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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回家的路口渐渐苍老|当我们的青春渐渐苍老

时间:2019-01-27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腊月二十三,小年,我在舅舅家,睡到日上三竿,然后爬起来,晃晃悠悠坐两站公交车,去到已经渐渐热闹起来的小城的电影院门前。舅妈已经把三张球桌都整理好,有闲来无事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对垒……然后舅妈去忙别的,换我照顾这几张球桌的小生意,偶尔和过往的熟面孔聊聊天,气定神闲……
  是我十八岁的冬天,我待在舅舅家的小城,过着和以往不同的日子,新鲜而自由,家在一百公里之外的小县城,与我十八岁的整个冬天无关。
  那一年夏天,我是一个落榜的高中生,用一种决绝的姿态抗议复读,在夏天到秋天的短暂光阴里无所事事又桀骜不驯,终究和父母发生了十八年来最大的一次争执,我倔犟地对他们说,我可以自食其力,不需要你们养活……当时并不觉得这话幼稚到无知,只觉一种莫名悲壮,然后我在第二天早上离开了家,去到一百公里外的小城。
  舅舅在小城的电影院工作舅妈借着当时尚且繁华的影院门前的空地做点小生意,摆了桌球台,卖点杂志和小食品。
  他们收留了我。当时不觉得这种收留有任何不妥,只当我可以帮他们做事,不懂得分辨这收入微薄的小生意是否需要帮手这收留中是否有父母的拜托。
  那是一个无知而无畏的年纪,离家的路上,唯一在心中定格的是与父母的那场争执,是略带酒意的父亲略带冷漠的话,为此,决绝地将他们对我十八年的疼爱淹没。我停留在那个小城的冬天,没有功课,没有唠叨,没有时间的约束,因为自由而忽略小城的寒冷。
  不和父母联系,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不读大学照样生活,离开他们照样生活。而他们,也不联系我,没有来,没有电话。我和我的父母,就这样忽然从朝夕相处进入一种分离后的僵持状态,谁都不妥协。
  时间就这样进入腊月。舅舅问我,过年回家吗?
  不。回答得简单而坚决,然后每天一如既往地晃悠在小城渐渐走向尾声的冬天。
  (二)
  腊月二十三的生意并不太好,顾客稀落,两张球桌一直空着。黄昏时分,舅舅说,收摊,咱也回家过小年――平常,要到末场电影散场才会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慌乱的?坐在同样乘客稀落的公交车上,听到小城的某个方向忽然传来鞭炮声。没有任何预感,眼前出现一幅画面:落满雪的小小院落,一屋暖色灯火,一桌丰盛饭莱,厨房里有红蜡烛和香火,贴了灶王爷的对子,爸爸给画上的神仙郑重地斟上酒,鞠躬,您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然后我们去到院子,我点着爸爸手中用新竹竿挑着的一串长长的红鞭炮,掩着耳朵跑回来,噼里啪啦,白色的雪上落满红色的碎纸屑,屋子里,妈妈已把热腾腾的水饺端上了桌……
  车到了站,我茫然回过神,这是我往返了一个冬天的短暂的路,我每天穿过道路中间窄窄的绿化带和两旁林立的招牌,可是忽然我觉得这个城市那样陌生,我在那一刻犹如迷失了方向的孩子,茫然而慌乱。
  也有红色的鞭炮,也有热腾腾的饺子,也有一屋暖色灯火,站在六层的楼房窗前,看不到青砖的小院落,整个冬天小城寒冷干燥,没有一场像样的雪,纸屑飘落于风中,凌乱单薄。舅舅的声音穿过楼房薄薄的墙壁,听到他说,对,丫头在这里过年,你们放心……
  毫无防备,想家的感觉在一瞬间呼啸而来,我从不曾在家以外的地方过年,我不想在家以外的地方过年。过年啊,它和寻常的光阴如此不同,它让想念迅速穿透和粉碎我之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倔犟和固执。
  我,想回家过年。
  但,舅舅是和父母说好了吧?他们是没有要求我回去吧?舅妈已经买好了我新年的衣服,张罗着四个人的年会比以往更加热闹……于是,我说不出口。面对舅舅一家的热情,我说不出口。面对父母一如既往的沉默,我不想说出口,我甚至终于开始怨了,怨他们的倔犟和冷漠,怨他们,不来带我走。
  是过年,他们不知道吗?我,不想待在外面。
  我委屈了,我埋怨了。可是委屈和怨恨却阻止不了我想要回家的渴念。我再也无法气定神闲,随着过年一天天临近,我的慌乱迫切而明显,已经无法收拾。
  依然无法说出口,我恨最后那点小虚荣,可是我摘不下来。
  (三)
  腊月二十八,中午,舅舅和舅妈去同事家串门,八岁的表弟也跑了出去,我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如被追逐的慌乱小鹿四下激走。后来,我停下脚步,然后用最快的时间简单地收拾了衣服,在舅舅放在抽屉内的钱里拿了一张大面额纸币,飞奔下楼,拦了出租车直奔客运站。如此幸运,我赶上了回家的末班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客运行业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回家的车次,每天只有两班。
  是那种老式的中巴车,冷硬的座位,没有空调,封闭不严的车窗透着冷风。没有高速路,破旧的中巴车载着少少的乘客晃荡在狭窄的公路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不觉冷,不觉孤单,紧紧抱着小小的背包,没有放弃自尊的难堪,没有缴械投降的溃败,心跳剧烈是为离家越来越近的激动,手心里握着一层细密汗水。
  一百公里,中巴车摇晃了三个半小时。终于在熟悉的小县城的旧车站停下来,跳下车,我开始朝着回家的方向奔跑――离开半年的小县城,我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感知家的方向。
  那个黄昏,许多人都看到了一个怀里抱着小背包的女孩,头发散乱,脸色绯红,灵活地闪躲着车辆和人群,小鹿一样在街中奔跑,朝着一个方向。直至跑到转向家门的小路口。县城南端小小的三岔路口,我奔跑的脚步骤然停止,我在暮色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妈妈。她站在深冬的苍凉暮色中,穿着颜色暗淡的衣,风吹起她的发,丝丝缕缕遮挡住她的视线,她不去管,只是站在那里努力张望,微微倾斜着身体。我那只有四十五岁,在我眼中依然年轻美丽、曾经爱穿彩衣的妈妈,在我离开家的冬天,骤然憔悴苍老灰暗下去,如年迈的妇人。
  那时候,舅舅还没有回家,妈妈还不知道我已经从舅舅家逃跑的消息,她站在那里,不是有备,不是偶然。她在得知了我不回家过年的消息后,依然从小年那天开始,不甘心地从每一天的午后一直站到夜晚。她说,万一我忽然回来,不想我回家的这段路没有人等待。
  而直到新年的夜晚,我也才知道了那个冬天,在舅舅家的小城,还有一个人,隔几天会站在我每天往返乘坐的9路公交车靠向右边的窗前。是我军人出身生性倔犟的爸爸,每个周末都会坐三个半小时的中巴车,去到我在的小城,站在那辆公交车窗口,只为能够看看我,在公交车驶过他身边的短短的半分钟……而我最庆幸的,是在那一年的春节前,我赶回了他们身边。
  十八岁开始,每一年,我都会按时踏上回家过年的路。我再也没有让那个日渐苍老的身影在那个回家的路口无望地等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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