泛着泡沫无处可去,大多堆积在王弥勒家门边。
  一股火气“腾”地冲上了王弥勒的脑门。刘念有什么资格把脏水往他家门口扫,要不是十年前对门老李搬走了,根本轮不上刘念住这么好的房子,他就一辈子和老婆孩子窝在单位单身宿舍里喂老鼠吧。
  刘念,你搞什么名堂,把我门口弄得这么脏。王弥勒一只手扶门,一只手扶墙。
  哪个弄脏你的门口了,你的门口本来就脏,堆垃圾的嘛。刘念抬抬眼皮,继续扫地。
  你眼睛瞎了吗?没看见脏水把我门口都淹住了。
  你才眼睛瞎了,我明明把脏水都扫到楼梯缝流走了,它要乱跑,关我什么事。
  美珍和老梁见两人越吵越凶,赶紧出来一人拉一个,将两人生拉硬拽扯进屋。
  王弥勒一腔怒火还压在胸膛,那儿像一个小火炉,呼呼地烧得通红,烧得他体内燥热难耐。美珍要他吃早饭,他凶神恶煞地回一句,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猪变的啊。美珍没心情和他吵,周末她总有一堆做不完的事,自己端了稀饭呼呼呼地喝,王弥勒又一下冲到她面前,一只手对着她指指点点,你就不能声音小点,吃个饭真跟猪似的。美珍这回生气了,白他一眼,数落道,你这算什么本事,跟我一个老婆子吵,你真有本事到外面神气去。
  王弥勒作势要扇她耳光,美珍却又白他一眼,端着碗换了个地方,继续吃她的稀饭。
  王弥勒的手垂下来,整个人如泄气的皮球,软绵绵地瘫在地板上,一向温良的美珍居然也朝他翻白眼了,当年嫁给他时,她可是连咳嗽喷嚏都不敢弄出声响来。
  他就这样蹲在地上,也不知蹲了多久,直到双脚发麻,腾地站起来时,目光就撞上了那把西瓜刀。从胡中手中拿回来的西瓜刀,半尺长,锋利、轻薄,要是砍人脑袋,“哗啦”一声,切面利落干净,像剖开一颗西瓜那么容易。
  
  王弥勒和刘念的矛盾,是从他下岗后开始的。
  因为是同乡,他和刘念十几年来,一直亲如兄弟,早上一起上班,晚上一起下班。白日里,他们在工地上一个扛钢筋绑钢筋,一个起砖砌墙,有时中午吃完饭,俩人还坐在一起抽抽烟聊聊天,或是跟工地上的同事们打一回牌,躲躲正午的毒太阳。黑夜里,他们有时一起在晚饭后出门散步,或是让自家女人端一碗刚做的好菜,送给对门人家尝尝。俩家孩子也抵了脑袋一起学习做作业。还订了娃娃亲。下岗后,王弥勒跟刘念的接触就明显少了。刘念比他年轻,又肯干,被单位留下委以重任,现在已经升为工段长了。人走茶凉,有时在楼道里遇见,王弥勒主动对他笑,招呼一句“下班了”,刘念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僵着一副棺材板脸。
  在工地风吹日晒了几十年,把王弥勒的脸皮也吹薄了,日后再遇见刘念,他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抄着手,尽量拉着脸,不让那天生弯弯的眉眼显出笑意。
  那天,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王弥勒提着一只好看的印花白色纸袋,一大早就出了门。他没在新民村停留,直接去了附近的几个小区和街道。翻过几十个垃圾箱,终于装满了大半袋易拉罐矿泉水瓶,王弥勒满意地提着它们,收垃圾的小贩这天却没来,他咕噜了一句,无奈地提着它们回了新民村。
  上楼时,刘念正向下走。王弥勒起先没发现他,他拉开袋子看了几眼,专心地掐算今天的收获,大约有十五个易拉罐,七个矿泉水瓶,早餐钱基本挣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滋味泛上心头,王弥勒笑眯眯地抿抿嘴,将袋子拍得哗哗响。这一切都被站在他头顶的刘念看在了眼里。这只印满花花草草的白色纸袋,刘念开始还以为它是一个装苹果的环保袋,王弥勒天天宝似的提进提出,没想到,里面装的,竟是一堆脏兮兮的破烂。
  刘念禁不住“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像一支冷箭,射落了王弥勒嘴角浅浅的笑意。
  自那以后,王弥勒见了刘念,连点头也免了,直接目不斜视地擦身而过,刘念见了他,也仍然僵着一副棺材脸,虽然门对门住着,却成了两个陌生人。
  
  对于王弥勒的要求,如果说单位是一场绵绵小雨,那么,居委会就是一场雨雪霏霏,还伴随着阵阵冬雷。
  最初几次申请低保,他们说,你身份证上显示年龄不够,还差一个月才满五十岁。王弥勒只好咬着牙忍了一个月,度日如年,在一个月零一天后再次走进居委会要求填表。这回他们却说,你有重大疾病吗?家庭月总收入是多少?
  重大疾病?怎么没有,当然有,我扛了一辈子钢筋,腰痛得不行,痛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什么活也干不了。王弥勒赶紧解释。
  开个证明过来,最好把病历本也拿来。柜台后的人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文件上的话。
  证明?要什么证明,腰痛就是腰痛,明摆在这儿还要什么证明。王弥勒想赶紧结束谈话,居委会里来了几个新民村的熟人,过来给刚结婚的孩子办计生证明。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没有证明我们怎么给你申请低保,还有,你的家庭月总收入,也别忘了把工资条带来。柜台后是个年轻人,说话冲冲的。
  王弥勒嗫嚅了一句退了出来,低了头也没跟熟人打招呼,匆匆忙忙出了居委会门口。
  两张证明,直到现在,却仍是一张也没能拿出来。
  腰痛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了,不过那时还没这么厉害,顶多是一棵小苗,如今,它已长成大树,如云如盖的叶冠挡了阳光,让王弥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生活在阴黑的疼痛里。恍惚记得,他的腰痛是那次腰折住院后开始的。那时他刚刚升为小队长,小队长不是什么官职,只管着十个人的考勤和活计,什么脏活累活,还要带头干。一根十几米长的粗钢筋,三个人一前一后地扛,王弥勒总是排在中间。一根扛起的钢筋,重量一半集中在中间那个点,王弥勒往肩上垫了一块厚棉麻布,肩膀还是被钢筋磨得血肉模糊。右肩结了血痂,换到左肩,左肩结了血痂……
  他是听到那一声响的,也许是“轰”,也许是“咚”,那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惟有他一人听见了。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泪水迅速糊了双眼。同事们过来扶他,还没碰到他的腰脊,他就痛得惨叫连天,完了,他脑子里惟有一个想法,魔咒一般重复,我的腰断了,我的脊梁也折了,这辈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完了,我没腰也没脊梁了。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王弥勒没有继续休息,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更加卖力地扛钢筋,不单扛粗大的长钢筋,一些盘成圈的细钢筋,一个人往肩上一撂就咚咚咚迈开脚大步走去。单位里刚刚放了一场电影,美国人卓别林演的《摩登时代》,队里一个年轻点的工人就开玩笑地说:王弥勒,你去换身衣服,再化个妆,保准又一个卓别林。王弥勒回头看他一眼,擦擦脸上豆大的汗珠只是弯着眉眼笑。
  王弥勒要开证明。医生却说,你这个腰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啊,片子也透了,CT都做了,当年那个伤没什么后遗症,腰好好的嘛,连腰椎盘都没突出。
  检查都是表面功夫,真正的痛,只有我这个当事人才知道。王弥勒苦着脸求医生。
  那我帮不了你,没有病状,我怎么给你开证明。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证明拿不到,王弥勒厚着脸皮再跑到居委会,人家干脆就不接待他了。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讲道理,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定啊,你一没重大疾病,二家庭收入也超标,我们怎么给你办低保啊。经不住王弥勒一声连一声的呻吟,他们甩出一句。
  我都痛成这个样子,你还说我没重大疾病,家庭月总收入,不就超标三百块钱嘛,还不够我一个月的药钱。王弥勒恨不能上去给他几耳光。
  那我们不管,我们就照制度办事。
  王弥勒还想争论,“啪”的一声,柜台前的玻璃小门被人关上了。
  
  夜市上,王弥勒忍不住又骂了几句那帮没良心的工作人员。胡中嘿嘿地笑着安慰他,仁哥,你就别生气了,好好摆几年摊,等你儿子出来赚钱,你年纪也达到标准了,就呆在家里等着国家给你发养老金吧。
  还要等十年,我只怕活不到那么久了。王弥勒说。
  仁哥说什么丧气话,难道你要做雷锋。胡中说。
  我这个腰痛,你外人不知道,有时活着真不如死了强。王弥勒凄苦地叹息一声,木木地盯着某处虚空出神。
  周围突然混乱起来,几个摆摊的人往出口那边望了望,手脚麻利地收东西。
  城管进来了,快,跑。有人低声道。
  胡中猛地弹一下身子,接着有条不紊地将一堆日用小杂货归归拢,然后一手提包,一手提归拢后的简易布摊,颠脚往身后某幢居民楼跑去。
  他跑起来左脚一瘸一拐的。胡中的左脚,据他自己说,也是在一次躲城管时从一个高台上跳下摔伤的。王弥勒未及细想,也急急收提了布摊,跟着胡中跑进暗处。
  
  跟对门刘念真正闹僵,应该就是在王弥勒开始到夜市摆地摊后。
  下岗赋闲在家,眼看坐吃山空,捡破烂只是小打小闹,几个汽水瓶,挣到早餐钱,也还要靠运气。上市场卖了几个月菜后,王弥勒灵机一动,从五金店拖回了一辆小拖车,再拖着小拖车去了农批,他的地摊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他没有选择在新民村摆摊,也没有选择对面的居民点,而是距离新民村两站路远的一个地方。他不想太远离新民村,深市说起来很大,他熟悉的,却不过新民村那一块巴掌地带,太远了,也让他生出隐隐的恐慌感。
  夜色一下,王弥勒就准时坐在了马路边,头戴一顶深蓝的鸭舌帽,衣裳虽是旧的,却洗烫得干净挺括。
  这一片大多是外地人。人们如过江的鱼儿流水般从王弥勒身边擦过,都只盯着他面前摊上的菜心、大蒜、土豆。王弥勒也不看他(她),讨价还价,为着一毛钱,跟人快要把嘴皮子都磨薄了。一个黑影却停在了摊位前,久久地盯着蹲在地上的王弥勒。王弥勒,你怎么在这里卖菜。熟悉的声音有些惊讶。王弥勒有些惊愕,目光一节节地往上爬,最后落在那人的脸上,竟然是刘念。我,我没事出来摆着玩,反正闲着也是难受。王弥勒赶紧低了头,下意识地压了压帽檐。哦,也是,你反正下岗了,无业游民一个。半晌,刘念悠悠地说道,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们就这样一个蹲着,一个站着说了几句话,两个女孩过来买生菜,王弥勒正不耐烦,撇开刘念称起生菜来。刘念知道再说是自讨无趣,就默默走开了。
  几天后,新民村里的旧同事们遇见王弥勒,目光就有些不自然。
  他们的目光有些上飘,像是天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那目光,嘴对着王弥勒,脸却半偏着,王弥勒,菜又涨价了吧,这几天老是下雨,菜价绝对要涨起来的。
  王弥勒半懂不懂地笑着点头,他们就脚一点说,哎呀,日子难过啊,还是你小子灵活。
  这一下,王弥勒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左右扭着头,一棵两人抱粗的大树下,刘念正和几个单位同事围着石桌打麻将。
  那个石桌,以前王弥勒也常围着它和人打麻将。上个月,他还在跟几个旧同事一起打麻将呢。他们打小麻将,五毛钱一局,纯粹消磨时光的,当然少不了闲话。几个旧同事嘴不停息地说起单位新近的人事变动和规章制度,把它们当瓜子花生一样细嚼慢嗑,津津有味地品味。王弥勒开始还跟着打哈哈,后来渐渐连哈哈也不打了,他们聊到的人,他有些连名字都没听过,条例也完全不是他以前了解的,几个旧同事见他一直紧闭着嘴,也转了头朝向别人,将他晾到一边。这样的麻将再打几次,石桌边,再也没有了王弥勒的身影。
  什么东西。王弥勒剜了石桌边跟人有说有笑打麻将的刘念一眼,恨恨在心里骂。
  隔天他回家,刘念下班跟在后面,王弥勒看着他加快步子朝单元门洞走来,故意重重摔上了防盗铁门,铁门“嘭”地锁上那一瞬,让他感到少有的快感。
  渐渐地,门对门的两户就成了两座碉堡,楚河汉界各守阵营。刘念家的拖鞋、鞋架摆得过来了一分,王弥勒不吭声,直接一脚将它们踢下楼梯;王弥勒家的笤帚歪过了身子,刘念也毫不客气地将它们扳至骨折。
  
  夜市街是一个极其自由的地方,像山间崖畔的一丛野草,自生自灭。说是夜市,其实就是一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摊位。摆摊人凭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商品或是地理位置。
  王弥勒渐渐成为了夜市摊上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不卖别的,专一卖菜,品种固定不说,每天摆摊时间也固定,五点半,人们总是能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稳稳坐在一堆青菜蒜头后。深市雷雨多,有几次黄昏时分下起了暴雨,闪电将天空击出无数个窟窿,玻璃弹珠般大的雨点从窟窿里一盆盆往下砸,夜市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最爱逛夜市的家庭主妇们,也早已关紧了门窗躲进了屋。一顶鸭舌帽依然晃动在雨雾里,为了避雨,一顶巨大的花伞架在帽子上,却依然挡不住汹涌的雨水,摊子上的青菜像坐上了一叶扁舟,孤零零地飘荡于半指深的积水上。
  胡中便常拿这些事来开王弥勒玩笑,说他要是王弥勒领导,一定给他发个先进劳模奖。
  说来也巧,胡中竟然是王弥勒以前单位的旧同事,跟刘念一样,比王弥勒小五岁。俩人之间,便以兄弟相称。
  十年前,胡中辞职离开了单位,后来在一家私人教学培训基地做了几年作文辅导老师,再后来,又做了几年货车司机、搬运工直到现在。
  你当时怎么要走呢?你们那批大专生,单位可是当宝一样看待,又是分房又是配内部股的。王弥勒不解地看着胡中说。他依稀记得当年的胡中,是个精神干练的小伙子,在单位宣传科工作,写得一手好字和一手好文章,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散文小说呢。
  不想干了,没意思,那还不走干啥。胡中莞尔一笑。
  天天写不完的材料文件,一点意思都没有,千篇一律,基本上就是把上一篇修修改改,就成了一篇新东西。胡中说。
  写材料不好吗?你坐在办公室里吹风扇看报纸还不舒服,没看到我们在工地上大冬天都热得脱了裤子干活。王弥勒摊摊手。
  写材料有什么好,就是套一个模式框框,时间长了你也会写。胡中愤愤的。
  当年他确实烦透了写材料,在某个早上醒来,他突然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小鸟在窗口叽喳欢叫,阳光沥在瓷砖地上鲜亮通透,他想用一句诗来形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脑子像用水泥固封一般,他急了,使劲地抓挠脑袋,头发被揪下如根根银针,却还是想不出一句最简单的诗。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几年不曾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正式像样的文章了。
  一声痛苦的吼叫差点将屋顶冲出一个洞来。
  两个月后,胡中终于在家人的极力反对下走出了单位大门。搬出新民村那天,胡中妻子和女儿都哭了,胡中却连头也没回,跟着搬家公司就去了新租下的房子。
  你还是在附近住?王弥勒问道。
  不远,新民村斜对面的农民村,十分钟就到了,仁哥什么时候有空,去家里坐坐,我老婆手艺好着呢,白菜也能做成花。胡中热情地邀请。
  王弥勒点点头,问他不是一直想给人辅导作文吗,怎么后来又不在那家培训基地干了。
  我辅导的作文都得不了高分啊。胡中无奈地摇摇头,起先还可以,都说我的作文方法新颖、独特、有创意,后来报我这个班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你是作家,那些学生作文有什么难得倒你的。
  不是难倒难不倒的问题,培训公司一调查,才发现我辅导的作文,老师改卷下来,不是跑题,就是不合要求,你说,还有哪个来报我的作文班,我不走,培训公司也要赶我走了。胡中念念叨叨。
  重新失业后的胡中,年纪大了,又身无技术,考取驾证开了几年出租车小货车,又给快递公司搬了两年货,身体每况愈下,只好摆起了地摊,卖些日常用品。
  混一天算一天,不想了,管它那么多呢。胡中破罐子破摔地说,顺便吐出一口痰,在外奔波这些年,他不但摔瘸了一条腿,还由于开车顾不上喝水得了胆结石,动过两次手术。
  
  家里光景一天不如一天,饭桌上不见荤腥还能忍受,身体的疼痛却是每一秒都刻骨铭心的。腰痛,痛得满世界的天地都一抹黑,惟有这疼痛,巨大坚固地蛰伏于身体内,摸不着,也看不见,却又酸又胀,将身体鼓荡得满满的。已经两个月没上医院拿药了,王弥勒咬咬牙,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的身体现在是一座梁断背折的危桥,一根稻草,便能将它轰然压塌。吃完早饭,王弥勒穿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也是以前上班的行头,依然去了单位。
  张科长雷打不动地坐在乌黑的办公桌后看报纸,一份报纸挡了他的头肩,王弥勒只看得见他张开的手,左腕上戴了一块淡金的手表,一看就是新的,鲜亮的阳光打在人工水钻上,发出灼灼的光芒。
  一双小眼睛在报纸后微微抬了抬眼皮,继续专心品读新闻。王弥勒也不打招呼,熟练地找出茶叶和一次性纸杯,给自己泡了杯浓茶,坐下来,响亮地咳一声,也顺手翻出一叠报纸。
  你慢慢坐,我去开个会。张科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丢下王弥勒出了办公室。
  等到王弥勒看完一个星期的商报、晚报,喝淡了一杯茶,张科长终于摇晃着身子进了屋。
  我刚才又帮你向老总申请了,人家还是说不行,你这种情况,没有补偿。甫一进来,他就大声宣布。
  我的腰痛得都快断了,在单位干了几十年,就算不是工伤,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王弥勒拧着眉,一脸痛苦。
  那这个我们就管不着了,你说哪个没有苦劳,不过为自己挣一口饭,哪个都苦。张科长像揪住了根小辫子,顺势而下。
  说来说去,我的腰都是在单位扛钢筋时压坏了的,单位脱不了爪爪,再说,好歹以前单位还给我一个劳模称号呢。王弥勒哼一声道。
  劳模顶屁用,后来不是一句话又给你收回去了吗,你既然下了岗,又拿不到实际证据,就跟我们无关了。张科长挥一挥手。
  怎么无关,我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鬼,你一句话说无关就无关,你是玉皇大帝?一句话就抹杀我一辈子?
  王弥勒生气了,口不择言地一通数落,不管王弥勒怎么说,张科长总是面无表情地说他既然下了岗,就一切与单位无关,井水不犯河水。
  跟你说不过,胡搅蛮缠。
  张科长低下头,整理桌上的东西,不再理会王弥勒。
  张宏发。一声怒吼如一颗小炸弹,爆得屋子轰响,空气中的灰尘都抖了几抖。
  张宏发,你今天到底给不给我办补偿,狼心狗肺,白眼狼,亏你还是我的老同事,良心都被狗吃了。
  有那么几秒钟,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张科长还没适应他的新称呼:张宏发。王弥勒从未直呼过他的姓名,他叫过他小张、宏发、张科长,就是没有这个陌生粗硬的张宏发。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准备锁门下班,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喊人了。张科长冷冰冰地甩出一句。
  王弥勒没动,两只鼻孔不停地呼哧呼哧地翕动。张科长又问了两次,见王弥勒仍然不动,他打电话叫来了保安,强行架着王弥勒往外走。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保安拖着下楼时,王弥勒双腿不停弹动,终于没忍住爆出一句从未骂过的脏话:我操你妈,操你十八代祖宗,我操……
  
  整个下午,王弥勒都一直躺在床上,他今天不想去农批,也不想去夜市,灯火交映的黄昏,他象征性吃了点美珍做的饭菜,来到新民村文化小广场上找了根石凳,坐着发愣。
  小广场上人不少,都是本单位的熟人,他们吃过晚饭,过来散步、聊天、跳舞,还有的带着小孙孙来玩。没有谁跟王弥勒打招呼,因为彼此太过熟悉。坐在旁边石条凳上的两个人在聊天,一个说,楼里前天刚出生了一个婴儿,家人已经把他的户口纳入单位名下了,一个说,看仓库那个老初上周末得病死了,通告就贴在单位宣传栏里。
  宣传栏!听到宣传栏三个字,王弥勒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的名字,曾被黑粗的毛笔写在大红的纸上,贴在宣传栏里任人们仰头品评。
  在一次绑钢筋过程中,王弥勒无意中发现了一种新捆法,新捆法既节约钢筋,还能提高效率。方法一传出,钢筋队的人欢呼雀跃,纷纷效仿新捆法。单位正要评一批先进个人,王弥勒凭借他的新型捆钢筋法顺利当选。大红花、大红锦旗把黑黑的王弥勒衬得像出阁的新嫁娘,颁奖大会上,老总要全体钢筋工向王弥勒学习。老总每表扬一句,王弥勒的眉眼就弯一点,到最后,他的眉眼弯成了一条细黑线,像完全被云层遮住的月亮。那段时间,王弥勒不但天天眉眼弯成一条细黑线,腰背也直了不少,原本有些驼的背穿上衬衣,竟能垂成一片板。可荣耀却没维持多久,两个月后的一起质量事故,王弥勒的名字又上了宣传栏,说他的新型捆钢筋法因孔隙过大,被质检方查出墙面空泡,特此通报批评。再次站在宣传栏前的王弥勒,缩肩垂手,像个被人推上舞台的孩子,扯来搡去的。
  一只孤零零的黑鸟从天空掠过,王弥勒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像被人抽空了骨头。他歪头看看那两个说话的男人,又瞄了一圈四周,大音响里依然响着歌曲《好日子》,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跟着曲拍摇摆,他们的手脚都太僵硬,把舞跳得像样板戏。广场周围,家家窗口都亮起的灯,看上去温暖而安详,这个地方,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在这里无声无息长出一脸皱纹,许多人在这里一次次沉入黑夜的睡眠。
  天完全黑了。夜色如一层黑纱捂下来,让人有点透不过气。起了点小风,王弥勒打了个寒颤,觉得坐得太久了,便站了起来。
  王弥勒抬头望着那些灯光往前走,走着走着,心里似乎敞亮了一点。自从下岗后,他开始变得有点害怕夜晚,觉得无边无际的黑夜,就像一个黑洞,自己则成了一根羽毛,在这黑洞里无依无尽地往下落。羽毛本应该飘上天的啊,可它现在却不知为何落进了黑洞里。猛然地,他想起了刘念以及刘念跟他描述过的那些和他父亲并排坐在绝无人烟的蓬莱顶上,打望山脚边灯火荧荧城镇的夜晚。
  一个闪念扑来,刘念这一年的傲慢与冷漠也一起扑来,莫不是,这么多年,刘念从未忘记过那些夜晚?父债子还,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将这笔仇报到了他王弥勒头上?
  也许是,也许不是,结果都一样。王弥勒摇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走了没几分钟,就到了新民村围墙边。
  一直以为新民村很大的,这个住着近千户人家的小区,看上去大得没边,结果,走了不足十分钟,就迎面撞上了围墙。
  那围墙,用红砖砌就,抹了水泥覆了白灰,足有两米高,为了防止人员随便出入,顶上还扎了铮铮的碎玻璃。
  王弥勒于是想到了另一堵围墙。他以前常爬的那个后山,山脊上长城一样连绵着一圈铁网墙,将整个深市圈在怀中,似有力的手臂。他每每边锻炼边四处打望,山挺高,几乎能望全整个深市,山脚下有一所学校,学生们在广播的口令中做着广播操,踢腿抬臂弯腰,整齐统一得若一个人。街市上,车流、人流井然有序地行进,那些街道边的楼房里,一定坐满了按部就班工作的人。
  
  早饭都是美珍做,几乎成了王家雷打不动的规律,小豆稀饭配咸菜或是腐乳。
  这天王弥勒洗漱完毕进了厨房,灶台上却锅冷灶凉,连大米也没见着一粒。美珍还躺在床上睡觉,她从不睡过七点钟,今天却什么也不想管了,她头痛得厉害,她知道是自己近来想事多了。王弥勒只好找出大米绿豆淘洗熬稀饭。一顿早饭做好,厨房里像打了一场仗,米饭酸菜横陈,锅碗也乱了一灶台。
  等美珍过来吃早饭时,灶台虽说收拾得差不多,却还是脏乱,她是个爱整洁的人,那些星星点点的残渣像火星,一下点燃了她。
  灶台都收不干净,几十岁了,还有什么出息。她咕噜一句。端着空碗向厨房走来的王弥勒正好听到这句话,他说,你有出息,会收灶台,会做清洁。他重重地丢下碗,瓷碗被花岗石灶台磕成两半。我看你也就是这点出息了,摔碗骂老婆。美珍的目光不屑地扫过那只破碗,冷冷地哼一声。她的火气早在去年王弥勒刚下岗时就萌发了,上个月她要求搬家,已经看好了一套农民房,月租500,位置虽然偏了一点,但生活也算便利,要是搬过去,再把新民村的老房子出租,不费一分力不出一滴汗,一个月能落2000块的差利,比她上班挣的还多呢。没想到王弥勒却死活不愿搬家,说他哪儿也不去,金窝银窝也不去,就算死,也要死在新民村。
  我没出息,你当初怎么嫁了我,瞎了眼啊。王弥勒扬起下巴觑着美珍说。
  美珍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王弥勒进城接班做了工人,美珍妈就打跑了那些成天趴在她家篱笆外探头探脑的小伙子,找来媒人去王家说媒。
  我就是瞎了眼,我倒情愿我是瞎了眼,什么也看不见,就什么也不想了。美珍吼道。
  不想看见就搬走嘛,又没人绑你手脚。王弥勒说。
  搬就搬,谁稀罕了,你就一个人痛死饿死在这套破房子里吧。美珍尖叫道。
  争吵声把儿子也吸引过来了。儿子前天才回家,经过一年的努力,他脱了几层皮,又生了一场大病,终于考上了自费研究生,学校却不怎么样,王弥勒连地名也没听过,只知道那地方偏远得像在天边。
  一大早你们吵什么呢。儿子嘟嘟囔囔,一双眼睛红肿无神。
  儿子的到来,不但没按捺住王弥勒,反而让他更怒气冲冲。儿子昨天跟刘念女儿去了一趟图书馆,后来又去了公园放风筝,俩人回家刚一踏上楼道,就迎头撞上了刘念。他竟然也不避讳,大声数落女儿不知好歹,一天到晚跟不三不四的人疯玩,难道以后还要跟着人去边城苦读吗?就凭有的人那点本事,就是苦读一辈子,也未必能考中个举人,还成天做白日梦呢。
  刘念大声地侉气地说,似乎不单是数落给女儿听,还要数落给王弥勒一家听。他不怕王弥勒还嘴,早在半年前,他就打通关系,给女儿在单位谋了工程师一席。女儿当初要死要活坚持要学服装设计,他咬咬牙将女儿锁在家里饿了三天,终于让她将志愿改成了建筑工程,说建筑工程将来能分到单位来,一辈子吃喝不愁。
  屋里的王弥勒当时恨不能冲上去狠狠踹刘念几大脚。都是天气热闹的,瞧你们这脸红脖子粗的,像两只火公鸡。儿子揉一把脸,故作轻松地说笑话。美珍还要说什么,儿子转身从冰箱里摸出一只小西瓜。吃片西瓜消消暑吧。儿子呵呵笑道,操起灶台那把西瓜刀。“嘭”,长长的西瓜刀利落地将西瓜一剖为二。“嘭”,那声音如电穿过王弥勒的身体,击散黑紫的淤块,干脆有力,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快感。“嘭”,一摊鲜红似血的西瓜汁汩汩溢出。
  
  几天后的饭桌上,美珍和王弥勒又大吵了一架,一米见方的战场上,筷子做剑戟,碗勺做石器,儿子过来劝阻,差点被一块碎瓷片割伤眼睛。起因是那天晚上夜市的事。
  那天晚上一如平常,王弥勒五点半来到夜市摆摊、卖菜。胡中也紧接着来了,两人一边说闲话,一边招呼生意。七点钟最忙的时候,几个黑衣人悄悄地溜进了夜市街,装做买东西左瞧右瞧,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们就兵分几路,抓住了几个摆摊人。
  干什么。被抓住的人惊叫道。
  干什么,城管。黑衣人镇定地回答。
  胡中和王弥勒见状正想收摊,不知从哪儿蹿出两个青年男子,立刻制止了他们。
  收走,统统收上车。十几个城管得到命令,呼啦啦地将一地货品风卷残云般塞进了路边的城管车。混乱中,一个女人“哇”地一声哭开了,有的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咒骂,不甘心的则一个箭步冲上前要抢回自己的东西。王弥勒的腰痛得厉害,胡中不得不扶着他,找个干净地方坐下。
  还让不让人活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
  妈啊,俺家里最后两百块钱都买了货,你们收走了,俺们一家明天就要讨饭了。
  走狗,走狗。
  人群一片乱哄哄的。走在后面的黑衣人被一个男人拖住,两人你拉我扯,争抢着一小筐土豆。
  最后还是黑衣城管力气大,将土豆紧紧搂在怀里,告诉你们,只要不守规矩乱摆卖,就是跑到天边,我们也照样赶照样没收。他向着人群咬牙切齿地说。
  王弥勒的腰痛越发厉害。他的两筐青菜,像没了父母的孩子,任人粗暴地扔上小货车,然后,小货车喷出一串臭气,突突突地开远了。此时,王弥勒的耳边惟有胡中的叹息。
  王弥勒痛苦地闭了闭眼,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要是拿不到低保,下个月,下下个月,就不能去医院拿药,腰病会将他活活痛死。
  上午,居委会刚刚开门上班不久,王弥勒就踩着有力的脚步进了门。
  居委会就设在新民村内,每天总有几个无处可去的人,来居委会聊天,他们看见王弥勒,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除了几个老同事,没人搭理王弥勒。刚刚还坐在柜台后跟人说话的小姑娘也警觉地站起来,退到了后面办公区。
  你们给不给我办低保,不办我今天就不走了。王弥勒取下头上的鸭舌帽,一屁股坐在柜台前。
  没人回话。
  你们当真不办,不办那我今天就搬过来,以后吃喝拉撒都在这儿解决。王弥勒提高了嗓门,伸长脖子朝办公区望。
  还是那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他大概新来不久,对王弥勒还不太熟悉,只知道这个老头难缠,明明没有重大疾病,明明家庭月总收入超过标准线三百块,还厚着脸皮天天上居委会申请低保。
  你到底讲不讲理,不是我们不给你,是你不符合规定。男孩抬头扔出一句。
  我怎么不合规定了?我的腰都快痛断了。王弥勒敲敲柜台,接住他的话头。
  哪个没有困难,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不讲理,我们这个国家早就乱套了。男孩血气方刚地顶嘴道。
  好啊,好啊,你们都代表国家了,既然都代表国家了,就更该可怜可怜我这个下岗老头子了。王弥勒继续握紧拳头敲柜台。木质柜台被他敲得“邦邦”响。
  你还要不要脸,看你这么大年纪了,都不好意思说你。男孩走出来,指指点点。
  一根指头戳到了王弥勒脸上,王弥勒本能地打个了趔趄。那指头上有尖长的指甲,像一把尖刀扎刺在他心脏上。那把尖刀也割破了王弥勒的脸皮。王弥勒突然缩成一团,滚到地上,然后凄惨地喊:打人了,打人了,居委会打人了。男孩被吓住了,怔怔地站在那,办公区里出来几个人,想扶起满地打滚的王弥勒。你们都别拉我,走开走开。王弥勒朝他们喊叫。几位老同事也被吓住了,他们从未没见过这样的王弥勒,几十年了,王弥勒就算在工地扛钢筋,也都尽量穿得干净整齐。你们都给我走开,走开。王弥勒边吼叫边团紧身体打滚。他心里升起一种快意,眼里的世界在打滚中变得扭曲和动荡,他索性把身体交给一种本能,任自己像一只从大车身上脱落的轮胎,漫无目的地东滚西滚。
  
  妻子美珍和儿子去庙里烧香的上午,王弥勒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痛。腰部又酸又胀,似有千万斤力量压在上面,不止是腰部,连带着脊梁那一片,也跟着痛起来,沉得如灌了水银,痛得人惟有出的气没有了入的气。床吱吱嘎嘎呻吟,王弥勒想爬起来,一用力腰脊更痛,仿若有一把重锤守在床边,只要他一不老实,重锤就立即狠狠砸下。美――珍。王弥勒喊了一声,屋里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清。王弥勒这才想起美珍去庙里烧香了,这两年美珍开始信神信佛,动不动就阿弥陀佛地作揖叩头,连家中客厅那幅昂贵漂亮的风景画壁灯,也被强行取下换作了菩萨。以前的美珍,可是一见了烧香拜佛的人,都要避得远远的,还一副不屑的表情。
  老了,没得用了。王弥勒呆呆望着天花板,又想起了昨天去超市的情景。
  超市里限量供应特价菜,王弥勒早早就去了。买完菜,他眼风一飘,一堆刚上市的樱桃映入了眼帘。
  樱桃又红又娇,像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有多久没吃樱桃了?三十年?也许更久。王弥勒记得儿时村口有一棵野樱桃树,一到五月樱桃成熟时,樱桃树像缀满了红宝石,一村的孩子就爬上树敞开肚皮吃。后来进了城,他似乎再也没吃过樱桃。
  扯了袋子准备装,方发现标价牌上“50/斤”的字样。王弥勒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的口袋里,总共还不到50元。突然就有些感伤。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棵樱桃树,结了一辈子果,现在,惟剩光光的枝桠,什么也没有了,惟剩一沉沉的腰痛。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王弥勒眼角缓缓滑下。
  嚓、嚓、嚓。一定又是对门的刘念在打扫卫生。刘念现在似乎也养成了一种习惯,隔三岔五打扫自家门前的楼道。王弥勒鼓一鼓气,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挨地走到大门边。刘念果然在打扫,一如往常,竹笤帚扫起一堆夹杂着白沫的脏水和碎垃圾,向楼道间的空隙流去,也往王弥勒家门口流来。你就不能看清楚点再扫吗?有你这么扫地的吗?王弥勒喝一声。哪个没看清楚,脏水要往哪儿流,关我什么事。刘念振振有词。你、你说话最好注意点。王弥勒拍着铁门说。注意什么?你把我门口弄得那么脏那么臭,倒还来提要求。刘念杵着笤帚道。接着他就不再搭理王弥勒只顾低了头扫地。脏水像得了命令,不约而同往王弥勒家门口涌来。一口口水涌上来,塞堵住了王弥勒的喉咙,他觉得自己就要被那些夹杂着垃圾泛着白沫的脏水淹没了,它们如此汹涌,快要把他也变成一片垃圾。一片多余、至多论件论斤售卖的垃圾。他打了几个转,踅进屋,从茶几上抓起那把明晃晃的西瓜刀。昨晚儿子用后将它随手置放于茶盘里。
  你要干什么,刘念被持刀冲过来的王弥勒唬住,有些惊惧,片刻的对峙后,他重新挺直了身子,你敢。刘念咬咬嘴唇,坚硬地说。
  王弥勒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刀柄。他也突然挺直了腰,奇怪,腰痛仿佛减伤了几分。
  我看你敢。刘念挺着胸膛倾过来,眼神夹有几丝不屑与威胁,你还猖狂了,无法无天了。
  也许出于职业习惯,他的口气像个十足的领导。
  一堵墙,一堵厚实且高大的墙,节节向王弥勒逼来。他迅速地眨了眨眼,是的,高大粗壮的刘念像一堵墙。
  “啊”,王弥勒奋尽全力大吼一声,闭紧眼,后退一步,高高地举起了西瓜刀。

标签:青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